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8

我最多只能去洪姨家裡混點豬蹄吃,前提還是一出生就跟她是鄰居,她與我父親多少有點曖昧,對我另眼相看。
和上次他提議我跟他走一樣,我的心又一動。他看在眼裡,越發熱忱地推銷他的主意:「好多抑鬱情緒其實都跟天氣有關,我看過一篇文章,講為什麼芬蘭那麼安逸的高福利國家自殺率會高,就是因為他們冬天太漫長,曬太陽的機會太少。與其窩在這裏生悶氣,不如出去走走。我說得有道理吧?」
「我跟你說實話吧,你要不是長著一張漂亮面孔,平時招搖過市,趾高氣揚得討人嫌,到了餓得兩眼發直的時候,突然有種說不出來的悲劇美,我才懶得扔兩個包子給你。」
「哼,他要擔心的事多著呢,輪不到我。」
「你以前什麼都跟我講的。」
「嗯,所以我現在才拚命對你好,讓你習慣依賴上我。」
他吃得高高興興,我看樂了,忘了自己原本是準備來狠狠羞辱他,報復他以前說我是個捲毛丑妞的一箭之仇的。
我們擁被並肩坐著,聽窗外北風刮過殘存的樹葉,簌簌細響帶著冬夜凄涼的氣息。
https://m.hetubook•com•com沾沾自喜:「我早知道你垂涎我的姿色,沒關係,我接受,盡情占我便宜吧。」
「喂,這是我家來福的中飯,它不想吃,便宜你了。」
她剛來的時候,我曾經不著邊際地揣測,這個陌生而美麗的訪客也許是我母親,出於某種原因遺棄了我,過了十八年之後,良心不安,回來探訪我,想與我相認,我甚至設想了若干狗血的場面,比如她含著眼淚講出真相,我毫不動容,冷笑著回答:不必了,沒有母親我一樣活得很好。
「到底怎麼了?」
可是我知道這樣也說不過去。
周銳的目光疑惑地在我們兩人身上轉過,什麼也沒說,走了出去。許可走過來坐下,我掀開被子一角:「蓋上吧,晚上很冷。」
是的,我可以裝出什麼都不在意的樣子,可是生來缺乏這種坦然。
他在我家混飯吃習慣了,不覺得我出去混飯有何不妥,不再追問下去,繼續專註在遊戲裏面。我躺到床上看他,燈光之下,他神情專註,漂亮的面孔上帶著一點緊張。能叫他緊張的大概也只有遊戲https://www.hetubook.com.com里的追殺,至於他那兇巴巴的父親和超級嘮叨碎嘴的媽媽會怎麼發落他,才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以內。
我閉上眼睛不理他。他推我一下,笑道:「喂,你明知道你就算更差勁一點,我也是喜歡你的,幹嗎還要問這個問題。」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你是不是一直幻想那場景啊?」
我氣結:「不會說話你就給我閉嘴,讓我安靜一會兒。」
我頹然往後一靠:「真是服了你的厚臉皮。你要謝就謝我爸,不用感激我。他要開口說趕你走,我早踹你出門了。」
我惡狠狠地想,當然,他清楚他家就他一個孩子,無論他做什麼事,父母也不會真拿他怎麼樣,現在他家的財產多到他不必考慮謀生,任性放棄學業也無所謂,所以他有足夠的安全感,而我則有太多自我折磨的理由,我大可以原諒自己的焦慮。
我晃晃蕩盪地回家,周銳正坐在我房間里玩電腦遊戲,頭也不回地問我:「你跑哪裡去了?」
我本該感動,可只迸了個苦笑出來:「就因為我管了你一年飯嗎?那你比來福好,我撿它回來https://m.hetubook.com.com,管它五六年飯了,它都懶得跟我搖一下尾巴。」
「周銳,我這個人是不是很差勁?」
「我帶你去海南玩幾天散散心,那邊太陽好著呢,可以躺在海邊曬著太陽喝椰汁,保證你什麼煩心事都沒有了。」
他疑惑地看我:「你希望我說你哪裡差勁,給個提示。省得我順口說得不對,你又來收拾我。」
許可站在門口,靜靜看著我,我也看著她。
我見識過周銳最落魄的時候。他父親被那個廠拖垮,與母親一起忙著應付債主,無暇管他,他從零用錢多得花不完突然變成飯票都沒錢買,中午只能在學校食堂喝點免費湯,然後跑到操場躺著曬太陽。我冷眼看了兩天,走過去踢他一腳,把從家裡帶來的包子丟給他,他接住,翻身坐起,大口吃起來,絲毫沒有拒絕嗟來之食的骨氣。
我打個飽嗝:「找地方混飯吃了。」
我這才發現,眼角一片濡濕冰涼,我拿袖子抹一下,想想這幾天真是太過反常,居然動不動就哭,脆弱得連自己都看不下去了。
「你說過你母親是醫生,我爸只是在小鎮上操持喪事糊口。他們之間的距離和_圖_書大得可以用光年來計算,這樣的兩個人怎麼會扯到一起?」
那是錯覺,就像洪姨感覺我爸爸始終沒對人敞開自己一樣,我也是。我嬉笑怒罵順口而出,有時候近似話癆,可從來沒有做到過對任何人言無不盡。
「你不是我,小航,你從來都不會幹真正任性的事。我知道你肯定遇到不開心的事了,不然不會從學校跑回來。悶在心裡不說你小心生癌。」
其實在內心深處,我早就清楚地知道鄰居們傳來傳去的故事有多荒誕不經。花這麼多力氣,騙自己這麼久,都是徒勞。
「小航,對不起,我並不想讓你覺得困擾。」
「英國的冬天也很討厭。」
我疲憊地說:「我已經困擾了。可是不怪你,該來的總歸會來。周銳,你上樓去吧,我有話要跟許姐姐說。」
他哈哈大笑:「好吧,替我謝謝你家來福。」
他一臉無奈:「我用得著趁你睡著來偷偷摸你嗎,你怎麼又哭了?」
「沒怎麼。」我瓮聲瓮氣地回答。
矇矓之中,感覺有人撫摸我的臉,我一下驚醒,狠狠推開湊到跟前的周銳:「信不信我現在趕你出去。」
現在我不知道我和她到底哪一個更會腦https://m.hetubook.com.com補了。
我的滿不在乎是裝出來的,而他才是真的什麼都不在乎。
第二天中午,他自動跟我回家,還說省得我再費事給他帶到學校來。他就這樣在我家吃了將近一年的飯,該夾菜時夾菜,該盛飯時盛飯,哪怕跟我吵架了也不會賭氣走掉,沒有一點寄人籬下的畏縮不安。那個坦然勁頭連我爸看了都嘖嘖稱奇,半真半假地調侃說他這輩子如果不走歪路必成大器。
我的胃被紅燒豬蹄填得滿滿的,心中那個大洞卻依舊空空蕩蕩。北風好像可以直接穿透我的身體,呼嘯而過。
「怎麼曬?拿個大反光鏡來嗎?」
他瞪著我,我等著他跟我翻臉罵人,可是他居然只聳聳肩:「早晚有一天我跟來福一樣不甩你,你就知道後悔了。」
「行了行了,我都不在乎你的動機,你就別糾結這件事了。想不想痛快晒晒太陽?」
我點頭,他倒意外了一下:「那等何伯回來,我跟他商量一下。喂,他不會生氣真的大冬天趕我出去吧?按說不會,你這個樣子何伯也擔心啊。」
他瞪著我,突然跑了出去,過一會兒回來,丟一個熱手袋給我,我牢牢抱住,喃喃地說:「真討厭這裏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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