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縞衣素巾

我一把推開他的腦袋,憤憤道:「是千萬別學你阿爹,人惡還嘴貧。」
「無妨的……」我捏起案上陳舊的仿似人皮的書卷,又伸手摸了摸「黑虎」身上細如髮絲的刻痕,說一點兒也不失望是假的,但起碼有這二物,我離阿藜也算近了一步,「小巫多謝先生冒死將此二物送來,他日若能救出密室中人,小巫定永世不忘先生之恩。」我施禮拜謝,公輸寧連忙後退兩步,抬手道:「巫士,折殺了!在下當年助紂為虐,還請巫士恕罪。」
晉侯停屍的正寢外站滿了身服斬衰的國親,他們個個飢腸轆轆,卻仍守著禮數一遍遍地給來弔唁的人們回禮。新君姬鑿穿著簡陋的孝服站在殿門旁,他面色蒼白,眼神獃滯,飢餓與睏倦折磨著他,我想他也許已經開始擔心那些糾纏他父親一生的夢魘,最終也會將自己逼向死亡。
沉沉一覺,醒來已是第二日清晨,人不在藏書庫,無恤不見了,機關圖也不見了。我努力想要回想起機關圖上畫的一切,可曾經引以為傲的好記性似乎拋棄了我,有那麼一刻鐘,我腦子裡白茫茫的,只有一個聲音在高喊:「餓——餓——餓——」
「怎麼了,一副要哭的樣子?若這真是智府密室里的機關圖,你該高興才是啊!」
「端木先生與巫士第一次見面——」
「與我無關?這麼險惡的機關,新絳城裡除了我,還有誰能幫你?你既想救你兄長,還藏著掖著做什麼?」
「我。」于安的聲音自黑暗中響起。
「放心吧,我不是他,至少我不會死得那麼窩囊。」
隱世十數年的公輸寧告訴我,智氏的確燒了他的作坊,搶了他的酬金,殺了他的學徒,還把他逼得跳了海。可智氏不知道的是,東夷族的一個少女在海邊救了一個叫寧的落水的男人,她與他在甘淵成婚,生了一女,名喚五月陽。
「阿拾,我知道你現在心裏難受,可你總不能天天作踐自己的身體,多少再吃一點兒吧!」四兒蹙著眉頭盛了一大勺的肉糜澆在我的黍泥上。

「你怎麼來了?什麼時辰了?」我舒了一口氣,將伏靈索塞進被窩。
「公輸先生無須為小巫擔心,先生只需如實告訴小巫,先生造這『黑虎』之時,可盡了全力?若這密室所關之人是五月陽,先生可願用這『新虎』一試?」
「四兒天天都待在卿相跟前,你怎麼不問她?」
夢裡有鋪天蓋地的木屑、刨花,巨大轟鳴的齒輪一個緊扣著一個在我頭頂飛快地旋轉。一隻周身刻滿印記的黑虎在夢境的深處靜靜地凝望著我,我努力想要移動沉重的雙腳靠近它,可陡立如牆的巨浪卻突然從我面前拔地而起,將一切淹沒。沒有木屑刨花,沒有齒輪飛轉,茫茫濁浪里只我一個人拚死掙扎。
我依在他胸前,低喃道:「一分的危險,撞上了就是萬劫不復。」
「糊塗了,就糊塗著過吧!」四兒對我扯了扯嘴角,挺胸道,「走吧,你去配藥,我去煎藥。今日早些忙完,你同我一起回家去,董石可想你了。」
「我……」定公死後,姬鑿夜不能寐,我雖是守靈的巫士,卻要每夜跪在榻上陪活人入寢。懷孕的妻子陪國君入寢?這事要解釋給無恤聽時,怎麼就變得那麼奇怪。
「你今晚是特意回來通知四兒布置府院的?」我披上外衣,趿鞋下榻。
太史府外,小童將我扶下馬車。天方亮,史墨早已不在,整座太史府猶如一座空城。
公輸寧自表明身份后一直皺著眉頭,面對我的詢問更是一臉為難。
「趙家大子也瘦得厲害啊……」四兒面色一黯,捏住我的手道,「阿拾,我真不懂咱們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裏?趙無恤那樣待你,你為什麼還要為他們家做那麼多?卿相是死是活與咱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他死了便死了,我陪你回秦國去就是。不管發生什麼事,天塌下來也好,這世上總還有一個地方能留咱們——」
「阿拾,太子自今日起就要為先君守孝了。守孝之期不問國事,趙鞅和智瑤他總要選一人托國。卿相的病情,你就不要再瞞我了。」
「無恤——」我絕望地呼喊。
「呵,好和壞,你小時候分得可清了,現在倒說不明白了。」四兒轉頭看著我。
無恤聞言一愣,繼而握住我的手,笑道:「太史氣傲,你又倔強,老牛頂上小牛,我總得拉拉。」
「人呢?」我問小童。
「你和太史公鬧了這麼久的彆扭,也該和好了。再過些日子,你就要去楚國了。三年兩載的,誰能說得准你回來時太史就一定還在?我這回出的是下策,可我是不想你將來後悔。太史在靈堂上暈厥,國君當日就叫人另添了飯食。算起來,你餓了半日,他也餓了半日。若你怨我,我再回去餓上三日,賠你可好?」
公輸寧是死過一回的人,他說如果不是因為欠了端木賜一個天大的人情,他絕不會出現在這裏。如果我方才沒有猜到他的身份,按端木賜的允諾,公輸寧送完一車珍寶后,就可以回曲阜與妻女團聚和*圖*書了。
公輸寧抬手道:「巫士見諒,並非在下不願相助,而是在下真的不知智氏密室究竟建在何處。」
無恤瞟了一眼薄皮卷就隨手丟在案上,俯身將我抱了起來:「婦人有孕不是應該會變胖嗎?你這小婦人怎麼輕成這樣?」
「我師父是什麼年紀的人?他做這種傻事,你怎麼也不早點兒告訴我?我若知道,定不會喝他那兩碗清粥。你既然當年進得了齊宮,怎麼就進不了晉宮了?你進不來,你在宮裡總有耳目,隨手塞我一個黍團也好,你可害死我了!」我想起史墨雙目緊閉的樣子,心裏一陣陣發痛,這種痛叫不出來,吼不出來,只能逮著無恤出氣,可氣沒出完就叫我想到了一個更荒唐的可能,「趙無恤,你不進宮給我送吃的,不會一開始就是算計我師父的吧?」
「先生?」
「師父要我幾時入宮?」
「端木先生只托信使送這一卷信嗎?可還有別的信?」我疑惑道。
于安眼神一閃,沒有回應。我於是又道:「記得上次我見你在劍上纏孝布還是十二年前,你那時孤苦無依,落魄逃命,如今卻要直登青雲了。」
「我的小婦人,你孕后這般痴傻,我到底是該喜,還是該憂啊?世上既有『新虎』必有『舊虎』,待我找到那隻『舊虎』換了來,不就行了?你只管告訴我:密室入口在何處,原來的鑰匙又存在誰身上?」
「先生有何難言之隱?」我盡量放緩聲音,不讓自己顯得太過急切。
「我師父?」
「嗯,就是他。智瑤當年借造車為名請他另修了一間密室關押葯人。你手上的人皮卷就是密室機關的布局圖,這隻『黑虎』就是密室大門的鑰匙。」我從懷中掏出「黑虎」放在無恤手中。
「你是不是偷拿了我的機關圖?快還給我!」我扯著無恤的袖子猛坐起身,他冷哼一聲避開我的手道:「不好好吃飯,不好好睡覺,出宮了不來看我,倒去了館驛,看來古怪都出在這機關圖上。人皮圖卷、密室暗道,難道這圖上畫的是智府密室里的機關?」無恤說著從袖中抽出那張微黃的薄皮卷。
「……沒有。」我腦中閃過趙稷陰沉的臉,但隨即搖頭將他趕了出去。
是啊,新絳城裡除了他,沒人能幫我。可萬一公輸寧給的鑰匙開不了陰陽鎖,無恤和阿藜就都活不了了。我想要救阿藜,卻又不敢讓無恤去冒險。
這一夜,我宿在四兒家中。董石原想拉我同睡,可現在他那雙睡著了也不消停的腳我已經不敢領教了。我借口淺眠,喝完了四兒煮的甜湯就回自己的屋子去了。初秋時節,夜涼如水,院中半枯的梧桐樹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幾隻叫聲悲涼的秋蟲趁著夜色從石縫間鑽出來,聚在我門外的台階上噝噝叫個不停。若在從前,我定然翻來覆去難以入眠,可現在我肚子里住了一隻小瞌睡蟲,我將腦袋貼到床榻上,不到片刻就睡著了。
晉侯薨,全城縞素。
「只是個猜測。」無恤微眯著眼睛,將人皮卷收入袖中。
昏昏沉沉的男人聽到「端木」二字,猛地抬手搓了一把自己的臉:「你——是巫士子黯?」
「那你除了我,可還有別的人選?」
「嗯。太史那裡昨夜也已得了消息,天一亮,你也該入宮了。只是——卿相那裡,你走得開嗎?」于安藉著火光凝視著我的眼睛。
「未到雞鳴。四兒說你昨晚睡在這裏,我就想來看看你。」于安從陰影里走了出來,窗外幾縷青白色的月光透過窗欞照在他身上,衰冠、麻衣,他一身縞素。
「定公大喪,宮中諸人皆要禁食。董舒即便再得君寵,也不敢讓司膳房為你生火做飯。那三日,整個宮裡,國君就只許太史一人一日兩碗清粥。可太史見你不適,就托董舒將粥全都留給了你,自己忍飢挨餓了。」
「你要救他,卻不想讓我去。難不成,你深更半夜躲在這裏研究機關秘術是打算帶我們的孩子一起進密道去救人?屆時,叫智瑤得了你和孩子,再發個善心放了你阿兄?」
「不是不好過,是度日如年。」無恤將我放在榻上,冰涼的鼻尖蹭著我的額頭直滑入我的頸項。我怕他放肆,急忙伸手推了他一把:「于安那裡你可要好好謝一謝,他和四兒都以為你負了我,對你可是滿肚子的怨氣。」
男人抱緊懷裡的包袱,戒備道:「信是給巫士的,但巫士需先回答在下幾個問題。」
「你都知道了?」說起於安,四兒總算放下了手中的木勺,「太子半個多月前派人接他入府,說是有要事找他商議。去的時候什麼也沒帶,後來那邊派人來取走了一箱他的衣物,他就一直住在太子府沒回來。」
「當然不是。」
「知道了,去給我備喪服,待會兒一起入宮。」
我不解,以眼神相詢。
「這事沒那麼簡單。公輸寧說,這鑰匙是只『新虎』,若它背上的虎紋有一處與當年的不同,密道中的石門就會落下。到那時,水淹密室,裏面的人、外面的人都活不了。陰陽鎖,隔陰陽。紅雲兒,我不是信不過公輸寧,也不是不想救阿藜,我就是——」
「公輸先生!」我看著眼前的人又驚又喜。端木賜沒有告訴我公輸寧的下落,他把公輸寧送給我了!
「這是?」
「既是猜測就未必是對的,如果不對,何必讓你空歡喜一場?你先睡吧,我在這裏陪你。」

和圖書
我讚歎公輸寧的技藝,公輸寧卻皺著眉頭道:「陰陽鎖乃在下年輕時所造,那時的公輸寧自恃刻魚能入水,造鳥可飛天,可巫士瞧瞧我現在這雙手……」公輸寧扯起自己兩隻寬大的袖袍,從裏面露出一雙枯柴般傷痕纍纍的手,「這雙手早就已經廢了,這雙手造的『黑虎』十有八九也是開不了鎖的。在下不知密室之中關了什麼人,也不知這人與巫士有何關係,只是過了這麼多年,裏面的人即便還有口|活氣,也多半是個活死人了。巫士與其冒險一試,不如任他去吧!若因我這隻『廢虎』而令巫士遭難,在下實在有負端木先生所託。」
「算數。」無恤一笑,輕輕合上了我的眼睛。
「巫士,魯國來人了。」
珍珠、彩貝、珊瑚、夷香、齊錦、燕弓……長長的禮單里「公輸」二字依舊沒影兒。「沒有別的什麼了?」我不死心又問。
秉燭夜讀,夜漫長而寂靜,燭光、月光、星光織就了一張夢的大網將我輕輕裹住,我努力強撐著眼皮,但案上斑駁泛黃的竹簡已變得比一個時辰前更加難以理解。薄皮卷上奇奇怪怪的圖案像是活的精怪,一個個、一串串全都站了起來,它們放肆地在書案上奔跑,旋轉,跳躍,直到我無力支撐,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我起身打開房門,門外小童抱著素白衣冠撲了進來:「巫士,快換衣!新君要怪罪了!」
「于安,你不懂我的意思。」我嘆息著放下水杯。
「我既無能就該受你一頓罵。罵吧,為夫好好聽著。」無恤抱著我往床榻走去。
我看著眼前神情疲倦的男人,心弦忽地一動,於是連忙放下木牘,抬手對男人禮道:「小巫敢問足下如何稱呼?」
晉侯昨夜暴斃,太史府里的人天未亮就都隨史墨倉促入宮了。此時雖朝陽已升,但前堂東邊牆上的一排窗戶卻依舊緊閉。沒有人聲,沒有風聲,這個被死亡染白的清晨太過寂靜,寂靜得讓人覺得一切都那麼不真實。
「嗯。上次南郊禘禮卿相看似痊癒,可這一個多月,你又日日召四兒入府,我多少還有些擔慮。」
「先生乃匠人,盡心完成主顧所託,何罪之有?」
「這怎麼可能?」密室是智瑤托他所建,他怎麼會不知道密室建在哪裡?如果他不知道,智瑤當年又何必要殺他滅口?
「他不知?那『石門落閘,大水灌室』的話可是他告訴你的?」
四兒越說越大聲,我連忙起身捂住了她的嘴:「你輕點兒聲。」這夾室的小窗可不偏不倚正對著趙鞅的寢居呀。
「你不在家,于安也不在家,總叫小石子一個人待著也不好。不如這幾日你先回去陪孩子,這裏我一個人也行的。」我想到董石癟嘴委屈的模樣,心裏就萬分歉疚,說到底還是我勞煩了他們一家人。
我心中大石落地便欲起身,這時公輸寧卻突然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腕。
公輸寧面色動容,抬手深深一禮:「罪人——謝巫士!」
我回應了一聲,轉頭對公輸寧道:「國君新喪,小巫今日就要入宮了,先生一路辛苦,可在館驛多住幾日,等小巫出宮再送先生出城。」我打開薄皮卷以眼神請求公輸寧多留幾日,為我講解密室機關布局。
此時雖朝陽已升,但前堂東邊牆上的一排窗戶卻依舊緊閉。沒有人聲,沒有風聲,這個被死亡染白的清晨太過寂靜,寂靜得讓人覺得一切都那麼不真實。
「正是。」
我鬆了一口氣,抓著他的衣襟責怪道:「我不怨你,你還敢來嫌我?臣子為君守喪需服斬衰,三日不食粒米。我肚子里裝了一個,還要一連三日不吃不喝,跪誦巫辭。若不是于安諫言新君讓尹皋出任喪禮司祝,又暗中為我偷送米粥,你此刻怕都見不到我了。」
公輸寧是魯國奇才公輸班的族叔。昔年,公輸班為智躒修造密室囚禁我娘,卻被好友盜跖設計偷去了七竅玲瓏鎖的鑰匙。阿娘從密室消失后,智瑤不再信任公輸班,從而找到了野心勃勃、一心想要打壓公輸班的公輸寧,以為晉侯造「七寶車」為由,另付重金請他新建密室。三年後,「七寶車」被智瑤之父作為壽禮獻給晉侯,但公輸寧卻從此在魯國消失了。有人說,公輸寧因獨得重金在回魯途中被盜匪搶掠所殺;有人說,他鍛造新鎖時火盆起火,與作坊一起燒成了灰燼;也有人說,他與自己的學徒起了刀劍爭執,雙雙傷重而死。所有的傳言里,公輸寧都死了,因為像他這樣自負而有野心的人如果還活著,就絕不會銷聲匿跡,任由年紀輕輕的公輸班成為公輸氏的宗主。
「什麼猜測?」
「你在國君房中守夜?」無恤臉色大變,一把扯過薄被將我牢牢蓋住,「這麼多天都沒好好睡覺,你居然還躲在這裏看什麼人皮機關圖,趕緊睡!」
無恤轉驚為喜,大笑道:「這麼好的事,你瞞我做什麼?我早先還擔心你挂念葯人不肯離晉,如今既然密室鑰匙都已到手,我就能替你救出兄長,送他到楚國與你團聚了。」
「原來如此。」難怪公輸寧擔心「新虎」會害了我的性命,這機關果然兇險。
「若密室之中關著小女五月陽,寧必放手一試。」公輸寧思忖許久,終於抬起頭來。
天啊,懷孕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它不僅在以一種全然陌生的方式改變著我的身體,還在一點點企https://m.hetubook.com.com圖控制我的思想。小芽兒,小芽兒,你可要害死阿娘了!除了吃,除了睡,咱們還有很多要緊的事要記住的呀!
「寧有負巫士所望。」
「沒有了。」男人鬆了一口氣,低頭解開懷中小包,從裏面掏出一卷竹簡遞給了我,「這是端木先生寫給巫士的信,請巫士過目。」
「在前堂候著,說是從魯都曲阜來的,來給巫士送東西。」小童小跑著跟上我的腳步。
「腿睡麻了。」我忙拉住無恤道。
「明白。」我將手中「黑虎」拿至眼前,指尖微轉,「黑虎」身上細密的紋理便藉著室中暗光如水波般在我面前蕩漾起來,「先生隱世前就有『鬼工』之稱,雖然這鑰匙是新制,但小巫信得過先生。」
「如今國君重病,太子又格外器重他,他志氣高,忙也不是壞事,你不用太擔心。要不,今晚你也別回去了,我叫人把小石子接來,我可好久沒見到他了。」
「好,當然好。最好餓你個十天半月,餓得你肚裏空空再也出不了這樣的餿主意!」
我瞪著無恤不說話。無恤皺眉,求饒道:「可好?」
男人打量著我,他充滿審視的目光讓這個蒼白的清晨一下子變得真實起來。端木賜給我回信了,我馬上就能知道公輸寧的下落,知道智府密室的位置,我就要見到阿藜了!
「快還給我!這圖與智氏無關,與你也無關。」我急忙伸手去搶。
「那小巫敢問亞旅,這樣的安排可合亞旅的心意?」我意味深長地望著于安。
「嗯。怎麼,這話另有玄機?」
他看了一眼房門,起身指著薄皮卷上一處蓼藍色的水紋樣標記極小聲道:「密道之中其餘機關,只要有這圖,巫士定能一一破解;只這一處,還請巫士千萬留意。」
四兒一夜未睡,她用滿府舉目可見的素白麻布宣告了一代國君的離世和期待已久的新君的誕生。趙、智兩家如火如荼的爭鬥下,于安的急切叫我不安,但這份不安很快就被另一個人的到來衝散了。
「什麼?!」我大驚。
暗紅色的火光照著兩張沉默倔強的臉,膠著的寂靜里,一聲雞鳴結束了我們並不愉快的談話。
「算了,你若能來,一定會來。你不來,總是身不由己。想來卻不能來,也未見得這幾日就比我好過。」
夜半,腰間有些酸脹,擁著薄被翻了個身又覺得喉嚨發乾發癢,於是乾脆坐起身,睜開眼打算找點兒水喝,卻愕然發現屋裡竟站著一個人。
「造七香車和七寶車的公輸寧?」
「怎會沒有呢?信使不遠千里而來,難道就只為了送這一卷信?」
「我不知道。」
「怎麼走的?」晉侯的病雖說久無起色,但近來不曾聽聞有惡變,怎麼突然就死了?
「多謝!」我接過竹簡迫不及待地打開了上面的木檢泥封。
「你不替我高興?」于安伸手撫上纏滿麻布的劍柄。
一案之隔的公輸寧彷彿聽到了我心裏的聲音,他抬手一把撕開自己左手的衣袖,從衣袖兩層麻布中央抽出一卷薄皮書放在案上,又低頭從髮髻里取出一枚烏黑髮亮的虎形之物壓在薄皮書的一角:「這是智府密室的機關布局圖,這是密室大門陰陽鎖的鑰匙。當年,密室內的防盜機關確為我所造,但營造屋室、安放機關的卻另有智府巧匠。智氏當年曾屢次派人追殺於我,那些營造密室的工匠們恐怕也已是枯骨一堆,再不能言了。」
我失約了,公輸寧亦沒有等足我三日。他離晉的理由,我懂。生死攸關之時,他在遠方的妻女也一定不願他強做君子,枉送了性命。只是他走了,這機關圖上的秘密我該去問誰呢?
我看著冒著肥膩油花的黍團,喉間一陣痙攣,急忙將陶碗推到四兒手邊:「我飽了,你吃吧。」自孕后,我每餐都吃得很少,魚腥肥膩之物更是碰也不碰。無恤為此擔憂,總是想方設法偷偷給我添食。可一個多月下來,我沒有發胖,臉色還一天比一天難看。四兒以為我不思飯食是為情所傷,終日憂心忡忡。可智瑤的耳目無處不在,我即便知道四兒擔憂,也只能對她隱瞞實情。
「敢問巫士,端木先生隨侍的小婢叫什麼名?」男人一邊觀察著我的神色,一邊問。
「嗯,人定前閉眼了。」
我心裏發虛,一把將花結抽了回來捏在掌心:「我不會一直留在趙府。」
「十天半月?我的小芽兒,你阿娘有孕不長肚子,光長脾氣,她這樣心狠,你將來可不能學她啊!」無恤哀號著將臉貼到我肚子上。
「先生但問無妨。」我連忙屈膝端坐。
「那就好了,這機關圖你且容我帶回去多研究幾日。我向你保證,阿藜若還活著,他就一定有機會聽你喊他一聲阿兄,聽我對他說聲謝謝。」
我走到男人面前輕咳了兩聲,男人雙肩一抖,抬起頭來。他一定太久太久沒有好好睡覺了,他睏倦的面龐上,勉強撐起來的兩片眼皮好似隨時都會合上。
「太子舉棋不定,你倒是都安排妥當了。」
「在顏夫子家中,五月陽請我給顏夫子看病。不不不,在秦都城外的樹林里,我替端木先生算了一回賬。」端木賜定是怕回信落在他人手裡才沒有讓郵驛的行夫來送信,他怕信使認錯人,又故意備下那麼多隻有我才知道答案的問題,他行事如此小心翼翼,越發讓我急著想要看到回信,「足下若還有什麼要問的,就趕緊問吧,小巫定https://www.hetubook•com.com如實回答。」
「你不用做殺人的買賣,我自然替你高興。可你和新君走得太近,將來萬一行差走錯,便是萬劫不復。」
「你不讓她同人談論卿相的病情,她又怎麼會告訴我?」于安替我倒了一杯水,我伸手接過飲了一口,冰涼的水潤了干癢的喉嚨,滑入腹中卻涼得人一顫。
「這不還有伯魯幫忙嘛。」
「信使辛勞,端木先生的信可否交給在下?」我盯著男人懷裡的青布小包,聲音不自覺地有些發抖。
「先生可願一試?」
任他去……二十年了,我阿兄在黃泉地底遭人挖肉取血二十年了,我如何能任他去?他是個影子時,我尚且不能放手,如今我離他只差這最後一步,怎麼可能放手?
「可這鑰匙……」
「好,既然先生信得過自己,那小巫便也信得過先生。」我將鑰匙收入掌中,頷首微笑。
國喪期間的都城館驛人滿為患,管事的老頭兒在哄鬧喧嘩的人群里扯著嗓子告訴我,魯國的車隊在國君薨逝后的第二日清晨就離開了。
「紅雲兒,定公薨逝的第二日,魯國公輸寧來太史府找過我了。」
「我在姬鑿房中。他夢魘纏身,驚恐難眠。」
男人見我施禮,先是一愣,而後抬手回禮道:「在下——魯國公輸寧。」
是夜,我將自己一頭扎進了太史府的藏書庫。若天樞門外的「迷魂帳」真是我外祖當年的手筆,那我現在只能希望自己真如史墨所言,能有外祖三分才智、七分聰敏。
「誰?」
「知道了,待得時機成熟,我一定好好謝他們。不過這次除了要謝小舒,你還得再謝一個人。」無恤貼著我的臉喘了一口氣,抬頭認真道。
「不察不問,便是罪。」公輸寧望著我,俯身深深一禮。禮罷,起身又道:「當年陰陽鎖的鑰匙已經被智氏取走,這隻『黑虎』是在下受端木先生所託為巫士鍛造的一隻『新虎』。它雖是鑰匙,卻從未開過陰陽鎖心。陰陽鎖設計太過複雜,這虎身上的紋理若有分毫之差,非但開不了鎖,還會立即觸發密室機關,置人于死地。巫士,可明白在下的意思?」
「我一走了之,難道就高貴了?」
「唯。」小童得令匆匆離去。
「你親眼見到那晚的事,居然還會從秦國回來。我以前從未料想你竟是個如此卑微的女人。你若留在秦國,至少在我們眼裡,在他趙無恤眼裡,還是個有骨氣的女人。」
我知道他話里的意思,索性挑明了道:「你是想問我卿相的病情?」
無恤秘密計劃著我離晉赴楚的事,我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小秘密,依舊做著每日該做的那些事。這一日午後,我與四兒服侍完病中的趙鞅,終於有機會坐下來吃一頓「早食」。
「端木先生另有一車重禮要送給巫士。此乃禮單,物品現下都在館驛之中。」男人又從小包中取出一方木牘遞給我。
「晉侯薨了?」我驚問。
這是為什麼?難道說端木賜沒能找到公輸寧的下落?還是,他深知此事兇險,不想我與智氏為敵,所以故意不告訴我?抑或是……
「我怎麼可能真的狠心讓你和孩子受餓?定公一死,白日里幾百雙眼睛盯著我,我即便進了宮,也進不了正寢殿。夜裡,我帶了你愛吃的青梅糰子翻了牆,可怎麼都找不到你。你到底睡在哪裡了?」
石門……大水……大水……我抓著被角,心裏想的全是公輸寧說過的話,可不知怎麼的,想著想著腦袋越來越渾,不一會兒竟真的睡著了。
「怕我步了我父親的後塵?」
「你不說,我怎麼睡得著?密室到底在哪兒?你把機關圖拿來我再看看!」
「聽侍奉的宮人說,是午後吃了幾個糖團,夜裡濃痰塞喉,一口氣沒上來就薨了。」于安撿起我放在床邊的燧石,點亮了窗邊的一豆燭火,「太子原還打算過兩日召你和太史入宮為君上祈福祛病,現在祈福禮用不上了,你們要開始忙喪禮了。」
「一碗粟羹、半碟菜碎,董石都吃不飽,你怎麼能吃飽?來,再吃一口,這是野麋腹下肉,肥是肥了點兒,可是加了黃姜很香的。」四兒不理會我的推拒,徑自用木勺剜了一大勺的黍泥喂到我嘴邊。
信是端木賜寫的,他在信中寫了許多孔夫子逝世后魯國發生的事。他說,他想請我來年到曲阜與孔門諸子論學,又說期待有朝一日能看到史墨編著的晉史《乘》。我將信從頭到尾讀了數遍,有關魯國公輸一族的事,他卻隻字未提。
「巫士,時辰要到了。」小童氣喘吁吁地叩響了木門。
「按說現在就該入宮了,再晚也不能過了食時。」
「卿相的身體不管是好,是壞,他都還是晉國的正卿。新君要托國,自然不能越過正卿而擇亞卿,這是禮法。新君若怕智瑤不悅,大可將葬禮前的諸般禮儀事務交於智瑤。智瑤這人向來喜出風頭,接待各國來弔唁的公子王孫,他會喜歡的。」
我被野麋腥膻的氣味熏得發暈,可不想四兒難過,只得硬著頭皮一口吞下黍泥。四兒見我肯吃了,連忙將碗里的肉糜混著黍泥攪了攪,又剜了一大勺送上來。我看著那一坨白白黃黃的黍泥頭皮直發麻,急忙推開她的手嚷道:「我今日是真飽了,你自己多吃點兒。」
那日,我見過公輸寧后匆匆入宮,等見到披麻戴孝的太子鑿才想起來,喪禮前三日是要禁食的。可那時人已入宮,也只能安慰自己,三日不食,沒www.hetubook.com.com什麼大不了。但哪裡知道有了身孕,一切都不同了。入宮第一日,正午未至,我便餓得腸子打結絞痛連連,送魂的巫辭沒力氣唱,犯起噁心時,連張嘴做樣子都困難至極。史墨那日就跪在我對面,他合目吟誦,似是什麼也沒看見。可午後,我就從於安那裡得了一碗清粥,史墨卻在第二日清晨昏厥在了定公的靈床前。
「此乃密室東南角的一處機關,若密室之門非鑰匙開啟,此機關就會引大水灌室,室外密道亦會落閘,叫室中、室外之人無處可逃,溺水而亡。」
「睡吧!小芽兒累了,芽兒娘快睡。」無恤將我重新按在榻上,強迫我閉上眼睛,「一盞燈的時間,你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什麼都別想,等這盞燈盤裡的燈油燃盡了,我就什麼都告訴你。」
「我在這裏!」無恤將我抱在懷裡,輕輕地撫摸著我汗濕的後背,「怎麼又做噩夢了?」

于安的視線落在我手上,他的眼瞼微微發顫,僵硬的嘴唇張了好幾次,才啞聲道:「阿拾,我還是那句話,只願將來的將來,你我都不要後悔如今的選擇。」
「敬諾。」公輸寧退後頷首一禮。
「這麼說——密室所在已無人知曉了?」
「他的事確可為鑒。」
「說話算數?」我睜眼偷偷瞄了一眼床頭燈盤裡所剩無幾的燈油。
聽完公輸寧的一席話,我不由得感嘆端木賜的用心,也對公輸寧冒死入晉的舉動感激不已:「公輸先生,只要你告訴小巫智府密室的位置,小巫今日就送先生出城回魯。」
「請問足下是端木先生的信使嗎?」我問。
「好。」
「五月陽。」
「巫士——」門外小童又緊催了一聲。我怕小童推門入室,只得將機關圖揣進懷中,對公輸寧求道:「小巫懇請先生千萬在新絳多留幾日,待小巫出宮,與小巫細說『禮單』之事。」
「阿拾!」
推開房門,入眼的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昏暗的天光下,他抱著一隻青布小包跪坐在莞席上,閉著眼睛似是睡著了。
「趙無恤!」
「起碼像你。」
「我不會後悔,希望你也不會。」
公輸寧低頭凝視著自己枯樹般乾裂的雙手,他十指握緊,然後鬆開,繼而沉默,再沉默。
「巫士有心了。」公輸寧抬手行禮,算是應允了。
「我懂。倒是你,叫我不懂了。」于安欺身靠近,捏起了我垂在身側的花結,那枚曾被無恤退回來的花結。
「沒有了。」男人搖頭。
「甘淵漁村。」
「這……」
「不,你不懂我。你也不懂無恤。」我抬手按住自己的小腹。自我從楚國回到晉國,我的生活里發生了太多的變故,每一次的變故都曾叫我痛不欲生。可如今,只要他的心在,他與我的孩子在,我便永遠不會後悔當初的決定。
一場瓢潑大雨過後,脆弱屹立的晉宮終於等來了周王的使者。病中的周天子為已故晉侯賜謚「定」,是為晉定公。定公喪禮的第十日,我終於尋得機會離開宮城,而此時距我同公輸寧約定的時間已整整晚了七日。
「我不知道密室建在何處。公輸寧說密室里的一應機關由他鑄造,密室建在何處他卻不知。」
「沒有了。」
「你怎麼——」他才看了一眼怎麼就知道是機關圖?
我苦笑一聲道:「是啊,可見我們人都是越活越糊塗的。」
「五月陽的外祖家在哪裡?」
「你師父。」
四兒緊緊地抓著我的手,她手心冰涼的汗水似乎都滲進了我的手背。我知道,在她的眼中,無恤負了我。我這廂日漸憔悴,姮雅那裡卻因為得子終日歡聲不斷。四兒每日待在趙府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心中必是苦悶至極才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我搜腸刮肚想要找出一番說辭安撫四兒,四兒卻忽然拿開我捂在她嘴上的手,望著兩丈開外趙鞅的窗戶道:「阿拾,你說卿相他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你怎麼在這裏?」我驚問。
「別!」四兒一聽忙擺手道,「男孩子長大了最愛鬧,如今趙周不在,董石來了也沒個玩伴,鬧起來若吵到了卿相,可是大罪過。」
「你就是不敢讓我去冒險,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無恤輕嘆一聲,將我攬到胸前。
「真飽了——」我拿走四兒手裡的陶碗,轉而握著她的手道,「我這些天老忘了問你,于安最近是不是又住進太子府了?」
「先睡覺。」無恤不理會我,只把我抬起來的腦袋又重新按回了榻上。
「宮裡的人說你一早就離宮了,我尋思著你會來找我,還特意在府里等了半日,哪知你躲到這裏來了。還嫌喪禮不夠累嗎?」無恤抽走我握在手裡的薄皮卷,我心裏咯噔一下,大呼不妙。
「誰?」我高喝。
我駕著軺車行在長街上,滿目的白、滿目的蕭條讓悲涼與不安如春日野草般不受控制地在我心底瘋長。風雲變幻的當口兒,晉侯突如其來的死亡猶如一片厚重的陰雲籠罩在宮城上方。麻衣孝服的士族們從都城的各個角落奔向宮城,誰也不知道頭頂的這片陰雲會給自己的命運帶來怎樣的變化。
趙鞅是好人還是壞人?這個問題即便我想上一天也不會有答案,因為它實在太過複雜,複雜到我寧願放棄思考。
「說什麼胡話呢!要是我走了,別說每日要給卿相煎三頓葯,就是入睡前煮那一大桶浸浴的葯湯就能活活累死你。瞧你這張黃蠟蠟的臉,你還嫌我不夠擔心嗎?」四兒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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