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聽說最近你不接手新的客戶,全都轉手交給了同事。」
他悄無聲息地出現,然後一言不發地消失。
「你……去過墨爾本?」
「適當還是要出去玩玩,你那邊都春天了,別老關在家裡。對了,昨天我被老肖狠狠鄙視了。他做飯,讓我給他打下手,把雞蛋打散。我拿了兩隻雞蛋對著一磕,流得滿手都是。」
這時會所那邊大露台上突然燈光亮起,人們從室內涌了出來,任苒解釋:「銀行請來了法國藝人做冷煙火現代舞表演,據說很精彩。」
這道傷疤是任苒少女時期留下來的。
「對不起,任苒。」
「照你剛才跟那個律師講的話來看,我很懷疑你會一直倔強下去,等著看我怎麼收場,也不會打這個電話。」
「我今天連著拜訪六個客戶,也快累趴下了,路上還看到一起車禍,你開車出去小心點,國內的車太多,路況太複雜。」
酒會進行得差不多,她送一位先行告辭的客戶去停車場,一時不想返回會所,便順著旁邊曲曲折折的迴廊走到水池邊木製長椅上坐下。
「對我來說,從來沒有過去。」
放下電話,任苒不得不重新穿上鞋子,皺著眉頭讓腳趾適應一下,準備返回會所,然而剛繞過樹蘺就怔住,陳華正坐在樹蘺這邊的的長椅上抽煙,她打個招呼準備走掉,陳華開了口:「任苒,陪我坐坐。」
「於是你看了,下了結論,走了。」
「放心,上次滑雪以後,好久沒開車出遠門了。我正在備考,也沒時間出去玩。」
「我之所以沒在見到你后馬上對你解釋,就是不希望你得出這樣的結論。」陳華的聲音裡頭一次出現了一點懇求的意味。
一些生活片段急速閃過任苒腦海。當時她在某個酒店邊,不經意看向車子的後視鏡,視線中隱約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
「誰讓你穿高跟鞋了,要穿也挑穿起來舒服的買啊。」
所有尋常景緻,都帶上了不尋常的色彩。她著迷地看著,以為看到了自己的命運——跌宕起伏,充滿激|情與不可知的奇迹。
她站起身,這時舞台上懸吊半空的女舞者正與男舞者迴旋交纏,身後展開的雙翅一齊揮動著噴出煙火,銀白色光焰如同華麗的瀑布般流淌下來,印照得四周亮如白晝。一時之間,她有些目眩神離,搖晃了一下,陳華馬上站起來,伸手扶住了她。
「馬上快到表演和客戶抽獎環節了……」任苒頓住,明知道所謂獎品雖然豐厚可觀,表演也算精彩,可當然不足以吸引陳華過去,只得坐下。
「謝謝陳總。」她定定神,讓自己站定,試圖地掙脫他的手,「明知道今天的招待會要站很長時間,還穿一雙不合腳的新鞋子,實在是不明智。我先進去了。」
任苒四顧無人,脫了高跟鞋,著實鬆了一口氣。這雙價格不菲的鞋子是她一周前買的,今天穿著站了大半天,腳酸痛得幾乎已經麻木了。她一邊揉著腳背,一邊拿出手機翻看收到的簡訊,看看時間,先給車友會的朋友章昱回電話過去。
那麼至少在那一次,她看到的確實是他。
他們始終沒講任何曖昧的話,確實如好友、如兄妹,可是這樣絮絮說來,放鬆、親密的感覺無處不在。
「勞逸結合,下周還是去天津吃海鮮吧。港大的MBA考試GMAT分數上600估計就夠了,以你在澳洲留學打下的底子並不算難,別把自己弄得太緊張了。」
她沒有想到會聽到他道歉,一時無言以對,好在這時電梯到和圖書了他們的樓層停下,門打開,她一步便跨了出去。
陳華不理會任苒,拿房卡開門,然後一歪頭,示意她進去,她有幾分煩躁,可是也不打算在走廊上跟他爭執,進門后拿過旅行袋,徑直進了浴室,鎖上門,飛快地剝掉全身衣服。
那種突然發生、沒有緣由、不講道理的愛,有多少出自對神秘陌生男人的傾慕,又有多少出自自身生活突然崩潰后的混亂,她不清楚。隔著大段時間的距離,她彷彿看到了當年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生,努力隱藏起所有的怯懦,向她愛的男人發起第一次挑戰。
只是那樣單純的信念,已經不復存在。這個坦然承認愛她的男人仍然散發著危險氣息,曾經讓她莫名迷戀,現在卻讓她感到惘然。她努力修補好了自己的生活,整理感情,規劃前途,那些奢侈的情感,完全在她的計劃以外。
他們後來戀愛了。
祁家駿說的老肖是肖鋼,是他姐姐祁家鈺的同學,以前曾與他們在墨爾本合租,現在是他的老闆兼室友。任苒被逗得大笑,「居然出這種洋相,你這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少爺,我真是服了你。」
「章昱,群發的郵件已經收到了,你們活動安排得真豐富,可是最近實在太忙了,都沒時間出去玩。」
任苒曾經以為,她經歷的是永遠不能原諒的背叛,不可能痊癒的傷痛。可是再如何深刻的憤怒,終於還是隨時間流逝漸漸淡漠。她經歷了離家出走,然後遠赴異國求學,再回國工作。她父親在她出國那年再婚了,她與父親從最初的幾近決裂,到後來保持著起碼的聯繫,與父親現在的妻子始終沒有任何往來。
陳華吐出一口煙霧,彈落煙頭掛著的煙灰,轉過頭來,靜靜迎著她的目光,「去過。」
「給我一個機會,我們試一下重新開始。」
「不是。」她搖搖頭,「我重新規劃了一下,還是準備朝投行方向發展。去深圳那邊工作,可以申請港大的兼讀MBA,周末過去上課,比較適合我。」
他跟在她身後,走到房間門口,她站住,伸出手:「請把房卡給我。」
任苒急於入住,徑直向內走去,門前服務員看到她,似乎要阻攔,卻在停好車隨後走來的陳華掃過來的目光下退開了。
她凝視著汽車後視鏡,不敢眨眼,生怕須臾之間,一個模糊影像便會消失。然而她強迫自己猛然回頭,身後來來往往是步履閑適的行人,沒有任何異樣。
「我倒是想讀美國的TOP10,可是學費加上生活費用太高昂,而且商科想拿到獎學金的可能性也太低了。想來想去,還是香港大學的兼讀MBA比較現實。」
不知不覺間,她的眼睛有一些濕潤。
「四年前,我在亞拉河畔,看到過類似這種表演。」
她抗議道,「買的時候當然試了,還在店裡來回走了,當時感覺很舒服,哪知道這鞋的舒服是有時效性的。」
那時,他叫祁家驄。她才18歲,剛愛上他,而他正陷於生意上的麻煩中,將要匆匆離開。他開車載著她穿越城市,從江南到江北,前方是綿延的燈光,車流如河,一輪帶著檸檬黃光暈的滿月掛在天際,夜幕下的大江暗沉無聲地奔流。
他出來抽煙,聽到樹蘺那邊任苒的聲音,便坐了下來。當然,他不是第一次聽任苒與祁家駿通話了。
站在她面前的這個男人,高大的身影籠罩著她,低沉的聲音衝擊著她。她透過隱約淚光看著他,那個笑意以前也曾偶和圖書爾掛在他的嘴角,一閃即逝。每當他這樣笑,她就以為她擁有了他的全部,所有疑慮被放置一邊。
「對你來說,承認錯誤大概很罕見吧。不過不用自責了。從某種程度講,我覺得收錢被打發掉,也是一種不錯地講再見的方式,這樣了結感情很好,大家都能徹底解脫。」
四月初的北京,正值初春,天氣乍暖,卻還略帶寒意。外邊十分安靜,夜色籠罩之下,只見水池裡砌著假山,倒映著清冷的月光,睡蓮剛剛長出水面,肥大的錦鯉靜靜遊動,間或甩動尾巴,「潑喇」一聲,濺起一點水花。
「我花過很多時間想你,想我經歷的那些到底算不算愛情,是什麼原因讓我們就是沒辦法在一起。你大概永遠理解不了胡思亂想是一種什麼狀態吧。」不等陳華說什麼,任苒無聲地笑了,「老實告訴你,那種狀態很可怕,讓人懷疑一切,對自己徹底失去信心。我很慶幸我想得厭倦了,放棄了。如果你的解釋早兩年來,我大概會激動,以為又一次經歷了奇迹。可是今天聽了之後,再沒有其他感覺了。」
陳華默然。
任苒偏頭想了想,自嘲地笑了,「我哪裡還有什麼倔強,充其量就是有恃無恐,知道你想給我的不過是一個教訓而已。」
「那個城市看上去安靜宜居,你看上去很幸福,我想我沒權利打攪你。」
兩人視線相接,他對她頜首致意,她也禮貌地點點頭,然後連忙轉過頭去,繼續招待其他客戶。
舞台那邊的人聲安靜下來,傳來鋼琴獨奏的音樂。
「那還用說,」她得意地笑,叮囑他,「記得多給趙阿姨打電話,她再生你的氣,也是擔心你的,不要跟她賭氣。」
萬千思緒同時湧上心頭,她張了張嘴,卻沒有辦法問出一個為什麼。
放下電話不久,她專門出來等的電話來了,祁家駿每周這個時間會從悉尼打了過來,他年初到澳洲工作,到現在已經三個多月了。
「這跟你沒關係。」任苒的聲音中透出一絲警惕,「陳總,請不要插手他的生活。」
這時,她放在口袋裡的手機響起,她定定神,拿出來接聽,簡短地對答著:「好,我馬上進來。」
在她這次倉促離開北京后,他又以追捕的姿態尾隨而來。
任苒去年因莫須有的原因,被從幹得心應手的銀行資產管理部門調到個人理財部門,有很重的業務壓力。陳華不聲不響通過別人給她介紹客戶,儘管沒哪個客戶當面對她點破,但她自然心知肚明,遲疑一下,說:「謝謝陳總關心。我已經向銀行申請調往深圳分行工作,所以會陸續把手頭客戶資源全轉交給同事。」
她沒想到,陳華仍然記得她當年帶著少女的天真與驕傲說的這句話。
任苒不便再推辭,笑道:「好,我盡量去。」
長時間的沐浴,衛生間內的蒸汽弄得她有些眩暈。
此刻,他們在一個陌生小城的酒店房間內,只一牆之隔。突然,她有些迷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們走到了這一步;更不知道她離開北京的旅程,怎麼演變成了一場逃亡。
陳華正好在場目睹。他送她去醫院,握著她的手,陪她處理傷口,她不願意回家,他開車載著她在那個城市漫遊,她在後座哭泣,那種沉默的安慰方式讓她度過了面對真相的最初時刻。
他愛撫她的身體時,總會若不經意地輕輕撫過那道疤痕,彷彿無聲憐惜緩解著她受過的傷。
任苒無聲地笑了,用力抽回手,退後一步,歪頭m.hetubook•com.com看著他,「我應該讚揚你默默走開,為我的幸福做出了無私犧牲嗎?」
而多次撫過她傷痕的那個男人,帶給她的是一場從忘我投入到絕望放棄的戀愛。他在她滿懷希冀時中止,在她不再期待時重新出現,在她已經沒有悸動時說愛她。
「倒也不是什麼意義都沒有。」她的聲音低而清晰,「至少證實了我的一點猜測:你確實並不愛我,也從來沒理解過我對你的愛。」
陳華瞟她一眼,並沒說什麼,開出不遠,停了一下車,進一家藥房,又很快出來,將一盒塗蚊蟲叮咬的藥膏遞給她,然後再度發動汽車,轉過一條街,便駛到目的地停下。
陳華顯然早就辦好了入住手續,他直接帶任苒上電梯,按了二十七樓。電梯門合攏,任苒注視著電梯鏡子里的自己,這是三天來她頭一次照鏡子,明亮的光線下,這個全身影像清晰而陌生,她幾乎給嚇到了,又有一點兒好笑,暗暗想,果然沒一個人經得起落魄考驗,難怪服務員幾乎要拒她于飯店門外了。
「還好,我在香港工作過大半年,對那邊還算適應。」
然而陳華沒有放開她。
她仍然懷著對母親深切的回憶,接受了與從小崇拜的父親由親密變得無可挽回的疏離這個事實。
祁家駿當然不以她的取笑為意,「老肖特別表揚了你傳過來的家常菜操作步驟,說實用性很強。」
她和其他銀行職員一樣,穿著合體的藏青色制服套裝,足蹬八公分黑色高跟鞋,頭髮一絲不亂地綰起,與職業的裝束一樣,她始終保持著職業的平靜——只是這個平靜在陳華的注視之下,維持到後來,她自己也覺得有一點表演性質了,意識到這點,她便有些沒來由的疲憊感。
她短促地一笑,「過去的事了。」
「我的腳快痛斷了。」她來不及地訴苦。
她目光一轉,正好與陳華在鏡中對視。他站得離她很近,身形挺拔,衣著熨貼,更襯得她形容灰敗。她避開他專註的視線,「謝謝你今天大發慈悲過來。如果再捱上一天,我大概就得像你期望的那樣,打電話向你求饒了。」
「飛行恐懼是可以克服的。」
任苒搖搖頭,「除夕那天,我想我已經對你說清楚了,我們分開了,我們回不到從前。沒有什麼能夠重新開始。這個解釋一樣改變不了什麼。」
「所以,在你眼裡,我只是一個用錢打發過去感情的冷血動物了。」
陳華突然伸手,撫向她的右手肘外側,那裡有一道細長而微微隆起的疤痕,這個接觸讓她大吃一驚,她本能地一閃,已經抵到了電梯一側,避無可避,然而他更迫近她,彷彿完全不在意她身上散發的難聞味道。
深重的疲憊感驟然之間湧上來,一瞬間,她只覺得如同背負了無形的重擔,被壓得沒有喘息之力,疼痛的腳幾乎有些失去了知覺。
「沒關係,成年以後再回過頭去看看,我其實也不大理解自己了,痴狂到那種地步,只有當時那個年齡、那個心境才可能吧。」任苒意興索然地說。
她放下手機,直視著陳華, 「陳總,我有時候確實會想,如果有重新選擇的機會,我會怎麼生活。我得出的結論是,我並不需要那樣的機會。不管是犯過的錯誤還是投入過的感情,我全都沒有後悔,可這不代表我希望重新經歷一次。」她的目光從他臉上劃過,轉身,「失陪,我先進去了。」
不用再回頭,任苒清楚知道,陳華一直注視著她。
任苒一下怔住hetubook.com•com
這條不長的街道沿路霓虹閃爍,顯得燈紅酒綠。他們眼前是一座外觀囂張而突兀的二十余層大樓,大概得算這個城市不多的高層建築之一,高登大酒店的店名很不顯眼地鑲在牆體上,用於勾勒字體的霓虹燈亮得斷斷續續。然而酒店對面的建築卻掛著碩大明亮的燈箱招牌,「花都夜總會」幾個大字在夜色中顯得十分張揚醒目,五顏六色的燈光投射過來,十足是一個標準的銷金窟模樣。
「做投行需要出差,空中旅行是家常便飯,你確定你能承受?」
會所對面臨時搭建的小舞台上開始響起音樂,燈光閃爍變幻。一男一女兩個演員登上舞台,他們都穿著純白的緊身服裝,背後背著寬大的翅膀,藉助鋼絲冉冉升起,在空中完成著各種高難度舞蹈動作,同時不停釋放著各色冷煙花。五顏六色的光影升騰之間,兩個曼妙的身姿翩然遊走于舞台之上,露台那邊傳來一陣陣歡呼和掌聲。
那一年她18歲,正讀大一,回到家中,以意外的方式知道了喪妻兩年的父親,與另一個女人有著長達八年的婚外戀情。她無法接受那個事實,奪門而出,在狂奔下石階時摔倒。
「去年祁氏出現危機,坦白講,如果不是認為你的生活會受到影響,我母親再怎麼央求我,我也只會安排阿邦打一筆錢給他們,不會親自過去。看到你從香港趕回來,我才知道,我犯了一個愚蠢的錯誤。」
陳華早就清楚知道,他的這個坦白,只會將任苒推得更遠。有些誤會不可能一經解釋便冰雪消融,更何況,隨之而來的時間流逝早已經改變了彼此。
任苒就職的英資銀行在北京市郊一個會所舉行盛大的招待酒會,慶祝進入內地六周年。她正與客戶談話,突然有一點異樣感,頸后掠過一道涼意,她本能地回頭,隔著衣香鬢影,觥籌交錯,一眼看到陳華突然出現在不遠處,正專註地看著她。
「現在我不會輕易對別人下這種帶感□彩的價值判斷。」任苒側頭,聳了聳肩,「好,你都解釋清楚了,謝謝。」
「任苒,在感情這件事上,從你決定愛我開始,我就已經不是做決定的那個人了。只不過,我認識到這一點有些晚了。」
「對不起,我實在是氣昏了頭。」
「我終於等來了這一天,」陳華凝視著她,嘴角那個淺淺笑意帶著溫柔,「我愛的那個小女孩長大了,對我說:嘿,大叔,別來煩我了。」
他低沉的聲音和著如同行雲流水般的鋼琴樂曲,一字一字進入任苒耳內,她卻只有無力感。重逢以後,這個男人對她不止一次說過愛她,甚至於求婚,但哪一次都沒有今天這麼坦白。她沒有理由不相信他的誠意,可是她唯一清晰的感慨,不過是覺得命運的安排永遠比人的想象來得深不可測。
她擦著身體乳,手指觸到陳華剛才在電梯里突然觸到的右手肘外側的那道疤痕,不禁停頓了下來。
四年前,亞拉河畔。
「你關心我的方式始終是代我做決定嗎?決定帶我去廣州,決定我應該跟我父親回家,決定我跟阿駿在一起看上去會更幸福一些,現在又決定給我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任苒也笑,「對不起,陳總,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更願意自己決定自己的生活。」
章昱從中學便到新加坡留學,畢業后回國做財經記者,自然了解這方面的行情,「去年港大經濟與管理學院在亞洲地區排名第一,他們的師資、課程設置相比內地更國際化一些,不過香hetubook.com.com港真是擁擠得可怕,我始終不習慣那個地方的生活。」
陳華笑了,帶著無可奈何,「我關心的,始終是你的生活。」
這幾天被關在拘留室里,她都是趁著被帶去上廁所的時候用自來水草草洗一下臉而已,身上已經髒得過了最初的不適,到了麻木的地步。
「對呀,這段時間都在備考。」
這間酒店裝修設備都略顯陳舊,花灑中的水噴射出來的力道毫不柔和,她仍然將龍頭開得大大的,水溫調得略高,徹底地洗頭洗澡,直搓洗得皮膚泛紅、微微疼痛才罷手。
一年半前的除夕,任苒明確拒絕了陳華突兀的求婚。但是他們生活在同一個城市、甚至同在北京CBD地區上班,哪怕不接受他的任何約會,不期而遇也是很尋常的事情。
人是一個如此構造奇特的而複雜的系統,情感有時固然會脫出理智支配的範疇,就連身體,似乎也有著獨立於心靈之外的神秘功能,當某些情境、某些觸感重現,記憶便會在莫名的時間湧上心頭。
在澳洲留學的三年多時間里,任苒不止一次以為在異國他鄉的人群中看到過祁家驄的身影。她甚至曾在火車站台追上某個人,待對方回頭后,又不得不倉促道歉。
「打算讀哪間學校?」
「四年前,我的事業剛剛重新上了軌道,仍然充滿不可預測的風險,我甚至不能用以前的名字公開露面。知道你在墨爾本以後,我想過去看看你。」
陳華的億鑫集團與這間英資銀行的一項合作中途夭折,不過他還是極受重視的大客戶。他一向行事低調,從不喜歡出席公開的應酬場合,他的出現差不多出乎所有人意料。唯一不覺得驚奇的,大概只有任苒。
他現在只能以這種形式旁聽任苒的生活,不能不有失落感。而任苒如此坦然講到她的計劃,顯然,她是想離他更遠一些。
章昱是某知名財經雜誌的記者,曾就銀行與億鑫的合作採訪過任苒,兩人幾個月前在車友會活動中再度相遇,拋開公事之後,談得很投機,後來便時不時聯絡了。他問任苒:「從上次滑雪以後就兩個多月沒見你參加活動了,真的準備考GMAT嗎?」
「我早知道,這個解釋對你來講沒什麼意義。」
還用問嗎?他看到了她與祁家駿出遊,她抱著祁家駿當時年僅九個月的兒子祁博彥,這個一向驕傲自負的男人選擇了不加詢問地離開。
任苒上車后繫上安全帶,便開了口:「謝謝送我去最近的酒店。」
這時,舞台上的音樂在煙花怒放中停止,演員在空中做著謝幕動作,同時緩緩下降。在背後那樣明亮眩目的背景襯托下,任苒臉上維持著的微笑顯得縹緲脆弱,待露台那裡掌聲平息,光線黯淡下來,陳華重新開了口。
他和其他來賓一樣,穿著正裝。她突然意識到,他們認識那麼長時間,這是她頭一次看他穿著西裝打著領帶,更襯得他氣質嚴謹,在人群之中高大挺拔,讓人根本無法忽略他的存在。
「你可以置疑我。沒要一個解釋,轉身走開,確實不像是一個愛你的男人應該做的事。」陳華凝視著遠方的舞台,「我最大的錯誤就是以為太了解你,這一點你沒說錯,其實我只是享受你的愛,沒試過真正理解你的感情。我一直在想你,任苒,沒有停止過。」
「你愛祁家駿嗎?」
「是因為我的緣故想離開北京嗎?」
陳華的聲音低沉一如平時,任苒隔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她看著陳華,有些不能相信從他嘴裏聽到澳大利亞那條河流的名字。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