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上次過來,已經有快一個月的時間,到處刷的大紅「拆」字依舊醒目,行人來來往往,一些商店做著最後的甩賣,播放著快節奏音樂,倒有一股反常的歡騰熱鬧。我漫無目的地走著,周圍樓房明顯都起碼有二十年以上歷史,想想爸爸小時候就住在這裏,也許曾在這條路上閑逛過,我有微妙的滿足感。
「我爸是不是從來沒參加過?」
走到一個公汽車站,我停下來在十幾塊並列的站牌間研究公交線路,打算回學校,又一次為這個城市複雜的交通頭痛,不過站牌上一個站名躍入我眼內:化工廠。
我在她身邊坐下:「梅姨,您和我爸做了多久的同學?」
我說不出來。
「插隊后返城的小學和中學同學都組織過同學會,我住得太遠,只參加過一次。」
「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慈航,我參加同學會的時候發現,很多同學熱衷於不斷回憶美化自己當初厭憎的一段生活,還不時跟兒女講插隊下放的故事,直到他們都聽到厭煩。我和你爸爸屬於另一類人,我們過去有過艱辛,現在生活平靜,情願把不愉快的往事放在心裡。你爸爸更是……經歷了很多事情,就算不開心,他也會慢慢走出來的,別擔心。」
「爸爸不願意我問,我也不會去打聽,我覺得就算欠錢,慢慢還也不是什麼問題。梅姨,他這麼不開心,難道是因為他那個渾蛋哥哥不肯認他?可這又有什麼必要呢?他不認你,你也不認他好了。要在乎的,應該是那些在乎我們的人,何必在意對我們冷漠、拋棄我們的人有什麼想法?」
他們多少都見識過我講刻薄話的功力,頓時閉了嘴,周銳打著圓場:「走走走,我們進去吧。」
梅姨被我逗和_圖_書樂了:「這詞可不能亂用。化工廠區太大了,以前一個年級開七八個班,我跟你爸在不同班級,幾乎沒講過話,真正熟悉起來,好像是在插隊以後。」
我想,這是一種委婉的說法,他的同學不管是返城,還是像梅姨那樣留在農村,都與過去的生活有著關聯,只有他徹底把自己放逐到了另一個世界。
我們的世界說到底還是單調的,哪怕他去英國晃了一圈,哪怕我去觀光了成人的生活並且受到不小的驚嚇。
上次許可帶我去那裡找過爸爸。
我上了去化工廠的公交車,到站下車之後,不免有些茫然。
「哇,你們是青梅竹馬啊。」
「他和大家都失去了聯繫。」
「以前開更大的玩笑,你都不在乎,今天是怎麼了?」
我沿著操場走,突然聽到有人叫我:「慈航。」
另一個女孩子小聲嘀咕:「這人審美好另類。」
我愕然,周銳和他那幫狐朋狗友全都轟然大樂,一個女孩子笑道:「現在還興這種搭訕方式嗎?」
這個宿舍區樓房外觀相似,道路橫七豎八,好在我也根本沒想去找爸爸的哥哥家,只是想隨便走走。
我原本覺得自己跑來這裏,大概是與周銳吵了那場無聊的架之後心血來潮,現在一想,大概每個人都本能地想追溯自己的來處,我沒有這個可能,可是我願意將爸爸出生成長的地方視作故鄉。
「你管我呢。」
我冷不防嚇一跳,連忙轉身,發現不遠處操場邊緣的石凳上坐著一個人,路燈昏暗地照進來,看不太清長相,等走近幾步,我鬆了口氣,原來是梅姨。
「從那次受傷之後,他看上去一直很消沉,而且喝酒也喝得很兇,我家對面鄰居洪姨告訴
hetubook.com.com我,她不止一次看到我爸喝醉了。」
梅姨搖頭:「我也問了他,雖然當時天氣暖和,不過一個大男人帶著出生才一周的嬰兒到處跑畢竟不好。他苦笑,說他只有你,你只有他,只能帶在身邊。」
「以前我處於潛伏期,今天正式犯病了,可以了吧?」
我們靜靜坐著,看著工人師傅不斷將課桌碼上貨車,一層層疊著,堆出一個有些危險的高度,我再看梅姨,她顯然看不得那搖搖欲墜的樣子,忍不住想去糾正一下,但這又不符合她謙和的性格,於是弄得表情幾乎是憂慮的。好在這時貨車總算開走了,小學變得十分安靜,梅姨長長噓了口氣,看到我的神情,笑了:「唉,操心的命,不相干的事情,也忍不住會去操心。不早了,慈航,回去吧。」
「梅姨您好。」
我甩脫他的手,過了馬路,他大概也被氣到了,沒有追上來。我一口惡氣無從發泄,也不搭車,大步疾走,胡亂轉了大半個小時,感覺累了,也慢慢冷靜下來,不禁啞然失笑。我和周銳以前時常為雞毛蒜皮的小事拌嘴鬥氣,聽得我爸直搖頭說無聊,恐怕哪一次都沒今天來得更幼稚可笑。
吃完比薩之後,我們與周銳的朋友會合。剛要進酒吧,一個年輕男人攔住我:「小姐,有沒有興趣當模特兒?」
「他從來都不肯跟我講過去的事情。」
我往後一靠,就著昏暗燈光研究那張名片,周銳順手拿了過去,丟進煙灰缸內,再將煙頭按上去:「一看就是騙子,有什麼好看的。」
「慈航,他是不是在為借的醫藥費擔心,其實……」她有些不知該如何措辭一般,「真的不用著急還錢。」
進酒吧坐定,對面沙發上兩個女孩子仍在交頭接耳,不時瞟我一眼。我知道,她們忍不住還是要議論我。也難怪,這一群人中間,漂亮的女孩子不少,個個打扮入時,隨便哪一個都比我更有資格受到陌生人邀約做模特兒。我除了身高之外,可說沒任何特別之處,而且就算這個一米七的身高,在南方女生中勉強算是高個子,但放在模特兒圈就顯得微不足道了。不要說她們,我都覺得這事離奇到值得好好議論一番。
「他已經知道是許姐姐借的,打算分期還給她。」
我的十九歲生日是與周銳一起度過的。
「他怎麼了?」
我一把打掉他遞給我的啤酒,酒瓶落地發出刺耳的碎裂聲,所有人都看過來,我站起來就走,他追出來,拉住我的胳膊,氣沖沖地說:「你發什麼神經啊?」
「我們讀的中學早就跟別的學校合併了,只有這個小學還保持著原樣,每次我回來,都要到這裏來轉轉。對了,上次也是在這裏碰到你爸爸和你,我還抱了你,教你爸給你換尿布沖奶粉。不過你不可能有印象,哈哈,那時你出生才一周。」
梅姨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搖搖頭:「他們之間的事,我不是很清楚。」
「許姐姐說得沒錯,我爸確實不會接受,原因我就搞不懂了。」
「那得從託兒所開始算起了,你大概不知道託兒所是怎麼回事吧。那個時候,這裏住的多數都是化工廠的雙職工,當媽媽的生完孩子休完產假后要繼續上班,如果家裡沒有老人幫忙帶小孩,就必須把孩子送到廠里的託兒所,讓阿姨照看,工休時間可以過去餵奶。我們一路從託兒所、幼兒園、小學,一直讀到中學,再一起去清崗插隊。」和圖書
「我還那麼小,我爸有沒有說他帶著我跑來這裏幹嗎?」
她疑惑地看著我:「慈航,你怎麼會來這裏?是想找你大伯嗎?」
他離開后,那些人還在議論研究這件事,我掃他們一眼,笑眯眯問:「你們到底是覺得那個人不靠譜,還是覺得他找上我這件事實在可笑?」
他只有我,我只有他。我的眼淚頓時涌了出來,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梅姨撫摸我的頭髮:「你爸爸是很疼你的。」
也許無聊好過那樣的複雜多變吧。
一個男孩子則說:「拜託,泡妞也要用點腦筋,她可沒看起來那麼好哄。」
梅姨著實鬆了口氣,看來背著這個債主的名義對她來講是不小的心理負擔:「其實許可說她是願意代付這筆費用的,只是怕你爸不肯接受,才讓我出面。」
「我知道,可是我覺得他最近有些不對勁。」
不期然聽到這話,我怔住,心頓時狂跳起來,爸爸說過,他在省人民醫院門口撿到我時,我正好出生一周。難道他撿到我后,帶我回他家了?從他大哥那天的態度和他後來絕口不提家人來看,就算回家,也一定不愉快……梅姨渾然沒有察覺我的心潮起伏,繼續回憶:「那一次我是專程回來吃侄子的滿月酒的,他比你大不到一個月,今年也是十九歲。真快,好像就是昨天的事。」
梅姨也莞爾:「真巧,這個小學是我和你爸爸的母校。這麼多年,我還是頭一次在城裡待這麼長久,哥哥姐姐還要留我,我實在放心不下家裡,打算明天回劉灣,忍不住到這裏來坐一下,以後這一帶拆遷建商業區,就再也看不到了。」
這個半封閉的宿舍區看上去風格與省城其他地方完全不同,倒與我們那個小鎮有著某種相似之處:舊舊的樓房延和_圖_書伸出各式違章搭建的門面,狹窄彎曲的街道,賣著廉價衣服的小商店。走過幾條街,前面是一所學校,掛著「化工廠子弟小學」的牌子,但奇怪的是大門被拆掉了,門口停著一輛貨車,有三五個工人在往外搬著舊桌椅,我信步走進去,看得出這所小學已經人去樓空了一段時間。沿圍欄種的薔薇無人修剪打理,在春天適宜的溫度里瘋長著,開出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花,配合空空蕩蕩的操場、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教學樓,有一種奇怪的如同置身於荒野的感覺。
那人根本不理會他們,塞了張名片給我:「我是這家服裝公司的企劃經理,覺得你的形象跟我們新推出的品牌很契合,請留著名片,打電話給我,約個時間跟我們的設計師見一面。你放心,她是女人,你不會有危險,你也可以請你的朋友陪著一起過來。」
我哈哈大笑:「我爸沒哥哥,我也沒大伯,我才不會找他呢。我是路過這裏,忍不住進來轉轉。」
我早不是小孩子了,但是我沒法理解她說的這種聯繫,因為我從來就沒擁有過。我有的,只是爸爸。
梅姨苦笑:「慈航,你這是小孩子的想法,快意恩仇,聽起來痛快,可實施起來沒那麼容易,親人之間的聯繫是很難割捨得斷的。」
我點點頭:「嗯,我明白。」
他嬉皮笑臉地說:「你有內在美嘛。」
我橫他一眼:「你意思是說,以我的長相,沒有知人之明,也該有自知之明,對吧?」
他聲稱替我安排節目,其實也不過是先吃比薩,再和他的朋友一起去酒吧,最後唱歌。我表示嫌棄老套無聊,他笑道:「那你說個比較不那麼無聊的安排。」
再說,作為一個出生一周就被人丟棄的孩子,生日似乎也沒什麼可慶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