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所謂註定不過笑話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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繞過大半個城市開車到江灘,挑了海皇大酒店的臨江包廂,設計頗為雅緻。珠簾錯落,偶爾還能飄來些許江風,裡頭暖氣開得卻足,諾大的包廂空蕩蕩的就兩個人,乖乖,要是再加上一個在旁邊拉小提琴的,可不就跟拍電視劇差不多了么?
貝菲嘻嘻一笑:「不是,我上大學的時候,因為高考成績不好連家教都找不到,端盤子打雜什麼都得干。我當時覺得自己真是悲慘啊,比竇娥還慘啊,整天苦著一張臉,丟了好幾份工作。後來有家街邊服裝店的大姐,一耳光抽醒了我,說你要繼續這樣要死不活的樣子,不如我送你一根麻繩讓你去見爹娘,讓他們在地下繼續疼著你寵著你!」
為了爭取系裡的補助,她也可以繪聲繪色地向眾人描述嬸娘如何不待見她——講到最凄慘的地方恨不得聲淚俱下,習容容最初就這樣給她騙到。後來申請勤工助學的崗位她亦故伎重施,人總是有那麼點同情心的,尤其是看到人生經歷悲慘的——這很可以激發大部分人的優越感,覺得自己發發善心,是做了一件能改變別人命運的事。
「我也是職業需要,」貝菲咧著嘴笑道:「如果你笑不出來就有人抽你兩耳光連下一頓飯都沒著落的話,我想哪怕你上一秒死了爹娘,也會強迫自己笑得比誰都真誠吧?」
豈料凌千帆唇弧愈加深刻:「嗯,是很惡毒,你知道么,我一大愛好就是以毒攻毒。」他笑意愈深,甚至還從她碗里舀她吃過的粥,眼神曖昧得叫貝菲直想撞牆。
這都是多麼難以啟齒的事,然而不知為什麼,她竟一味地把自己往地上踩。明明希望多多少少給凌千帆留點好印象,話一開閘卻全變了味;明明她不過作惡三分,卻要誇成十三分來講,好像拚命地要向凌千帆證明她的人品有多麼惡劣——好像她自證得愈加惡劣,便愈能證明凌千帆並非臨時起意似的。
「跟我認識時間長了的人就知道,我這個人沒什麼文化……讀的書不多,不喜歡學習,說話比較粗魯,做人比較猥瑣,」貝菲絞盡腦汁努力思索自己的一切缺點並放大化,「又不懂什麼藝術啊情調啊這種比較高雅的東西……」
凌千帆眉心微凝,按著她的手,掌心貼合https://m.hetubook.com.com的地方,好像燃著一團火,綿延到人心裏,她歪著腦袋偷覷他的臉色——也許他只是一時衝動,沒經大腦說了這麼一句話呢?
她端著下顎審視凌千帆,如果不計報上那些走馬燈一樣換女主角的緋聞,單就他本人這段時間的表現而論,這是質量相當不錯的一塊燒餅。
貝菲長長地哦了一聲,凌千帆方知又自踩陷阱,卻不以為意,似笑非笑地把皮球又踢回貝菲這邊——她若是拿他認識眾多女性來做文章,便又要落入他的圈套。貝菲心道不下猛葯是不行了,皮笑肉不笑地說:「我還特別沒家教,連男朋友的媽媽也不尊重,你知道前任男友為什麼悔婚嗎?就是因為我天天和他媽媽吵架……」
貝菲整個人懵住,哆嗦著問:「你要和我一起去新藏線?」
不待他反應過來,貝菲又湊上前諂媚笑道:「不知道我們和PL合作的項目……」
我給過你很多次機會收回你今天的話了,你為什麼一定要逼我……須知美色和金錢的誘惑是很難抵擋的……
一、二、三,她咬著牙抽出手,臉上笑容卻諂媚得讓人想抽:「我覺得真該讓賀院長幫你申報那個傑出慈善企業家的,你幹嘛拒絕呀?」
凌千帆抬首茫然問:「什麼意思?」
也許是她方才的表現太拙劣過火了,她想。
片刻后凌千帆回來,臉上已恢復笑容:「我剛才語氣重了點,其實我應該高興才對,介意就代表吃醋,你如果一點都不介意,我就要感到悲哀了。」
貝菲硬著頭皮聳聳肩道:「我很正經啊,看你名字就知道了嘛。凌千帆,千帆過盡,過盡千帆皆不是,多麼痛苦啊,一種酒足飯飽哀嘆沒有烤紅薯的痛苦,不就是用來激發無知少女母性光輝的么?要知道這世界上絕大多數人,能抓到一塊舢板順著江飄下去就不錯了,哪兒還有那個閑情過盡千帆一一品評呀?」
她承認這樣的手段有些卑劣,反正對她而言這也不是頭一次。初入大學時,成績夠不上拿獎學金,京城裡名校排成行,連份家教都不容易找到。
累?貝菲悶著頭抬眼偷覷過去,凌千帆摁著額角,笑得力不從心:「去吃飯吧,想吃什麼?」和*圖*書
凌千帆頓時長舒一口氣,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她的小刺蝟頭:「以後會好起來的。」
凌千帆哭笑不得,縱然他已習慣貝菲嬉笑怒罵皆自成一格的路子,此時也忍不住重重嘆了一聲:「貝菲我跟你說正經的。」
她腦袋轉得飛快,和車輪轉速不相上下:她應該說我們認識時間太短,凌千帆一定會回答我以為我們已經很熟了;她還可以說你閱人無數你歷盡千帆我哪有你那個段數,可這樣揭短似乎也太不給大老闆面子……她還沒想出對策來,凌千帆又偏頭輕聲問:「江邊的海皇,吃海鮮,好不好?」
服務員上來布菜,凌千帆親執羹勺給她盛海鮮粥,笑中稍帶揶揄:「謙虛是美德,有的女人餐桌上能非常優雅地和你談論霍金的時間簡史,可是過馬路的時候如果被乞丐稍微一伸手,馬上嚇得花容失色生怕弄髒自己的四寸高跟鞋。」
凌千帆面色一滯,旋即又笑:「這也要問個一二三四五?」
「我是不是不該跟你說這麼直白?我應該說得委婉一點、煽情一點,就跟那藝術人生似的,不把你說到眼淚嘩嘩流不罷休……」她還在沒完沒了,突然手被什麼東西按住,像是被火紅的烙鐵燙到,她猛地縮手,卻發現凌千帆的腕力比她想象中要大得多。
貝菲轉轉眼珠子,又點點頭,凌千帆這才放鬆下來,微擠出個笑容:「我以前有個女朋友,」他頓了頓,似乎在猶豫如何說下去,貝菲已噗的笑出聲來:「你是不是經常來這種地方,拐騙無知少女呀?」
「有,我家大伯為了爸爸留下來的一套房子,願意收養我,可是嬸娘嫌我拖油瓶……」貝菲努努嘴破不以為意地笑笑,「後來我爸爸的發小回鄉下,說鄉下教育條件不好,接我去城裡讀書,可是後來他家出了點事,也顧不到我頭上。」
凌千帆的眼神配合出驚恐:「方非盡這麼喪盡天良?」
貝菲別過頭,努力抵制美色的誘惑:「你給我一點時間讓我以退為進、欲擒故縱一下!」
凌千帆忙不迭地點頭,笑得極度欠扁:「嗯嗯,對,我們可以逐步加深了解。」
然而凌千帆竟似很了解她似的,胸有成竹地笑:「為什麼吵?」
貝菲認真地點點頭,凌千帆思索良和-圖-書久,最終還是開口:「我告訴你也成,你先答應我兩件事。」貝菲瞪大眼盯著他,凌千帆凝眉想想又道,「第一你要聽我說完;第二聽完不許胡思亂想。」
凌千帆被她一手捂住臉,彎唇揶揄道:「好好好,你覺得怎樣會有面子一點,我一一照辦。登報紙廣告表白呢,還是訂999朵紅玫瑰,鋪成紅地毯讓你一路踩到辦公室去?」
貝菲環顧四周,凌千帆替她拉開椅子,妥帖周到得讓她手足無措,好像他從娘胎里出來,就帶著那樣的紳士風度一般。為什麼是我,憑什麼是我,貝菲抹抹臉蛋,想我長得也不是特別差,應該也算不上很另類——怎麼老天就掉下來這樣大一塊燒餅,把我給砸中了呢?
毋庸置疑,和凌千帆關係融洽,對她往後的職業發展是有莫大好處的,這一點看外面餐館老闆喜歡掛些和名人的合影便可知了。然而事情發展得有些不受控制,有些人好像生來就是帶著強力磁場的,他站在哪裡,哪裡便是光,離得近了,也能覺著溫暖起來。在所有正常行駛的軌道里,她是絕不敢肖想的,可凌千帆的目光,總讓她覺著怪怪的——於是她自己也怪怪的了,覺得她和他之間好像有點什麼秘密似的。
凌千帆差點笑翻過去,扣好安全帶后問:「好,你先退幾天再縱幾天,現在我們去哪裡吃飯?」
凌千帆臉上唰的青黑:「不用!」
還沒等她想明白,凌千帆已撈起她的手,老鷹拎小雞似的把她塞進副駕駛座,又俯下身替她扣安全帶。她僵住身子大氣都不敢呼一聲——凌千帆的臉近在咫尺,甚至還伸手幫她理了理鬢角。他手指在她耳上輕輕一劃,她覺得連耳朵都燒起來了,心也跳得厲害,像是震天的擂鼓,被敲得撲通撲通的。她看著他的臉一點一點湊近,停在她能真真切切感受到熱息的距離,她腦子裡一個激靈,意識到凌千帆方才的話也許是認真的,於是啪的推開他的臉,頗不服氣地大聲說:「你說怎樣就怎樣,我豈不是很沒面子?」
貝菲猛地往後一縮,她知道凌千帆于女人上段數是絕高的,不然她也不至於明知兩人的距離猶如天海之隔,也還被繞得撂不下一句狠話——卻仍沒想到他的功夫做得這樣到家hetubook.com.com:她在海邊小鎮長大,見慣湖魚海蟹,婺城是個內陸城市,新鮮海鮮不容易吃到,聽說海皇的海鮮都是當天空運的價位不低……
貝菲幸災樂禍地笑,凌千帆牙根痒痒地看著經理的背影,沒事亂獻什麼殷勤,他今天本來就只想好好吃頓飯而已!
貝菲訕笑兩聲,咕噥著問:「為什麼是我?」
公司里偶爾碰到他,總覺得他那眼神意味深長,一次兩次還能說她自戀,次次如此就實在詭異。他又說白頭如新,傾蓋如故——這是多麼危險的局面,凌千帆或許是覺得她有趣,可那眼神太可怕,幽不見底,深不可測。與其讓自己陷入不切實際的肖想,不如把凌千帆的好奇心徹底轉變為同情心——她一點也不在乎什麼自尊不自尊的,自尊能當飯吃?如果長遠來看凌千帆能給她更好的發展,她一點也不介意他多多「施捨」。
他微顯得瑟的笑容,貝菲忍不住在心底爆了句粗口,你丫還真孔雀開屏自作多情啊,我吃醋……呸呸呸呸呸……她強忍美色當前的誘惑,努力做最後的掙扎:「其實吧……你不是特別了解我……」
凌千帆果然目瞪口呆,貝菲如願以償,訕訕笑道:「很惡毒吧?」
凌千帆也不計較她這樣賊眉鼠眼地亂瞟,大大方方地待她從上看到下,問:「看著能給幾分?」
凌千帆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似乎是隱隱作痛,悵然無話,貝菲卻死皮賴臉地笑道:「同情我?」他連忙搖頭:「不是,我只是沒想到……」
他忙不迭地否認,想彌補自己的失禮,誰知貝菲不以為忤:「沒關係,同情我也好,不過最好有點實質性的表示!」
凌千帆還沒來得及回答,正好海皇的經理親自上來殷勤地問:「凌少,要叫小提琴嗎?」
凌千帆眉頭愈攏愈緊,再好的耐性也被她這插科打諢給磨沒了,面色沉下去:「算了,以後再說!」
天上掉一個鑽石王老五下來把自己砸中的幾率,遠比掉燒餅的幾率還要低。
貝菲登時啞口,半晌后又扯起那副極滿不在乎的笑容:「他母親曾經插足別人的家庭,活活拆散一個美滿的三口之家。她罵我狐狸精勾引她兒子,我就回敬她,說狐狸精勾引你的孝順兒子,就是為了讓你無子送終。」
她愣m•hetubook•com.com在路上好久才明白過來,凌千帆的「累」可能的意思——山珍海味吃慣了,現在改口吃清粥小菜?
凌千帆薄唇緊抿,不答腔也看不出什麼情緒,似有些疲倦,安靜而又無奈地看著她笑。貝菲只好繼續裝傻下去:「說真的,你是不是真和方大少說的那樣,從十六到六十,閱人無數,婦女之友,我乾媽發病起來這麼可怕你也同情……」
他圈住她的手,她無力掙脫,他雙唇微蠕,良久才試探問道:「正好我也想去新藏線,有沒有興趣一起去?」
真不愧是婦女之友啊,想到這一點她居然有點怏怏的,悶悶的,蠻有點不是滋味。
她的指尖還在他手心,那裡暖得讓人貪戀,暖得讓她捨不得,細細的暖流從指尖侵入。
貝菲搖頭晃腦地笑:「有事沒事找個大包廂,就倆人吃飯,開瓶八二年的拉菲,再來個小提琴伴奏!吃完飯後吹吹江風,談談人生講講理想,加點對前任女友的深切懷念,以及對現在別人眼中的完美生活發表少許感慨些微感傷——最後一步就是把女人拐上床,這不就是你們這一型那什麼的N部曲嘛!」
「隨便。」
人們都說十指連心,那明明是離心臟這麼遠的地方,可任何一點碰觸,都彷彿直接拂到了心尖上。
她嘰咕個不停,不著四六地歪說一通,凌千帆終於嘆道:「我有點累。」
「好,我不插嘴,你接著說呀,以前有個女朋友,怎麼樣?」
不對,貝菲立刻糾正過來,對自己正色道:應該說,美貌與智慧並重,是我永恆的追求。
凌千帆一時失語,怔忡許久才問:「你……家裡沒有什麼別的親戚?」
這樣的話題其實不該展開來講,說出來大家都尷尬,然而他忍不住好奇,忍不住想問個究竟——父母早亡,男朋友在領證的時候放鴿子,這樣的人如果都能這樣開心,那世界上還有什麼人有理由悲慘?
貝菲唧唧呱呱個不停:「你真是同情心泛濫,可我習慣了,我知道我說這些的時候別人會同情我,這樣也挺好的,自尊心不能當飯吃,有錢才是王道!」
正好服務員上來請凌千帆去魚池點菜,凌千帆黑著臉出去,貝菲垂下肩猛吐一口氣,別過頭看到遠處江面上燈火明滅,夜空里星星點點,美得不像話——我沒做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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