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驀 然回首時
第三十一章

「別急著逐客,我們談談吧。」
北京下起了小雪,雪花紛紛揚揚飄灑,增添了幾分節目氣氛。
「我拿的就是托馬斯?哈代的小說,她在最後……住院的時候,一直在看這本書。」
「春節好,陳總,這麼晚有什麼事嗎?」
「是呀,我努力了。不過祁氏並沒在我手裡起死回生,也許在很長時間里還得苦苦掙扎,仰仗陳華的幫助……」
陳華不禁失笑,「這麼正式,你是存心堵住我,不讓我說你不想聽的話吧。」
「小苒,你母親一直愛看書,我記得她喜歡狄更斯,還有托馬斯?哈代。」
……
他張臂再度抱一抱她,馬上放開,大步走進安檢,任苒一直注視著他挺拔的背影,而他似乎感受到她的注視,在進去的剎那回頭對她揮手微笑,那個笑容明朗,是她從小便已經熟悉的,她勾起嘴角,努力笑得開心,同時向他揮手。
任苒將信將疑,猶豫一下,「那你為什麼一定要過去?」
當然,她的確努力保持著與祁家俊的距離,但她並沒有按最斷然的做法,和他徹底不來往。
祁家駿的口氣毫無商量的餘地,任苒不吭聲了。
陳華揭開桶蓋,一股咸腥味道散發了出來,任再定睛一看,裏面居然裝著大半桶海蟹,擠擠挨挨地動彈著,吐著泡沫。
十六歲時,他陪她經受了母親去世的悲痛;她被父親帶到一個陌生的城市讀書,他特意考過來陪她。
任苒想,她無法去弄清這份感情算是親情、友誼還是愛了,也許愛本來就是一個極其寬泛的概念,就算有人指責她,她又怎麼可能否定她們之間的感情。
祁家駿微笑,「我會愛惜自己的。小苒,放心。」
任苒再也控制不住,眼淚重新落了下來。
祁家駿忍不住笑了,「小苒,你是不是對我獨立生活的能力很沒有信心?」
這份意外的禮物讓她有些哭笑不得,正要說話,心中卻驟然湧上一絲疑惑,她不去理會,努力保持著正常語速:「陳總太客氣了,我不敢當。」
十八歲時,她離家出走,沉浸在對一個男人不可理喻的愛慕里,完全忽略了他的感受,他仍然不斷去深圳、去廣州找她。
她當然無意與之對話,「謝謝,我回頭打給他。」
任苒垂下頭,雙手緊緊握在一起「我不能去跟每個人解釋,我的婚姻是一個錯誤,早就已經名存實亡,和你沒有關係,那樣會傷害敏儀。她是我兒子的媽媽,從一開始,我並能好好待她,至少這一點面子我要留給她,所以,小苒,對不起,我想來想去,唯一能做的是什麼也不說,走的遠遠地,盡量讓你遠離這件事。」
「小苒,陪我坐坐。」
任苒思忖再三,還是撥通了祁家駿的電話,「阿駿,你要去澳洲嗎?」
春節假期到了,從到澳洲留學起,任苒就習和_圖_書慣了一個人的除夕,不肯參与聚在一起包餃子吃飯、噴瓜子吃零食看春晚的集體娛樂。
祁家駿無可奈何地一笑,「她真是多事。」
任苒沒料到她如此主動發難,「請不要對你根本不了解的事情說三道四。」
任苒抿緊嘴唇,一聲不吭。
她先撿了幾隻螃蟹出來洗刷乾淨,放入蒸鍋蒸熟,再用刀斬開,剔了蟹肉出來,和敲碎的蟹鉗一塊放入砂鍋里,加入米、食用油、薑絲和水,等燒開后,調成小火煮著。這是她在雙平學會的,多年沒試,做起來卻不假思索,沒有一點粥很快煮好,任苒裝了一盤家鄉的腌筍絲,一塊兒端出來,「只有這些了,請隨便慢用。」
「小苒——」
「不關你的事,其實工作就是工作,沒幾個人能有熱愛工作的幸運。很抱歉,小苒,讓你失望了。再見。」
「他剛出門,手機忘在家裡了。」季方平聲音冷漠地說。
季方平發出一個冷笑,「別忘了我是祁家的律師,祁太太、莫敏儀都來跟我諮詢過,對於這件事,我比你想象的的要了解得多。莫敏儀也許有些傻裡傻氣,不知道該怎麼對付你才好,祁太太可是明確說了,她絕對不接受兒子選擇你。」
任苒笑:「別客氣,時間不早了,飯也吃過了……」
想到她母親,她控制不住一陣悲傷。
祁家駿打開保溫飯盒一看,裏面是熱氣騰騰的米飯配著幾樣菜,都是他愛吃的口味,他大口大口地吃著,一邊說:「真好吃,小苒,你現在烹飪手藝比以前厲害多了。」
「對不起。小苒,這次去澳洲,我想讓自己真正獨立。本來就沒打算要家裡的錢,更不用說找你借錢了。」
「需要我幫忙打下手嗎?」他反客為主地問。
二十二歲時,他開車去北海接她回家,讓她知道,就算失去愛情,也不是末日。
「我知道你不放心我,有什麼話就直說,小苒。」
任苒深吸一口氣,讓聲音平靜下來:「季律師,想必你等今天這個回敬我的機會很久了吧。不過讓你失望了,有道德底線的人根本不需要別人來質疑,自己就先要接受良心的拷問。不管以你的眼光了解到什麼,以你奇怪的心態參合了什麼,我都可以站在我媽媽面前說,我從來沒忘記過她給我的教導,無需因為卑鄙、心底惡毒而感到羞愧。」
最初,她是想獨自懷念與祁家驄在雙平島上度過的那個春節,那是她那段愛情里最美好的日子。
任苒下意識地看向面前那一桶螃蟹,有些疑惑他的來意,可是卻再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人來人往的機場大廳,滿目全是腳步匆匆來去的旅客,每天上演著無數聚散離合,沒有人注意到這一對靜默的年輕男女;他們也無視著眼前的熙熙攘攘,人來人往。
任苒接過他的和*圖*書外套拿去掛起來,回過頭來,連忙伸手從他手裡拿過書,走進卧室放好,然後一言不發,徑直拎著桶進了廚房。
任苒吃驚地看著他想不通,他怎麼把要求提得這麼理直氣壯。
「別擔心,雖然我比較喜歡墨爾本,不過顯然悉尼的工作機會肯定多一些。」
「我沒生氣,我只是難受。你去澳洲,是不是為了讓別人不說我們閑話?」
「我沒敢想讓你給我做一桌菜出來,現在提這要求註定是自討沒趣,做你以前愛做的海鮮粥就可以。」
他消失在她的視線里,她的心空空蕩蕩,理不清是什麼滋味。她想,也許分開一段距離,他們能將感情看得更清楚。
祁家駿全部吃完,「很久沒吃這麼多,快撐死了。看在我這麼捧場的份上,別生氣了。」
祁家駿無可奈何地搖一下她的肩頭,「生我的氣了嗎?」
任苒本來就心情不好,這一番話越發讓她極度鬱悶——更重要的是,她充滿了自我懷疑。
任再第二天請了假,開車直奔機場,從國內到達斤出來的祁家駿看到她很吃驚,「你怎麼來了。小苒?」
任苒並不說什麼,從背包里拿出一個裝在布套里的保溫飯盒遞給他,「拿著,我走了。」
任苒只得嘆一口氣,「不用了,你請坐。」
在母親離世、與父親的關係只餘一個節日問候以後,祁家俊是這世界上她最親的人,她不能想象失去他的關心,而這份感情該如何界定性質,她完全茫然,不願意多想。
祁家駿笑了,神情平靜溫和,沒有任何負氣之態,「從小我就被拿來跟他比,由不得我。這一年時間讓我知道了,我確實不用跟他比,他做到的,我可能永遠沒法做到。我不是商業奇才,對IT公司的運作沒有概念,要學習的東西很多。肖鋼願意僱用我,是因為他和一起創業的同學都是做技術的,他們需要有可靠的人去傲市場。如果拿著你的錢去當合伙人,聽起來也許很風光,可是無論成敗,我再想到你。都不可能坦然了。不,小苒。我寧可去從一份普通的工作做起,這樣我才能才能單純擁有對你的感情。」
祁家駿的臉沉了下來,他仔細將飯盒擦乾淨蓋好,重新裝入布套裏面,放到一邊。任苒不安地看著他,「阿駿,其實我不在乎別人說什麼……」
「春節快樂,注意身體,我掛了。」
「對,明天的機票。」
任苒無可奈何:「我打算明天出去玩幾天,家裡什麼也沒準備。」
任苒看著祁家駿換好登機牌,託運行李,馬上要入安檢,她再次叮囑他:「別把敏儀的警告不當一回事,不要隨便去墨爾本。」
她本來還要賭氣,可是抬眼看到祁家駿消瘦的面孔和眼中的懇求,心頓時軟了,默默接過他手裡的旅行箱幫他拖著,兩人去了另一和圖書個飛國際航班的航站樓,在候機大廳找到相對安靜的位置坐下。
「我打電話問家鈺姐,她告訴了我航班。」
陳華微微一笑,「不好意思,我似乎是個不速之客。這個送給你,任苒。」他將手裡拎的塑料桶放到地上。
「我還可以更正式一點兒,比如,陳總,謝謝你對我工作的大力支持……」
她開著電視機,讓室內多少添點熱鬧氣氛,歪在沙發上給客戶、同事分別發著簡訊,客廳門鈴突然響起來,她有些意外,她這裏一向少有訪客,更何況是在大年三十的深夜。她走到門邊從貓眼望出去,不禁一怔,站在門口的是陳華。他肩上頭上沾著雪花,手裡拎著一隻紅色塑料桶,顯得多少有些不搭調。
陳華吃著粥,跟過去一樣,他吃什麼都不會流露很有胃口的樣子,可是吃過一碗后,他要求任苒再盛一碗,全部吃完,他說:「謝謝,很好吃。」
她稍徽放心,「如果在悉尼工作就得租房了。你記得上那邊的中介網站好好看看,做一下對比,不要只聽經紀一說就點頭租下。」
她只得側身,他走了起來。
任再遲疑一下,終於欺斯艾艾地說:「家鈺姐覺得,近兩年澳洲IT業明顯恢復景氣,肖鋼的公司做IT服務,發展前景不錯,只是她很遺憾現在家裡不肯調資金給你。其實,……那個,我目前沒什麼要花錢的地方,如果……」
她一個人,當然並沒心情做年夜飯,只隨便做了點東西吃了,「吃過了。」本來打算說再見,卻鬼使神差地說:「我在看媽媽留下來的一本書。」
然而時間不會止歇于任何一刻。
「阿駿,創業想要直奔是很自然地事。我一向以為,我跟你之間,用不著計較誰拿了誰的錢。」
「午飯。你不是下午兩點的飛機嗎?你要是喜歡吃機場的飯菜或者飛機餐的話,就扔了得了。」她甩他的手,他卻緊緊握著不放。
往事一點點在眼前展現。
她四歲時,他帶她玩捉迷藏,她走丟了,他在Z大2的校園裡找了三個小時,把她找回來,當時,他不過六歲。
祁家駿淡淡地說:「我想換個環境,換個活法。」
任世晏再度沉默。任苒想,不管是指責、辯解或者懺悔、原諒,都無法修補他們父女之間的關係了,到了現在,母親到底只存在於她心中,她又何必跟早已經開始另一段生活的人談起。
任苒打斷他,「可是家鈺姐說你這一年工作努力的程度讓她和祁伯伯都很吃驚。」
正如她說的那樣,她其實沒有間斷過拷問自己:如果祁家俊的婚姻不夠美滿,她是不是全然無辜?
他回答得如此簡潔,任苒縱有無數疑問,也只好抓緊時間說起莫敏儀的警告,但祁家駿很不以為然,「敏儀跟你打這種電話幹什麼?她這兩年有些神經質,你hetubook.com•com別受她傳染。」
以後,她不用再刻意懷念什麼,甚至想做到忘卻,也習慣了獨自一個人過節,像過平常日子一樣。
任苒有滿心疑惑找不到答案,想來想去,只得撥通父親任世晏的手機。準備問一下祁家最近的情況,不料接聽手機的竟然是季方平。
祁家駿沒想到姐姐什麼都跟任苒說了,煩惱地皺眉,「我沒打算拿他們的錢,別人能在澳洲生存下去,我也能。」
「小苒,我不能再拿你的錢了。」
「可是她真的很害怕那個人,說他是混黑道的,很變態很危險。」
「真要謝謝我的話,」陳華不理會她刻意保持距離的語氣,「任苒,做晚飯給我吃吧。」
甚至她將這段感情定義為兄妹之情的努力也是自私的,她怎麼能如此否定祁家駿對她的付出。
「是什麼?」
「不是啊,我自從負責一個小組的工作后,就變得越來越嘮叨了,這大概是職業病。」
「春節快樂,爸爸,再見。」
祁家駿去了悉尼后,很快開始工作,並跟肖鋼以及另外一個中國人合租住下。他在網上告訴任苒這一消息,她頓時鬆了口氣。
「昨天聽家鈺姐說,你準備去她的同學肖鋼在悉尼般的那個IT公司工作。肖鋼最開始有意找你入股。可是祁伯伯和趙阿姨生你的氣,一分錢也不肯給你。」
不管季東平再說什麼,她猛地掛上了電話。
如果在眾人眼裡,她都是祁家俊婚姻破裂的原因,現在祁家俊要遠走澳洲,也與此不無關係,那麼她那樣刻意不介入他的生活,就顯得十分可笑了。
任苒的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祁家駿伸手輕輕拍她的肩頭,「別哭,沒什麼可傷心地。這對我來講,也是一個機會。現在祁氏的情況漸漸好轉,有爸爸和姐姐足夠了,我還來得及去做一份更適合自己的工作。」
任苒幾乎要說:不如你留在北京。可是這句話哽在喉間,她到底沒辦法講出口。
任苒窩在家裡,照例打電話給父親,問一聲新年好。任世晏關切地問她:「有沒有吃飯?」
陳華脫下外套,坐到沙發上,一眼看到身邊放的那本《遠離塵囂》,他幾乎是不由自主地伸手拿起了書。
「你看,飛機晚點,我一直沒吃什麼,而且今天是大年三十,這麼晚了,讓我一個人去滿街找餐館再一個人吃飯也不夠人道。」
她拉開門,兩人四目相對。不等她開口,陳華彬彬有禮地問:「我可以進來嗎?」
兩個人都再也沒說什麼,只體會著這樣倚靠著的親密感覺。從童年到現在,兜兜轉轉,給了他們最大安慰的,始終就是彼此。
「上次他來鬧事,報警以後,我找律師查過他的案底,犯的無非是吸毒、打架傷人之類的小案子,不是那種拿刀拿槍砍砍殺殺的黑社會。敏儀大概被他嚇壞了,天天m.hetubook•com.com胡思亂想,才特意說得誇張。」
攤在她膝頭上的,的確是《遠離塵囂》這本書,這是她用來讓自己平靜的法寶,而幾年來頭一次在父親面前提起母親,讓電話那邊一下沉默了。
任苒坐在一邊不吭聲。
任苒突然轉身,伸手抱住了他,他微微一震,隨即緊緊樓住她。
她在努力堅守,卻不知道這樣的堅守是不是一種逃避。
北京這一年春節由全面禁鞭改為限制鳴放,從早上起,老式宿舍區內鞭炮響得此起彼伏,不絕於耳。驟然經歷這樣久違的喧囂,襯得她一個人越發孤單。
祁家駿連忙拖住她,「別走,這是什麼?」
「別為我擔心,想通那一點兒后,我輕鬆了很多。我以前一直過得不認真,總以為既然得不到你的愛情,就有權放縱自己。到後來我才知道,我不能把什麼都歸咎於命運。選擇是自己做出的,每一個放縱都有後果,有時這後果傷人傷己,也不得不承擔。現在明白這個道理,還不算太晚。」
「等一下,任小姐,現在有勝利感嗎?你讓一個男人不顧家裡所有人的反對,哪怕一分錢都拿不到,也一定要去澳洲擺脫他的婚姻。想想看,我當年不過是默默等待,就被你憎恨挖苦了一個夠。不知道你是怎麼評價自己的行為的,果然所有的道德都適合用來約束別人,你的雙重標準還真是讓我好笑。」
他當然清楚地記得,任苒隨他離開深圳,一定要帶上這本書;隱居廣州和後來去雙平時,一直都在看這本書。在雙平島上,她會躺在吊床上看,幾年過去,書脊已經磨得泛白,邊緣略有破損,內頁紙帶著暗黃,書角微微翹起,顯然,任苒看這本書的時候很多。
任苒怔怔看著他,眼中有酸澀的感覺,她努力想調動起一個笑意,卻還是沒成功。祁家駿回過頭來。注視著她,笑容裡帶上幾分苦意,「我知道,你不想我提感情。放心,我不會再提的。我這一去前途茫茫,至少要先賺出離婚贍養費,給敏儀一個交代,哪還有資格拿感情來困擾你?」
「阿駿,我不知道你這麼討厭祁氏的工作,也許我太自以為是了,盡拿那些大道理壓著你。」
任苒再度打斷他,「不要去跟他比,阿駿。」
「我在乎,小苒。猜測我們關係的全是我們的親人,我不介意告訴他們,我一直愛你,可是如果我把你放到和當年的季方平沒有兩樣的位置上,我會鄙視自己,也沒法再面對你。我們之間的感情,經不起這樣的褻瀆。」
任苒沉默一下。轉移話題:「你留在悉尼工作就好,最好不要去墨爾本,敏儀說的那個人不能不提防著。」
「我比你大兩歲,小苒。」他看著前方。平靜地說,「你已經工作了三年多,而我一直過的是二世祖的日子,除了最近一年,我沒正經做過一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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