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語里有明顯的送客意味，可商煜卻未聽出來似的，反倒是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我看看。」
他說著讓常台笙換一隻手給他，常台笙將他的反應收在眼中，將另一隻手伸了過去。頭腦里像是塞了一團漿糊，常台笙只感覺到他涼涼的指腹按著自己的手腕，腦袋卻越發沉。
其實她之前何嘗不是過著這樣的日子，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遇到事也沒什麼人好說，而當下這情形，有點被打回原形的錯覺。若他在就好了——想著想著心頭便漫上一絲酸澀。
門房一愣，卻立即點點頭，去前邊領商煜進來。
這時小白忽從門縫裡擠進來，搖著尾巴到她身旁蹲下來，抬頭蹭蹭她的褲腿。
常台笙出了門，朝程夫人那邊走過去。她腳步很輕，待程夫人發覺時，她已走到其身後。程夫人驀地回頭，卻也沒有表露驚訝與局促，只轉過身來，道了一聲：「新年好。」
「無甚事做，過來轉轉。」程夫人四下看看，語氣聽起來似乎有些慨然，「這地方原先還是我選的，因為清凈，想著將來養老也不錯，沒想到一眨眼的工夫，就全沒了。不過你將這裏改成藏書樓倒也好，看別的人住在這裏，我會嫉妒的。」
常台笙點點頭。她能聞到商煜身上的酒氣，故而也更戒備。
「金家長孫的百日宴，當日生下來就不大好，給他瞧過病，今日赴宴順便看看如何了。」
程夫人點點頭。
常台笙陡然猜到了什麼，滿腦子都是通濟街那間飯館。她在堂間等夥計將食盒送來這期間，發生了什麼她全然不知，何況現在她根本沒有那個腦力去思考。
「今日的晚飯很好吃么？」商煜又瞥了一眼桌上的食盒，淡淡道：「吃得很乾凈呢。」
常台笙視線已模糊，最後卻只看到了他一臉關切m.hetubook.com.com的神情，她另一隻手緊緊抓住了桌上那隻陳儼的杯子，身子被他攬著向後傾時，忽然鬆了手。
沒料門房卻打開一點門，同她道：「有位商大夫過來了，您看……」
「夫人心態似乎比先前好多了。」常台笙注意了一下她的氣色，的確紅潤了不少，有什麼大難題解決了？
常台笙陡蹙了一下眉，立即抬頭同門房道：「你去隔壁待著。」
她今日有些困，因此打算早些睡。
常台笙抬頭：「進了芥堂便都是自家人，你若能說一說難處，我興許也能幫得上。」
常台笙雖是接過來，卻說：「我可能用不著吃這個了，如今睡得挺好。」
腦袋昏沉至極，意識已快要被逼入絕境。
瓷杯落地，角落裡酣睡的小白忽尖利地喊叫了一聲。
想程夫人當初那麼希望能保住程家這外宅，也許是因為曾在這裏度過了人生中最為美妙的時光，故而如今前來懷念一番？她竟這麼閑么？
常台笙握著那杯子忽然笑起來，但那笑意卻又漸漸淡去。
這一帶多為外宅別院，故而幽靜。不遠處便是一片林子，這時節雖算不得蓊鬱，但到底還算是個充滿生機的悠閑地方。程夫人在陽光下站了會兒，繼而又轉過身，在四周閑逛了逛。
常台笙這會兒隱隱有些頭昏，便下意識地抬手揉了揉太陽穴。
「何時來何時走？」
摸了會兒脈象，常台笙大約覺得氣氛沉悶，遂強打起精神問道：「有次我在通濟巷碰見程夫人，她如今似乎是住在巷子最盡頭的那間屋子。可她如今一無所有怎麼可能買得起那邊的房子，你知道那屋子是誰的么？」
上了年紀的婦人，身姿依然如當年，閑逛的姿態也讓人覺著她此行根本沒有目的性可言。常台笙ｍ•ｈｅｔｕｂoｏｋ.ｃｏm•com站在窗前微微眯眼，這程夫人還當真讓她有一些，看不明白。
商煜忽然鬆開她手腕，上身前傾伸手攬住她的後背：「如此不舒服么？」
小廝想想：「通常下午過來，到日頭快落下去的時候就走了。」
「好事。」前提是若當真如他所言。
張怡青搖搖頭，聲音小小的：「太難了，我又沒什麼本事……」
沒過一會兒，小廝忽進來同常台笙道：「來了來了，又來了。」
「擾了程夫人的悠閑清凈還請見諒，不過今日如何會到這兒來？」常台笙語氣客套，臉上神情亦是淡淡的。
她在試探商煜的反應，可商煜卻漫不經心地回：「誰知道呢？」
「哎？」
他擱下藥箱，瞥了一眼桌上的殘羹冷炙，道：「剛赴宴回來，順道路過就來了。」
沒有煩心事？程康的問題難道解決了，還是索性放棄了這個兒子？常台笙沒有再問，只淡笑了一下：「若有空過府來喝杯茶罷，我還有事，就先告辭了。」
今日無甚要事，她遂沿著書架走到最後邊,中午的陽光照進來,地上光影分明，室內安安靜靜，似有灰塵在空中浮動，她駐足，這一室書香令人想起舊事，也讓人微微覺得有些燥熱。這都初五了，不知陳儼有沒有隨同蘇曄一道去了南京，更不知他的眼睛恢復得如何了。
常台笙頓時釋然，將小白抱了起來。不，不一樣，沒有被打回原形，這隻調皮有心機的貓還在提醒她發生過的那些事。如此一想，她埋頭將晚飯吃完，給小白洗了澡，隨後又起身去門房要了一些熱水：「順道再去燒一些洗漱水罷。」
常台笙此時早已餓過了頭，袖袋裡只有發剩下的一些喜糖，往嘴裏塞了一顆，滿口腔的甜膩味道蔓延開來，甚至浸到心裏。門房小廝見她要走hetubook.com.com了，遂將小棕牽過來，常台笙接過韁繩又叮囑了幾句，隨後就上馬離開了。
因還在年中，許多刻工早上過來一趟下午就回去了，堂間比往常要冷清一些。常台笙正專註翻閱時，忽有一盞茶端到了手邊。常台笙驀抬頭，恰對上張怡青的笑臉。有那麼一瞬她甚至以為回到了第一次在萬花樓見到她的情形，局促又小心翼翼，彷彿怕招待不好客人。
「可能是白天吹了些風，應沒什麼大礙。」常台笙說完又端過杯子喝了一口水，希望能稍稍緩解。可也不知為何她這會兒頭暈得厲害，腦袋有些不堪重負，只想著睡覺。她抬手撐著額頭，又覺著有些燙，遂道：「我還有稿子要看，若沒什麼要緊事……」
這走廊里只寥寥亮了幾盞燈籠，屋子更是只亮了一間，看著有些蕭索。商煜提著藥箱進了屋，常台笙起身波瀾不驚地看了他一眼，臉上甚至掛著一絲極淡的笑意：「過來給我拜年么？」
「不全是。」常台笙將藥瓶放回了矮桌上，隨即就岔開了話題：「我今日在瀾溪附近遇見了程夫人，她看起來似乎很是悠閑，難道如今不在你那兒做事了？」
「是。」程夫人側過頭來看著她，接著道：「暫時沒什麼煩心事，自然會好。」
「赴宴還帶著藥箱么？」
「是么？」商煜看著她的眼睛，「因有人作陪么？」
「約莫四十幾歲的一個婦人，穿著尋常人家的衣裳，問她來做什麼她也不說。」
大概是餓極了，她胃口亦很好，埋頭吃了一大半，心滿意足地嘆口氣，這空蕩蕩的屋子裡才有一些人煙氣。想陳儼當初獨自住在這裏時，埋頭一個人吃飯，一個人讀書，忍受漫長的寂寞與黑暗，所以才會深更半夜上街去找尚開著的點心鋪子，路過芥堂時還會給她送一些。
常台笙ｈetubｏｏk.cｏｍ.com不落痕迹地蹙了下眉，商煜卻很是坦蕩地搭住她的脈，神情還是老樣子。
「領他進來后你去隔壁屋子待著，或者門口也行……」常台笙雖覺得自己這樣疑心商煜有些過分，但她還是叮囑了門房：「若是聽到了什麼不對勁的，你就過來敲門，明白么？」
商煜回：「程康已不在杭州了，聽說是跟了什麼人去別的地方做學徒，至於去哪裡，我倒不是很清楚。不過那孩子似乎已經戒賭了，也費了好一番周折。」
她在藏書樓里待了不少時候，重新走回門房時，另一個小廝道：「東家，這幾日樓里雖沒什麼異常，但總有個人到這附近來。」
「知道了。」常台笙拖了張椅子坐下來，端過一盞茶，就坐在門房等著。這會兒正午已過，天氣又好，指不定會遇見。根絕小廝的描述，她心中有了個大概的推斷，但並不十分確定。
常台笙低下頭又翻了一頁書稿，問道：「不打算尋一尋你父母姊妹么？」聽說原先也是大戶人家，不幸落難至此，與父母姊妹失散了。
「什麼模樣？」
張怡青轉頭瞥一眼那書稿，忙點點頭，目送常台笙離開。
常台笙點點頭，心中卻有幾分思量，她問：「程康呢？如今不給她添麻煩了么？」
「因還在年中，這陣子活少，可能略閑一些。」
「這便是大恩了么？」常台笙低頭又翻了一頁書稿，「比起替你贖身的那位，我留你在這裏不過是舉手之勞。」她說著竟抬頭對張怡青淡淡一笑：「所以你不必覺得有負擔，自在就好，你平日里太小心翼翼了，芥堂其實沒有那麼多規矩。」
商煜見狀，問道：「又頭痛了么？」
商煜臉上神情亦是極淡，他拖了軟墊坐下來。
握著水杯從門房走回來，等熱水送過來時她伏在桌上差點睡著。
常台笙在通和-圖-書濟街某間館子買了些吃食，將食盒帶回了陳宅。門房將小棕牽到後院去喂草料，常台笙則獨自回了屋。屋子裡似乎還有陳儼的味道，藺草席上的鋪著的被褥亂七八糟的，桌上書稿和他用來打發時間的木格子小紙片也還在，甚至還有一杯離開前未喝完的水放在一旁。
說罷她端過杯子喝了一口熱茶，竟連蔣園秀的書稿也未收，就起了身：「太陽快落山了，我有些倦便先回去。等過會兒宋管事來了，你讓他將這書稿收了，順便轉告他，明早我不過來。」
商煜低頭打開藥箱，取出一隻藥瓶：「安神的。」
常台笙在芥堂待了一會兒,遂立即去了瀾溪邊的藏書樓。看門小廝連忙迎了出來，常台笙問是否有何異常,小廝隨即回說沒有。常台笙進去仔細查看了一番,的確如往常一樣，沒什麼不對的地方。
常台笙關上門，露了門縫透透氣，拖過軟墊坐下來，打開街上買的吃食，低頭吃起來。
藏書樓後邊的房子工事還未完，等過了正月十五，就要重新開工,待這邊全部完工，芥堂就可以搬過來一部分，也不用像現在這樣全都擠在一塊做事，天天抱怨地方不夠。
「不不不——」張怡青忙擺手，略不好意思道：「您肯收留我在這裏做學徒對我就已是大恩了。」
若那時對他的態度和善些就好了，常台笙又往嘴裏塞了一隻甜膩膩的點心，因有些噎人她下意識地就端過他喝剩下的一杯水喝了一口，咽下去才反應過來手中這杯冰冷的水已擱了十幾天。
「啪——」
常台笙走到小窗子前，推開一些，恰好能看到來人，竟當真是程夫人。
門房敲響了門，常台笙坐正了應道：「進來。」
她回到芥堂時，蔣園秀的管事恰好將書稿送來。常台笙讓管事帶了些喜糖走，接了書稿便在堂間找了個位置坐下來翻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