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有老師想做的事嗎？」

對人世偶爾存留一些天真的想法，是美好的自救。

但從幼童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到底這才是現實。南山睜開眼，忽然稍稍掙開他的懷抱，頭往上探，手也是往上搭住了他的后脖頸。昏暗環境中的互動，幾乎辨不清人臉，只依稀可聞衣料的悉悉索索聲。

南山未作回答，以裴渠的腿為枕，徑直躺了下來。她剛恢復不久，很容易疲勞，翻過那麼多坊牆，再竄入這裏，也不是特別輕鬆的事。

裴 渠的一頓晚飯終於用完，他將空碗擱回案上，手剛垂下來，便被南山握住。南山藉著燭火將那隻手攤開，一個指節一個指節地仔細摸過，觸到一些薄繭，便不再繼續 觸摸。手還是那隻手，卻不復當年的光滑無瑕。心也是一樣，時間磨磕過了，總要有些坑坑窪窪的缺口，每個人都是如此，但並不影響人們繼續走下去。

裴渠輕按住她後腦勺，想要反控節奏，卻不小心磕到了牙齒。南山笑著捂住了唇，她聞得手上一陣藥味，又嗅到矮桌上散發著香氣的飯菜，便按住老師的肩，道：「老師若餓了趕緊用晚飯罷。」

她這位老師，顯然並沒有到對人與事都絕望的地步。

儘管這些年有鳳娘相伴，周圍也有那麼多的共事者，她卻依然孤獨而無依靠。她很懷念小時候母親的懷抱，也很懷念離開淮南跟著裴渠時，對他無理由的信任感。南山忽舒出一口氣，從下和*圖*書巴到肩膀再到手臂，乃至整具身體都在他懷中放鬆下來。

她怕自己一會兒又捨不得，於是迅速轉過身下了床，抹平衣服上的褶子低頭往小窗那邊走。

裴渠搖搖頭，低頭開始吃飯。他雖已餓極，但仍舊吃得慢條斯理。

一 個人獨自吃了九年的飯，食用的還是自己種的米菜，其中孤獨是難以言喻的。只有天地才是友人，日子久了便自成了星球，任誰也瓦解不了。在這一點上，他是隨裴 漣君的。昔日裴漣君也曾長久陷入此般境地，到最後在她自己的領地里了結了一生。而他卻要幸運得多，在封鎖自己多年後竟還能遇到當年那個挽救過的生命，再次 敲碎他堅硬外殼，靈巧地探入他內里柔軟核心。

接下來的相處，他雖仍舊懷揣著心事，一言一行都透著與這人世的疏離，但也偶有些剎那，南山能辨出他還是當年那個善良熱忱又有些不那麼聰明的青蔥少年。

早年她全部吞下那盒摻毒的菓子，令他難安至今，他又如何會讓她再做這種蠢事。他抬頭淡淡地說：「知道國璽下落之前他們不會動我，你不必擔心飯菜里會有毒。」他頓了頓又問道：「你要等我吃完，還是先走？」

南山點起一盞燈，湊上去看了看，道：「看起來像是上好的赤松澗米，我能吃一口嗎？」

南山低頭嗅過那件衣裳，深深吸一口氣，皂莢香混著陽光曝晒后獨有的氣味，其中卻也似乎隱www.hetubook.com.com隱暗藏了一些洶湧的血氣。

南山想了想，依她對裴渠的了解，最後也只講道：「比起整日耽於權謀，老師或許更想做一些實事。漕運也好，種植也罷，格局雖是小了一些，但在老師心中的地位大概並不比穿紫袍當相公要低。所以老師要留任朝廷，在工部任職嗎？」

他並不希望她將家人都忘記，守在慘痛回憶中縱然並不是好事，但一味逃避故意抹去反而可能在泥潭中越陷越深。他希望她能正視這段過去，接納並消化。

她的手橫在兩人之間，甚至能同時感受到兩個人胸膛的起伏。此時她離他很近，這種彼此之間的信任彷彿回到多年前，而這些年的所有事，閉上眼卻好像只是大夢一場，全是幻象，無休無止的幻象而已。

「老師的手是因為做農事才生了繭子嗎？」

那 時裴渠也不過十幾歲年紀，還未弱冠便承了大國賢才之名，滿腔熱血似乎都能付諸社稷。他去淮南時還是意氣風發，回來時身後卻帶了一個小拖油瓶，頓時心事重 重。他還沒有照顧一個孩子的能力，很多事上生疏又笨拙，完全不像傳說中那樣聰明。他甚至不會哄孩子，多少天也沒能騙得南山開口講一句話。他在愛乾淨這件事 上素來道行頗深，可又因不知如何拾掇小孩子而一籌莫展……

裴渠端著飯碗過來，看到她遞來的銀針，淡淡地說；「世上許多毒藥是銀針驗不出來和圖書的。」他坐下來，南山又問：「那老師不怕飯菜有毒嗎？」

裴渠吃飯動靜極小，坐得端正筆直，好像除了嘴和手，根本動也不動。

南山藉著昏暗燈光看他那樣孤獨地用餐，孤獨地吞咽，心頭一酸，不由自主想起少年時期的他。

裴渠只聽到極細微的動靜，屋內便不見了她的身影。她似一隻貓一樣迅速消失在這府邸里，又翻過無數屋檐與坊牆。

而若不是權謀，她的祖父也不會連同諸王作亂，更不會遭遇滅門之災禍，她也不至於淪為孤女被抓進梅花營苟且求生，更不會面臨如今這般鋪天蓋地的殺戮。

生死都是既成事實無法再扭轉局面，死去的人已經死了，還活著的人就只能咬牙活下去。南山做到了這一點，雖然過得艱難了些，但也熬過來了不是嗎？

裴 渠搖搖頭：「雖然藉助朝廷力量去做事似乎會易行一些，但眼下朝堂是什麼模樣你比我清楚。」他甚至輕聲嘆息：「國並非一個人的國，也並非一個氏族的國，更不 是一群官宦的國，權力更迭改朝換代是千百年來輪迴不息的定律，沒有誰可以一直手握權柄，但即便明知誰也無法永恆，爭鬥也不會休止。」

然轉眼間，裴渠便覺柔軟的唇貼了上來。南山的鼻尖蹭到他的，精準無誤地吻著他的唇，即便生澀不懂溫柔，卻也分明在表達她已不再是小孩子。

她說著坐起來，裴渠遂起身去拿食案。趁這當口，南和圖書山迅速地收拾了藥瓶，並摸出銀針來遞了過去。

南山隱約還記得他那時的模樣，只頭頂心梳著髻，穿著再尋常不過的士子圓領服，領口永遠白凈得像新制的衣裳，面龐也是剛剛長開還帶著濃烈青蔥氣的模樣。

裴渠輕抿了抿唇，回道：「你認為呢？」

南山將手按在心口上,覺得似乎有些暖暖的熱意正在醞釀,自己的呼吸聲也變得沉重起來。屋外的蟬鳴聲終於疲了歇了，而前來送飯的小僕也早已走遠。她察覺裴渠的手臂伸過來擁住了自己,於是按在心口的手便慢慢蜷起，收成拳頭緊緊壓著,彷彿怕自己的心突然跳出來。

對她來說,如此親近地抱一抱是很奢侈的事情。成為內衛之後必須對身邊所有人都保持警戒，萬一輕信了誰獲或與誰太親近，便都有可能暴露身份，折掉羽翼死無葬身之地。

她 在九年前分別時曾做過最壞的打算，她覺得自己可能再也見不到裴渠了，但最終還是聽到了他歸來的消息。再見時，她以媒官身份自稱，而他則是個種菜成痴的世家 郎君。那日在洛陽集市的夕陽中，她抬頭看到了那張熟悉卻又陌生的臉，九年時光可以留下一兩條皺紋，可以留下風霜，也可以抹滅原本清澈眸光中的赤忱，他與九 年前的確是不同了。

她 記得他乾淨光滑的手，指節分明，半月痕長得恰到好處，指甲修得禿禿，甲面是微粉色，是氣血很好的樣子。那雙手曾給她洗過衣裳，和圖書浸在清澈的河溪里，認真搓洗 帶了血跡的外衫，卻怎麼也洗不幹凈。那時南山別過頭去，望著漸漸沉下去的日頭走神，那件沾滿了她家人鮮血的衣裳，大概再也洗不幹凈了罷。可他也沒有扔掉， 竭盡全力洗了最後晒乾，仔細疊好，連同她帶出來的書一起給她。

她曾這樣探聽過諸多秘密，看過太多醜陋的交易。而今晚她夢見，淮南漫山遍野的橘子熟了一大片，四處都是橘子的香氣。

在上位者眼中,她只是一個冷冰冰的工具,飛檐走壁探聽消息，根本算不上人。若不是有沈鳳閣在，她恐怕過得比工具還不如。

南山一眼便看出他心事重重，好像再也走不近。

南山從他言語中聽出深深的厭倦。若不是因為權謀，他的生父不會利用他的生母裴漣君，那麼裴漣君或許未必一氣之下離開，他也不至於還在襁褓之中就被換了出身，後來也不必總被捲入權力之爭，甚至被生父的人追殺。

南山倏忽坐了起來，她伸出瘦卻有力的雙臂抱了抱裴渠，像是給他一些安慰與鼓勵，如同當年分別時一樣。

她好不容易鬆開手，輕輕捧住他的臉，微微湊上去很是節制地親了一下他的唇，又迅速分開：「我得走了，老師記得養好傷，要來找我。」

「是。」裴渠任由她握著自己的手。

裴渠幾乎是一眼看出她的意圖。南山擔心他吃下去的飯菜，好像無論如何都必須得嘗一口，若無毒那是最好，有毒也要陪他一起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