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浮生若水

「記性不錯,我胳膊上的疤還沒全褪。」
「你比那個女人強,至少發我一張好人卡,」顏宣沒好氣道,「這都是些什麼事兒啊!」
身後響起清脆的腳步聲,成冰轉起身來,繆姐裹著睡衣,神態慵懶:「你猜我剛從哪裡來?」
等路易夫婦離開后,成冰便好奇地問:「這裏真的讓討四個老婆?」   席思永好笑地點點頭,成冰便笑:「你就沒考慮過把那誰給納了?」席思永哭笑不得,其實在公司海外部門,這種事確實不少見。非洲這種地方,無論福利多好、補助多高,願意來的人究竟是少數,女人更是幾近於絕跡——背井離鄉那種孤獨的滋味,能讓許多原本不可能的事變得可能。許多時候,許多事情是無關情愛的,不過是孤寂,該發生的不該發生的,在離開這片土地的時候,皆是似水無痕,化作煙雲散。
誰知席思永向她道歉:「如果造成你的誤解,我向你道歉。」良久他又說,「有人跟我說,女孩子要主動向另一個人表白,很需要勇氣。」他略去了後面的話,沒有乾脆明白地拒絕她,只不過是怕她太過准堪。
怎麼也沒想過,到達西非之角的第一個夜晚是這樣度過的。每當烏鴉在樹上盤旋時,成冰都忍不住胡思亂想,難道這是冥冥中對她非洲之行結果的預示?
顏宣就這麼點叫人牙痒痒,天大的事都和你嬉皮笑臉的。成冰萬般無奈,看他那副憊懶樣恨不得拿他去剮千刀,口上卻不得不客氣道:「顏大哥,要不咱們結個乾親吧?」
唱詩班唱響讚美詩的那一刻,席思永握著成冰的手,在她手心緊緊地按了兩下。她微微悵惘:「我有點後悔。」席思永回過頭來,眼帶探詢:「後悔什麼?」
成冰微怔,不自覺地跟著他問:「為什麼?」
顏宣斂起笑容:「成叔是沒事。」成冰心底一咯噔:「我媽——」
席思永沒開口問成冰國內的一切。林南生、季慎言、顏宣,等等等,他知道成冰肯定是不乏追求者的,然而現在他不願去想那些事。生平第一次,他不願考慮得那麼長遠,不願去想距離一尺之外的事,而只想保有現在懷裡的溫暖。
「嫂子,電話——嫂子,電話——」
「嗯?」成冰微訝后笑道,「覺得如何?」
席思永知道她怕什麼,撫著她的後背安慰。成冰仰頭問:「是不是我又做錯了?」真是歷史的重演,她不管不顧地尋到這裏,如同當年二人瞞天過海回K 市舉行婚禮,翌日席父手術延誤險些出事——終於了解到那個時候,席思永心底背負著怎樣的愧疚。
顏宣這才大笑起來:「哎喲,原來我都聽人說成叔是個情種,我還不信呢,今天我在醫院裏面轉悠,嘖嘖,一不留神門沒關好——成叔清醒過來那麼一瞬間,就直直地望著林姨,噯,你沒看見我真沒法跟你形容!」顏宣極八婆地和她形容,成衛國如何去拉林南生的手,林南生怎樣甩開他,後來又怎麼怕病人情緒激動而任他握著……
晨曦降臨時她抹掉兩滴眼淚開始在路上攔車,英文法語全盤用上,終於有人向她指示有中國人居住的地方,誰知用暗兜里最後幾張西法鈔票到達的目的地,竟然是大使館而非代表處。
承辦婚禮的游輪從塞內加爾河駛人大西洋,向西是一望無際瑰麗壯闊的海,往東是狹長的沙灘。低空中有海鳥盤旋,在蔚藍的天空里劃過灰色的痕迹,細白的沙灘變得遙遠,沙灘上孩童們的嬉鬧聲也逐漸遠去,唯有一波接一波的海浪層層襲來。游輪極豪奢且平穩,然而身在船上的人,仍不免動蕩飄離——藍天大海的面前,一切都顯得渺小,身在異鄉的感覺,大約亦是如此。
「你怎麼知道?」
如果說飛機降落的時候,成冰還心存警惕的話,那麼到達使館區時,她已被超乎她想象的許多高樓大廈所麻痹。當一位黑人小孩向她伸出手露出極無邪的笑容時,她回之以親切的笑容遞給他一枚硬幣,數秒后才憶起顏宣的叮嚀——就這麼幾秒的時間,衝出來兩個人高一馬大的青年人,連拖帶拽地把她身上的錢包、腕上的手錶、裝著筆記本證件衣物的背包……總之一切值錢不值錢的東西,全部卸了個精光,包括顏宣給她準備的一旦找不到席思永時用來應急的聯繫人地址和電話。
席思永解釋這位路易參贊是Scorpions的忠買擁泵,某次中國大使館的活動上認識的。至於他怎麼知道席夫人也在塞內加爾,則是另一樁笑話——大使館的工作人員平時也是窮極無聊,終於有一樁八卦誕生,自然大肆宣傳,又極力描述這是位極典型的東方美女,硬是把聽到「浪漫」二字便雙眼放光的法國人胃口吊了八丈高。
席思永眼裡是她未曾見過的霧光水色,在清晨微曦中閃著熠熠的光,他的聲音 輕到要淹沒在窗外的鳥鳴里:「覺得上天待我不薄。」
成冰直接把席思永帶回原來住的小區,前腳拿了條毯子出來,後腳席思永便連著毯子把她給裹進去了。成冰心底一百個不放心,鬧著他不許睡:「那我媽還說什麼了?」
成冰賠笑道:「顏大哥,其實吧……可能你的右小姐(Miss Right ) 還在路上,嫉妒眼紅她的人太多了,她正忙著披荊斬棘呢。」
看到成冰被眾人圍在中間雜七雜八地問,她又扯扯嘴角,笑問:「你就是思永的前妻吧?」
在辦事處給席思永小火燉湯,其實可以直接從中國餐廳買的,在成冰來之前,小傅他們就是這麼乾的。看著小火裊裊的上來,成冰竟想起席思永很久遠前說的那句話:你覺得一件事非做不可,不做不行,完全義無反顧的時候,最應該做的事,恰恰是回過頭來,看看退路。
「那叫有情飲水飽,現在你成大姑娘可不就缺個護花使者嗎?」
顏宣摸著下巴笑:「聯手進軍非洲房地產嘛。」
席思永的聲音極清晰地在寂靜的大廳里回蕩:「不了,還是蔣嫂送上來吧,讓小傅給她安排地方住。小傅,你這幾天幫成冰把護照的事情辦一下,再帶她到處玩玩。」
顏宣努努嘴笑:「成大姑娘,你記性能再好點嗎——您當初在我面前誇他,可不止這麼點!」
「我高興。」
他笑著反手從背後拉出一個人來,一把推到成冰面前。
席思永但笑不語,薄唇抿成一線,微白中泛著點紅,顯是還虛弱的緣故。達喀爾的法國醫院複診顯示他並無問題,只是需要調養。塞內加爾物資不算豐富,卻也沒有成冰想象中的短缺,尤其以席思永的工資和補助,在塞內加爾日子過的叫一個滋潤,出門有司機回家有傭人,儼然有拿美國工資在中國過日子的范兒。小傅帶著成冰四處掃貨,看她和席思永又眉來眼去的,路上便問她過來的打算——是短期探親還是有意常駐,原來做什麼工作,如此等等。小傅進公司比席思永晚一些,所以對成冰原來的情況一無所知,這樣問起來,成冰竟也不知如何作答。
顏宣一拍桌子嗤道:「得了,還這麼多形容詞,說白了不就倆字:悶騷!」
成冰再一次怔住,差點流出淚來,又揉揉自己的臉——從未聽過席思永說出這樣脈脈溫情的話,卻偏偏是在這樣的時候。席思永傾身從她眉邊吻下去,她整個人都戰慄起來,撥開他不規矩的手腳問:「幾點了?」
回到K市,竟在承辦院系土木學院專開的售票處遇到樂隊的老鼓手,原來他也是來買票看演出的。再打電話給另外幾位朋友,才發現當年熟識的諸人,竟不約而同地回到K大,悄無聲息地以普通觀眾的身份去看黃金時代的第二次露天大演出。
他轉過手腕,把手錶對著她,秒針滴滴地轉,起點亦是終點——世間的滄海桑田,大抵都是這麼轉過來的。
母親講完幾個電話,才轉過頭來朝成冰道:「你吃了沒有?」
「聰明!你們夫妻倆真是誰也不讓誰!」
屋裡仍未開燈,只有稀薄的月色,從窗外麵包樹枝婭里透過稀疏的光亮來,如點點碎銀綴在席思永身上。他凝視她許久,才輕聲笑道:「你在這裏,還需要說什麼嗎?」
「其實……」顏宣沉吟半晌后答:「提親的時候,林姨提起過他……林姨說我們倆上一次婚都結得……挺那什麼的,希望我們要真是在一起,就徹徹底底把過去都放下,好好過日子。林姨說,你的幸福比什麼都重要。」
顏宣一臉壞笑地湊過來:「成大姑娘,你說要是我給解決了你們家現在這個難題,你還不得以身相許來報答我這個大恩人?」
顏宣咧起嘴笑:「可巧了,有人也找你有話說。」
席思永斜睨過來:「我要是不回來,怎麼知道原來你還有個備胎——都談論婚嫁了!」
從K 大那年的冬夜,到西非之角的夕陽海灘,彷彿都濃縮在這短短的六十秒。成冰想起席思永在樂隊里沖她發脾氣;想起那年冬天他們「私奔」到洛陽;想起他在歌手賽后和趙旭拚命;想起他在列車快要啟動時衝上來說「成冰我一世英名算毀在你手上了」;想起他在大光明電影院外跟她說「好,我留下」;想起他離婚後和她告別請她吃飯時笑著說:「我們還是朋友吧」
「我記得……你的事務所里有個助理,好像一直暗戀你……」
成冰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如今就算是患難見真情——連孩子都生下了,又怎可能有轉圜餘地?若是……她心中微微遺憾,倘若當初父親再堅持少許,又未必到這步田地。
「我說真的,你說你現在成天下工廠安撫人心,又要陪那些專家教授聽課作報告,還要跟那群洋鬼子們死磕合同……見效太慢了,你要是成咱們家媳婦了,我爹媽還不得砸鍋賣鐵給你保住南生電子?」
席思永抽空也給她電話,可惜信號不好,聽她抱怨這個實驗室的教授難搞,那個通信商的採購夾纏不清,母親忙著爭取政府採購的名額,這些話也只能說給席思永聽。
成冰沒費多少工夫,便明白了席思永的意思,他在這裏兩三年也不是白待的,于本地政府及各國使館都有不淺的交情——回國發展,是鬧市中開餐館;在本地開拓市場,卻是沙漠中掘金。席思永笑笑:「鬧市裡開餐館,別人已經比我提早起步很多年,口碑人脈都攢下來了;沙漠里掘金,我先把地盤開好了,以後就是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從上海飛戴高樂機場,百無聊賴地候了十小時,然後再六小時的飛行,到達西非之角。
成冰不自覺嘆口氣,離婚後她收拾房子,才發現他們竟沒有單獨的幾人合照。
風景遠望總是美麗的,你眼裡的種種傳奇,亦不過由他們的柴米油鹽幻化而成。
聽人誇席思永,成冰也覺與有榮焉,免不了要故作謙虛:「他有你說得這麼好嗎?」
月亮低和_圖_書掛在樹梢,似乎觸手可及,靜謐的夜裡,隱約傳來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
正好經過髮型設計屋,成冰進去剪了個赫本頭,顏宣陪著坐了幾小時,隨後拖她到BELLE VUE。成冰對著櫥窗撥弄劉海:「我感覺現在我這樣也挺純的,行情應該也還不錯。」
無論如何,顏宣在「無名無分」的情況下,肯花如此力氣替她分憂解難,實在是很夠義氣。然而在母親和施阿姨的眼裡,這一切自然都有另一種解釋。
這樣的剎那之間,席思永突然明白了很多年都未曾明白的問題。
塞內加爾西瀕大西洋,是整個非洲大地太陽最後落下的地方,首都達喀爾是個港口城市,城市建設遠超成冰的想象——也許是因為她的預期實在太低。公交小巴和計程車也並不少見,席思永公司所在的代表處正在使館區內,算是達喀爾環境最好的地方。顏宣給她查證的地址非常詳盡,中英法三國語言都標上了,加上她略懂的那點法語,勉強也能應付司機。到達使館區后,正預備再找人問問路,不料悲劇就此發生。
席思永忍著笑說:「將來你成女強人了,上個什麼胡潤富豪榜,我也好出本書,《一個成功女人背後的男人》——我現在正處於素材積累階段。」
如果多那麼一次猶豫,他也許不會選擇放手。
席思永緊抿著唇,許久才低聲道:「我不知道你後悔什麼,我後悔的是,沒有給你一個這樣的婚禮。」有時候誓言並非是無關緊要的,如果他們曾在上帝面前許下永不離棄的誓言,決定離婚前他或許會多問一次自己,是否這真是他們最正確的選擇。
席思永面色頹唐,仍稍顯病色,只一雙眸子晶亮,如寂夜深潭裡一汪明月光。他拉著門也不說話,只 定定地看著成冰,直到成冰鑽進來蹬上門,用捉姦在床的表情瞪著他:「我敲你就不開,另的女人在你房裡磨蹭那麼久當我是瞎子呀!」
所有的事都朝著利好方向發展,但是……母親和施阿姨開始把她和顏宣的婚事提上日程了。
趁著等候的空當,成冰稍稍梳洗,不一會兒接她的人來了,是個胖且敦實的小夥子,開著一輛四輪摩托,極歡快地小跑進來,看見成冰不等介紹老遠便伸出雙手來:「嫂子你來了怎麼也不提前跟我們說一聲讓我們去機場接你!席工聽說你遇到搶劫,差點急壞了,今天正好車都派出去了,我這還是找樓下保安借的車呢……」
顏宣笑得一點不帶假,還不時拋來兩個媚眼。成冰默嘆一聲:顏宣自己是做房地產的,資金迴流甚慢,加之如今房地產不景氣,本地的房地產中介一個月內倒了三百家。蘭庭地產新開的幾個樓盤,紛紛打出買房送車位的廣告,顏宣自己手頭的流動資金,是一刻也少不得的。然而顏家也許幫得上忙,顏家老爺子和不少兩院院士有些交情,若肯出面或能有所轉機,只是……她和顏宣的交情,尚不到這一步,顏宣又何至於為一個僅稱得上朋友的人,去讓老爺子這把年紀去露臉?
從剛果回來,她再不肯放過席思永,怎麼說他們也算同生死共患難過了,然而席思永油鹽不進,她終於忍無可忍:「席思永,我哪裡對你不夠好,我比你前妻到底差在哪裡?她說要離婚的時候就離婚,現在想起你來了,就跑到塞內加爾來,我卻為了你,已經在這裏待了兩年!」
「復你個大頭鬼!」掛上電話顏宣又在旁邊笑。這些日子也多虧顏宣協同周旋,幾家和他素有業務往來的銀行,也同意延長南生電子的還款期限——畢竟是隔行如隔山,顏宣能伸出援手,已大大出乎成冰的意料之外。連母親都頗寬慰地說:「疾風知勁草,歲寒見后凋,原來我覺得這個孩子不定性,他原來的——」母親頓頓,成冰心知她說的是顏宣前妻的事,笑笑也不插嘴。母親又道:「『情義』二字,又有幾人能做到?關鍵時候得個『義』字,也就夠了。」
時經緯和季慎言都打過電話來,只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想使勁也幫不上忙;趙旭更是連南生電子出了事都不知道,還打電話過來找她傾訴感情問題。成冰極哀怨地為趙旭做知心姐姐,末了他還問:「前兩天我還在網上碰到思永了,你有沒有什麼話要我轉告他的?」成冰咬牙切齒道:「我剛從塞內加爾回來!」趙旭呀了一聲:「你們啥時候復婚的,也不通知我一聲?」
成冰乾笑著不說話,顏宣頗有惱怒:「都覺得我好欺負不是?」
成冰稍覺茫然,然而她馬上明白季慎言用一種隱晦的方式回答了她的問題。正午的烈日燒得大地都躁動起來,紅燈轉綠,後面的車按起了喇叭,季慎言這才發動起車子。到醫院門口時季慎言又低言道:「是我的一位當事人,之前……因為案子沒有結束,不大方便,你度假回來的時候案子剛剛結束。」他微頓后又說:「不過,我是真的很久沒有認認真真談一場戀愛了,這次……我希望有個新的開始。」
成冰默然點點頭,小傅有些不好意思汕汕笑道:「我們這一出來好幾年,要麼就光棍,有女朋友的也都危險……」
「看什麼?」成冰訥訥的,千般頤指氣使,都化作臉上陣陣可疑的潮|紅。
成冰看他狐疑的眼神,忍不住道:「你以為我後悔什麼?」
成冰尚未說完,已被季慎言截斷:「我現在明白,為什麼你寧願選擇只認識幾個月的顏宣,而不是我這個……陪你長大的青梅竹馬。」
電話是顏宣打來的,語焉不詳,信號很差,刺刺啦啦地好像隨時都會被掐斷似的,算時間國內還是半夜時分。顏宣的話也斷斷續續的,只聽到最關鍵的一句:「你爸爸送到醫院去了……」
歲月匆匆流逝,你學會沉默是金,以另一種方式觀察世界。不要害怕衰老,生命仍充滿歡樂,逝去的美麗會駐留你心底……
成冰不知道那位新娘的容貌,以歐洲人的標準是否算美女,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在這一刻發自肺腑的笑容,定然是她一生中最美的時刻。
「去去去,誰是你大哥啊,別套近乎!」顏宣盯著她許久才嗤笑,「不敢跟林姨說,要我做壞人?」
顏宣食指揉著眉心,又難解地問:「我就不明白了,你爸怎麼就看上那麼個女人。唉,你知不知道,我聽說出了事趕到醫院來的時候,成叔還在急救室,那女人在醫院走廊里,就忙著給律師打電話了!」
季慎言似乎也如釋重負,微怔后笑道:「我還是你的私人律師。」
他馬上明白過來:「難怪這幾天他們看我眼神也怪怪的,是——」他旋即想到最可能讓成冰難堪的人,沒奈何地望著她,目光稍含歉意,半晌又悶悶道,「我聽說……是一個叫顏宣的人幫你辦的簽證材料。」
惱恨地拍拍頭,她這是什麼記性呢,原來她還老覺得性子沉穩,不急不躁,現在看來,不過是沒遇上什麼事罷了——可是,她並不後悔。
「那成冰呢?」
牧師念的是法文,這也是塞內加爾的官方語言。牧師逐字逐句誦讀時,席思永也輕聲念出來,成冰原來略學過一點,粗知皮毛,卻也聽得懂這一段。
然而成冰來了,在他已找不到任何理由讓自己堅持下去的時候。
飩鍋里的湯咕嚕咕嚕地冒養泡,席思永用力地吸口氣后一臉沉醉的表情,成冰白眼道:「小傅說你們日子過得挺好的,說有幾個什麼參贊大使,動不動就請你去什麼酒會宴會!」
他一直以為,所謂的Etemitv ,不過是存在童話世界里的瑰夢。成人世界里不會有那樣的格爾達,翻過萬里千山,只為融化她的加伊。
成冰微嗔道:「席思永你老這麼賢惠,我會有壓力的!」
「要不你哪兒有閑心陪我來乘涼?」成冰好整以暇,欣賞繆姐變幻莫測的臉,然而只片刻工夫繆姐又笑:「這種地方……真是寂寞得很。」
成冰萬里追夫的事迹旋即被趙旭添油加醋地傳播了一遍,再被時經緯妙筆生花粉飾一番,傳回K大的BBS又演變為一場傳奇。杜錦芸也特地來審問成冰:「下次你要生孩子,千萬記得通知一聲,別一聲不吭地十年八年後牽個娃出來,說這就是訂給我們家兒子的童養媳!」
成冰默不做聲,席思永留給她的是一條聚少離多的路——男人對事業永恆的渴望,一如女人對愛情無盡的渴求。人們會稱頌不愛江山愛美人的浪漫,但那是在江山唾手可得時才能有的瀟洒。良久成冰才悶聲道:「你再想把我從你身邊趕走,是不能夠了。」
她怒極,原采他早就離婚,她卻一直誤以為他們只是錯過——在學校她拉不下臉來追求他,等她有勇氣時他已為人夫,願意為家庭負責。
繆姐臉色陡變,大概沒想到席思永的前妻也不是盞省油的燈:「你——」
要是席思永敢回答說以為她後悔追到這裏來,她一定踹死他,踹死他,踹到塞內加爾河裡去餵魚,一定的!
吃完飯席思永自然被林南生帶回辦公室審核,成冰驚惱交加,質問顏宣這到底玩的是哪一出,顏宣摸摸下巴笑道:
「那——還有那個冰雪宮殿的模型,我也要一個。」
成冰「哦」了一聲,微微有點惋惜,隨即而來的卻是如釋重負——沒有人是有義務一定要等另一個人的,有時候這樣的等待,亦是一種負擔。她俏皮地笑:「你是變相地暗示我,以後我在你這裏沒有特權了嗎?」
成冰直等到繆姐告辭,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咬著牙蹭蹭蹭地往三樓去,認準席思永的房間砰砰砰地敲起來,裏面傳來席思永不耐煩的聲音:「我睡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成冰沒好氣地拍著門叫道:「再不開門信不信我拿把斧頭過來把門給劈了!」
「林姨也沒事。」
成冰左右一琢磨,答:「我要你說句明白話。」
席思永二話不說塞成冰進計程車:「坐飛機坐得想吐,趕緊找個窩給我睡覺。」
那一日在剛果,遇上武裝叛亂,電話打不出去,槍擊聲此起彼伏,都以為會葬身剛果了。驚懼到極點,席思永竟平靜下來,問她若能平安歸國,能否替他看一眼,成冰是否過得安好。
「顏宣可沒追我!」
席思永一怔,拎著褲權半天沒穿上,面色沉凝下來,良久才道:「我……我要是回不去了,你也等得了嗎?」
與母親的說辭是顏宣有朋友在菲律賓買下一個小島,請顏宣過去玩,他不得空,反正成冰剛辭職閑著,不去白不去一權當是度假。顏宣託人幫她辦好工作簽證,親送她到機場,臨行前還調侃她:「找不著就回來算了,你不覺得咱們倆其實挺配的嗎?說不定我回趟北京絕了念想,咱們這麼同病相憐,你肯定也……」話音未落受了成冰一個栗子,笑笑后他又叮囑:「一路小心,幫你也就到這一步了。」
席思永牽著成冰走到船舷www.hetubook.com.com邊,斟酌良久:「我不是要給自己推脫,當初……我不該,不該魯莽地作決定。」
這樣在代表處挨了三天,挨到成冰覺得自己完全都沒臉再待下去——她甚至懷疑,這難道是席思永冷處理的方式?
成冰狐疑地轉過頭來。「你們家那天請了幾個朋友來玩,門口跟開義大利車展似的,」席思永垂下眼帘,微嘆道,「我當時想,再過二十年,我也能給你這樣的生活——我覺得自己有那樣的能力。可是我不知道,該不該拖著你二十年。」
罵自己蠢蛋也沒有用了,顏宣明明告誡過她的,如果你給任何一名乞討者一丁點兒錢,那麼隨之而來的將是像蝗蟲一樣的乞討群。月亮升上來的時候,成冰坐在一棵樹下欲哭無淚,就算是搶劫,為什麼要連席思永的地址也搶走?
翌日跑完銀行,成冰頗汗顏地和顏宣通口風:「你和施阿姨交底了沒?我媽昨天晚上突然誇你——這可不是好兆頭,這幾天我爸情況還沒穩定,我不敢嚇他們。」
「捐給塞內加爾的小學了,明兒我再給你買一套。」
成冰目送季慎言遠去,細細咀嚼他之前的話,不得不承認世事往往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那麼多人都清楚明白她根本戒不掉席思永,只有她曾這樣努力地自欺欺人。
席思永眉心微蹙,看不出是因為虛弱還是苦惱。成冰越發內疚,想明白他的話頓時又歡欣鼓舞起來,笑嘻嘻地來討好他:「我錯了還不成嗎?人人都愛我老公,我該高興才對,說明我眼光好魅力高……」
新郎和新娘在碧水藍天下許下婚誓,成冰忽然明白,為什麼那麼多女人會為舉行一個莊嚴的婚禮那麼堅持——無關虛榮,而是每個人都希望把婚姻這種親密到神聖的關係,在婚禮的那一刻定格在彼此的心裏。
成冰微征,突然想起一件小事來。
樂隊的主唱以熱情洋溢的14 Years開始演出,十四年,這正是黃金時代誕生的歲數。成冰掐指一算,朝席思永笑道:「算起來我們都認識快九年了。」
顏宣霎時又委頓下去,埋頭到雙膝里,良久才悶聲道:「她怎麼就狠得下心——那可是活生生一條人命啊!」
蔣嫂笑答:「小席的飯菜是送上去的。」
「我……我眼光好魅力高……」
成冰搖搖頭,試探問道:「你……政府在非洲的援建計劃,是建體育場劇院這些,工程方面……肯定有你不少熟人參與吧?」
「不錯,很單純,你見過的,就上次車展時碰到的。」
母親看看表笑道:「急什麼,顏宣還沒到呢,有什麼話等他到了一塊兒說不成嗎。」
既是如此,她只須擔心如何去面對席思永,兩個人的問題,總好說許多。沒多久便回到代表處,思永的公司佔了其中一棟。小傅領著她進去,白牆紅頂的三層樓群,席看到十來個人在一樓的客廳里吃早飯,大都是年輕人,只兩個是中年人。見到小傅進來眾人七嘴八舌地開口,小傅點點頭問:「席工還在房裡?」
瘧疾,肆虐非洲最致命的傳染病之一。
「不許多收錢!」成冰立即正色道。季慎言笑笑,跟著她一起走進病房。父親出院后仍是回他和章女那裡——其實這也是必然的結果,畢竟他們尚有幼子。母親沒有來,自然是不願把自己攪和進泥潭裡。章女似乎全忘了自己前幾日的表現,抱著兒子寸步不離地跟著,父親明顯有些不耐煩,卻仍盡量容忍。
來之前成冰做過功課,在非洲這片土地,平均每天有三千人因瘧疾而喪命。儘管醫學技術日新月異,在發達國家這種病症早已絕跡,然而在這片貧膺的土地上,因為衛生條件的惡劣和醫療設施的簡陋,一旦染上瘧疾,仍等同於在生死線上走了一遭。
趁著席思永去洗澡,成冰翻出席思永的手機,找那張小傅提起過的桌面——果然是她,不過卻是背影,想了很久很久,才想起來這是離婚那天穿的衣服。
「Eternity你都不知道?一個合用ID,搖滾版的夫妻店,黃金時代的帝國雙璧,當年號稱ET降世……他們最後一場告別演出,可有天皇巨星的范兒了……」
「那現在呢?」
是的,席思永就是這麼個人。
大圓桌上眾人都不說話,仍是繆姐先開口:「思永說他想靜靜,什麼人都不想見。」她隨手按下身後電話的免提鍵,撥通樓上的分機,「思永,成冰到了,你要不要她把飯給你送上去?」
這樣忙到九月間,除了下車間安撫人心,成冰還逐個拜訪公司里的技術中堅——越是這種時候,越是要保住公司的技術骨幹。況且公司里負責研發部分的核心人員,不少也有自己的人脈資源,靠這些私人網路,又挽回了部分和高等院校的訂單。政府的採購計劃也提上日程,藉助顏宣拿到的不少第一手消息,再加上南生電子往年的信譽,總算分得一杯羹,解了燃眉之急。
後座那位兄弟正在給小師弟普及Eternity的傳奇歷史,郎才女貌,風華絕代,遺世獨立,諸如此類,再後面的話湮沒在人潮人海中。席思永和成冰相視而笑,後座的人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們頂禮膜拜的對象,此時正在他們的前座,牽著手隨人潮吶喊,一如當年張狂不羈的小搖滾青年。
小傅在樓下扯著嗓子叫,末了還不忘給補上一句:「席工,是男人!」
六十,五十九,五十八……四十三,四十二……二十七,二十六……
「不是不是,」成冰笑得有幾分諂媚,「我覺得……顏大哥你是個好人。」
諷刺歸諷刺,顏宣還是極仗義地幫她查到席思永的下落。席思永作為設計方的土建工程師,需要全程參与施工質量控制,而外派時間正好是他們離婚後第四個月。顏宣掃過那堆文件,笑道:「成大姑娘,別怪我潑你涼水,政府這個援建計劃,十年八年都未必做得完。設計方派出去的技術人員,一般都簽過三年五年的死約,你——我怎麼覺著這麼像那什麼范祀梁修長城孟姜女萬里尋夫呀?」
「可承認季慎言對你有意思了吧?」
成冰乾笑:「我有這麼明顯嗎?」
屍成冰咬著唇,咬至。下唇發白又發紅,才哼哼唧唧道:「人人都愛我老公……」
當時席思永看她義正詞嚴的模樣只是笑,說她多管閑事——但臨近畢業樂隊的人半夜喝了酒坐在操場上聊天時,席思永卻對她說:「你是頭一個說我有道德底線的人。」
愛是永不止息。
更難辦的是南生電子的困境:這幾年公司發展較為穩定,市郊的幾家工廠也是按軌道運作,來自通信商客戶的訂單驟減,勢必引起生產線上的恐慌。對高校的供貨則更麻煩,原來因為是老客戶,又有十幾年的合作,那幾個佔大頭的重點實驗室招標都不過是走過場,南生電子每年都照估測的需求量生產,等招標結果一出直接供貨——今年的事情一出,成箱成箱的電子元器件直接積壓在倉庫里,只等著在雨季發霉。
成冰抿著嘴偷笑「生氣了?」
等了很久,席思永都沒出來,成冰惴惴起來,顏宣笑笑道:「放心,林姨不會為難他的。」
裏面許久沒人開腔,成冰好不容易靠著醋勁累積起來的勇氣也點點流失。在她險些落荒而逃前,門忽然開了。
幾十小時的長途飛行本就困得人又黏又悶,偏偏塞內加爾是極乾旱的地方,像是洗過桑拿后在身上粘上一層泥的感覺。夜幕降臨下來,沿著矮牆的是一排棕擱樹,時而毫無徵兆地飛過一隻大鳥——幾小時后,她從停滯中緩過來的思維才開始運轉,那飛來飛過的大鳥是烏鴉,不時發出讓她發提且生厭的低啞叫聲。
「別的男人的東西。」
顏宣點點頭,笑得一張嘴恨不得扯到耳朵上。
「沒有,」顏宣自嘲地笑笑,「本質上我們都是同一種人——都不肯毫無保留地相信別人。」他逐漸恢復往日那副談天侃地的調兒,不以為許地拿自己做反面典型,「就像你不敢閉著眼睛跟我過馬路一樣,她說我從來沒相信過她——她沒說錯,我們都太難相信別人。」
為什麼格爾達會翻越萬水千山,走過冰天雪地尋找加伊;為什麼加伊那被魔鏡冰封的心,會被格爾達的滾滾熱淚融化——原來他以為那不過是兒童文學,雖然成冰如此堅持地反駁他。
「不知道,」成冰扯扯唇角,笑得並不比顏宣好看,「我和他之間沒什麼天塹鴻溝——什麼生離死別車禍絕症失憶之類的都沒有,也沒小三小四插足,還有共同話題一致愛好呢。」她喃喃苦笑,「我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啊,到底是什麼把我們分開了?」
席思永撫著她的頭,輕輕一抽,仍是那支在洛陽買的梅花玉簪——從洛陽回來后成冰曾幾次要付錢給他,都被他裝聾作啞裝傻賣獃過去,此時想起,嘴角不自覺地彎起來:「我也幼稚過。」
成冰訕訕道:「所以我才出來嘛,白當一大電燈泡!」
翌日席思永要去醫院複檢,終於從三樓下來,成冰從沙發上站起來,只是不知說什麼好。席思永戴著厚大的口罩,只朝她這個方向漂過一眼——他整張臉都被口罩遮住,看不出任何表情。她還來不及說一句話,席思永便被小傅和繆姐一左一右架上車,等到日落時分才回來,又急急地回房而去——好像故意躲著她似的。
「因為……如果你接受了我,就等於是對你和席思永那段感情的否定。」
眾人看她的眼光愈加詭異,第二晚繆姐來找她,在院落的麵包樹下——塞內加爾的國樹,也是非洲大地最出名的樹種,樹榦粗得驚人,據說果實樹皮均能人葯,紮根在這荒漠之地,頑強而執拗地向上伸展。成冰撫著較裂的樹皮,難以想象這並不美麗的樹,競被人稱為生命之源。她輕輕地把頭靠在樹上,想吸取一點能量——真是身心俱疲。
「土了吧唧的。」顏宣鄙薄道,「你看看外面那些乾爹乾女兒的,幾乎就是有貓膩的代名詞——我顏宣從來不亂搞男女關係!」
「這麼說讓你現在去做這些事,不是很為難你?」林南生循循善誘,一句話便是一個陷阱,「我不希望二十年後你怪冰冰,說我當年這一切都是為了你,我為你付出了多少,犧牲了多少,甚至不惜改變自己的人生信條——這麼大的罪名,冰冰她擔不起。」
他只淡淡笑道:「金錢、地位,很重要也很不重要。我只是不希望我的感情,受到別人的金錢和地位的考驗。」
顏宣給他乾媽施阿姨的那套說辭是,席思永是他生意上的夥伴,剛剛從非洲回來短期休假,因為實在談得投機,所以拉到這裏來一起吃個飯。這樣一來施阿姨自然也不好在外人面前商量婚事細節。成冰震驚地盯著席思永:他什麼時候回來的,又是什麼時候認識顏宣的——和_圖_書所有這些,她竟然全被蒙在鼓裡!
在這個世界上,他席思永尚不是最傻的那個人;西非荒漠之地,有百折不撓迎風綻放的玫瑰。
席思永微哂道:「我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誰讓你天天招人惦記,以前季律師,現在顏老闆,我倒要看看,誰他媽還好意思吃窩邊草!」
「嫂子你別急,上個星期我們就送過法國醫院,驗血結果是兩個加號,也開了葯一啊,應該是明天去醫院複檢,要是沒事的話再休息休息就好了。」
父親在醫院住了半個月才出院,季慎言陪她去接,十字路口遇到紅燈,看著眼前川流不息的車龍,季慎言忽輕聲道:「我最近認識了一個女孩子。」
「想吃的吃不到,」席思永唇角的笑痕益發的深起來,意有所指地斜晚著成冰,成冰恨恨地白他一眼,「禽獸到了非洲還是禽獸!」
「什麼帝國雙璧?」
成冰客套地笑笑,昨夜整晚未曾睡好,剛又和那個莫名其妙的繆姐暗鬥半天,現在實在是累了,連說幾句客氣話的力氣都完全喪失。小傅走出去沒幾步又折返回來,欲言又止:「嫂子,那個……席工……」
成冰滿是狐疑,只覺以前小看了這隻老狐狸:「不用說,政府對非洲的教育援助計劃里的採購項目,是席思永和你通的氣?」
母親這話算是默許了她和顏宣的婚事,成冰暗叫不妙,母親又微微笑道:「你也比以前懂事多了,凡事有分寸,也省了我操那麼多心。」
畢竟也有兩年不見了,臨行前顏宣那張烏鴉嘴不停地敗她的興:「你不知道吧,我告訴你在海外特別容易出事,男人和女人嘛……你又不是不知道——尤其是那種長期外派的,又沒個家屬陪同,好點的就找同事下手了,要是沒有……」顏宣嘿嘿兩聲,看那表情也知道說出來的不會是什麼好話。那時她信心萬丈,然而現在才知道,那信心是飄在雲上的,再高再深,底下也是虛空一片。
「我先休息一下,等他不忙的時候再找他,免得耽誤他工作。」小傅連連擺手:「不是不是,嫂子……這個……席工不是不想見你,實在是怕傳染給你……」
席思永張張嘴,有些話還是未說出口,成冰直覺還有些什麼話是他沒說的,可究竟是什麼,她不知道。想問,可又不知從何問起。席思永工作並不輕鬆,中國政府在塞內加爾本地的援建項目包括十余個體育場、國家大劇院、漁業工程,近期席思永負責的是達喀爾遠郊的體育場,之前他感染瘧疾,耽誤不少進度,病好后更是鉚足勁兒撲在工地上。成冰跟著他去工地半天,鹽水就補充了三回,實在無法想象,席思永過的到底是什麼日子——有一回洗澡的時候正逢上停水,席思永渾身抹著肥皂泡裹了件大衣近乎裸奔到成冰房裡來借水,成冰嚇得差點把獵槍翻出來自衛,席思永腆著臉笑:「這叫男人,明白嗎你?」
沒兩天又接到請柬,是法國使館的商務參贊路易,要在塞內加爾河的游輪上舉行婚禮——請柬是早就印好的,然而後面又有新墨水添了句附註,請席思永偕夫人一同觀禮。成冰悄聲嘀咕:「認識的人還不少嘛。」
他使勁地摸著下巴,頗有些不甘心不服氣:「其實在非洲做生意的中國人不少,可惜吧……因為太動蕩了,很多人都只想著能撈一票是一票,『誠信』這兩個字,是越來越難找了。這樣一來就變成本地人不相信中國人,中國人也不願意做長期投資的惡性循環。成大姑娘你這位前夫難得就難得在……他做起事情來,能讓非洲從政府官員到本地小工,都毫無保留地相信他,真慶幸他沒讓別的開發商給發掘了。」
顏宣一副牙根痒痒的表情:「我覺得你不是純,是蠢——成大姑娘,我就這麼不入您的眼?」
然而在這片刻溫存面前,他竟什麼都不願去想。
偏偏找顏宣支招的時候,顏宣還死皮賴臉地問:「成大姑娘,您到底看不上我哪一點?我是相貌配不上你,還是家世配不上你?」
醒來時成冰差點被席思永嚇到,他一動不動地支著臉看著她,好像在研究什麼疑難課題一般。他的臉如此之近,近得讓她觸到他每一次的呼吸,帶著曖昧的溫暖,噴薄在她唇邊。
他抿著嘴,很為難地樣子:「你說要離婚,我……我一下子心都涼了,就覺得你都累了,我何必還把你困在身邊。你病了我沒辦法陪你,你被人笑話我也沒有能力反駁——最關鍵的是,我連讓你信任我都已經做不到……季慎言打過電話給我,要我和你再商量商量,我去過你們家……」
樓梯口傳來嗒嗒的拖鞋聲,走下一位眉目間頗有風情的女子,看年紀和成冰不相上下,懶洋洋地說:「他這幾天都不見客。」
成冰急得手忙腳亂,終於意識到援建項目對塞內加爾這樣的國家有多麼重要,費了好大的勁兒終於再度聯繫上顏宣。顏宣也不知成衛國具體出了什麼事,只知道他進了醫院,「林阿姨去醫院了,你趕緊訂票回來,再拖兩天我也沒法幫你瞞住了。」
……
顏宣略鄙夷地斜睨她:「是,還沒上床!」
「是南生電子出了事。」顏宣攤手道,「金融危機的影響,你家以前給歐美那幾家通信商供貨,現在市場很差,大家都在縮減規模精簡開支,訂單……恐怕出了些問題。」
直到真正面對成冰的這一刻,她才恍悟過來,並不是輸給了時間。

「別扯淡!」
「因為你對我好,你為了我申請來塞內加爾,所以我有義務對你好,否則就是對不起你,狼心狗肺?」席思永極平靜地說,「你知道這叫什麼嗎?這叫感情勒索,你喜歡誰,願意對誰好,這是你的事,但你沒有權利要求對方同等回應。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對我有這種權利。」
成冰回過神來時正背著牆,拚命地喘著氣:簡直像午夜驚魂,她完全無法想象自己剛剛從一場搶劫中撿回一條命。
看顏宣還開得出玩笑,成冰稍稍放心,問:「我爸到底怎麼了?」
成冰笑起來——顏宣什麼人沒見過呢,她到底年輕,及不上顏宣這種做虎口奪食行當的人,便老老實實地說:「咱們……只是訂婚而已吧?」
小傅都這樣說了,成冰也不好意思再逼他,況且——她這樣突然到訪,誰知道席思永會怎樣想呢?
成冰突然就哭起來,席思永這樣簡單的一句話,聽在她耳里,竟有種蕩氣迴腸的感覺。
「就當傳播民族文化了。」
難道這就是為什麼她提出離婚的時候,他不肯為自己辯駁的原因?她記得他那時的眼神,錯愕、難以置信,甚至……是傷痛。
席思永暗自苦笑,成冰和顏宣不過數月交情,嫁過去便不算賣;反而他和成冰一路走來這麼多年,現在竟給他安上這麼下作的字眼——然而他看見林南生緊抿著唇,恍然悟到她的意思,笑笑道:「多少錢也買不到這樣的無價之寶。」
成冰居高臨下地冷眼覷來:「你不就回了趟北京嗎,裝什麼頹廢?」
飛機從達喀爾的國際機場起飛,顏宣直接到浦東機場去接她,看她出來還吹了聲口哨:「你前夫去非洲乾的是軍火生意吧?這麼燒錢的玩意都有。私人飛機在這兒起降費五千美刀,停機一天又兩千,晚上這個時段用聽說還要加錢……」
聽小傅的口氣,成冰稍稍安心,席思永的同事們並不知道他們已離婚的事情。
幾乎是在她全沒有防備的時候。
成冰暗咒顏宣這廝到此時還擺譜,居然打電話來說地方不熟,外面又沒地方停車,要大家千萬千萬再等著他。耐著性子等了一刻鐘,簾外響起一陣腳步聲,顏宣探個頭進來笑:「我沒遲很久吧?」
成冰心底一驚,連母親都肯去醫院看父親了,看來情況是到了相當不樂觀的地步。席思永先打電話到航空公司訂票,訂好后怕時間太晚,又給有聯繫的使館打電話,最後通過路易向本地一位政要借到私人飛機,可惜最早也要等天亮。成冰整晚坐立不安,拉著席思永連話都說不出來,只是重複一句:「思永,我怕——」

「我爸還沒死呢,她忙著分什麼遺產?」成冰登時火就上來了,顏宣趕緊道,「可不是,林姨就朝她一瞪眼,唬她說再吵就法庭上見,告她蓄意謀殺。她也忒經不起嚇,就不敢出聲了。後來成叔醒了,她又抱著你弟弟吵著要進來,說自己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成叔就發脾氣,說我遺囑上白紙黑字的都寫明白了,你要吵等我進了棺材再吵也不遲。你沒回來,真是錯過幾場好戲。」
「告訴你我現在沒勁,勾引無效。」席思永閉著眼不再說話,攬著她的腰以腿為枕。其實林南生最是爽快人,不消任何人提點一句,單見顏宣帶席思永來這情勢,也知是席思永在背後使力,才讓南生電子渡過難關。然而她也這麼輕鬆地以一句話,來為難席思永。
成冰在路上已聽小傅介紹過,代表處的飲食起居是請的一個本地中國人來打理的,大家都稱呼她為「蔣嫂」。蔣嫂過來準備添碗筷,成冰連忙同蔣嫂打招呼,問:「思永吃過了嗎?」
上了計程車他便倒在她懷裡,摟著她的腰,卻十分安分,閉著眼一言不發,成冰以為他睡著了,便安安靜靜地摟著他的腦袋,許久后才聽他說:「你媽媽說她不賣女兒。」
成冰趕到醫院,護士說父親已度過危險期,在加護病房裡掛著鹽水,聽說是猝發的心絞痛,差點沒緩過來,母親在病房裡不停地撥電話,見成冰回來了只點點頭朝成衛國指指,又繼續找那些退單的客戶,拿她和成衛國這些年來攢下來的信譽做擔保,看有無轉圜可能。成衛國臉上還呈著灰敗的顏色,成冰坐到床邊安慰道:「爸,錢沒了還能再賺,何必和自己身體過不去?」
又是他前妻的事,難以相信顏宣這樣慣於坐莊的人,也有被套牢的時候。然而世上總有些事,不以日月星辰春華秋實的意志轉移。任顏宣如何自欺欺人,說自己回北京不過是為公司的事,他仍是忍不住去窺探那些他不曾把握又羞於承認的事。明明是放不下,卻在得知前妻懷孕時口出惡言,揚言要做DNA 鑒定,於是翌日在醫院見到另外一個男人守在他前妻的手術室門外。
成冰「哦」了一聲:「那今天我的送上去吧?」
「那時候我還在考慮階段,要是跟你說了,你還不得卯起勁來推銷你的前夫?不過你還別說,你這位前夫同志也真有兩把刷子,我原來覺得咱們好歹也是訂過婚的人了不是,他這麼半路橫插|進來,于情于理總是他欠我多一點吧?結果倒好,還不等我琢磨怎麼從分成比例上黑他一點呢,他先開口主動讓了半成股權給我,」顏宣搖頭又嘆氣,「現在倒讓我覺得是我佔了他的便宜似的,不然我能把到手的老婆給放跑了?」
多少次佇立於西非之和*圖*書角,遙望著海的那一方,背離故鄉的那個方向——只有這樣,他才不用去正視,那個他苦苦等待的人,永不會來的事實。
成冰一怔,顏宣又笑笑:「有那麼幾天,我是真真正正地,想和你好好過日子的。」
席思永從辦公室出來后,掃過顏宣一眼,點點頭算是打招呼,然後便朝成冰瞥過來,沒有表情,看不出情緒。顏宣嘿嘿兩聲,沖辦公室里喊:「林姨,晚上我請你吃飯吧?」
「少拿我窮開心。」成冰悻悻道,想起席思永有幾天沒來電話,又有些怏怏的。偏偏顏宣還火上澆油:「大姑娘想情郎了?你的前夫同志,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顏宣神色落拓,凄慘得不成樣,還自嘲地笑:「你也惦記著你原來的老公?」
席思永的模樣並未大變,只晒黑了些,看起來更比昔日沉穩。成冰便有些歉疚:「沒和你說一聲就過來,本來是想給你個驚喜的……可是——你會不會覺得我又太幼稚了?」
工作人員的臉色瞬間變得極了解且同情,撥電話的空當還表達了對她這個援建第三世界國家工程師家屬的讚賞和慰問。三五分鐘的時間成冰心情起伏忐,工作人員掛上電話后笑眯眯地說:「早說你是席工的夫人嘛,那邊馬上會派人過來接你。」
繆姐一怔,面色黯下去,終於那些原本準備好的話,再沒有說出口。她原本想繼續說,她在K 大即是席思永的師姐,為了來塞內加爾,換崗放棄了原本極輕鬆的崗位。她還想說,她知道成冰和席思永離婚了,是席思永告訴她的——可是她不會告訴成冰,當時是怎樣的情形。
「成冰這不關你的事,這和以前不一樣……我陪你回去吧。」席思永準備請假,卻被成冰止住:「如果真的是我做錯了,讓我一個人去接受懲罰。」
席思永一挑眉,眸中精光乍現:「沒資格——那你來幹嗎?什麼時候了還他媽玩以退為進這一套,我有這麼管不住自己嗎?」
席思永抿著唇,眼神卻熱烈起來:「成冰,我給你一分鐘的時間考慮,一分鐘之後,你想要後悔,也永遠不可能了。」
成冰腦子裡轟的一聲,後面小傅再說什麼,她是一句也沒聽進去了。
「那……你能不能帶我去看看他?」成冰求懇地問。小傅為難道:「嫂子,不是我們不讓你去看,實在是席工早上特別交代過別讓你去看他,怕傳染,」見成冰眼神又惶急起來,小傅忙解釋,「不是……是……是這樣的,我們在這裏待過兩年,什麼病菌都習慣了。嫂子你才來,現在肯定還沒適應,危險性比較大。」
席思永是臨時請了數日的假回來的,小聚兩日又匆匆地飛回去,成冰眼裡的哀嗔簡直能把靜安寺給淹了。年末時顏宣飛塞內加爾,帶成冰來和他小晤。席思永猶豫再三,終於還是向公司遞交了調崗申請:督工了兩年多,想想也是時候給新人們騰騰位置了,況且現在他的工作本就是和各國政府聯絡調停居多,申請調崗于公于私都方便許多。
全然陌生的國度,在飛機上能看到黃昏時分的大西洋海岸,燈塔沉船,海浪礁石,落霞在天邊染出帶赤紅的萬丈金光,夕陽以無法抵擋的悲壯,急速墜入海底。
好在席思永現在坦白得多,甚至坦白得可愛,塞內加爾比國內晚八小時,他便算著時差,在他午休而她預備休息前打電話過來。雖然他遠在萬里,幫不上什麼忙,然而每晚能讓她有地方吐吐苦水,亦算是很值得安慰的事。
顏宣聳聳肩:「具體我也不太清楚,可能和你那個后媽有關吧,聽說她有幾個親戚在你家公司里,這兩年積了不少壞賬……還有你們家有部分業務是早年和一些大中院校做起來的,現在每年向高校提供的電子元器件也是一筆很穩定的收入。後來這部分業務被你后媽的一些親戚插手,就想辦法從中撈回扣,人心不足蛇吞象嘛,撈了第一票又想撈第二票,上得深山多,哪能不遇虎?事情一爆出來,別人要避嫌,自然要停你們家的單子,林阿姨知道這些事情后和成叔吵了一架,成叔又回去和你那個后媽吵了一架……」顏宣唇角微帶嘲諷,「就變成現在這樣了。」
「我要去看看他,」成冰恨不得即刻拽著小傅衝到席思永房間去,「醫生怎麼說,他現在情況到底怎麼樣?」
成冰點點頭笑:「看你到現在還睡不著的樣子,能想象到。」
成冰驚愕地瞅著他,摸摸他額頭又問:「沒發燒啊,你這表情像高興嗎?」
席思永沒回答,不著痕迹地轉開視線。路易帶新娘過來找席思永,新娘原來是在巴黎學畫,現在跟著新郎過來赴任,順便在非洲寫生。路易笑話席思永不近人情,居然捨得把美麗的妻子孤身留在遙遠的國度,還指著游輪上一位塞內加爾的上校和成冰開玩笑:「本地人允許娶四個妻子,你看那位軍官,他有三位太太,七個孩子……席太太一定要把丈夫看緊了。」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思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棄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席思永伸出手來,攬她到床邊坐下:「我還沒完全好,一直怕傳染你,不是讓小傅帶你出去玩嗎?」
顏宣又點點頭,成冰掰著指頭算:「所以你對政府的採購需求了如指掌——根本就是席思永在那邊給你通風報信?」顏宣笑而不答。成冰在母親辦公室外踱來踱去,眸光忽轉鋒利:「你們有什麼交換條件?」
成冰表示贊同:「至少染病的概率小很多。」
K大的桃李已謝,秋桂未開,曾有過的絢爛青春,也許終如露天電影院一樣遠逝,湮沒在人們的回憶里,而他們的故事,還在河水中蜿蜒流淌。
真是奇怪的事,他們拍照的機會其實很多,去森林公園吃燒烤,去南湖放焰火,還有開現場,腐敗……種種機會,集體大合照甚多,卻從來沒有單獨的合照。
成冰正喝著的一口茶,險些嗆出來。回家後母親又說訂了酒席準備請施阿姨和顏宣吃飯做答謝——總之母親如今看顏宣就是丈母娘看女婿,咋看咋順眼。
「我不是來旅遊觀光的!每天吃飯的時候,人看我都跟看稀有動物似的,好像我是個下堂妻……追到這裏來還沒人理似的……」她委屈得不得了,席思永茫然問:「我囑咐過他們好好招待你的呀。」
小夥子自我介紹,要成冰叫他小傅即可。看得出來援建單位和大使館的關係很熟,小傅和使館人員一一打招呼致謝。回去的路上,小傅給她介紹,設計方在援建施工中的地位,只比政府機關稍低,生活待遇在這裏算相當不錯的,國內領導來訪的時候更有不少慶祝活動云云。小傅又在成冰面前狂贊席思永,說他與不少國家的大使們關係頗為熟捻等等。
新年過後顏宣的新公司正式掛牌,七七八八的閑雜事務一直忙到年中,往返西非和國內數次,成冰也忙著下工廠熟悉業務——忙到連復婚手續都沒時間去辦。趙旭年初才聽說他們和好的事,專門打電話來奚落成冰:「我當初心裏想啊,你只要往前邁一步,思永就有勇氣把剩下這九千九百九十九步給走完了。沒想到妹妹你一口氣把這九千九百九十九步都走完了,可真夠氣魄!」
「等著有錢了給你蓋一個真的!」
當時似乎從他眼裡讀到一種叫「感動」的東西。
成冰瞅瞅父親的臉色,又見顏宣倚在門口悶笑不已,連忙往門口退道:「正好餓了,我和他下去吃個宵夜!」
醉酒後的人往往虛弱,成冰不過條件反射般地甩開顏宣,下一秒便看到顏宣捂著臉倒在床頭:「成大姑娘,不帶這麼玩的。」
「席思永,別想矇混過關。」成冰抬起頭來不甘地問,怎麼說她也算萬里尋夫了,這廝怎能沒有半點表示,說兩句貼心話會死人嗎?
「還有四小時,你再睡會兒。」他薄薄的雙唇在她耳邊輾轉而過,卻並未進一步動作,只是把她整個人圈入懷裡,看著她乖順地點點頭,蜷得更深——剛醒來時也見她這樣蜷著。平日里成冰最是乖張如貓,睡著時也不安分地抿抿嘴挑挑眉,神態撩人,如貓爪一般撓到他心底。黎明的第一縷晨曦在她臉上塗上一層淡淡的光,一切都顯得這樣柔和——原來他考慮過那麼多前途的問題,關於他們的未來,關於事業的發展,親人的阻礙,旁人的眼光,他總覺得要解決所有的問題,他們的生活才能走進水到渠成的幸福大道。
看時間就在兩周后,看樂隊名單,已沒有幾人是當年的熟面孔。此時看到這樣一封信,竟有恍如隔世之感。成冰電話給席思永,問他有沒有空請假回來,又聯繫上時經緯,三人便約好同赴新的黃金時代的畢業演出。
顏宣攤手笑道:「沒開玩笑,南部非洲和西部非洲的開發潛力相當大,國內的開發商和承包商,誰不想分一杯羹?可惜的是那邊政局非常不穩定,政變屠殺都是家常便飯,風險係數太高,沒有個知根知底的人,錢砸下去連個水漂都沒有。」
席思永慢吞吞道:「你想到哪兒去了?我是說……你沒來的時候,沒人肯費勁去屠宰場買龍骨,這裡是伊斯蘭國家,一般地方不賣豬肉。」
成冰牢牢地記得席思永的公司名、代表處地址,卻忘了顏宣給她辦的工作簽證所掛靠的公司,所有能查實她簽證的材料她一樣也不記得。大使館的工作人員甚至狐疑地盯著她,就差直接開口問她是否來從事什麼走私 活動了。在工作人員下達遣返判決前的最後一秒,成冰孤注一擲,報出席思永的名字和代表處電話,清使館工作人員協助聯繫,未了還擺出她最無辜純情的表情:「其實工作……是個幌子,我和老公兩年沒見過面一了,想給他一個驚喜嘛……」
遍插茱萸少一人,獨獨少了黎銳,漂泊在大洋彼岸,打越洋電話過來說:「替我再看露天電影院一眼。」
徹底了解到什麼叫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繆姐應變力亦不弱,架著胳膊微曬:「其實……也代表不了什麼,他只是寂寞而已。」
「頭痛?」
「季慎言送我的那套《安徒生童話》,還在你那裡吧?有借有還,再借不難。」
席思永出來的時候看成冰捏著手機發愣,戲謔笑道:「怎麼,不放心,連手機也要查?」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林南生對這句話極滿意,卻又笑著問:「以前我去學校看冰冰,後來聽她提起過你,說你這個人,其實沒什麼野心,也不很熱衷名利。」
她氣鼓鼓地說:「回國后你陪我去旅遊,不拍上三千張合影我不姓成!」
從醫院出來,顏宣還抿嘴悶笑,成冰微惱地問:「你當看猴把戲呢!這一整天——都我媽陪在這兒哪,姓章的m.hetubook.com.com哪兒去了?」
還在K 大的時候,她和席思永還沒天雷勾動地火之時,有人在小演出時議論,說樂隊的貝斯手愛劈腿始亂終棄搞大人肚子不負責之類。席思永壓根不在意別人把他抹黑成什麼樣,倒是她站出來維護他:「席思永這個人花了點是沒錯,但他起碼是個有道德底線的人,你說他劈腿也好搞大人肚子也好,有證據沒?他是劈了你女朋友,還是始亂終棄了你妹——你哪隻眼睛看到他帶人去打胎?」
成冰悻悻然道:「以前白斬雞,現在變炭烤鴨了。」
演唱中途高潮不斷,露天電影場一片沸騰,如新開的水翻騰搖蕩,最後壓軸的仍是翻唱蝎子樂隊的Life's Like a River。那熟悉的前奏一出來,露天電影院里再度歡聲鼎沸。喧囂人潮中,成冰聽到後座的學生正扯著嗓子向同伴嘶喊:「唱得不錯,有當年帝國雙璧的范兒!」
繆姐臉色微變,旋又笑道:「聽說你被搶了,還沒吃飯吧?蔣嫂,趕緊添付碗筷。」
席思永正往房裡走,聽到這話又轉過身來,好氣又好笑地瞅著她:「我在找水洗臉!」
席思永笑笑,攬過成冰的頭,按在自己胸前,愜意地享受著落日餘暉溫暖。她光潔的面頰上帶著夕陽的溫度,透過他的指尖,順著血脈暖人心房——這樣的晚霞,這樣的海浪。
席思永是個什麼樣的人?成冰擰起眉頗頭痛道:「我也說不上來,剛認識他的時候,覺得他是那種……那種在兵荒馬亂里也能面不改色的人;後來……我又覺得他心裏其實沒表面上那麼洒脫;現在……」她歪著頭看窗外靜靜流淌的蘇州河,依舊是夕陽粼粼,靜水無聲,她笑得有些憧憬,「現在是胸有激雷,面若平湖——他會默默地做很多事,卻不會說出來。不管你是他的朋友,還是親人,只要他把你這個人擱進心裏去了,就會為你做到他所能做到的最好最好的程度。」
游輪沿著塞內加爾的海岸線一路向北,碧海晴天變成流動畫卷中最瑰麗的背景。婚禮在游輪三樓的露台上舉行,請的是法國教堂的牧師做主持,新郎路易極高又帥氣,歐洲人典型的深眼眶。儀式都是基督教式的,點燃蠟燭台後牧師照例要念一段經文,選取的是《 新約》 的《 哥林多前書》,第汁一三一章節:
「你們到底背著我有什麼交易?」
「我現在也不大喜歡。」
「你怎麼能拿我的東西送人?」
成冰仍不服氣:「一點口風都不透給我。」
席思永仍是不說話,斜著眼膘她,在幽沉的月色下越發高深莫測。成冰軟硬兼施撒嬌放賴,沒想到以前的千般計策今天全不管用,只好祭出最後一招,然而席思永今天定力十足,她用盡招數也毫無效果,索性心一橫:「你到底想怎麼樣,說句明白話不成啊?」
「重點。」
顏宣又朝成冰揮揮手:「有話不說過這村就沒這店了啊。」
成冰抿唇一笑,在她面上審視良久才輕笑道:「反正不是從思永的房裡出來。」
不等成冰答話他又笑:「都說男兒愛後婦,女子愛前夫……」他慘笑不已,許久后抬頭問:「你和前夫……因為什麼離婚?」
「席工……染上瘧疾了。」
的確,他不知道成冰為什麼會來,不知道萬里之遙發生過什麼,不知道她這兩年來過得如何。他的指尖順著她的輪廓撫過來,似乎是瘦了,又似乎沒有,然而他記得她的溫度,那種在夢裡依然熟悉無比的溫度。
眾人開開合合的雙唇霎時間都被定住似的,客廳里頓時鴉雀無聲,眾人先愕然地瞪著成冰,馬上又紛紛埋頭做喝粥狀。成冰臉色一白,旋即鎮定道:「我代他媽媽來看他的。」
「我和他——」成冰氣焰滅下來,不敢說自己灰心喪氣時差點和顏宣結婚,努努嘴低聲道,「我現在也沒什麼資格來管你……要是你真和那誰……」
生命如一條長河,穿山入海,永不止息。
辦公室里「嗯」了一聲,這一聲里也聽不出喜樂。成冰拽過席思永往外走:「這次你給我等著瞧,瞞我幾個月!你還有沒有一點良心?」
席思永忽然沉默,而後難得地和她說了許多實話:「我希望她勒索我,可是——她從來不肯用這樣的權利。」
父親寬慰地笑笑,拍著成冰的手說:「還是你聽話。」成冰左右張望,出了這麼大的事,從醫院大門一路上來竟不曾見到那母子倆的影兒,倒是母親在這裏衣不解帶地陪著——可見患難見真情。她偷覷母親的臉色,只余倦怠疲累,卻不得不賠著笑臉一家家地說好話——面子這樣東西,從來是錦上添花,少有雪中送炭的。
顏宣狐疑地盯著她,成冰極不好意思,她要打聽席思永的下落,勢必驚動母親——不知道又要讓母親擔心成什麼樣子。顏宣聽完她的話,哭笑不得:「成大姑娘,您臉皮再厚點都能去申請吉尼斯了!」
他撓撓頭又說,「要是因為距離……嫂子你多擔待擔待,誰願意十年八載地待在這種鳥不生蛋的地兒啊。我看席工……挺惦記嫂子的……嫂子你不知道,上回代表處被搶劫的連鍋端了,比你昨天情況只壞不好。這種事情當地政府也沒法管,搶個劫比下館子還容易,被搶了也只能自認倒霉。席工說手機里有你的照片,連法國使館參贊的關係都動用上了。」說到這裏他笑起來,「後來劫匪被抓到,說以前再值錢的東西都搶過,沒想到因為一個手機被抓了。事情傳開后咱們這裏現在特別安全——幾乎是整個使館區最安全的地方,名聲都傳出去了!」
成冰眯起眼笑得有些陰惻惻的:「不久,我正找你有些話說。」
成冰嗤地笑出來,看席思永那明顯整理過的頭型,忍不住低頭悶笑,很久后她又悶悶問:「席思永,你就沒什麼話要跟我說的嗎?」
顏宣眯起眼斜覷她,彷彿在一瞬間恢復了商人的精明,半晌才慢條斯理道:「成大姑娘今天這麼關心我,總不至於是因為咱們訂過婚的革命友誼吧?咱們倆就別玩這套虛的了吧,有什麼話大姑娘你直說。」
「一點都沒有考慮過嗎?」
到請客謝酒那日,成冰被母親揪到一個極古舊的上海老弄堂里,據說是位相當難請的師傅,祖上曾做過御廚。這位師傅每天只做一桌席,且不許客人點菜,全憑興趣做菜,母親託了不少熟人才排上號。拐了三七二十一道彎,才發現父親也被請了過來——這儼然是請雙方父母看八字的排場。成冰心想今天再不攤牌,恐怕哪天稀里糊塗地被嫁出去都沒法喊冤,硬著頭皮笑道:「施阿姨,爸、媽,我和顏宣有些話想跟你們說。」
繆姐的敵意顯而易見,成冰不停地說服自己,那不過是他的同事,同事,同事……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滾了幾遭,她覺得自己簡直快要瘋了——為什麼獨獨是唯一的那個女同事知道他們離婚的事情?
「大環境如此,也沒有辦法——不至於就把我爸氣到醫院去了吧?」
席思永這才笑了:「你剛才最後一句說什麼?」
「中文版的,非洲小孩怎麼看得懂?」
席思永不再強求,靜靜地擁著成冰躺下。窗戶的枝丫處,掛著皎如白玉盤的圓月,成冰背著光偎在他懷裡,長發上的月光如水銀流瀉。臨睡著前成冰說了句「還是這個枕頭比較好睡」,那一瞬間月華清冷,卻融化掉他的心。
送客時章女毫不客氣地摔上門,砰的一聲,成冰只得苦笑,另一方面竟又有一絲慶幸,為自己險些走錯的路。季慎言送她回家,她問季慎言要不要進來坐坐,季慎言婉拒道:「不了,下午還有事。」頓頓后他又笑,「顏總人還不錯,最近政府在加強和非洲各國教育、衛生各方面的援助,其中有一部分教育設施的採購計劃,你要是能爭取到,很能解決一批滯留在倉庫的貨——聽說顏總有相熟的人在幫你爭取。」
「再前面一句。」
再登錄Eternity那個賬號,發現有新郵件,是樂隊現在的成員發給曾在搖滾版出沒過的水手的:K大的露天電影院即將拆除重建做其他用途,黃金時代樂隊將在電影院拆除前夕於此地做畢業演出,邀請搖滾版諸位水手蒞臨賞光。
「那……」
成冰撐著下頜笑:「我總得自己學會怎麼去面對危機,南生電子是我爸媽的心血,總不能還沒傳到我手裡,就先毀了吧?這些天下工廠也好,去通信商那裡求人也好,至少我知道當年更苦更難熬的日子,我爸爸媽媽也一起熬過來了。」
成冰心底暗恨落入他圈套,癟癟嘴又問:「我媽媽都和你說什麼了?」
如果不是因為她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到來不及抵抗,也許,也許還有更加不可預料的事情發生。
成冰愣愣回首,席思永斜倚在門邊,看她揉著額愁眉苦臉的,走上前來撫住她的太陽穴,輕輕地揉壓,力度適中恰到好處。她合上眼貼著他的小腹,依稀聞到的仍是他懷抱里溫暖的味道,那種久違了的,曾經無比熟悉的味道。
趁著施阿姨不注意時她氣鼓鼓地瞪席思永兩眼,席思永起初有片刻茫然,旋即顏色平和地和眾人打招呼。一桌人各懷心事地吃完飯,生生糟蹋了大師傅精心調配的一桌菜。只有顏宣吃得歡快,不時還要點評兩句。
成冰抿嘴悶笑,這話她原來也是說過席思永的。他跳上火車跟她來上海的時候,一個勁地狡辯自己只是一剎那腦子進水。現在想想那時候他竭力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也只有那時候的自己才看不清吧?
「你和他一直有來往……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成冰擰著眉想想又問,「我回來之後?」
成冰駭然道:「你開什麼玩笑?」
偏著頭看夕陽的餘暉寸寸被流雲吞沒,晚霞一瞬間沉寂下去——如她現在的心情一樣,清明,安定。
成冰這才緊緊盯住小傅,問:「他怎麼了?」
不知道是什麼,把她對他的信任,磨成一張薄紙。
這回輪到那女子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快快地走過來自我介紹,原來是負責和政府機構聯絡招標等事宜的,稍年輕一點的幾個小夥子都尊她一聲「繆姐」。成冰便順著他們的話笑道:「謝謝繆姐這麼照顧思永。」
「現在你們合起伙來騙我,」成冰猶有餘恨,「不聲不響地他就成你那一國的了,你也好意思!」
要真死在這裏,也太不甘心了些——連席思永最後一面都沒見上呢。
「你挑男人還有幾分眼光。」
偶爾成冰自己也不好意思,便問席思永:「你天天聽我訴苦不煩哪?」
成冰行屍走肉般地上二樓,小傅尋了間空房讓她稍事休息,特別交代她塞內加爾嚴重缺水,連代表處這種地方也是限時供水,其他時段要用儲水箱,最糟糕的時候連洗澡都要去麻煩大使館。成冰愣了許久才緩過神來,小傅立在門口,不時狐疑地縹她兩眼,禁不住好奇問:「嫂……嗯,你和席工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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