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常台笙的身體雖算不上有多暖和,但身後一下子貼上來一具柔軟的身體,陳儼還是僵了一僵,但他動也沒動,閉眼繼續睡覺。

八十二萬字,四百多兩。芥堂付給刻工的酬金百字也按照四分銀子算,他這板子真是賤賣了。若當真如她那位好友說的,這是千年難得一遇的好故事,常台笙很想買下來。
「一個時辰。」陳儼吃掉最後一口饅頭,「從碼頭到蘇曄那裡要半個時辰,碼頭有車可雇,餘下的銀子恰好夠。」他說著又補充了一句:「我想你在找人算賬之前應該想將自己整理一番。」
怎會這樣?前陣子她一個友人還跟她說這是近來蘇州賣得很好的一部書,她起初不信,那友人還特意翻出書來讓她帶走看看,說看看就知道是好書了。
因為他是個拖累。礙手礙腳,只會給別人帶來麻煩,一無是處。
常台笙走過去跟他打了招呼,遂問了問板子的事。那中年人一臉頹唐,面色蠟黃,嘆氣道:「哎,賣不出去了,可全家當都壓在這千塊板子上了。」
等客船抵了岸,陳儼雇車去了趟蘇府。蘇曄不在家,顧月遙出來見他們,常台笙草草講了事情大概,末了借了些銀兩,換了身衣裳。正要走時,顧月遙喊住她:「台笙,諸事不要急,都會有辦法的。」
他很了解她。
「是。」這時候日頭好,也沒風,常台笙看他冷,索性將車窗帘子綁起來,讓陽光照進來,又道:「楊友心雖看著奸詐,但沉一艘船的成本太高,他不至於做這種事。黃為安跟他是一座山裡的虎,暗鬥免不了,只是這次順便整整我而已。你還當真報官了?」
「哦對——」常台笙陡然想到那部書,「學塾記那本書看完了么?」
過了很久,陳儼悄悄挪開她環在自己身上的手,隨後小心翼翼地翻個身,面朝著她,確定她已經睡著,才鬆一口氣,偷偷地將她圈進自己懷裡。他動作很輕,也不敢碰到她手臂www•hetubook.com.com上的傷處,涼涼的唇輕輕蹭過她的額,心頭漫過一絲酸酸的情緒。
「那些沉了的書要你賠么?」陳儼忽悶悶問了一句,他擔心她負擔不起。
黃為安瞧她進來了,眉毛一抬:「常堂主不是送書回杭州了嘛,怎麼的,還惦記著哥哥的一頓飯呢?沒事,等書市結束了,來蘇州玩,哥哥請你吃遍蘇州。」
但她隨即又問:「您這部書眼下賣出去多少?」
陳儼跟了上去,常台笙道:「我只在蘇州待一天,今晚必須回杭州,書市就在月底,屆時連書都不夠就成笑話了。」
「是這個理。但賠不賠的事還在後頭,眼下書市之期將近,解決備書不夠的問題才是迫在眉睫的事,若書市辦砸了,丟的恐怕不是晚輩一人的臉,黃堂主看在這份上,能否幫一把?」
看來不是一回兩回到訪了。常台笙於是隨口問了一句:「什麼板子?」
原來他也這樣活了二十幾年,努力地做過一些事,可那又怎樣,他到頭來還是會擔心自己再次成為拖累。
「我知道,多謝了。」常台笙轉身出了門,步子匆匆地走了。從早上到現在,常台笙連口飯也沒吃,眉頭壓著心事重重,陳儼見她趕時間,便很有先見之明地從蘇府拿了一盒點心帶著。這會兒坐回車裡,他便將點心盒遞了過去:「考慮考慮點心的感受,不被吃掉它們就會餿的。」
何況她眼下缺能刷印的新板子,她那日翻看過成書的質量,雕工不錯,可以直接以崇園的名義刷印這部「大書」。
她掀開被子,看看架子上搭了一身粗布棉衣,應是給她穿的。她套上棉衣,剛打算出去時,陳儼推門走進來,端了碗薑湯給她,自己則在啃一隻饅頭。
那人見似乎又沒什麼戲,已打算走了,可常台笙卻喊住他:「我打算買,但您要給我幾個時辰考慮,今晚之前我若去找你,便是決定買了。您現在回家,先不要去別和*圖*書處賣了,行嗎?」
常台笙客套地道了謝,正要走時,沈晉橋這裏卻忽然來了客。小廝稟了名號,沈晉橋卻道:「打發他走,他一廂情願刻出來的那些板子,我不想買。」
陳儼陡然想起常台笙偷偷收在抽屜里的那份名單,打叉叉的黑名單。
「蘇州新任知府是我學生,小孩子意氣風發,一聽不得了,非說這是謀殺未遂,要撈船好好查,我可什麼都沒有說。」
「現在覺得累合上眼的話,我認為將來我可能會後悔。」他輕描淡寫地說著,又岔開話題問:「書呢?來得及湊到那麼多麼?」
去衙門?難不成他打算報官撈沉船?
「幫!自然幫!哥哥這就讓底下人加急印書,保准十天內給你十箱運到杭州去,妥妥噹噹的,放心好了!」
「伙房裡還有麵食,但不知你喜不喜歡吃。」神情看起來沒什麼異常。
常台笙沒說話,看看他的臉,輕嘆出聲:「你不累么?」
書船沉了,多少書冊全部泡了湯,這陣子的忙碌全打了水漂。
「郭公子?可是郭四?」就是她這好友誆她說這書賣得極好的。
常台笙洗了個臉束好頭髮往外走,胳膊上的傷口還很疼,但她沒吭聲。
「……」
那人想想,覺得也好,便給常台笙留了地址,先回去了。
常台笙眼底疲意明顯,但眸光涼涼,聲音是啞的:「我雖然賠得起,但誰搞的花樣誰就得結賬,不是么?」
那人又是一陣搖頭嘆氣:「老實說,真正也就賣出去一套,給城西的郭公子了。」
那人回說:「不按板子,按字數。每百字是五分銀子,不能再便宜了。」
常台笙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了手。
原來那傢伙在騙她讀書么?可她沒讀,倒是丟給陳儼去看了。
她進居安堂時,黃為安正在逗一隻瘸腿的小狗,他手裡拎著根線,線上綁了根帶肉的骨頭,那隻狗一跳一跳的,想夠到那根骨頭,可卻因為腿被打瘸了,怎麼也跳不高。
「正是他https://m.hetubook.com.com。」那人又嘆口氣,「還有蘇大公子好心,一口氣買了我幾十套,算是可憐我。但蘇公子家裡又不是做這行當的,又不好賣板子給他。」
這就是全部的事實?當然不是。
蘇曄買了幾十套?難怪那天早上陳儼可以輕而易舉找到那冊子不全的部分。
她素來不喜歡麻煩別人,因為怕產生依賴,可沒料卻一次又一次地麻煩他,她心有歉疚的同時,內里用來掩蓋弱點的那層硬殼,也越發薄,似乎隨時都會被戳碎。
常台笙回到門口,剛要上馬車,車夫卻跟她道:「方才與您一道來的那公子讓小的轉告您,他去衙門了,讓您忙完了順帶去衙門捎他回碼頭。」
常台笙將碗接過來一飲而盡。還有大把事情要處理,這個時候她不能病。她偏頭問:「還要多久到蘇州碼頭?」
陳儼低頭揉了揉額頭,小聲抱怨了一句:「我等好久了啊。」
那小廝出去打發人走,常台笙也作別沈晉橋出了門,只見一佝僂中年人背著書箱站在那兒,被小廝推搡地往後退了幾步。
他搖搖頭正要走時,常台笙卻喊住他,自報了家門,並說對他的板子有些興趣,順便問了價錢。
常台笙獨自上了車,又去了趟沈晉橋那兒,大約講事情說了,讓他重新備些書,賬則等到書市結束后一起結算。沈晉橋對她多少有些好感,遂應得很大方,末了還讓她多注意身體,別累壞了。
她說完轉身就走了,黃為安稍稍愣神,隨即就按著手哎喲一聲叫了出來:「你個蠢狗,讓你咬!」
他說著,一雙漂亮的眼睛淺淺眯起來,在這冬日暖陽里,好看到令人走神。
「賣得不好么?」
常台笙難得聽他稱讚一句,誰料他又輕勾勾唇角,道:「雖然寫法鋪張,但取神魔之事喻諷世態,結局更是神妙。之前沒看過能將精魅神魔寫得與人一樣世 故的,總之很妙,寫此文者心裏定有大智慧,但聽說已經過世了,且書稿被一落魄hetubook.com.com書商買了刻成板子,因為賣得極其糟糕如今那書商已經在四處兜售板子了。如果你 眼下缺板子要印大部頭書填空缺,我建議你買,你信我么?」
可就算這樣,常台笙心裏尚有些不確定。畢竟她沒有看過這部書,若擱在往常,什麼稿子她都必須看過才知道才有底。
黃為安先是震驚,再然後鬆口氣,繼而又跳起來:「這書船是建文堂借你的吧,你趕緊把楊友心那小子抓回來,讓他賠啊!私船出了事,那自然是找這私船的主人解決問題,我這人爽直,不愛那些虛情假意的,但事情都得按理來不是?」
「黃為安讓你找楊友心算賬了么,賊喊捉賊?」陳儼邊說著邊拖過一旁的毯子,他聲音清清淡淡的,情緒似乎不是很好。
也許是錯覺,常台笙竟從他神情里捕捉到一絲茫然,那是她從來沒在他臉上看到過的表情。
「誰買啊?一個破落書商印出來的書冊,且還那麼貴,怎麼可能有人買。這會窮得飯都吃不上了,一堆債,就指望著把板子賣給別人補缺口呢。」
早上常台笙醒來時發現自己好好地睡在窄小的鋪上,身上則裹緊了被子。她坐起來揉揉太陽穴,差點以為自己剛從昨晚的夢裡醒來。發生過什麼?她瞥見小案上放著的一冊潮濕的書,才徹底地回過神。
過去的二十幾個年頭飛快地在腦子裡過了一遍,黑暗中的世界因為腦海里豐富的故事而變得不那麼乏味起來。
他這才又抬起頭來,朝馬車走過去。
很好,這也就意味著市面上幾乎沒人知道這部書已經被印過了。就算被傳開,也能落個「好心幫人」的說法。

「好書,值得印。」簡潔明了。
常台笙靜靜看了一眼那隻不斷往上跳的狗,面上是說不出的清冷,但語氣卻是無奈的:「船昨晚沉了,百來箱書全祭了河神,故而特意來請教黃堂主,若這般情形,還能怎麼挽回?晚輩是當真沒轍了。」
常台笙趕緊往衙門去,車子急急忙和圖書忙趕到時,陳儼已是在外等著了。時值下午,常台笙撩開車窗帘子,陽光照進來,她看看站在衙門外的陳儼,可他竟一點反應沒有,直到她喊了他一聲,陳儼才驀地抬了頭。
她為什麼當時不看看呢?
看起來睚眥必報並且心狠手辣的樣子,可外界也從未有過常台笙手段毒辣害過誰的說法。
「二十冊?」常台笙對這個數字敏感極了,「叫什麼?」
台笙沒笑得出來,打開來吃一口乾巴巴的酥餅,沒說話。馬車抵達黃為安的居安堂,陳儼就打算下來時,常台笙及時阻止了他:「這件事你不要插手,不用下來,閉會兒眼。」她語速很快,非常敏銳地看到了陳儼眼眸中的血絲,希望他能在車裡小憩會兒。
再次閉上眼,母親的話不停地在耳畔回蕩,像個醒不來的夢。
黃為安說得極爽氣,常台笙的目光卻依然在那隻狗身上。她啞著聲音道了謝,隨後又補了一句:「黃堂主小心手,瘸狗餓瘋了撲得比好狗還厲害。」
常台笙伸手環住他之後也沒有其他動作,額頭挨著他的背閉上眼睡了。這時辰已是後半夜,其實也睡不了多久,但歷經沉船之難,緊繃的神經松下來,人真的是很累了。常台笙迷糊中還能察覺到手臂傷處傳來的隱約痛意,但很快她就睡著了。
「有個破落書商,孤注一擲買了部將死之人的書稿,還請人雕了版,那部書二十冊,光板子就刻了好久,結果書也賣得不怎麼樣。」
多年前母親鎖門離開時,是帶著哭腔地跟黑暗裡的他說「你會拖累我,求你就這樣消失掉,跟著我你也只能吃盡苦頭,人生太苦了,出身不好你一輩子都只 能這樣……」,那時不過是稚童的自己,就已經成了別人眼中的負累,就算跟母親求情說「沒有關係我只吃一點點,一天不吃也不會餓死的」也毫無建樹,最終她還 是沒有帶他走。
「學塾記。」
真是個謎。
黑暗中一切都是黑暗,分辨不清無有邊界,他知道這一點並領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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