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陳逆被召去齊宮東門守夜，阿素和寺人毗離開后，我轉身回房取了一件外袍，趁著夜色快步走下朝露台的高階，朝西面的點將台走去。

他終於來了，他終於發現了我留下的線索。

我把臉頰緊緊地貼在無恤滾燙的胸膛上，我的惶恐、我的軟弱、我不安的魂靈，都急需這火熱的溫暖。

「換個沒人的地方，我告訴你。」

「為什麼？」陳逆轉頭。

「你說的是——齊國的高氏和國氏？」無恤眸色一沉。

我心下一緊，舉目望去，提燈的寺人短眉白面，正是今晚送阿素回房的寺人毗，而此時站在他身後的赫然就是一身青衣勁服的陳逆。

「傻瓜，時間太短，你跑不過去的。」沉穩低啞的聲音帶著吞吐的熱氣貼著我的耳郭輕輕拂過。那思念了許久的聲音，倏地鑽進了我的心裏，刺刺的、麻麻的，勾得我鼻尖一酸。

我小心翼翼地沿著高牆下的陰影一點點地往前挪動。

天啊，他怎麼來了？若是他撞見無恤，今晚這綺蘭閣里定少不了一場惡戰。

無恤看著窗外，眸色驟冷：「走不了了，陳逆來了。」

「我何曾咒罵他們？我說的是實話。」

剛剛在屋裡，為了出宮之事，我與她一番糾纏、討價，說到底也只是為了麻痹她，讓她以為我會老老實實地待在這裏，等著她送我出宮。

「說完了就回去吧！」陳逆怒氣全散，低下頭默默地背過身子。

「痛——你放開我！」我忍不住大呼出聲。

寺人毗的腳步聲未到門口，陳逆已經掀開窗子跳了進來。

「毗，你讓她唱完。」寺人毗只喊出兩個字就被陳逆抬手制止了。

纏綿，輾轉，當他溫熱的氣息鑽進我口中，我的身子開始變得很輕，我像燭扦兒上的火苗被風吹著不由自主地往後飄去。他握在我腰際上的手猛地一收，又把我牢牢地貼在了身上。鼻尖相觸，呼吸相聞，周遭的一切就這樣消失了。

「闞止此人忠君，也稱得上賢良，但他的手段和陳恆相比卻差得太遠。齊侯呂壬繼位只有四年，他和闞止在齊國的根基都太淺，現在就算抱成了團，也不能與陳氏相抗衡。呂壬是個想要有所作為的君主，可惜能力差了些。他雖有心除去陳氏，但註定無力回天。依我看，齊國國內的勝負早已經定了，你我此時加入戰局，倒不如先回晉國，好好想想如何在明年為卿父抵住齊國大軍才是。」

三個月的等待，他只等到了一方血跡斑斑的手帕。我想同他說對不起，可這句話我已經說了太多遍。

「好。」無恤攬過我的腰，側臉透過樹冠上的空隙往外探了探，而後縱身一躍，抱著我跳下了大樹。

「你？！」陳逆眸中怒火驟盛，他瞪著我，我抬頭回視他。最後，他移開了眼睛恨恨地轉過了頭：「你走吧，以後，這樣的話不要再說了！」

「為什麼不行？這樣不好嗎？」

我推開房門，取出燧石，飛快地點燃了窗台上的油燈。小小的火苗嗖地燃起，樓下的腳步聲頓時變得急促。我在最短的時間里脫下外袍扔在一旁，僅著一件白色裡衣跪坐在了房間中央。

如果當年將軍府里的齊宮地圖是真的，那麼從朝露台到點將台就必須經過四座高榭、兩座殿堂。剛剛，我和-圖-書已經憑著記憶走了半刻鐘，現在只要再穿過身前的博賢堂，應該就能看見點將台了。在那座承載著齊國昔日榮耀的高台之下，也許會有一扇通往自由的大門正等著我去開啟。

他來了，他就在這裏。我把自己倚向他，任他炙熱的懷抱在我戰慄的心上蒙上一層暖霧。那暖霧升到眼中，終又化成了淚水。

朝露台上，月華傾瀉，陳逆站在一片銀芒之中，只可見一個高大寂寥的身影。「阿拾，等你離開臨淄城，路過艾陵時，替那些白骨引引路吧！」隔著十步台階，陳逆按劍朝我行了一禮，然後大踏步走進了黑暗。

「劫你的人是范氏的素祁？」無恤捏著我的手坐在我身邊，他盡量隱藏起自己說話時的戾氣，但捏著我的手卻不自覺用上了力。

「對不起，等久了吧？」黑暗中，無恤的手輕柔地撫過我腦後的長發，只微微一按便把我攬進了懷中。

「胡說！」陳逆一個挺身，捏住了我的肩膀。

那日，我趁阿素不注意的時候，用大塊頭的血在手帕的角落、自己平日綉木槿花的地方畫了一大一小兩個互相嵌套的方框，然後，又把黑色的藥粉抹在了小框里。大框代表臨淄城，小框則是齊宮，我想藉此告訴張孟談，我被人帶進了齊宮。帕子最終躲過阿素的眼睛被我藏進了四兒懷中，可我卻害怕，張孟談即便發現了這條沾滿血污的絹帕，也看不懂我留下的記號。但幸好他回來了，他總是最懂我的。

「三年前，齊國出兵魯國，齊是強國，魯是弱國，要打便打，要和便和，可陳恆為什麼讓十萬大軍停駐在魯國邊境等著吳國人來攻？」

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靜一動，眼看著一場惡戰一觸即發！

「范吉射的藏身之地已經被我找到了。你等著，離齊之前，我一定割了這個素祁的頭顱替你解氣。」

時間悄悄地流逝，一、二、三，就是現在！

「為什麼？」

「噓，別說話！」無恤突然一把捂住了我的嘴。

我拉緊長袍，提起裙擺飛快地衝出了陰影。五丈，四丈，高聳的點將台離我越來越近。忽然，身後一陣風拂過，全力奔跑中的我被人攔腰截住，一張嘴還來不及發出驚呼，整個人就已經騰空而起兩丈多高，一下落在了路旁的一棵大樹上。

「把衣服穿上，外面起風了。」陳逆也不看我，只冷冷地說了一句，就拎了寺人毗的一條胳膊把他推出了門外。

「三年前有什麼話還沒來得及說的，就在心裏告訴他們吧！我聽不見，可他們聽得見。」我拾起地上的宮燈轉身步上了台階。

「姑娘——」

寺人毗看看我，又看看陳逆，一臉疑惑。

「送死魂？」寺人毗手一抖，轉著腦袋看了一圈，一個箭步貼到了我身邊，「這不是那間死了人的屋子嗎？哎呀，我的姑娘，你這是找的什麼晦氣啊？！」

「若姑娘今晚不去，難道她們就永遠留在那裡不走了嗎？」

「三日後，入夜了，在這裏等我。」我朝無恤比了比手勢，無聲地說出了我們下一次見面的約定。

「因為戰機未到。」

我朝他微微一笑，他皺著眉頭朝我搖了搖頭。

「你？！」我此刻的感覺就像是對著一團空氣出了一記重拳，自己險些摔倒，對方卻全無反應，「眼瞎心盲！不同你說了！」我拂袖大步離去。

「陳爺，我們到了。今晚，多謝了！」朝露台前，寺人毗拎著紅紗宮燈朝陳逆行了一禮。我微微頷首，轉身步上高階。

「嗯。」我點了點頭，卻不看他，只徑自用手輕輕拭去台階上一顆顆凝結的露和*圖*書珠。

「不，恨陳氏。」我低頭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陳逆仰著頭，抓住了我的腳踝：「杜若，那些埋在艾陵的白骨呢？沒有回來的十萬齊兵，他們的魂靈……」

誰？這個時候有誰會來綺蘭閣？

「送送幾個冤死的魂靈而已，你急什麼？我又不會插上翅膀飛出宮去。」

「紅雲兒……」

「小傻子，原來你想的是這個。好了，趁天還沒亮趕緊跟我回去吧，四兒還在家裡眼巴巴等著你呢！」無恤一彎嘴角便要抱我起身。

暗藍色的天幕上，一輪皓月當空，我放下紅紗宮燈，坐在了朝露台的石階上。銀白色的花崗石在月色的映照下閃動著點點耀眼的星芒，陳逆腳上那雙墨色綉捲雲紋的錦履在那閃爍的星芒間來來回回走個不停。良久，他終於停在了我身前。

「不，那是因為當時雖然陳恆是齊相，但齊國卻不是你們陳氏的天下，齊國大權握在高氏、國氏兩家手裡。『憂在內者攻強，憂在外者攻弱。』這是儒門子貢對陳恆說的話。陳恆聽了，也信了。為了在國內奪權，他讓國書做了主將，讓高無丕做了上軍大夫，讓十萬齊兵做了他爭權奪利的陪葬。艾陵之戰，主將國書死了，追隨他的公孫夏、東郭書、閭丘明都死了，擋在陳氏奪權路上的人全都死在了艾陵。這是你們陳氏一族的勝利，值得驕傲的勝利，有什麼怕人說的？！」

我緊緊地抓著無恤的衣服，他帶著我一下躍上了二樓，閃進了一間居室。

「她現在是陳恆的義女，不知從哪裡打聽到了很多關於我的事。她先是扮作庶民騙我救治了范吉射，後來又抓了四兒逼我向齊侯下毒。」

「你的傷還沒好？」陳逆大驚，立馬鬆開了鉗在我肩膀上的手。

「因為他們有恨，歸不了天。」

「張先生應該不知情，如果他知道的話，一定不會和范氏的人有什麼瓜葛。」我雖然與張孟談不和，但不想他的一片忠心受到無恤的質疑。

「你聽我跟你解釋。」我握住無恤的手，徐徐道，「這些年陳恆因為衛國的事已經和你卿父動了好幾次兵戈。明年，卿相要送蒯聵回衛國奪位。衛是小國，大軍圍上一月、半月，衛君也許就降了，但齊國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最重要的盟友被晉國拉走。齊侯和闞止現在只想著要除掉陳恆，衛國的事他們未必會管，但陳恆執政一向強硬，多年來一直都有爭霸中原的野心，到時候，卿相帶兵入衛，他一定不會坐視。可齊、晉、衛三國一旦開戰，不知又要死多少將士，添多少喪子的老母、亡夫的妻子。現在，陳恆、闞止勝負未定，我想留在宮裡找機會和齊侯談個條件。」

「對不起。你剛剛不該咒罵那些護國的將士。」

靠西第二間房，就是這裏！

「不，你不能殺她！」我連忙握住了無恤的手。

「陳氏的人為了八世之後登頂齊國的預言已經努力了幾代人。在臨淄城的死牢里，你也已經決定為家族的安危犧牲自己的性命。你連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還心疼那些死去的士兵做什麼？走到最高點的人，都是踩著別人的屍體爬上去的。堆在艾陵的十萬具白骨就是陳氏的墊腳石，不管你願不願意承認，這都是事實！綺蘭閣里的六個女孩是誰毒死的，你們把我抓進宮來，做的又是什麼勾當，你自己心裏最清楚。以後，以後的以後，還會有更多的人死在陳氏腳下，你們會踩著他們的白骨越爬越高，這不就是你們希望的嗎？權力鬥爭之中，人命永遠是其次，勝負才是最重要的和*圖*書，這個道理難道你的好兄弟陳盤沒告訴你？」末了，我看了一眼盛怒的陳逆，譏諷道，「你氣惱什麼？你現在的樣子，真真可笑得很。」

陳逆看著我卻不回答，過了許久才在我身邊坐了下來，默默地點了點頭。

「是吳國人殺了他們，他們保家衛國，何來怨恨以致無法歸天？」

破敗的綺蘭閣，雜草叢生的庭院，因為一個人的出現突然變成了黑夜中一座流滿月光的秘密花園。夏蟲在草叢間低鳴，數十隻小蚱蜢你追我趕，歡樂地在我眼前跳躍著。

如水的月華從雲層中掙脫了出來，周圍的一切開始發亮。我微微睜開眼，如雲的樹冠閃爍著銀色的光芒，明暗之間，他眉梢的紅雲火一樣燃燒。我仰著頭，伸手撫上他長滿胡楂兒的下巴，他微笑著低下頭吻住了我的指尖。他溫軟的唇緊貼著我的手指，緩緩地游移到了我滾燙的手心，在我忍不住啟唇發出一聲嘆息時，又深深地吻上了我的唇……

我不知道當年艾陵戰場上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是什麼支撐著一個人把十一個滴血、腐爛的頭顱從艾陵一路背回了臨淄。也許，那些人是為了追隨他才走上了戰場；也許，那些人是因為他才丟了性命。我只知道，賣漿老兒嘴裏的陳逆、遊俠兒嘴裏的陳逆、我眼裡的陳逆，在失去了十一個生死與共的兄弟后，孤獨得像長空中哀鳴的孤雁。他剛強、冷硬，卻又掩不住內心的悲愴和蒼涼。

「怎麼？你怕我說出真相？」

他們信了嗎？陳逆信了嗎？我最後看了一眼無恤藏身的方向，輕輕地吹熄了燭火。

「你怎麼知道我在齊宮？」我小聲問道。

「你怎麼也來了？不是讓你送素姑娘回去嗎？怎麼不留在那兒試試新制的香粉？」我彎腰撿起地上的外袍，看著寺人毗道。

「去吧！替我燒一罐熱水，我待會兒就上去。」我對寺人毗道。

「原本快好了，現在好不了了。」我揉搓著紅腫未消的肩膀，惱怒道。

「這樣不好嗎？不用打仗，不用死人。你且讓我試一試，半個月後，如果行不通，你再來帶我出宮，可好？」

「不行，這裏太危險。齊侯的事，我另外安排別人來做。今天，你必須得跟我走。」無恤二話不說，一彎腰把我扛了起來。

「說完了。」

「姑娘，我可找到你了。這麼晚了，你怎麼跑到這裏來了？」寺人毗見我起身，立馬沖了上來。

「我了解孟談，我也相信他，只是如果真是這樣，這個素祁就更不能留了。」

「別在這裏和陳逆動手，他們是來找我的。」我按著無恤的手，小聲道。

我趴在無恤寬厚的肩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熟悉的青草味混著露水的濕潤瞬間鑽進了鼻子。這味道讓我記起了那個冬日的清晨，他牽著馬站在智府門外，從天黑等到了天明。那麼長的等待，為的只是讓我在踏出「鬼窟」的第一步就能看見他，就能覺得心安。自那一日後，我便相信，這世上只要有一個他，無論我身陷怎樣的困境，他都會帶著我離開。

「杜若——」背後，陳逆輕喚了一聲。

「先別想著替別人求情，你先告訴我，你為什麼不願跟我出宮？」

「你要齊侯許諾不參与晉衛之事？」

吟畢，我俯身以額叩地，然後拍了拍膝蓋，從容地站了起來。

「唯！」寺人毗把手裡的紗燈遞給我，一步一回頭地上了朝露台。

「你家姑娘生來就是做這種晦氣事的，陳爺和素姑娘難道沒告訴你？」我把外袍虛虛地搭在肩上，轉身走到了燭台前，「我要吹燈了，你們生氣太足，恐衝撞了，還和*圖*書是下去等我吧！」

我不想說話，也不想抬頭，我像是溺水的人終於在洪流之中抱住了自己的那塊救生木。

「既然已經送過了，就別再去想了！」陳逆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背，我裹緊身上的外袍，踩著隨風晃動的燈影走出了院門，走出了無恤的視線。

「計是好計，但我不會讓你來做。你冒得了這個險，我冒不起！」

「抱緊我，我帶你走。」無恤把我的手環上了自己的脖頸。

自始至終，我都沒有相信過阿素的承諾。她是范氏的女兒、陳恆的義女、清樂坊謎一樣的清歌。她太複雜，太聰明，太狠辣，我不能冒險再信她一次。

陳恆很快就會控制整個內宮，齊侯一倒，闞止一方一旦落敗，我這顆棄子也就死到臨頭了。阿素指的路我不敢走，那就必須趁早在齊宮替自己另謀一條逃生之路。

「為什麼？」

「我就知道我不該聽你說這些。剛剛在點將台，就應該直接敲暈你。」無恤攥緊拳頭，騰身而起。

寺人毗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我只覺得自己的手腳緊張得都有些發麻了。

樓下，破舊的木製台階上傳來寺人毗沉重的腳步聲，我用力抽出被無恤緊緊捏住的手，迅速推門閃了出去。

「紅雲兒！這事我已經開始做了，我——」

「嗯。」我輕應了一聲，回頭看了一眼背後的綺蘭閣。我知道，此刻有一個人正默默地注視著我，我貪戀他身上的溫暖，卻不能為他駐足，為他停留。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垂首繼續吟唱我未完的送魂歌。

白衣烏髮，一豆燭火，輕啟朱唇，吟一曲送魂的巫歌。

陳逆低頭看著我的眼睛，額際一道褐紫色的疤痕在燈火的映照下格外明顯：「戰魂呢？戰死異鄉的那些戰士的魂靈呢？沒有巫士的引導也能安然歸天嗎？」

「綺蘭閣里的死魂，姑娘都送走了？」他問。

綺蘭閣的台階上，寺人毗提燈迎了上來：「姑娘，夜深了，我們還是快回去吧！」

「天啊，我終於找到你了……」無恤捧著我的臉，聲音之中竟含了和我一樣的哽咽。

「你等一等！」一路沉默的陳逆突然快走兩步一把擒住了我的手腕，「毗，你先上去，我有些話想問問你家姑娘。」他轉頭對寺人毗道。

「我有給自己準備後路的，你先聽我說——」

陳逆知道我在做什麼，他帶著一份對逝者的尊重默默地站在了一旁，安靜地等著我把一曲送魂的巫歌唱到了尾聲。

「孟談和素祁有情？」無恤聞言微微眯起雙眸，我知道這是一個極危險的信號。

「在艾陵的土裡埋著，跟他們的遺骸一起，埋在暗無天日的黃土裡。」

我在晉國做的事，阿素似乎知道得很清楚，智府取魂的事相信陳逆也有所耳聞。對於綺蘭閣里的一幕，他沒有過多質問，但一路上他眉間隆起的兩道山峰卻始終沒有平復。我不禁開始擔心：他是不是已經發現了什麼？

「我叫阿拾，我不是杜若。」我停下腳步，回頭冷聲喝道。

透過半合的窗戶，只見一盞紅色的紗燈從院外飄了進來。來人腳步很輕，低著頭，看樣子像是宮裡的寺人。我偎近無恤，小聲道：「你快走吧，被人發現就糟了。」

「素祁很可能就是清樂坊的樂伎清歌，張先生似是與她有情。」

「你在這裏做什麼？」他逼近我，高大的身影瞬間將我籠進了黑暗。

陳逆愣住了，面對我暴風驟雨般的責問，這個不善言辭的男人攥緊了拳頭，漲紅了臉，額上幾道青筋暴現。

天空中，一輪皓月躲進了厚厚的雲層，黑夜頃刻間籠罩了大地。和_圖_書朝露台四周林立的高台樓榭，如一隻只蟄伏的野獸盤踞在齊宮的各個角落，隨時準備著吞下權力鬥爭中枉死的魂靈。我端著一顆心行在黑暗中，夜鳥凄楚的叫喚聲在空中不斷盤旋迴盪。突然，一片無聲的黑影從我頭頂掠過，我猛地抬頭，只見一隻叼了死鼠的夜梟撲展著雙翼落在了左手邊的大樹上。它歪著腦袋看著我，碧綠色的眼眸在暗夜裡骨碌碌地打著轉，讓人汗毛驟立。

陳逆仰頭望向遼遠的星空，他靜靜地注視著，肅穆而慎重。

「正是！我們這次真正要與之談條件的人不是齊侯，而是他們。讓陳恆去對付闞止，到時候我們只要把齊侯捏在手裡，再聯合高氏和國氏扳倒陳氏，齊國最有勢力的三卿一亂，那晉國和衛國的事他們想管也管不了了。紅雲兒，這事我一個人做不了，高、國兩家的事還得由你去談。」

這裡是齊宮，不論他們二人劍法孰強孰弱，形勢絕不利於無恤。

「不行。」我把臉埋進他的肩窩，微微地搖了搖頭。

「我看見你藏在四兒身上的帕子了，畫得那麼小，險些就要看漏了。」無恤把我放在綺蘭閣的台階上，自己蹲在了我身前，「帕子上的血是你的吧？讓我瞧瞧，哪裡受傷了？」他伸手撩起我的衣袖，我怕被他看到右肩上的傷處，連忙抓住了他的手：「我沒事，那是別人的血。」

「不行！」無恤似是知道我要起身，一轉手腕捏住了我的手。

「嗯。」

「我在素姑娘那兒只坐了一會兒，回來就見不著你了。大半夜的，你怎麼跑到這種地方來了？幸好有陳爺幫忙，不然可要急死我了！」

「你說的不是真相！」

「你想問的，可是你那十一個兄弟的魂靈？」

「保家衛國？他們死前也是這樣認為的，但死後便知道是陳恆的野心殺了他們。」看著眼前的陳逆，我突然很想擊破他對陳氏的忠心、對陳恆毫無保留的服從和犧牲。

我看著他，終於明白了他今晚眉間的山峰因何而起、為何難平……

「你說完了嗎？」

「人有魂魄，魂為氣，魄為形，死後魂氣歸天，魄形入地。她們死得冤屈，怨氣便會蒙了她們的眼睛，讓她們找不到歸天之路。我見她們夜夜在綺蘭閣飄蕩哭泣，實在有些不忍，就替她們做了一回引路人。陳爺讓我留下來，就是為了問這個？」我一手撫去滿地的露珠，仰頭問道。

「恨吳人？」

「看到那邊三顆並排的星辰了嗎？你找到它們，然後沿著它們所指的方向往東看，看見那顆泛著紅光的星星了嗎？你的十一個兄弟都在那裡看著你，因為你背了他們的頭顱回家，所以他們很滿足，他們現在很好。」我手指著天幕，柔聲回道。

點將台下，一隊戴甲執戈的士兵正提著白色的紗燈，整齊劃一地繞著高台一圈圈地巡視著。我在心中默默計算著他們走路的速度，預備著等他們全都繞到點將台的西面時迅速地跑過去。

「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與其一年後送你上戰場，我更願意在這個時候賭上一把。闞止和齊侯斗不了陳恆，可你別忘了在艾陵之戰後退到時水北岸的那兩隻老虎。」

黑暗中，無恤靜靜地注視著樓下越走越近的陳逆，原本扶在我腰際的手此刻已經握在了劍柄上。斗室之內，充滿了逼人的肅殺之氣。綺蘭閣下，陳逆亦是一副肅然表情，他解下佩劍握在手中，猛一抬首，目光如炬如電。

嘩啦一聲，背後的木門開了，寺人毗提著紅色的宮燈沖了進來。

回去的路上，寺人毗嘰嘰喳喳地問了很多，陳逆卻只按著劍默默地走在我身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