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卿相的福澤所至，小徒只是碰巧罷了！」史墨頷首微笑著回道。

等趙無恤把馬車停下來時，駕車的白衣婢子已經嚇得魂飛魄散，跳下車坐在地上半天都沒起來。

莫非她就是傳說中的越女夷光？夫差愛慕的竟是這樣英氣逼人的女子？！

「世子還沒見到美人的面，就心疼起來了啊！」我捏著下巴調笑道。

「聽說夫差把美人施夷光都帶來了，你可想一見？」我放馬兒在湖邊吃草，自己尋了塊乾淨的草地坐了下來。

「兄長莫叫車駛得太快，顛簸了美人姐姐。」我笑著沖趙無恤擺了擺手，他冷著一張臉，抓起韁繩大喝一聲，駕車飛馳而去。

伯魯喝了口水看著我直搖頭：「秦國的伍將軍對你真是太過縱容了，像你這樣放肆的小兒，若是生在我們趙府，恐怕早就被打死了。」

「不和你說笑。紅雲兒，你覺得夫差此人如何？」

「你要做什麼？」無恤打馬趕了上來。

趙鞅心情大好，站起身來大步走到帳外，高喝一聲：「好，今日我倒要見識一下吳國的千乘之師，走吧！」

「小兒，你怎麼知道那車裡坐的就是施夷光？」伯魯笑問。

我原本站在史墨身後，忽然一陣輕風吹過，一縷淡淡的幽香驀地鑽進了我的鼻子。我側過臉，瞥見一道紅影立在高台左側，於是就向史墨告退，慢慢地挪了過去。

第二日，雞鳴過後半個時辰就聽到士兵們集結的號角，我蜷縮在床上想多賴一會兒，但很快就被史墨派來的兩個童子拉了起來。

「襄兒，無妨的。」美人從綠衣女子身後走了出來，欠了欠身子，柔聲道，「謝俠士相救之恩。」

男人對一個女人的寵愛，這便已經是極致了吧……

不遠處的湖邊小路上駛來一輛重帷馬車，馬車赤色的帷幔上綉滿了五彩斑斕的蝴蝶，風過時，帷幔輕揚，上面的彩蝶振翅欲飛，美不勝收。馬車的四角各掛了一串青白相間的玉飾，珠玉相擊，叮叮噹噹，清脆悅耳。

「我自然是知道你的能耐才使了這個手段，如今沒有花錢就見了美人，還得了夫差的賞賜，這不是一舉兩得嘛！」我笑嘻嘻地把玉佩遞給無恤，「留著吧，興許以後還能派上用場。」

「這樣禍國殃民的美人不見也罷。」和*圖*書無恤鬆了馬韁在我身旁坐下。

「她這是怎麼了？這臉色說變就變。」伯魯站起身來一臉無辜。

「那又怎麼樣？你若去問死了的伍子胥，他是恨夫差還是恨勾踐，你猜他會怎麼回答你？他一定會告訴你，他痛恨夫差始終聽不進去他的話，卻想把挑撥離間的勾踐扒皮去骨吃個乾淨。」

此時，美人的身邊有綠衣女子護著，我不敢靠太近，只能隔著幾個人，偷偷地去看她。

黃池在宋、衛、鄭、晉四國邊境，兩條大河於此交匯，在山巒之間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湖泊。我和無恤清晨出來跑馬，正午便牽著馬兒在湖邊散步。夏日的暖風輕輕地吹著，近處的湖水盪起一層細密的粼粼波紋，遠處的湖水閃爍著耀眼的金光，偶有幾處炸開似的光點，亮得讓人無法直視。在湖的另一側，白色的營帳高高低低，一片連著一片，直蔓延到了山腳。除了魯公、單伯帶來的兵從，僅晉吳兩國就有革車千乘、士兵四十多萬人駐紮在黃池。數日之間，黃池這個原本荒無人煙的地方忽然間變得熱鬧喧囂起來。

「你若願意，我也給你尋一處高台站著，得了的錢幣，咱們一人一半如何？」無恤微笑著拿馬鞭將我披散在肩頭的一縷長發撩到了身後。

我心裏正犯著嘀咕，那綠衣女子看了我一眼，彎腰從馬車裡扶出了一個顫巍巍的美人。那美人低著頭，從我這邊只能看到她微微蹙起的兩道籠煙眉。

我拿起玉佩看了看，笑道：「我聽說夫差為施夷光在館娃宮建了一條『響屐廊』，又在廊上掛滿玉片，想來他們兩人中間一定有一個人喜歡聽珠玉相擊的聲音。那馬車的四角掛了足有一尺長的玉串，且都是美玉，相撞相擊很是悅耳。這個時候在黃池的，除了美人施夷光，還有誰配用這樣的香車？」

「甚善！」趙鞅捻須，轉頭對史墨笑道，「昨日，吳國的宗伯因為軍隊檢閱的順序，在我帳中吵鬧了一天。後來夫差見無恤兒救了他的女人，立馬就同意了我們之前的安排。哈哈哈，太史，你這弟子果真是一顆福星啊！」

我加快了步子，遠遠地看見有四個黑衣勁服之人從史墨的帳子里走了出來，待我走到跟前時，他們已經消失在迷濛的晨色之中。

「沒https://m.hetubook.com.com事，現在還早呢！」伯魯笑道。

我把趙無恤往身前一拉，笑道：「是我兄長救了你，姑娘要謝就謝他吧！」

「算了，你這人想問題的方式永遠與旁人不同，我是爭不過你的。」

「這樣就有勞勇士了。」美人沒有反對，道謝之後在白衣婢子的攙扶下重新坐進了馬車。佩劍的綠衣女子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我和趙無恤，轉身也進了馬車。

「可你別忘了，逼伍子胥自殺的人可是夫差。」

「你待會兒去停下驚馬就行了！」

嗬，原來用石頭打馬真的跟打狗一樣簡單。我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慶幸小時候的絕技還沒有丟。

吳國受檢閱的軍隊排在晉國之後，車馬兵卒綿延足有十里。

我聽到伍封的名字心中一咯噔，伸手奪了伯魯的杯子正聲道：「好了，世子還是早點兒回去休息吧，明日還要登台觀禮呢！」

「越國攻陷吳國只在朝夕，我以為你至少會認為他隱忍有謀，沒想到你一口氣說了他那麼多壞話。」

「那你以為越國攻陷吳國之後，范蠡、文種又能活多久？他們在吳國見證了勾踐人生中最恥辱的時刻，以後勾踐高坐在朝堂之上時，看到他們的臉，就會想起自己替夫差舔過屎尿的事，他怎麼還會容忍他們日日以功臣自居？」

許是我的目光太過專註，施夷光突然把頭轉向了我。那是一雙悲傷的眼睛，它們隱隱透著水汽，藏匿著不能描繪的情感。

施夷光站在那兒，全身像是蒙了一層霧氣，籠了一圈清輝。你盯著她看，不知不覺便會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她在為誰悲傷呢？我把視線從她臉上移開，高台之下，夫差正張開雙臂接受萬軍歡呼，他在享受著他人生最輝煌、最驕傲的時刻，當然也是最後的……

「太史這麼早找我有什麼事？」我一邊走一邊問小童。

「這個我也有所耳聞。只是夫差怎麼會讓這麼一個大美人獨自出行？若是半路遇上的不是你們，而是貪色的歹人，那可就慘了。」伯魯感嘆道。

車幔掀開，從裏面走出來一個綠衣女子，髮絲高束，星眸瓊鼻，右手輕輕地搭在腰間的銀鞘長劍之上，整個人全無驚慌之色，如一枝傲雪寒梅綻放在我面前。

女子抬頭看了我一眼，我一hｔｔｐs://ｍ•ｈｅtｕｂｏｏk.ｃｏｍ.ｃoｍ下便呆住了。好一個淚光點點、嬌喘吁吁的絕世美人，她眼中的淚珠兒若是流下來，縱是石頭做的心都要化了。

「你這麼厭惡勾踐，可是因為伍子胥？」

「心胸狹隘，心狠手辣，忘恩負義，乘人之危。」我一口氣說完，無恤的眼睛里已滿是驚詫，我嘴角一彎揶揄道，「怎麼？你以為我會說他忍辱負重，深謀遠慮，知人善用，審時度勢？」

「勇猛有餘，謀略欠佳，剛愎自用，好大喜功。」無恤說完，轉頭看著我道，「那你覺得勾踐此人如何？」

「我倒是想見上一見。聽說，當日施夷光、鄭旦入吳前曾在越國的高台上展露美貌，想看一眼的人就要交上一串錢。三日過後，越王收到的錢幣裝了滿滿五車呢！」

「然。」我躬身回道。

「是卿相要見巫士。」小童低頭回道。

「那你以後就都別同我爭，只要認定我說的都是對的就行啦！」

其實當我漸漸長大，我便多多少少知道伍子胥對於伍封來說並不僅僅是族叔。吳王闔閭在位時，伍子胥與孫武同朝為臣，是為摯友。當年我在書房裡日日研讀的那部兵書，應該就是孫武送給伍子胥，而伍子胥轉送給伍封的。

我輕哼一聲，把抓在手裡的幾顆小石子遠遠地扔了出去，正聲道：「我不喜歡他，他對自己太狠了。他在吳國的三年做盡了人世間所有屈辱的事，為的就是讓夫差相信他沒有復讎之心。可一個對自己都那麼狠的人，對別人只會更狠。可惜夫差看不到這一點。伍子胥看到了，卻被勾踐使計害死了。」我望著遠處吳國的連營，嘆息道，「夫差只是個單純的可憐人，他是吳王闔閭的兒子，他這一生都想要恢復吳國往昔的榮光，所以就算黃池會盟給他的只是一個霸主的虛名，他也會奮不顧身地前來。」

「你為他難過？」無恤起身蹲在了我身前，「阿拾，如今的天下只有勾踐這樣的人才能活，才能贏。夫差不該對一頭狼心生慈悲，也不該對狼獻上的毒藥甘之如飴，更不該聽信狼的讒言，殺www.hetubook.com.com了伍子胥這樣的能臣。」

「來了！」我把之前抓在手裡的一塊石頭狠狠地砸在了駕車的馬腿上。

我翻身上馬，沖無恤喊道：「快！這會兒不花錢就能看到美人了。」說完右腳輕踢馬腹，朝著馬車飛奔而去。

等我慢慢走回營地時，伯魯和無恤已經在我帳中端坐。

東方初明之際，吳軍列陣集於台下，夫差步下馬車，親擊軍鼓，吳國三軍齊喝，聲震天地。

「聽說你昨日使計讓無恤兒救了夫差的愛妾？」趙鞅問。

我坐在地上把頭埋進膝蓋里，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都說了要忘卻前塵，一切重新開始，為什麼一想到那個人，心還是會隱隱地痛？

「她身邊佩劍的女子身形矯健，只看她剛才解劍的速度和氣勢就可知是個以一當十的劍客。幸好她剛才隨施夷光坐在車內，不然你的小伎倆早就被她看穿了！」無恤瞥了我一眼，嗤笑道，「打馬腿？我今日總算信了燭櫝當日之言，這世上還有什麼是你這小兒不敢做的？萬一我制不住驚馬，你又當如何？」

「爾等何人？為何會在此地？」綠衣女子見我盯著美人發獃，一解長劍挺身擋在她身前。

這兩位國君說來也是可憐，晉侯無權，國內有趙鞅主持朝政；魯公同樣大權旁落，正卿季氏橫行魯國。如今，他們二人看到夫差這般風光，心裏除了羡慕之外，興許還有些苦澀。

「無恥的小東西！」無恤伸手捏住我的笑臉。

「小巫見過卿相，見過太史！」我進了營帳，給坐在上首的趙鞅和史墨行了一禮。

「你幹什麼？！」他下手毫不留情，我痛得幾乎跳起來，「是是是，你說得對，我自小在伍府長大，自然是討厭勾踐。」

「明日要檢閱數十萬士兵、一千兩百輛革車，你一站至少要站上三個時辰，若不想到時候暈倒，現在就趕緊回去休息！」我站起身來行了一禮，高聲道，「恭送世子！」

這才是真正的美人啊，連蹙眉都這樣好看。我在心中暗暗讚歎，連忙跳下馬走到她身旁：「姑娘沒事吧？剛剛車輪崩起石子，恰好打中了馬腿。幸好有我兄長在，不然姑娘這漂亮的馬車怕是要毀了。」

無恤從袖子里取出一塊紋飾精美的玉佩放在案几上：「他解下自己身上的佩玉送給我了，你若喜歡便收著吧！」

夫差此刻不在高台之上，他披甲戴冠，手持長矛，親駕革車馳于吳軍三軍之首。馬嘶角鳴，塵土飛揚，四十萬意氣風發的吳軍將士列隊緊隨其後，他們一時頓足高喝，一時以矛擊盾，磅礴氣勢引得眾人嘖嘖稱讚。

是趙鞅要見我？

高台之上，晉侯與魯公臉上皆是一副殷羡之色。

「怎麼樣？夫差見你救了他的美人，可賞你什麼東西了？」我微笑著跪坐在他們身前。

是啊，難道這就是我討厭越王的真正原因嗎？

無恤淡淡的一句話，對我而言卻如當頭一棍。

我拍開他的手，指著他身後道：「喂，想不想看美人？想看就趕緊跟我來！」

「哪來的驚馬？」

我牽了兩匹馬踱著小步行在湖邊，想起自己剛才看著美人發傻的樣子就覺得好笑。唉，原來她就是施夷光啊！聽說夫差為了她，花三年的時間聚材，花五年的時間日夜趕工，累死了無數工匠才建成了高三百丈、寬八十四丈的姑蘇台。後來，夫差又令王孫雄在靈岩之上修建了館娃宮，銅勾玉檻，飾以珠玉，供施夷光平日遊玩嬉戲。館娃宮中有一條特殊的廊道，工匠鑿空廊道下面的岩石，用大瓮鋪平，再在上面覆以厚板，當施夷光穿著木屐從上面走過時，廊道就會發出錚錚鏘鏘的聲音。

趙無恤回頭冷冷地瞪了我一眼。我心道，你瞪我做什麼？能為天下第一美人駕一回車，回頭告訴燭櫝，還不羡慕死他？

美人和無恤互見了一禮，我笑著又道：「姑娘，我看你這駕車的婢子嚇得不輕，不如讓我兄長送你們一程？」說完我又在無恤背後悄悄地推了一把。

趙無恤見我發愣不說話，突然拿馬鞭在我頭上重重地敲了一記。

白色絹絲裡衣外套一件青色朱紅緣深衣，腰間系以同色革帶，配雙夔龍金帶鉤，長發齊束用白玉螭龍冠固定，我妝扮妥當，轉了一圈邁了幾步，覺得自己像足了翩翩美少年。

「兄長是提了不該提的人。沒關係，明天她自然就好了，我們走吧！」無恤看了我一眼，扶著伯魯出了我的帳子。

左邊的馬吃痛抬起了前蹄，右邊的馬不明狀況仍往前跑，華美的車駕眼看著就傾倒，無恤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飛身跳上了那輛岌岌可危的馬車。

走到帳外，天還未亮，目光所到之處皆是整裝待發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