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八百里分麾下炙
第015章 朋友

「就按提督的意思辦。」見周培公在這種小事上都猶豫,似乎還想推三阻四,張巡撫的心腹僕人急得不行,趕忙替周培公答應了下來。
明軍這邊旁聽的李來亨,猛地一拍桌子,厲聲喝道:「正是因為張巡撫夠朋友,我們才幫他的忙。要是張巡撫不把我們當朋友,那我們何必保著他?就算換一個巡撫來,有拿錢的好事,他會不幹嗎?張巡撫不想當這個湖廣總督,有的是人想當!」
用這個辦法,不但能解決經濟方面的麻煩,同時也能幫張長庚解決政治問題。之前胡全才的保舉同樣非常有效,而且胡總督也沒有浪費權利,任命了不少地方官吏。對於胡黨餘孽,做賊心虛的張長庚一向是欲除之而後快,利用鄧名把他們消滅后,還可以騰出位置供張長庚還願,正所謂一舉兩得。
其次,張長庚有一些人情債需要還。為了拉攏湖廣的縉紳,張長庚大肆封官許願,答應了不少官職出去——現在天下未定,科舉出身的人也不一定能夠保證得到職位,但是封疆大吏的保舉幾乎一定能夠得到北京的同意。尤其是湖廣這種戰區,張長庚作為未來的湖廣總督,他的保舉比狀元出身還管用。因此,張長庚靠著封官許願獲得了一批縉紳的擁戴。但僧多粥少,局勢穩定后張長庚認真一算,發現根本沒有那麼多空出來的職位,而自己已經答應人家了,等鄧名離開湖廣后也差不多該還了。
周培公深思了片刻,起身向鄧名告辭:「既然提督能等,那我今天先告退,過兩日再來拜訪提督。」
又一次,張長庚聽得是抓耳撓腮、喜不自勝,馬上命令周培公前去明軍營中忽悠鄧名,全權負責湖北的剿撫事宜。
「我看過不少商戰電影和小說,報紙、電視上也經常有商界巨子的傳記,就是偵探、推理片,也常常涉及到談判的技巧。而周培公接觸到的頂多是些商家店鋪的老闆,他一生的前二十年都在埋頭讀書,為了買菜討價還價這樣的小事用不著他做,今天周培公的表現都是他邊學邊琢磨出來的。」鄧名在心裏想到,若論眼界、視野之寬廣,周培公別說一輩子,恐怕幾輩子也別想追上鄧名:「若是周培公有機會和我接觸到同樣的信息量的話,我怕不是他的對手啊。」
「我不知道。」鄧名搖搖頭。
「沒有其他的了。」鄧名展顏一笑:「若是周先生沒有其它的事的話,我們就到這吧。」
「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兩個張家的僕人距離較遠,鄧名在周培公耳邊輕聲說道,然後哈哈一笑,轉身大步返回營中去了。
「反正你們可以把責任推給胡全才。」鄧名看著周培公那兩個點頭如搗蒜的談判副手,冷笑了一聲:「這些地方官和張巡撫不合,我出力解決本來就是幫忙,張巡撫還要我自損名聲,世上有這麼對待朋友的嗎?」和_圖_書
「沒問題。」這個要求更是理所應當,周培公甚至沒有想到鄧名會把這點事還鄭重其事地拿出來說。
張製片把這個劇本交到周培公手裡后,遭到了周導演的極力反對。周導演說,若是被男主角鄧名看到這個劇本,那他一定會獅子大開口,喊出天價的片酬。要是不給的話,鄧主演不接片還是小事,要是帶人來燒製片廠那可怎麼辦?
「提督認為他們想幹什麼?」任堂問道,今天鄧名的表現讓他非常欽佩。
本來周培公並不擔心鄧名事後醒悟過來。首先,他可能永遠被蒙在鼓裡。其次,就是鄧名後悔,清廷也不可能相信他的話——明軍敗將對清廷封疆大吏的攻擊,怎麼看都像是反間計。
周培公認為,鄧名沒有獅子大開口並非好兆,多半是在放長線調大魚。如果沒有這兩個家僕在邊上,周培公還可以給張長庚仔細分析,說服他認可自己的觀點。如果鄧名今天獅子大開口了,周培公做到這點就更容易,同時還能讓張長庚意識到讓沒有談判經驗的心腹參与其中的危害。但現在做到這兩點幾乎是不可能的,兩個家僕對鄧名的好感肯定會影響到張長庚,張長庚也不會完全信任周培公的分析。
見周培公陷入了沉默而沒有立刻回答自己,鄧名也不追問而是慷慨大度地表示:「周先生不用著急,好好想一想,把所有要辦的事情都想好了再說不遲,這樣我們才好一次性討論清楚。」接著鄧名又進一步給對方找台階:「說不定張巡撫也有更多的設想,周先生可以派人回武昌問一下,這幾天我還是等得起的。」
首先就是慾望。得知蔣國柱受到表彰,梁化鳳更深得順治皇帝的讚揚后,張長庚十分嫉妒,也想從鄧名身上撈取一些聲望、功績,這個當然要趁著鄧名還在湖廣的時候撈,不然就沒有機會了。
和這兩個人客氣了一番,鄧名就起身送客,他一直把周培公他們送到營門口,最後還和周培公親熱地惜別。
鄧名沒有回答,而是盯著周培公看,後者嘆了口氣,輕輕點頭表示認可。
聽到這句話后,周培公如遭雷擊,在原地怔怔地站著動彈不得。從心底里湧上來一股洶湧的感情,讓他幾乎要忍不住仰天長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提督!
「在張巡撫給北京的奏章上,我要看到這樣的話:『鄧名秋毫無犯,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此賊結我民心,其志不在小。』意思差不多也可以,總之就是要讓天下人都知道我的仁義。用『志不在小』這個理由,或者張巡撫另想一個替我宣傳的理由也可以。」鄧名不客氣地把范增說劉邦的話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等周培公出去后,李星漢立刻就說道:「提督,這廝說話不盡不實!」
沒過兩天,張長庚的心腹就帶著另外一個巡撫的親信從武昌趕來。聽完報hetubook.com.com告后,張長庚不假思索地命令周培公向鄧名直言相告,然後滿足他的一切要求。擔心一個人說不清,張長庚還特意派來了第二個心腹,再三叮囑周培公道:「巡撫大人說了,萬萬不可因小失大,不要再耍什麼心眼了。巡撫大人說了,周先生您是正人君子,沒法和鄧名斗的,還是統統和他說了吧。」
至於張長庚渴望的功勞、名聲,在「收復」了被鄧名「攻陷」的那些府縣后,想怎麼吹就可以怎麼吹。
最後,張長庚還有一些經濟問題。最近這段時間里,價值數百萬兩銀子的貨物源源運去了明軍那邊,這個問題雖然可以通過偽造賬目、把罪名推給前武昌知府這兩個辦法來解決一部分,但這麼大量的財物流動還是動靜太大,涉及到的人數眾多。最開始張長庚用鄧名給他的回扣封口,後來改用明軍給他的封口經費收買知情者,但再後來張長庚連封口經費都捨不得給別人了。不想出錢,但知情人日益增多,張長庚就決定拉更多的人下水,比如給明軍的棉衣就是分包給武昌城內的一些縉紳去做,許諾將來從藩庫撥款給他們……簡而言之,就是這批最後落到明軍手裡的棉衣,張長庚不但要拿回扣,還要打著給綠營官兵造冬衣的名義,使用本應撥給雲貴清軍的新棉花當材料,由湖廣藩庫出錢,雇傭縉紳去製造。其它還有不少貨物張長庚也都照此辦理,這樣他不但可以從明軍手裡拿回扣,還可以從縉紳手裡收禮,更由於有財大家發而贏得了武昌、漢陽的縉紳之心。這種方法雖然很好,但也有後遺症,那就是湖廣的財政缺口越來越大,已經難以單純靠造假賬來掩蓋了。
「沒有,沒有。」周培公背後的兩個人臉都嚇白了,忙不迭地叫道:「巡撫大人絕對是提督和虎帥的好朋友,就按提督的意思辦,就按提督的意思辦。」
鄧名點點頭。周培公最後的表現已經很明白地說明了這一點,在場的所有人都看出來張長庚還有更多的要求。
這幾個月,不少武昌的縉紳都發了大財,他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張巡撫出事,不然清廷追究下來誰都沒有好果子吃,這些縉紳給張巡撫出的主意就是「燒倉庫」。
這次周培公來找鄧名談判前,進行了充分的準備,大部分的台詞都在腹中反覆預演過幾遍,就連說話時的神態、表情也都照著鏡子練習過。一開始進行得很順利,把談判節奏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穩穩地控制住了李來亨等人的情緒。但是沒想到居然還是和上次一樣,在最後關頭被鄧名乾脆利落地解決。
在鄧名暗暗感嘆周培公的天賦時,後者則是灰心喪氣,遠離明軍營地而去時,懊惱得恨不得抽自己兩鞭子。周培公知道鄧名比他小好幾歲,而且周培公見過很多上流縉紳,在湖廣總督衙門當過快兩年的幕僚,和圖書自認憑自己的閱歷,怎麼也比鄧名這個在山溝里成天和流寇為伍的傢伙要強很多。但是武昌城下第一次談判時,周培公就被鄧名牽著鼻子走,後來幾次交鋒更是慘不忍睹——根本稱不上交鋒,自己完全被鄧名所左右,毫無招架之力。
正好鄧名從南京返回,在製片人張長庚的劇本里,會由鄧名來扮演這個雷公的角色,把黃州府等地的府城、縣城攻下來幾座,張長庚就可以狠狠報一通損失。由於事先知道哪座城池會丟失,張長庚還可以把這些地方上的庫存搶先運走,用來填補一些藩庫的虧空。至於領導責任問題,張長庚並不擔心,這完全可以推給前人湖廣總督胡全才,是他不顧一切地抽空了湖北各府的兵力才導致了這樣的局面。只要能收復這些失地,張長庚就什麼都不怕——周培公向鄧名說什麼張長庚為了總督位置不希望明軍攻城略地,根本就是用來迷惑鄧名的煙霧彈,或者說是故意漏給對方的破綻。
鄧名覺得打兩仗也不是壞事,實戰最能鍛煉部隊,這種沒有風險的實戰可真不好找。
「我不打算逼他說,因為逼急了他可能就會撒謊,而一旦開始撒謊,他就只能堅持到底了。」鄧名和往常一樣向周圍的人解釋自己的用意。剛才他進行威脅前,並沒有把握說武昌方面一定另有打算;不過現在周培公既然告辭離去,那下次他來的時候就一定會吐露出更多的實情:「既然他今天走了,那麼他也知道我們已經看破了他們的用心,下次來的時候就不會再撒沒有人信的謊了。」
既然頂頭上司已經繳械投降,周培公也失去了所有的鬥志。第二次進入明軍營地后,就老老實實地提出了張長庚的真實要求,並詢問鄧名予以配合的代價。
「沒有其它的要求了。」鄧名笑道。
張製片一想有理,忙問周導演計將安出?周導演稍加思索,就拿出改良解決方案:先裝可憐,讓鄧名相信只要他再攻城略地,張長庚就會位置不保,通過主動告訴對方這件事(賣一個破綻)來取信於人;鄧名肯定能夠意識到張長庚登上湖廣總督寶座的價值,所以可以利用這點來說服鄧名配合張長庚的行動,滿足於接受一些糧草和平過境;接著周培公就可以給鄧名送去虛假情報,聲稱有的縣令察覺到異常,或是誓死效忠清廷而拒絕提供糧草,還打算告發張長庚,讓鄧名出手把這些地方官剿滅;既然鄧名有心保住張長庚的位置,那麼隨後也肯定會痛快地把城池交還,並允許張長庚大肆吹噓勝利。周培公可以說如果鄧名不同意自損名聲,那張長庚就會因為丟失城池而失去官職,逼迫鄧名兩害相權取其輕。
鄧名接著提出一個條件,那就是湖廣清軍收復城池后,不得傷害城中的百姓。這一點周培公倒是沒有反對意見。清軍縱兵大掠首先是為了鼓舞士氣,如果和*圖*書軍隊的傷亡慘重卻不允許士兵屠城,那將來士兵就未必肯拚命了。而這次收復城市顯然不需要打仗,沒有鼓舞士氣的理由和需要;其次,洗城會有後遺症,武昌總督衙門裡的湖北人也不少,如果沒有激烈的戰鬥,實在沒必要縱容軍隊洗劫他們的家鄉,得罪同僚。
聽鄧名說完后,張長庚的一個心腹感動得眼圈都紅了,猛地站起身來,向鄧名跪倒在地:「小人久聞提督義薄雲天,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提督說得對,家主就是提督的好朋友,也一直拿提督當好朋友看。」
在鄧名看來,周培公的進步稱得上是神速,經過短短几個月的鍛煉,周培公的談判技巧今非昔比,甚至還自行摸索出一套控制談判節奏的手段來。
「一萬八千兩黃金的債務,就免了吧。」鄧名開出了第一個條件。
「沿途供給我軍糧草。」鄧名說出了第二個條件。
兩個在周培公身後旁聽的人把頭點得如同雞啄米,周培公因為沒看見他們的動作,所以還想負隅頑抗:「可是,這樣張巡撫不好向北京交待啊。」
他觀察著對方臉上滿是驚異和喜色,漸漸地開始有懷疑和擔憂冒出來——周培公比較麻煩,但是他那兩個隊友很容易看清。等那兩人的疑慮之色越來越重,基本佔滿了整張臉孔后,鄧名解釋道:「說實話,這次張巡撫竟然會對我這麼推心置腹,實在出乎我的意料,也讓我感動不已。捫心自問,若是我與張巡撫調換一下位置,恐怕是做不到這樣義氣的,而義氣就要用義氣來回報!既然張巡撫把我當朋友看,那我為朋友出點小力又算得了什麼?朋友是患難與共,一生一世一起走的嘛。」
現在周培公的恩主張長庚,遇到了一些需要解決的問題。
其他人也都目不轉睛地看著鄧名,滿懷希望地想從他口中聽到對清軍意圖的大致判斷。
「沒有其它的要求嗎?」周培公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異常狡詐的鄧名居然沒有趁機狠狠地敲一筆竹杠。至於那兩個旁聽的張長庚心腹,更是目瞪口呆。他們二人雖然都是第一次和鄧名見面,但都多次從周培公那裡聽說過對方的厲害。離開武昌前,他們看到張長庚也是滿面愁容,斷言此番必定要大出血。
鄧名正在喝水,聽見李星漢用的這個詞差點被笑嗆了。自從學了不少成語后,李星漢有機會就要用一下,這種學以致用的精神讓人讚賞,但是用在此處,似乎是在暗示鄧名才是耍心眼的大王。
「我不可能同意張巡撫吹噓把我打得大敗。其它的都好商量,但這件事關乎我的名聲,也關乎我軍將士的忠誠和士氣。」不出周導演所料,鄧主演聽明白以後,馬上就動手修改劇本:「我的中興大業,不是能用銀子來收買的。你們只能說我因為缺少糧草而主動放棄,不能說是把我擊敗趕走的,否則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hetubook.com.com一座裝滿糧食的倉庫,如果管理員偷了一石米,沒有人會知道;偷了一成米,也可以解釋為老鼠肆虐;但若是把半倉庫的米都偷走了,那就只剩下一條路了——把剩下半庫的米也偷走,然後燒倉庫或者假報雷擊來掩蓋實情。
不過今天鄧名的表現動搖了周培公的信心,他精心準備的說辭,竟然一下子就被對方瓦解了。周培公懷疑鄧名已經猜到了他們的部分計劃。離開明軍營地后,周培公馬上讓一個張長庚的心腹趕回武昌報告,並把今天談判的經過,以及鄧名的威脅一字不差地告訴了他。
所有的要求都被滿足后,鄧名停頓了下來,沉思了片刻。而周培公則滿臉絕望,他現在只能等著對方開價。張長庚派來的人把一切能討價還價的籌碼都拱手相讓,現在周培公已經不想掙扎了,他知道就算自己試圖抵抗,兩個豬一樣的隊友也能幫助鄧名順利達到目的。
沒能看到鄧名展示出洞察一切的能力,眾人都稍微有些失望,不過很快這點失望也被滿滿的欽佩之情蓋過。
自從得知鄧名離開武昌,周培公總結了以往的經驗教訓,還向不少縉紳請教說服別人的方法——大部分縉紳都沒幫上多少忙,他們擅長的是送紅包和拍馬屁,這個周培公知道對鄧名用處不大;為了不至於繼續被鄧名壓著打而沒有還手的能力,周培公不惜自降身份去向武昌的商家取經,還拿武昌周圍的明軍軍官練習了多日。
交代清楚后,這兩個人還要求和周培公同行,旁聽他與鄧名的談判。
周導演指出,這種拍戲方式可以大大節約片酬,而且鄧主演也會更加賣力,張製片需要付出的,不過是他原本就不打算要的一萬八千兩黃金尾款。
另外一個人也有差不多的表現,向鄧名保證道:「家主以後一定和提督以誠相待,提督這番情義記下了,若是將來有用得著小人家主的地方,家主也一定會好好報答提督的。」
「提督果然義薄雲天。」周培公面露苦笑,向鄧名抱拳說道。他琢磨了一會兒,發現鄧名此舉已經動搖了他的「談判專家」和「對鄧名問題專家」地位。雖然誰都不信鄧名會和張長庚肝膽相照的鬼話,但這兩個張家的家僕回去報告以後,卻可能影響張長庚對鄧名的策略,而且以後也可能更多地派出家中的心腹來參与談判,畢竟他們是張家的人,比周培公這個外人還要可靠一些。
啪!
「沒問題。」鄧名命令衛兵送客。
「周培公居然還想和提督耍心眼。」李星漢嗤笑道:「真是班門弄斧。」
直到現在為止,周培公仍難以相信自己在鄧名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擊,輕易地就瓦解了多日以來精心準備的攻勢。鄧名那麼年輕,也沒有見過什麼大場面,怎麼就這麼老練呢?難道是生而知之不成?
「好的。」周培公答應的很痛快,這本來也在預料之中,他估計大頭還在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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