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昨晚上死人了。」寺人毗貼到我耳朵旁邊小聲說道。

我套上衣服出了門，發現綺蘭閣里的美人加僕役三四十人全都擠在了院子中央。有人捂著嘴嚶嚶地啜泣，有人扯著旁邊的人竊竊私語，阿素把頭靠在自家婢子的肩上，虛弱無力的樣子好像隨時都會暈倒。

「瞧見了，怎麼了？」

「我已經喝過一碗了，你喝我這個吧，你那野菜湯管不了飽。」我把自己喝了兩口的粟米羹塞到了寺人毗手裡。看今晚送來的伙食，齊侯和闞止是打算把這綺蘭閣里的人都活活餓死。

寺人毗一臉委屈地看了我一眼，輕「嗯」了一聲，閉上了眼睛。

「如果我告訴你，我只要閉上眼睛就能碰到天神的衣角，那算不算已經是人上人了？」我看著陶罐底下不斷躥出的火舌，笑著打趣。

我看看自己手上斷成半截的木條，再看看地上一動不動的寺人毗，頓時傻了眼。

「這裏怎麼了？」我看見寺人毗那顆捆著白綁帶的大腦袋后連忙擠了過去。

此時，齊國已入夏，沒有風的夜晚，潮乎乎的空氣帶著灼人的熱度，叫人透不過氣來。這間屋子沒有窗，點著燈又不能開門，因而我切完一根獨活時，身上已經膩了一層濕淋淋的汗。寺人毗比我更怕熱，他這會兒出了滿頭的大汗，正對著鏡子往自己臉上猛補粉。

「沒關係的，這種粗活還是讓奴來吧！」寺人毗伸手奪過我手裡的藥罐，小跑著到了院中。

「死人了？誰死了？」我心下一驚，忙問。

「奴丑，不敷粉怕嚇著姑娘。」寺人毗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臉，又神秘兮兮地從懷裡掏出一隻小盒遞到我面前，「姑娘，你方才瞧見前堂里生了銅銹的燈盞沒？」

「水井又不是家家戶戶都能有的，你一個庶民出身的人竟連這個也不知道？」我看著寺人毗狐疑道。

「你這麼緊張做什麼？我出去煎藥，你回屋坐著吧！待會兒火一燒，我怕你臉上新敷的粉又要被汗沖光了。」

「你們現在抬走了她們，明天是要把我們餘下的人都抬出去嗎？不行，我們要面見國君！」季姜身後的女子紛紛應和。

寺人毗摸了摸腦袋，笑道：「奴入府早，相府里防火都用水，一百步就有一口大水缸。萬一哪間屋子著了火，幾下就給澆滅了。」

「你放心，沒摸清楚宮裡的情況前，我不會亂闖的。」我拿了一把蒲扇，坐在寺人毗身邊輕輕地扇著，「毗，我打了你的事，先別告訴素姑娘，行嗎？」

「嗯。可素姑娘要是看見我這腦袋，問起來，我怎麼說啊？」寺人毗的腦袋被我捆了好幾圈布條，看上去的確很慘烈。

我現在住的這間屋子原先應是綺蘭閣守夜人的房間，四四方方的，只擺得下一張矮榻、兩床被褥和一方缺了角的案幾。

「謝謝你！將來咱們如果有機會出宮，我就幫你在康莊開一家脂粉鋪子。香粉、花膏子、抹眼皮的銅綠，隨你賣什麼，再不用看別人的臉色。這樣可好？」

「不行，太危險了。這宮裡的寺人總管不是讓姑娘不要亂跑嗎？我沒事的，姑娘別看我瘦，其實我皮實得很。」寺人毗抓著我的手，急聲道。

那食盒共有三層，層層都有不同的美食，別說梨朱一個人吃，就算是六個人分，每人都能分到不少。梨朱雖與阿素針鋒相對，但為人倒也大方。她提著食盒，帶著五個和她同車來的姑娘呼啦啦地進了前堂。剩下的人雖然和我一樣吞著口水，但因著與梨朱不熟，也不好覥著臉去蹭食，只好老老實實喝起了各自碗里的粟米羹。

「姑娘，是奴伺候得不好嗎？」寺人毗見我出了神，揪著衣角往我身邊移了移，戰戰兢兢地問道。

「姑娘，你生得這麼漂亮，這回進宮是為了邀寵，做那人上人的嗎？」寺人毗把裝了葯的陶罐端端正正地放在了火堆上。

自從在淄水邊受了阿素的騙，我變得有些疑神疑鬼。雖然我和寺人毗只相處了一日，但我打心眼兒里喜歡這個手巧嘴甜的青年。可他終歸是陳府出來的人，這不免讓我擔心他會是第二個阿素。陳氏這幫人顯然是了解我的。他們既知道我性格上的弱點，也清楚我骨子裡的「狡猾」。像我這樣一個「詭計多端」的敵人，如果沒有萬全的準備，他們絕不會放心讓我入宮。現在，明面上監視我的人是阿素和陳逆，但真正與我寸步不離的卻只有寺人毗。他會不會是陳恆故意安排下的暗子，只等著事成之後，把我、阿素、陳逆全殺了？

「你怎麼起來了？頭暈嗎？眼睛都看得清楚嗎？」我轉身扶住了搖搖晃晃的寺人毗。

「對，不準抬，我們要面見國君！」

「毗，我們進屋吧，這裏太鬧了。」我在心裏默念了一段送魂的巫詞后，轉身朝自己的小屋走去。

「姑娘，快看，又抬出人來了！」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寺人毗的一聲驚呼把我從思緒中拉了出來。

「毗，醒醒——毗，寺人毗！」等我反應過來抱起寺人毗的腦袋時，他早已昏迷不醒。

「這裏就我們兩個人，你這敷了粉要給誰看啊？」我擦了和_圖_書一把汗，看著面白如雪的寺人毗打趣道。

「那可不是人上人，是天上人了！」寺人毗一臉好奇地湊了上來，「姑娘，我聽陳爺說，你以前在晉國是侍奉神明的人。說真的，天神到底長什麼模樣？」

「拿銅銹塗眼皮？算了，我就不用了。要不，你拿去給你喜歡的素姑娘試試？」我衝著寺人毗調笑道。

因為疑心阿素的食盒有問題，我吃完飯後故意沒有回房，拉著寺人毗坐在前堂的台階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前堂里的六個姑娘開開心心地把一整盒東西吃了個精光，待她們抹凈嘴巴，各自回了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難道是我想太多了嗎？剛剛的事，莫非真是梨朱故意挑起的？阿素頻頻示弱，只是為了不引起他人的注意？入宮前，阿素抱怨與我相處太心累，豈知我時時揣摩她的心思也是一刻不得閑。

到後來，十幾個女人一窩蜂全沖了上去，把五個抬屍的寺人堵在了院子里。

綺蘭閣的台階上，四個身材高壯的寺人又陸續從裏面抬出了四具蓋著素色麻布的屍體。我和寺人毗擠到了最前面，那些死去的姑娘就直挺挺地躺在我腳邊，她們的臉和身子被麻布蓋住了，只露出六雙白得泛青的腳。陽光下，她們的腳趾以一種奇怪的方式張開著，看上去恐怖又詭異。

黎明前夕，陰陽交替，光明和黑暗在我眼前互相纏繞。遼遠的天空，星子點點，原本厚重的黑色大幕被夜風扯得稀薄，隱隱透出了內里深藍色的光亮。破敗的綺蘭閣以一種詭異的姿態矗立在石木狼藉的院牆內，那些天光未及的角落，似有黑暗正在垂死掙扎。

「原來是這樣啊……」

阿素和陳逆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寺人毗如果是陳恆的暗子，那麼武功一定在他們二人之上。危急時刻，人總是會不由自主地躲避危險。如果寺人毗是個高手，像這樣的偷襲，他一定能夠避開。

「不，你伺候得很好，我只是隨便問問。」我拍了拍他的手，把剩下的葯全攏進了陶罐，開門走了出去。

「那這次是誰讓你來服侍我的？」我又問。

綺蘭閣因為還在修葺之中，隨處可見碎石和斷裂的木條。我和寺人毗不一會兒就在牆角壘了一個小灶，生起了火。

以前總是我設局算計別人，這一次我卻陷進了別人精心編排好的陷阱里。當瞎子的感覺很不好，尤其是身旁牽著你往前走的人還是你的敵人。

昨日發生的一切顯然都在阿素的計劃之中，只是我想不明白，如果殺人是為了引起齊侯對這批美人的重視，那她為什麼不在那桶粟米羹里下毒，反而要這樣拐彎抹角地害人呢？

「姑娘，葯煮開了。」寺人毗見我和圖書望著火堆出神，小聲提醒著。

我看著他的背影沉吟了片刻，悄悄拎起地上的木條走到了他身後。寺人毗這會兒正汗流浹背地跪在地上刨著土，我舉起手中的木條，對著他的腦袋呼啦一下揮了過去。

再醒來時，天已經大亮。

「咚」的一聲響，跪在地上刨土的寺人毗一頭栽在了地上。

「啊？」寺人毗聞言先是一愣，而後兩道又黑又粗的卧蠶眉一下跳了起來，「姑娘，你為什麼要打我？！」

他是高手，高手不是都能避開的嗎？

「這個我不能告訴你。」

「素姑娘是這麼和你說的？」

「姑娘——」我正出神地望著綺蘭閣的屋檐，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虛弱的呼喚。

「姑娘，你昨晚為什麼要打我？」寺人毗坐在床榻上，乖乖地讓我在他頭上纏上了綁帶。

「想你陳爺了沒？我覺著再過幾刻鐘，咱們那個剛剛當上侍衛的陳爺就該來了。去躺著休息吧，你是伺候姑娘梳妝的，死人的事歸陳爺管，不歸你管。」

「素姑娘倒也不是要害我，唉，這事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毗，你既然是在陳府後院長大的，見過的事肯定很多，什麼時候該當『聾子』、什麼時候該當『啞巴』，應該比我清楚。昨夜我打了你，是我的錯。但我現在也總算知道你不是什麼武藝高超的刺客，我既弄清楚了，以後也就不會再懷疑你了。」我幫寺人毗包紮好傷口，扶著似懂非懂的他在床鋪上躺了下來，「這幾日你只能趴著睡了。我找機會到宮裡的園囿去轉轉，如果有什麼治傷的草藥再給你采一些回來。」

寺人毗不在床上，外面的院子里吵吵嚷嚷很是熱鬧。

「沒事，姑娘只管看著葯，我這就去刨些土來。」寺人毗脫下身上的粗麻外袍，貓腰從地上撿起半片瓦當，就著火光尋到了一處草稀土松的地方。

「是奴自己猜的。其實，素姑娘和我不相熟的，她十歲以後就不住在相府了。我認得她，她可能已經不記得我了。」

「這是奴下午從燈上刮下來的銅綠。聽說北地來的女人會把它塗在眼皮上，讓眼睛看著更有神。明日和了水，給姑娘試試？」寺人毗打開小盒，裏面果然裝了一層薄薄的、翠綠色的銅銹。

「好，當然好。姑娘，我對你的好也是真心的，你以後可別再——」寺人毗一抽鼻子，似是馬上就要哭出來了。

「石頭磕的？好吧……我既是進宮伺候姑娘的，那就都聽姑娘的。」寺人毗雖然對我這個回答不甚滿意，但仍舊用力地點了點頭。

「姑娘，你沒事吧？昨晚上宮裡進刺客了嗎？」寺人毗捂著後腦勺，眉眼口鼻全都皺到了一起。

「你先別急，聽我跟你解釋。咱們先進屋坐下吧，你後腦和*圖*書有傷，雖然敷了葯，但還是要小心些。」我扶著滿臉疑惑的寺人毗進了屋，「你現在還頭暈嗎？」

「用水滅火自是省心省力，可惜我們今天打的水都用光了，明天早上我同你一起去水房多打幾罐水囤著，今晚就只能先辛苦你了。」

「毗，昨晚打暈你的人是我。」

「那你知道素姑娘和我這回入宮是做什麼的嗎？」我把切好的葯倒進小陶罐，又加了紅花、薑黃、赤芍和兩碗午後用剩下的清水。

我連忙拍了拍他的肩膀，柔聲道：「我知道了，我以後不會再打你了。現在天還沒亮，你要不要再睡一會兒？我就在這裏陪著你，哪裡都不去。」

因為傍晚鬧了這麼一出，入夜後，綺蘭閣里的人都乖乖地待在了自己的房間里。

「這就惱了？我看你今日那麼關心素姑娘，隨便說說的。毗，你是什麼時候做的相府寺人？」我笑著轉過臉，繼續切我的葯。

「哦。」我回過神來，把一頭著了火的木條在草地上碾了碾，又掀開陶罐往裡看了一眼，「這葯是快煎好了。你先去刨點兒沙土來，待會兒把火滅了。」

「若我告訴了你，你可就活不長了。」我起身從一副廢棄的窗欞上折下一根木條，輕輕地撥著灶火。寺人毗挨著我不死心地又問，我只笑著搖了搖頭，不再答話。

一隻食盒居然害死了六個人！我回頭看向人群外的阿素，心裏不禁一陣惡寒。

寺人毗爬上爬下忙著收拾床榻，我藉著昏暗的燭火搬出了今天帶進宮的一大堆草藥。這堆草藥里，毒藥其實沒有幾味，大部分都是用來治骨折和脫臼的。肩上的傷越來越腫，除了痛之外，右手的指尖也開始有些發麻了。

「不是替相爺向國君邀寵的嗎？」

「素姑娘要害你？！為什麼？」

初入齊宮的這一夜，格外漫長。我坐在寺人毗床前，一夜未眠。

寺人毗看得正起勁，見我走了，連忙跟了上來：「姑娘，你怎麼走了？這事還沒完呢！」

「是陳爺讓我來服侍姑娘的，他說姑娘是貴人，要細心伺候。」

「六個都在這裏了，你們先抬兩個出去，我留在這裏看著其他四個。」為首的寺人指揮著另外四個人抬起了地上的屍體。這時，站在我對面的子雅家的季姜突然領著另外三個美人攔在了抬屍的寺人身前：「她們為什麼吃了一頓你們送來的晚食就死了？我們都是左相送進來的人，這裏死的都是大夫家的貴女，為什麼只來了你們幾個抬屍的？讓你們總管來！我們要面見國君！」

還是……還是說……我打錯人了？！

「沙土也能滅火？」寺人毗愣道。

「放心，敲破了點兒皮，傷口不大，就是現在腫得有點兒高。我給你抹了葯，你要是覺得傷口和-圖-書露在外面太難看，我就給你包上。」我轉身從陳府給我準備的包袱里取出一件白色的褻衣，從下擺上撕了一圈絲布，「幸好我這次帶了些消腫祛瘀的葯進宮，你和我就湊合著一起用吧！」

「昨晚上是個誤會。其實，我這次是被素姑娘逼著入宮的，肩上的傷也是她派人打的。我昨日見你和她要好，就疑心你是她派來害我的。」

「姑娘是說，待會兒陳爺會來？哎呀，幸好昨天那個壞脾氣的貴女搶了素姑娘的晚食，不然這會兒死的可不就是素姑娘了嘛！」寺人毗長出了一口氣，心有餘悸地拍著胸口。

「昨天送給素姑娘的食盒被人下了毒，梨朱姑娘還有和她分食的另外五個姑娘都被毒死了。我剛剛瞧見了，眼睛、鼻子、嘴巴外面全是黑紫黑紫的血，看著可瘮人了。」寺人毗一邊說，一邊拉著我往前擠。

寺人毗面色一變，羞惱地把小盒重新納進了懷裡：「姑娘這說的什麼話，奴這身子哪裡還能喜歡女人？」

木門外傳來低低的蟲鳴和飄忽的鐘聲，離天亮還有一個時辰。我最後檢查了一次寺人毗腦後的傷口，開門走了出去。

「就說是昨晚在院子里替我煮葯，走的時候沒看清地上的東西摔了一跤，磕石頭上了。」

「姑娘，這麼晚了你去哪兒？」寺人毗趕忙起身追了出來。

寺人毗跪坐到我身旁，拿了一根獨活，小心地用手掰斷：「五歲就被賣進府了，家宰讓凈了身子在後院伺候相爺的貴女和侍妾們。素姑娘來的時候，年歲和我一般大，她待我總是很和善。」

陳恆送進來的二十個美人，一進宮就被闞止軟禁在了這座偏遠、破敗的綺蘭閣。如果沒有意外發生，這裏的所有人，包括我和阿素在內，很快就會被齊宮裡的人遺忘；想要接近齊侯，更是痴人說夢。所以，我預料阿素麵對這樣的局面會有所行動，只是沒想到她會這麼快、這麼狠。

咄咄逼人的梨朱得了阿素那一盒精緻的晚食后滿臉得意，原先和她同坐一輛馬車入宮的五個姑娘全都笑嘻嘻地湊了上去，吵著要讓她勻一些出來與大家分食。

「有一點點……」寺人毗坐在床榻上拿手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突然他兩眼一瞪，抓著我的手，緊張道，「姑娘，我這後腦勺不會留下個大疤吧？不會掉頭髮變成個禿子吧？」

「為什麼？！」

待他睡深后，我捧出藥罐，用絲棉糰子浸了葯汁一點點地抹在自己紅腫的肩膀上。藥水敷在傷口處涼涼的，很舒服，我靠著土牆不一會兒就睡了過去。

「姑娘，你剛剛不是說餓了嗎？現在怎麼不吃了？」寺人毗大口大口地喝著自己碗里的米湯水，好似那浮了幾根野菜的淘米水就是人間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