「你何苦非要揭穿我？我隱瞞身份也是情非得已。」他嘴角笑意不變，坐著給我賠了一禮。

幾日過後，我們在風陵渡惜別。明夷、黑子帶著阿羊回了天樞，我則跟著趙氏兄弟渡過大河，一路往東。

「還好吧，只是世子當日在涇陽館驛說的可是真的？晉文公的生母狐姬也是月下碧眸之人？」

「為什麼？」

太史墨，那個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晉國太史？

伯魯性善，原是件好事，只可惜他生在趙氏，還偏偏是趙鞅的嫡長子。趙鞅其人，文能治國，武能安邦，他主政晉國的這十幾年裡，晉侯在他面前形同虛設。攻楚，伐衛，剿殺晉國二卿范氏、中行氏。士兵們在戰場上衝鋒陷陣，他就在箭雨亂石之中擊鼓以振士氣。這樣的蓋世豪傑肯定不會喜歡伯魯這樣羸弱的繼承人。身為趙家的嫡長子，旁人以為是天大的幸事，于伯魯而言，卻未必是好事。

「我改主意了，我想去見見晉太史墨。聽說他精通巫卜之術，又有曠古絕倫的才學。」

「小到翹尾鼠，大到吊眼白額虎，就連庖廚要宰殺的豬他都養了一頭。所以，他的院子吵得很，也臭得很。」張孟談捏著鼻子，一臉誇張。

「那他眉上的紅印子，也是天生的嗎？」我在路邊的溝渠里拔了幾株大葉草放在懷裡，又挑了幾根長莖堅韌的野草，坐在伯魯身邊編起草袋來。

「你只管到趙府來找我，我會知道她在哪兒。」趙無恤接過話茬，說完又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我說的，可對？」

「我只再說一句話，就把嘴巴封了向你賠罪可好？」我用手捂著嘴道。

趙無恤找了車夫駕車，自己鑽進車裡和我坐在一起，問：「剛才你和世子說了什麼？」

「你自然是懂的，我少年時曾被卿父派到秦國為官。說是為官，其實也沒有什麼正事可做。再加上我出身寒微，秦人也不重視我，所以我就乾脆和孟談對換了身份，他替我做官，我替他周遊列國。」

「我何時埋怨過你？」張孟談即刻反駁。

「世子仁厚，必能使手下能士對世子忠心耿耿。像你卿父那樣的人，世間能有幾人？若是人人都像和_圖_書他這樣東征西討，這天下不是要亂成一鍋粥了？！」

「卿父倒不是因為長相——小兒，你……你誆我的話！」伯魯突然反應過來，羞惱不已，「明夷一直說你狡詐，我果然還是大意了。」

「嗯，兩個找到了，四個被村民分開收留。阿羊不願留在村裡，就讓巫士帶走吧！」

「世子邀我去新絳，我答應了。」我笑了笑，依舊編我的草袋。

「你說什麼？我可聽不懂。」

「你是何時起的疑心？」伯魯疑惑道。

見他一臉驚愕，我心情大好。

「你果真認為我是個小人？」張孟談回頭一臉正色，看來是把我的話當真了。

「大善！」伯魯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後的阿羊，又問，「其他幾個孩子都找到家人了？」

「嗯，說是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神人。」

「哼，就你細皮嫩肉。」黑子把屁股挪了挪，挨著我坐下，「明天我們就要分開了，也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見面，你都沒什麼話要和哥哥說嗎？」

「稟世子，這裏原有四十三戶人家九十六口人；現在餘下二十一人，其中，壯勞力十五人。重建這裏需要至少三個月的時間。我方才已經留了幾個善於搭屋的士兵在這裏，盡量趕在雨季來臨之前幫這些人把燒毀的房子都搭起來。」趙無恤有條不紊地回道。

「起來吧！你願意去，我才要謝你呢！一路上，還要麻煩你照料我這破爛身子。」伯魯將我扶了起來。

「這倒不覺得，只怕他這長相也不討他父親喜歡。」

「你皮糙肉厚的，被多咬幾口也是應該的，蚊子都還沒嫌棄你硌牙呢！」我笑著打趣。

瑕城離風陵渡不過兩日的路程，伯魯決定先繞路把孩子們送回家，再渡河回晉。為了加快行程，他把車駕讓給了幾個小兒，自己則跑到明夷的車上同我們擠在一起。

過了一會兒，趙無恤和明夷從村子里走了出來。我見伯魯一臉的不自然，急忙咳嗽了一聲。

我點了點頭深表贊同，醫塵對這個神醫扁鵲也頗為崇敬，醫塵的好多醫卷，據說都是幾年前偶遇扁鵲時從他那裡得來的。另外還有三卷則是二人坐而論醫ｈｅtｕｂｏoｋ•cｏｍ•ｃom時的記錄。這些醫卷對醫者來說，都是不可多得的珍稀之物。不知我將來能否有幸見這神醫扁鵲一面。

「甚善，那我們就趕緊上路吧！」伯魯拍了拍身上的雜草站了起來，「明夷，走，坐我的車子去！」

「神醫扁鵲周遊天下，若能請到他為世子治病就好了。」

「有，自然是有的。」我看著黑子期待的眼神，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我只願哥哥的功夫能再長進些，以後不要叫妹子丟人就好。」

「那你要住在哪裡？世子的院子你恐怕待不了，一大堆的鳥獸，住不得人。」他嘴角一彎，湊到我面前道，「不如，與我同住？」

伯魯苦笑一聲，吐出口中止吐的杜若根，又換了一片：「我怕見到屍首，身為趙氏世子卻見不得殺戮，卿父常以為恥。」

我微笑著點了點頭，沒有反駁。

「我日日發獃不語，你們嫌我煩悶。我拋下過往，開口說話，你又要封我的嘴。做人實是不易啊！」

「說吧！」

「唉，嘴上沒說，心裏肯定沒少埋怨。」伯魯見前面帶隊的人停了下來，就拉著明夷從車上跳了下去，「紅雲兒，你替我去看看村子里的情況。明夷，你也去看看，若有死靈捨不得走，就送送吧！」

「我自然不會騙你。即便是現在，戎人之中也偶有碧眸者。狐姬之母原就是外族人，狐姬眸色與常人不同倒也不足為奇。況且，你的眸色白日里看著也比旁人淡一些。日光太盛，燭火暈黃，許是只有月光的清冷才能顯出它真正的顏色。天生萬物自有其道理，這不是你我能想明白的。你若真想尋個究竟，不妨跟我回新絳去問問太史墨。他通達天地，興許能為你解答一二。」

「若你是個小人，我何故視你為友，贈你桃花釀？又何故許你為我及笄綰髮？我雖算不得聰慧，卻也不是個傻子。」其實人與人之間總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聯。我雖然早先與他只見過兩面，卻在心底認定他是個有識之士、可信之人；太子府上說要與他交友，也絕非酒後虛言。

「世子是個好人，我自然知道。只可惜我學醫不精，治不好他的hetubook.com.com病。」我朝後面車裡望了一眼，就算隔著帷幔我都能想象得到伯魯此刻的難受。

「只要有心。馬車、服飾、佩劍都可以隱瞞，但手下人的敬意和服從是瞞不住的。秦太子府遇見他時，雖然他坐在末席，但那『趙無恤』與太子緔交談之時，眼神卻時不時地瞟向他，不似詢問，倒像是尋求肯定。後來，雍城外我為他餞行，整支車隊都停在那裡等他一人，兵卒臉上卻毫無責難之色。這幾天更是明顯，我都要懷疑世子這幫侍衛是不是他給你訓練出來的。」

「興許，我這幾片葉子不是驅蚊而是引蚊的。等到了晚上，你自然就會知道我的答覆了。」

「這幾天山蚊子咬人咬得厲害多了啊！」黑子在手背上來回抓撓，樣子像極了雪猴。

「就算世子不說，等到了晉國我自然也會知道，原來他『張孟談』才是真正的趙無恤。」

「你為何這樣看我？」張孟談察覺到我的目光，轉過頭來。

「你那桃花釀，他可沒喝著，一整壺都被我偷去喝了。」伯魯從車裡探出身子，瞥了一眼張孟談又對我笑道，「小兒，你何時再送他一壺，省得他一直埋怨我。」

「唯！」

伯魯輕嘆，無奈之中還透著幾分惋惜。在秦國，太子緔和公子利為了權力你爭我奪，暗地裡不知用了多少心計、死了多少人；眼前這對兄弟卻不為權力所惑，推心置腹，著實讓人感嘆。

「真該封了你這張嘴，才好了沒幾日就口出惡言。」他冷哼一聲，轉頭只管駕車不再理我。

「唯！」士兵得令離去。

二人行了一禮便走了，我扶著伯魯在路邊的草垛子上坐下：「世子既然把人都送到村口了，為什麼不進去看看？」

「他母親確是北方翟族之人，他面容肖母，所以旁人一望便知。」

「世子生性仁厚，貴族、庶民、飛禽走獸在他眼裡都是生靈，並無高低之分。你若哪日去了趙府，進了他的院子一定會被嚇到。」

「世子，你居然還能笑得出來？近身ｗwｗ.ｈｅtuboｏk•com.coｍ之人全是庶弟之兵，如果不是你太信任他，就是他趙無恤的身份過於低賤，威脅不到你的世子之位。」

「別人聽了這事都贊世子仁善，唯獨你，倒可憐起臭烘烘的畜生來了。」

「你家世子一向這樣善待庶民嗎？」我坐在駕車的張孟談身邊，好奇道。

「怎麼，你在趙府也有自己的屋子？」我看著他的眼睛，揶揄道。

「你可聽過神醫扁鵲之名？」張孟談道。

「沒什麼，只覺得你這人不像個謀士，倒像個劍士。」

「說完了？」張孟談冷冷地看著我。

「世子，晉國有很多異族人嗎？我看謀士孟談也不像中原人，高鼻深目的，倒像是北方來的人。」

「是什麼樣的奇人會把老虎和豬養在一處？老虎天天看著豬卻吃不到，豬日日看著老虎又逃不掉，兩個都是頂頂可憐。」我想到這個畫面忍不住笑出了聲，這個趙伯魯果真是個有趣的人。

「你這話是贊我，還是貶我？」他好笑地看著我，眼睛微眯，像只老謀深算的狐狸。

「這事紅雲兒自會找機會跟你講明，如今被我說破，他定要惱了。」

明夷看了我一眼，領著阿羊跟著伯魯走了。

「你這丫頭，也不說點兒好聽的。」黑子沒有像往常一樣發火，悶悶地嘟囔了一聲就低頭不說話了。

我搖了搖頭，從懷裡掏出之前拔的大葉草，撕了兩片葉子放入草袋之中掛在他腰間：「待會兒進了林子，草蚊子多得很，你戴著這個就不會被咬那麼多包了。」

暮春時節，山裡的野蚊子開始猖獗起來。只一夜，趙無恤露在外面的脖頸就會被咬得滿是紅疙瘩。可他這人卻極能忍，白日里，我從未見他用手去撓或是面露心煩之色。他能忍，我卻看不下去了。自那日後，一路上只要看到有驅蚊的草藥，我都會拔下來替他留著，等入夜時搗碎了抹在他脖頸上。起初，只要有趙無恤在的地方，其他人都是安全的；這幾天，他解脫了，倒是累得別人遭了殃。

「小兒，若讓卿父聽到你這番話，要不就許你個女謀士做做，要不就直接拖出去砍了。」伯魯一邊說一邊用手在我脖子上輕輕砍了一刀。

「什麼？！」

「兄長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臉永遠說不了謊，瞞不住秘密。他剛才急急地把明夷拉走，不就是想給我留個說話的地方嘛！阿拾，我是張孟談還是趙無恤，對你而言有差別嗎？」

「你不生氣了？」趙無恤低頭看著我。

我自嘲笑道：「剛才這話加上我這雙古怪的眼睛，趙卿相無須細想，定會治我個妖言惑眾的罪名將我拖出去砍掉。」

「對，正是紅雲兒訓練的。」伯魯見我猜中了，忍不住拍手笑道。

「你倒是做的好買賣。你怎麼知道我已經猜到你的身份了？你身上可毫無破綻。」

「前面就到瑕城了，找個大點兒的孩子前面帶路吧！」張孟談對車旁的士兵吩咐道。

「你又哄騙我，晉國這麼大，我怎麼知道你在哪兒？」

「你因為這雙眼睛吃了不少苦頭？」伯魯見我這樣說，便收了笑意，柔了神情。

「嗯，母胎裡帶出來的，剛出生時也就粟粒大小，後來長大了才看著顯眼。怎麼？小兒覺得他丑？」

不遠的前方，古老的中原大國——晉國正默默地等待著我們的到來。

「世子裝作不知道就好。到晉國之前，他若告訴了我，我便視他為知己；若依舊隱瞞，那就只能做個泛泛之交了。」

「這世子之位他若想要，我即刻雙手奉出。可惜他不要，非要扶著我這個廢人。」

我捂著嘴點了點頭，張孟談終於冷不住臉，笑了。

我見他樣子沮喪，忙笑著安慰：「怎麼會見不著呢？你以後得了空，就到晉國來找我。明年歲末之前，我都會在那裡。」

「你之前不是說……」

「你張孟談以謀士之名做了趙氏家臣已是事實，現在又有女子誇讚你兼具武者之風，這樣高的讚許，道謝都來不及，你居然還懷疑起別人的話意來。嘖嘖嘖，想來是小女子看走了眼，先生骨子裡原是個狹隘多疑的小人。」我搖頭嘆息，做足懊悔之狀。

我心念一動，連忙跪地謝過。既然我已經決定要去晉國，自然要借趙氏之名見一見這位被世人稱作晉國第一智者的人。

我看了張孟談一眼，心中疑惑又添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