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苒的的冷漠並沒能擊退季方平。
「那取決於你想跟我說什麼？有些事，恐怕在哪裡談，都說不上方便，更不會有你希望的結果。」
「是呀，成年人之間的事，我不理解。我也沒法去問我媽媽了，為什麼她不答應離婚，而是咽下這個恥辱？為什麼她不讓我分擔？」
季方平對她的嘲諷恍若不聞：「我的車停在前面，我們出去找個咖啡廳坐坐怎麼樣？」
「你想讓我理解一份不由自主的愛，這倒並不難。我沒戀愛過，不過我想，世界上應該有能將人淹沒的那種感情存在。」
任苒在放假以後，挨到她認為任世晏不在的時間回家，打算悄悄收拾行李。然而一開門她就發現，父親正在書房內打電話，聲音平和地傳了出來。
「34歲——」任苒做了個小小的驚嘆表情，「很成熟了，最近我對成年人的心機印象非常深刻。而且我看出來了，你今天有備而來，從妝容到衣著，全都無懈可擊，大概更做好了心理建設，不管你來找我的目的是什麼，可能都有全套說辭拿出來對付我。」
她頭也不回，大步離開。
任世晏發現，面對女兒明亮得沒有雜質的眼睛，坦白是一件艱難的事情，他微微苦笑了：「小苒，你以後就會知道，感情非常複雜，我沒法給你想要的答案。」
「大概就能理解你嗎？對不起，那是不可能的。你大概忘了，除了愛情，這世界上還存在道德這個東西，我們都沒有隨心所欲傷害別人的權利。以我父親的條件，愛上他太容易了，你以為我從小到大看到的對他發花痴放電的女學生還少嗎？可是他是有婦之夫，你的那份不由自主的愛沒你想象的那麼神聖，對他來說，是一種打擾；對他的妻子來說，是一種侵犯；對我來講，的確就是一種罪過。」
「對，就是被淹沒的感覺，小苒，如果有一天，你也體驗到這種感情，大概就能……」
任世晏的聲音重新響起：「我打電話給你，就是提醒你注意這一點，你有什麼打算？」
任苒不想理睬她，可是知道沒辦法在不驚動宿舍同學的情況下打發她走，只能說：「我們出去說吧。」
「你是想說我父親看錯我了嗎？也許吧。畢竟骨肉至親並不意味著相互了解，我一向也看錯了他。」
「那麼背著我還是吵過嗎？」
她悶聲不響，胡亂往箱子里放著衣服。
她上樓一看，坐在宿舍她桌邊的竟然是季方平，她穿著一身象牙白的和-圖-書
套裝，長捲髮綰成了一個一絲不亂的髮髻，仍舊化著精緻得體的淡妝，拿了一個銀灰色的手包，落落大方地坐著，與多少有些凌亂的女生宿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就是七年前嘍，那時候你也玩了一年婚外情了，」她努力回憶著，可是除了母親突然被確診為癌症，打亂了她家生活以外，充斥於她腦海的全是祥和安寧的日子，她沒有覺察到家裡氣氛有什麼不同。她短促地冷笑一聲， 「而且，既然你們並沒有離婚，那你跟別的女人還是不折不扣的苟且，長時間的偷情，沒什麼可開脫的。」
「你11歲的時候。」
她看也不看季方平，率先大步出去。她穿著平跟涼鞋，自然走得又快又急。季方平踩著高跟鞋，努力加快腳步，試圖與她并行：「謝謝你肯出來。」
「別這麼說……」
任苒搖搖頭，垂下眼睛不看他，走進自己房間，拿出一個箱子收拾東西，任世晏跟了進來，再次叫她的名字：「小苒。」
任苒並不看她，嫌惡地說：「雖然我媽媽在我兩、三歲的時候就對我說過，不要跟居心叵測的陌生人說話，更不要跟他們走。可是她沒料到，有一類陌生人比較皮厚，哪怕你不理睬她，她也會自己登堂入室，不告而入。我就算不想出來，又能怎麼樣。」
「我知道你不想原諒爸爸，可是，我們能不能坐下來好好談談？」
「你認為你們的關係很合理嗎？」
她是律師，為了上庭，專門練過發聲，聲音十分清朗，雖然沒特意提高，可是旁邊有相熟的同學路過，都聽得清清楚楚，不免詫異看過來。
「不好意思，你想什麼都跟我沒關係。我還只十八歲，我父親對我的判斷非常合理準確，跟你一比，我的確就是一個小女孩，不諳世事，不知道人心會險惡醜陋到什麼程度；我的心理一向非常幼稚、脆弱，根本經不起別人處心積慮算計。所以我不打算跟你談，不給你任何說服我的機會。你請回吧，以後再別來找我，不然我就直接去央求我父親：可憐可憐你的女兒，別讓你的情人來騷擾我了。」
「在這裏說嗎？」季方平挑起一邊眉毛，看看周圍，臨近放假，全是來來往往的學生。「似乎並不方便吧。」
「你來幹什麼？」
「那我和你，大概就再沒什麼好說的了。」
「我和你媽媽之間當然是有感情的。」
她已經走向門口，卻停住，回到書桌邊，取出一本書，和-圖-書那是方菲在最後一次住院時看的托馬斯﹒哈代的小說《遠離塵囂》，書是從她工作的圖書館借的，任苒在母親去世后，從她枕邊拿起來，再沒還回去，而是一直帶在身邊。她將書放進背包，再開抽屜，從最下面拿出一本存摺：「這是媽媽留給我的，我拿走你不會介意吧。」
「我對你的心路歷程沒興趣。」
季方平失笑了：「小苒，在你父親眼裡，你也許永遠是個小女孩。可在我看來，你是成年人了，我們能不能心平氣和好好談談。」
「小苒，你不明白嗎？阿駿是愛你的，你跟他在一起，爸爸才能放心……」
「對。」
任苒緊盯著他：「那媽媽呢？」
季方平微微一笑：「小苒，我想找你談談，你看是在這裏，還是換個地方比較方便？」
「爸爸，你很在乎我的感受嗎？」
「太可笑了，你是認真要扮演慈祥繼母的角色，跟我談心嗎？」
這個名字讓她不由自主地站住，隔了一會兒，只聽任世晏接著說：「我一個朋友在北京另一家證券公司任首席經濟學家，我剛跟他通過話，按照他的說法，此次喻洪良被隔離審查，事件背後的資金黑洞不可估量，給業內拆借帶來一系列連鎖性反應，按你所說，你的那部分私募資金雖然沒直接捲入，可是以你跟他的資金往來，一樣有被凍結的風險。我想資金鏈斷裂意味著什麼，你應該比我清楚。」
「好吧，我告訴你，我跟他和好只有一個條件，那就是他跟你徹底斷絕往來，你願意做這個犧牲，成全他的父愛嗎？」
「沒錯。」
「那你為什麼你要背叛她？」
任世晏掛了電話走出來，看到女兒，顯然既意外又驚喜，「小苒，吃過飯沒有？我帶你出去吃。」
「我差點忘了，哈哈，我跟阿駿，也是你周密安排的一部分吧。我畢業，跟他一塊出國，以後最好嫁給他，你就可以無牽無掛過你的幸福生活了。」任苒合上箱子，站了起來，似笑非笑看著任世晏，「是這樣嗎？」
季方平笑道：「小苒，你父親說你非常善良，心地平和。」
「知道她生病後，我再沒提過離婚。你媽媽不告訴你，是為你好。」
任苒提起箱子，不屑地說：「你太急於打發掉你女兒了，任教授，其實沒必要，我這就走，給你們騰位置出來。」
「你不應該對我提這麼不合理的要求。」
「那我該怎麼說？我的確受了傷害，可是你好象忽略了和*圖*書，在這件事里受傷害最大的那個人是我媽媽。」
「小苒，我沒有惡意，我只是想……」
「你愛媽媽嗎？」
「談什麼呢，爸爸？」她輕輕問，站起了身。
季方平仍然一步不慢地緊隨在她身後，嘴上保持著流利：「……你父親很疼愛你，我想不用我說你也知道。」
「你能這麼坦然，真讓人佩服。我不想說你什麼了，保持你們的合理關係去吧，別再來煩我了，對我來講，你過去、現在和將來都是一個完全不合理的存在，我討厭你，不希望再看到你。」
季方平搖搖頭，心平氣和地說：「以你父親對你的疼愛和你對我的抵觸，我猜至少目前我大概沒什麼指望當你繼母。其實我也沒有給人當現成媽媽的癮頭，我只是非常愛你父親，從我見到他的那一天開始，一直到現在。你如果認為我不由自主地愛他是一種罪過，那我無話可說。」
過了一會兒，任世晏微微一笑，「這樣也好。當然，你一直是在自己處理自己的事情。不過不管你做什麼決定，請務必跟你父親說一聲，他一直很為你擔心。好的，別客氣，再見。」
任苒直視著她，清晰明確地說：「我不理我在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其實是在懲罰我自己，季律師。當然你這樣理直氣壯侵犯他人生活的人，是不會理解我這一點感受的。不要再來打攪我了，更不要跟我提起我媽媽，你不配。我厭惡你，看到你就覺得噁心，這樣說夠了吧。」
「這是我跟他的事，與你何干，要你來喋喋不休？」
「對不起，小苒，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我不要求你馬上諒解，不過……」
季方平完全沒想到她會說這番話，看她說完之後，轉身便走，只得急急跟上去：「我今天要跟你談的不是我。這段時間，你完全不接你父親電話，也不回家跟他碰面，他很難過……」
又是一陣長長的沉默，間或只有任世晏說「嗯」、「哦」。任苒完全不能理解那些陌生的名詞，可是卻能從她父親聲音里聽出不祥的意味。
「小苒，成年人之間的事，我很難跟你講清楚。不過，我曾經跟你媽媽商量過離婚。」
任苒蹲下去，重新收拾著箱子。
「於是你安排了一切，帶我遠離家鄉，搬到這裏來，預備等到你當鰥夫當到足夠合適的時間，再介紹你的……情人給我認識，也許那時我都會覺得你孤單了太久，應該開始新的生活，我甚至有必要求你再婚了，對嗎？」和圖書她的聲音仍然很輕。
「不用了，我沒興趣跟你坐。有什麼話，你直接說吧。」
不等任世晏再說什麼，她提了箱子，揚長而去。
任世晏搖搖頭：「我們有過……交談，但算不上爭吵。」
「我儘力對你坦白，不管你願不願意原諒我。」
「小苒，這個暑假我要去北京參加學術研討，還要跟編輯確定我一本書的最後定稿，你回老家后，就住阿駿家吧，不要一個人回家住，不方便，等我工作完成了，也會回去一趟的。」
任苒站定，上下打量她，季方平做律師多年，從來不缺少自信，自然在她的輕蔑眼神下保持著鎮定。然而，任苒頭一歪，突然笑了：「季律師，我沒記錯的話，你今年34歲了吧？」
這個斬釘截鐵的指控讓任世晏啞口無言。
「她只去世了兩年多而已，而你和季律師來往了八年。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在心裏判了你妻子死刑，讓她提前安息了？」
任世晏咬緊了牙，痛苦地扭開臉，然而任苒不打算放過他，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他，繼續說下去：「如果你們像祁伯伯、趙阿姨那樣相處得冷漠，動不動吵架，我也許多少能理解一點兒，畢竟沒有感情綁在一起，大概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可是我使勁回憶，根本記不起你們有過爭執。」
「我絕對不願意你受傷害。」
「小苒，你戀愛過嗎？」
「媽媽以前告訴過我，你們也是由同學到戀愛才結婚的。或許你不像媽媽愛你那樣愛她，可我知道媽媽愛你，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這一點了。她能從外面傳來的腳步聲里聽出上樓的那個人是不是你，甚至躺在醫院病房裡，外面走廊上那麼嘈雜，她也沒弄錯過，我試過，我完全分辨不出來。如果這都不是愛，那我就真的不知道什麼是愛了。」
任苒哆嗦了一下：「真的嗎？什麼時候的事？」
「小苒，我一直試圖把這件事對你的影響降到最低，可是我知道，總有一天，我得來面對你的質問、懷疑。我只希望，這一天來得越晚越好。」任世晏苦澀地說。
任世晏痛苦地移開視線：「小苒，你媽媽去世了，讓她安息。」
「以前或許我們有不對的地方，可是現在來講，當然完全合理。」
「別因為我遷怒阿駿。」
任苒怒氣控制不住直往上沖。最近的確有人問她怎麼周末也不回家去住，她都是隨口應付過去，卻沒想到季方平特意找來是說這件事。她當然不想讓同學聽到，於是不回宿舍，掉ｗｗｗ.ｈeｔｕbｏｏｋ.ｃom.ｃｏm頭向另一個方向走。
「爸爸，媽媽生了四年病，你照顧她看上去也很盡心儘力，從來不抱怨，連護士都誇你是模範丈夫優秀男人。你當然不會是為了得到別人誇獎這樣做，對不對？你們應該是感情很好的，這一點，我沒理解錯吧。」
她當然不想跟小偷一樣退出去，正準備徑直進自己卧室，卻聽到任世晏說：「家驄，我認為這件事的波及範圍恐怕會進一步擴大。」
「那是當然。」任苒咬著牙，壓制住滿心的酸澀，「其實我也有問題想問你，你能坦白告訴我嗎？」
「我跟你父親的關係，對你有衝擊，我完全能理解。但一件事歸一件事，你不能把對我的怨恨發泄到你父親身上。」
「我和你媽媽達成了共識，不在你面前吵架。」
「你太多慮了，阿駿是我從小到大最好的朋友，媽媽生病住院，趕上你出差的時候，他一直陪著我；我被你帶到這裏來，沒一個朋友，只有他天天打電話給我；他還特意為我來這邊上大學。他瞞著我，也是為了我好，我不會怪他。可越是這樣，我越不會按你的如意算盤去利用他的友情，自私地霸住他。」
任世晏的聲音懇切，帶著一點兒懇求。她仰起頭，在那天以後，第一次正視父親。眼前這個男人，一直被她母親深愛著，被她崇拜著，被他的同事和學生折服仰慕著，他仍然相貌英俊，甚至鬢角邊一點隱隱的白髮也增添了他的氣度，他看著她的眼神中滿含她熟悉的疼愛之情。可是現在落在她眼內，卻只讓她覺得陌生而迷惑。
任世晏發現，坦白遠比他想象的要困難，他一下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你以為我沒有負疚、沒有掙扎過嗎？」
任苒失神地看向書桌上放在一幀方菲的照片，她特意選了媽媽病情加重前拍的一張側面相，照片上的女子看著遠方，神態溫婉寧靜。
這天，任苒去圖書館還書，她剛回宿舍，同宿舍的于麗正好出門，對她說：「有人找你，等了你好一會兒了。」
任苒站定腳步，譏誚地笑：「這麼說，你是來勸我跟我父親和好的嗎？」
季方平勉強一笑，「小苒，我今天來，不是請求你同意我和你父親交往，我認為那是我跟他兩個人的事，根本無須求誰。我只是提醒你，你父親並不像你認為的那樣對不起你母親，而且他為你做出了很大犧牲，你也應該站在他的角度上想一想，不要一味自認為站在了道德制高點上，可以毫無顧忌用親情來懲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