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誰畫下這天地,又畫下我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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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銀河大廈開例會,氣氛史無前例的差,似乎不管什麼提案都不合他的意,什麼報告看著都是漏洞百出。底下的人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觸到他的霉頭,散會後他一個人窩在旋轉椅里,從三十九樓會議室的巨幅落地窗,眺望遠處鑒心灣的煙波霧繞、湖光水色。
三十里營房,凌千帆在生死邊緣徘徊遊盪,拉著她的手說爬也爬到拉薩,她以為走完這一段新藏線,昨日種種盡可如雲水散,可是天不放過她。
他原來以為,他心底早已練就這樣的死水無瀾。即便是那天面對楊越,他亦能笑得完美無缺,只是在她轉身的剎那,丟盔卸甲,一敗塗地。如今才知,他原來是這樣色厲內荏的人,她徹頭徹尾地欺騙了他,他卻沒法忍心,真正去傷她分毫。
她是猶豫過的,在三十三里營房的那個晚上,在他們歷經生死邊緣之後,在他們依偎著取暖的間隙,不僅僅是猶豫,她甚至說出所有的一切——不知死,焉知生?沒有體驗過死亡滋味的人,又怎能知道生的可貴?她既然已經挨過這麼多年,為什麼不好好地活下去,而要將自己困在往昔的陰霾里?
原來這個世界上真沒有一絲僥倖可言,該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即是偶爾落到你頭上,也終究是抓不住。
他亦捫心自問,若當年許雋因別的什麼意外而死,比如街頭搶劫,或者綁票勒索,他自然也是要把兇手找出來挫骨揚灰的。
醉生夢死的日子,往返于婺城和北京兩地,今天看場話劇,明天出席首映,身邊儘是面目不同的明眸皓腕。凌千帆向來自詡記性最佳,誰知姑媽問他昨日來探病的女伴是什麼賽事的新秀,他竟一點也記不起來——從頭至尾,都沒往腦子裡去。
「什麼小說?」
所有人都可以略過她的行蹤,彷彿她根本不曾存在過。
自然又是食不知味,他竟喝的醉醺醺的,破天荒的頭一遭,陳嘉謨送他回家,他摸索到酒架上去找白蘭地和朗姆酒,勾兌的時候撞翻咖啡機,炭燒咖啡粉灑下來,深褐色的粉末斜灑成條,如醜陋的傷痕。
辦公桌上電話鈴鈴地響,凌千帆攀著桌緣摘下話筒:「凌少,今天周五,海皇最大的那個包廂已經有人訂了,經理問介不介意靠窗有江景的廳桌?」
他何嘗不知貝菲的難處,姑媽和許家之間的牽扯,落到貝菲頭上純然是一場無妄之災。似她這個年紀的女孩,哪個不是被和_圖_書父母捧在掌心寵著護著,她自幼寄人籬下受人冷眼,好容易在許家過了兩年好日子,又從雲端跌落谷底,個中艱辛自然非常人所能理解,挨過這麼多年已是不易,更何況她還走到哪裡還要想方設法帶上汪筱君。公司和她同年紀的女孩,還享受著家庭溫暖、愛情甜蜜,只有她,流離來奔波去,不過為著生存。
她算計得他如此徹底,回頭想想,她進進退退,哪一步不是拿捏得當?她算準他不會為難許明智,因為他是許雋的父親;她誘得他承諾寬待楊越,在他墮入她榖中之初;就連她自己……即便她不走,難道他真的忍心,將她加諸在他身上的這些欺騙傷害,一一回報給她? ?
周五晚上餐廳格外火爆,獨這一桌氣氛格外冷抑,凌千帆知道這是自己的問題,儘管他已儘力維持笑容。無聊的時候開始擺弄手機,發件箱里僅有的幾條簡訊,還是給她發的,看著又覺氣悶。撥開一點點窗,江風習習,帶著清涼的味道,沒意思;極目江上,渡輪上燈火幽遠,或明或滅,沒意思;滿目精緻的海魚湖蟹,盛在素雅的白瓷魚形盤裡,沒意思。
……
凌千帆開著跑車絕塵而去,貝菲整個人像被吸空一般,軟軟綿綿的,再使不出一絲氣力來。
他知道這一回姑媽是真的放開手了,只是姑媽不明白,在她心底如香餑餑一般的侄兒,有人連多看一眼都嫌。
彼時不過一碗清湯麵,三兩片紫菜,五六顆蝦米,他卻不知不覺地陷下去。自以為全局在握,不料她總有後手等著他,就像現在這樣,她孤身穿越這新藏線,不留下隻言片語,杳然而去。
拍下陽台窗戶的按鈕,除掉腕上那塊男款戶外表,鈦合金腕表在夜空中拋開一道銀白色的完美弧線,從他視線中消失。
再回婺城時,川藏線的考察業已結束,考察隊員在拉薩和貝菲勝利會師,傳回來不少照片。例會上周總監放幻燈片給凌千帆看,有貝菲蹤跡的並不多,僅僅三五張——也許是周總監刻意跳過,也許是貝菲自己刻意迴避開。照片上她依然笑靨如花,不過在天際高原上曬出兩抹高原紅,仍是初見時恣意飛揚的小土匪模樣。
凌玉汝腦部血塊淤塞,二次手術后終https://www.hetubook.com.com於醒過來,凌千帆侍奉左右,等情況穩定再回婺城時,發現貝菲已腳底抹油, 杳無蹤跡。
在北京時他問顧鋒寒:「如果蘇晚真的嫁給了非盡,你還會這樣堅持地等下去嗎?」
比起北京,凌千帆更不敢待在婺城——他不敢回家。於他而言心湖苑原是不算家的,不過是因為他和顧鋒寒都不慣住酒店,顧鋒寒執意要住這裏,他也就順手登記了一個單位。買下后他倒頗喜歡,湖景很是不錯,物業管理也好,他正好圖個清凈,什麼時候開始有家的感覺來著?
那一年許明智把她接到許家,許諾會替她父母照顧她,誰知短短的一年工夫,又跌回原點。
心死如灰時,報復並不能使他解脫。
「川藏線考察小組將在拉薩短暫逗留後乘下周的航班回來。」
現在他決定放下。
可是上天不給她這個機會。
或許很多時候,看不清楚反而比較幸福吧?
凌千桅也幫著勸他,大約是被他如今的一臉灰敗嚇到,再三地表示自己早已不介懷貝菲和楊越的事——聽常醫生說,楊越自己申請到漢堡大學的醫學院,準備赴德深造。他聽在耳里越發地揪心,猝然發問:「我放過許明智,你不怪我嗎?」
凌千桅臉上飛起可疑的紅,訕訕道:「怕別人看到你自卑,還是再等等吧。」
「考察工作結束后,我們下期工作可以立刻展開」
千桅的話何嘗沒有她的道理,只是她不明白,率先放手的人不是他。貝菲轉身時不曾有絲毫猶豫,她遠走萬里時不曾回頭,她的生命里他不過一個過客,只余他像戲台上的小丑,賣力地演出,卻不知觀眾的掌聲不是為他,喝彩也不是為他。
「苗人鳳和胡一刀比武,誤殺了胡一刀,胡一刀的兒子胡斐長大后要給父親報仇,卻發現苗人鳳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居然沒有教自己女兒武功。」凌千桅點到即止。
辛苦挨過四年大學,找到份糊口的工作,終於有能力好好照顧汪筱君,以為找到小小的立足之地,誰知楊越棄婚而走。
陳嘉謨帶上門。凌千帆拿腳輕輕一掂,旋轉椅轉過來,窗外遠處的湖面水氤氳,掩隱著綽約的山形,鑒心灣里霧影重重,看不清那峰巒疊嶂的真面目。
「武俠的,名字叫《雪山飛狐》,大哥你看過嗎?」
她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她這片雲彩,已遮住他全部的天空。
凌千帆隨意哼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聲表示作答,手指在辦公桌上無意識地敲,陳嘉謨見他一直也沒什麼表示,便準備回秘書室。正待出門聽到他吩咐:「去海皇訂個包廂,請下午開會的人吃飯。」
凌千帆斜睨他也不搭腔,只是摁在辦公桌上的十指骨節分明,青筋微現。陳嘉謨心底也咯噔一下,不知接下來這話會不會引火燒身:「我聽同事們說,習容容災網站上幫貝菲賣她的電腦傢具,可能……再不會回來了吧。」
那個不知好歹的小刺蝟頭別過頭,用陰冷的眼神秒殺者后,回過頭來笑得刻毒陰險:「你得好好反省反省,現在只剩下這種貨色會看上你了!」
那時在墨爾本,他對貝菲說:「你既無心我便休……強求又有什麼意思?」
顧鋒寒不願面對這樣的假設,卻在送他上飛機前給他答案:「也許我會學會忘記。」
席上諸人變相地恭維他,歸根結底都是那麼幾條,家世顯赫事業有成才比子建貌若潘安,如此等等,簡直是天上少有地上全無。可在那個敝帚自珍的阿三眼裡,現在的他便是天下無敵,也不過是個不相干的人罷了。
她照著凌千帆的吩咐,安安分分地蟄居等死。
凌千帆眸中精光一現即逝,陳嘉謨脊背一寒,不敢再調侃凌千帆,老老實實地彙報:「拍的是新藏線沿途的景色,挺漂亮的,沿途兵站、住宿和醫院也都記錄得很詳細,很多呢,我都沒來得及看。」
「大廳就大廳吧。」
如今更是事了拂衣去,不帶走一片雲彩。
但在心湖苑,沙發上是她喜歡的加菲貓靠墊,無賴的嘴臉和她毫無二致;茶几上是她挑的情侶杯,樹葉的形狀,吻合成一個心形;浴室里整整齊齊地疊著她的浴巾,盥洗台上是她紅柄牙刷;柜子里還保留著她故意買來氣他的小一號情侶衫,幾次險些被丟出窗外……他和她相識亦不過半年,卻已處處留下她的痕迹,空氣里似乎還有她的氣息,侵入他的肺腑心骨,難以抽去,不可剝離。
也許是她罪孽深重,她曾虧欠楊越的,最後通通由凌千帆來向她討還。
凌千帆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冤冤相報何時了。他看武俠小說的時候還在初中,彼時對苗人鳳只是景仰,抱著將來被尋仇,決心要讓恩恩怨怨在自己這一代了結——現在才知,那樣的精神狀態,大概只存留在武俠小說里,凡塵俗世,誰又能做到?
北京的夏天來得暴烈,沒有絲毫的溫婉,暴雨毫無和_圖_書癥狀地來,下得快也去得快。老棗樹上掛著七彩的光,轉瞬即逝,快得讓人以為那不過是錯覺。
況且她壓根不在乎,初識時她便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以她斷腕設計姑媽的狠心便知道,她根本就是抱著不要命的決心,布下這彌天情網讓他鑽的。
凌千帆怒目掃過去,陳嘉謨立時收斂,摸著下巴咕噥道:「剛剛在信實十七樓看了一段視頻。」
她既毫不猶豫,那他苦苦等待,又有什麼意思?
陳嘉謨彙報得心不在焉,他聽著便覺得惱火:「我一沒降你薪水二沒剋扣你年終獎,你為什麼念個會議紀要都有氣無力的?」
就連在醫院做復健的凌玉汝,居然也開始規勸他:「聽說新藏線年年有人出事,你怎麼也不多派幾個人過去,路上也有個照應?」他無所謂地笑笑,凌玉汝頗失望地嘆道:「千帆,以後你和阿寒有什麼事,我都不會攔你們。經了這一遭,姑媽……只想你們三個孩子,都活得開開心心。」
顧鋒寒和凌千桅每回碰到他, 告別後腦袋都要偏轉一百八十度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他向來把自己照顧得好好的,不叫任何人操心,沒料到也有這般消沉的時候。他和貝菲的事沒人知道個中究竟,就連陳嘉謨和凌千桅,也都以為是他因凌玉汝的意外遷怒於貝菲。陳嘉謨和貝菲交情算不錯,總想方設法地給他敲邊鼓,成天里跟他探討三藏線上有多少戶外愛好者出過意外,比如前年有日本的騎行者永埋雪山,去年有單行的探險者魂斷泉水溝,聽得他心裏發毛,終於忍無可忍:「你他媽能不能說點不這麼晦氣的事兒嗎?」
他覺得那塊腕表也許是有某種魔力,戴著它的時候,他覺得有她的一切都是與眾不同的。解下它之後,他似乎得到解脫,竟能如此平靜地觀看她錄下的視頻材料,原來她的聲音也並不如他想象的那樣好聽。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放下與否,不過一念之間。
習容容給凌千帆送來所有的考察原始資料,視頻、照片和文字記錄,他隨口問她是否知道貝菲下一站的打算。誰知習容容也是茫然——其實他壓根不需要從習容容這裏打探她的下落。他不過是想知道,她可曾有片刻的留戀,哪怕留給他一絲半點的痕迹,然而結果不過再一次證明他的徒勞枉然。
「反正我念不念你也沒往心裏去,我念得抑揚頓挫的那不是浪費力氣?」
「怪,當然怪了,」凌千桅想擠出絲笑容給他,卻終和-圖-書告失敗,「我在學校新認識了一個男生,從福建來的,他借給我一本小說看。」
「初中就看過。」
變成現在這副模樣,實在不像他凌千帆的作風。他把習容容送來的備份光碟塞入碟機,她可以揮一揮衣袖轉身便走,他為什麼不能安然面對?
「是么?」凌千帆淡淡地應他,也不追問。陳嘉謨到底是跟他多年,也不動聲色地回道:「聽說以前貝菲出差,肯定會回寄明信片,讓習容容幫她收好。這一次連視頻都是網上傳回來的,什麼實物都沒有。」
倉皇逃到婺城,以為掩埋掉過去的一切,以為找到最堅實可靠的港灣,誰知輾轉周折,水落石出,凌千帆不是最後的港灣,而是最初的暗礁。
「新藏線穿越的全部影像資料都在川藏線考察小組那裡。」
凌千帆給自己煮上一杯炭燒咖啡,按下遙控器的播放鍵,葉城的廣袤荒原直鋪向天際。「葉城地處喀什南部、塔里木盆地西南緣,明天我會正式從葉城兵站出發,開始我們的新藏線考察工作……」
「凌少,有美女在看你。」順著陳嘉謨的視線,朦朧中似乎確有人餘光掃過這邊。他還記得,也是在這裏,也是臨時起意過來,他仗著一副好皮囊向她耀武揚威:「你的四點半方向,嗯哼,今天是不是得表現好一點,好好把大爺我鎖在家裡?」
湖水湛藍無波,碧頃如鏡,或許是湖水太深,他想,無論湖底有怎樣的激流險浪,從面上看亦是波瀾不驚。
「你沒有一刻動搖過嗎?一刻……哪怕是一秒的猶豫,也沒有嗎?」
陽台上的蘭草在月光下搖曳,低低高高深深淺淺的嫩綠,微弱的光芒,灼傷他的雙眼。十年前他送人一盆蘭草,十年後有人把它送回來——他只覺得自己做了一場十年的長夢,開始的是許雋,結束的是貝菲。那些他愛過的、怨過的,夢醒后都離他而去,余他孤零零的一人,守著這盆蘭草,春去秋來,不知何時開花。
甚至到最後,連一個自欺欺人的機會,她都不肯留給他。
不懂得雷霆手段,怎配有慈悲心腸?以前他是慈悲心腸,寵著她護著她,任她這隻小船在他的港灣里馳騁徜徉;現在他是雷霆手段,她觸到他的底線,傷害他的家人,他要拆散這小小的舢舨,任她在驚濤駭浪里隨波逐流,直至覆滅海底。
凌千帆笑笑,招招手叫凌千桅過來:「聽見沒,姑媽嫌你在家裡做米蟲了——大姑娘了啊,那個福建的男生,有空帶來家裡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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