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產

冷蓉站起來,抿了唇道:「我只是提醒你,她就是個賤/人,什麼噁心招數都想得出來,跟她那個娘親一模一樣。你諸事小心,臨產了別出什麼事。」她拎起桌上的點心盒子,又說:「我雖不抱什麼好心,但總覺得你萬事樂觀過了頭。孩子是最沒有錯的,不該出事。」她出乎人意料地嘆了口氣,便拎著點心盒出了前廳。
我偏過頭看著外面的大雨,潮濕的水汽隨著風往裡灌,本來煩悶的屋子裡倏地清涼了起來。我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低頭看到羊水順著褲管往下滴,本還是暖的,但一會兒就涼了。成徽去關了門,不輕不重地問了一句:「你還好么?」

我伸手再摸一摸肚子,她動一動,這才放下心來。自此我越發小心,生怕有什麼波折,外頭的事也不再打聽,只一心一意地等著沅沅出生。但越是臨近產期,府里卻越發熱鬧起來,好似先前都不知道一般,這會兒約好了一起過來道喜。
「你們兩個人一起來,必定是有什麼不尋常的事。」我嘆口氣,「說罷,到底什麼事。」
「你想說什麼?」
我慢慢回:「我想冷監丞似乎沒有立場在這裏同我說這樣的話,趙偱怎樣我自然很清楚,不勞外人費心。」
我似乎神遊了許久,我甚至看到沅沅揮舞著小拳頭問趙偱要東西吃的樣子,她跟在趙偱後頭裝模作樣地走著,趙偱一加快步子,她便撲上去揪住他的褲腳不讓他走。
我被他說得一時語塞,竟還真找不到退回的說辭。本以為這便算了,但過了兩日,卻又有東西送過來。我便只好同小廝道:「麻煩轉告你們家大人,這麼送不大合適,下回若是要送東西,便請他自己來,今日的就請帶回去罷。」
我哪裡是樂觀過了頭,我每一天都活得小心翼翼,生怕出了差池。
我不曉得她此番過來是什麼意思,便反問回去:「冷監丞以為怎樣才是辛苦,怎樣又是不辛苦呢?」
她自己去倒了一杯水,重新坐下來,不急不忙地道:「聽說最近府里熱鬧得很,果真應了那句話,世俗之人趨炎附勢,乃是常情。」見我有些疑惑地看著她,她挑挑眉接著道:「你不會不知道你父親晉陞了吧?」
我瞧了一眼成徽的樣子,又看看孫正林:「怎麼看樣子,是正林逼你來的?」
和_圖_書我被他這模樣嚇了一跳,外面又是一道閃電劃過,一聲響雷之後,便是瓢潑大雨。
「汪尚書一倒,你父親上位很正常。如今做到了尚書,巴結的人自然就多了。」她低頭抿了一口涼茶,笑了笑道,「你父親一輩子都耗在工部,兢兢業業也不做出格的事,如今也算是熬出頭了。」
我一下一下地慢慢撫摸著,就聽得後面突然有人跑了過來。我轉過身,瞧見是府里的小廝,便問他是醫官到了么。他微喘口氣,回說:「少夫人,孫講書過來了,在前廳候著呢。」
後來我醒了,便越發覺得她面目模糊,再也記不起夢裡面沅沅的模樣了。
孫正林抿了抿唇,一言不發地在一旁的椅子里坐了下來。我瞧他這大半年似乎瘦了不少,臉上都快沒肉了。他素來依靠母系那一族,就連姓氏都是隨了母親,如今母系一族遭受重挫,影響到他也是難免的。可要說訴苦,應當是事發時來才恰當;若顧忌我在孕中,怕影響我情緒,也不該現在來。早不來晚不來的,偏是這個時候,那恐怕是真有事。
時光流轉本就如此,一代一代人,總是不知不覺老去。我想自己興許也能夠等到沅沅成親孕子的那一天,以孩子外祖母的身份去打理備產之事,那該有多好。
孫正林盯著我愣了會兒,猛地反應過來便沖了出去。
——難道真的是沈氏門生或是沈家後人前來尋仇?這件事過去那麼久,怎會又被挖出來說?費盡心機搜羅罪名,將當年的參事者一個一個扳倒,這不是尋常人能夠做到,也非一朝一夕的工夫。
我繼續用力,卻已經痛到麻木。良久,我聽得一名小丫頭歡呼了一聲:「出來了出來了!」
我娘親那天臨走前又囑託了我許多,本還要幫我備一些孩子用的東西,我說府里都已備好了,她這才放心地帶著產婆走了。
我曉得成徽不會來,按著他的性子,是絕不會輕易登門拜訪旁人的。若是知道了今日這話,他便會曉得,我這是不願再收禮的意思。
我期待她的降生太久太久,太想見到她,以至於總是夢到她。那日我夢到沅沅伸著小手向趙偱要糖吃,趙偱不給她,她便坐在地上撒潑賴皮不肯起來,末了趙偱彎下腰去揉了揉她的頭髮,她便撅著小嘴同趙偱說:「爹爹是和-圖-書壞人,爹爹是壞人。」趙偱便無可奈何地將她從地上抱起來,帶她去買糖吃。她將小腦袋擱在趙偱肩上,蹭了趙偱滿肩膀的口水。
「你同他相處這麼久,沒有看出來他一點都不開心嗎?為了肩負的責任而努力為生的人,當下不快樂,以後也不會快樂,他們一直活在怪圈裡,走不出來,自己也困惑得很。你幫不了他,因為你也是責任之一。」
我一直撐到了產婆過來,早已備好的產房裡面模模糊糊地全是人影。疼痛到後期變得逐漸麻木起來,老產婆一直喊讓我用力些再用力些,我便咬緊牙關繼續努力,末了我實在是沒有力氣,老產婆道:「再加把勁罷,就快好了。」
隨著天氣越發熱,心情煩悶也是常有的事,但有時摸一摸肚子,沅沅會突然翻身,或是踹兩腳以作回應,便又覺得無比告慰。七八個月的時候,我便時常念一些詩文給她聽,末了我低下頭輕聲問:「沅沅可聽得到?」她便翻滾一下以示回應。
外面蓊蓊鬱郁的樹葉紋絲不動,風都停了,額頭上不住地往外沁著汗珠子。冷蓉坐下來,將點心盒擱在茶几上,慢悠悠同我道:「孕期辛苦么?」
這日我在府里等醫官,醫官卻遲遲不來,我坐著難受,便起身去後院走一走。夏末初秋的陣雨還是悶著人難受,黑壓壓的雲層蓄足了水,卻一直這麼壓在頭頂,連個要落雨的跡象也沒有。園子里的樹葉忍了一夏天烈日的灼燒,頹靡地耷拉在樹枝上,紋絲不動。我從花架子底下走過,「啪嗒」一聲,熟透了的葡萄從藤蔓上掉了下來,摔了個稀巴爛。青白色的籽從紫釅釅的果肉裡頭露出來,頗有些凄楚的樣子。
「外面的雨真大。」我意識竟有些渙散。沅沅,是因為娘親給你起了這樣的一個小名,你才想等這樣一個雨天出生嗎?好多天沒有下雨了呢,外面都快要焦枯了,這場大雨可真是及時。沅沅,娘親等了你十個月,終於可以同你見上面了,你總是踹娘親的肚子,這筆賬娘親以後會跟你算。你若是不聽話,娘親會隨時備著戒尺的。沅沅,你父親也快要回來了,娘親多希望你的眼睛長得像你父親,定會很漂亮。
我坐著有些倦了,府里的小婢這會兒也不知去了哪裡,前廳空空的,一眼望向外面,地上像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幹得要冒煙了。
聽她這樣講,沈氏一事與我故去的祖父倒似乎有些關聯。在不確定到底是何人在背後動手腳之前,一切都不好說。先皇帝最忌朋黨之爭,當年沈應洛不過而立之年,極有可能是丟卒保車的替罪羊。但事情已過去二十余年,沈應洛當年是否清白也不好說,大逆不道這種案子本就是忌諱,加之當時又是先帝親審,翻案更是毫無可能。
「所以冷監丞今天來是道哪個喜?」
我娘親見我走了神,便道:「這件事你聽聽也就過去了,別太放在心上,說是同沈氏有關,也不過是眾人揣測罷了,不能太當真。」
一道閃電劃過,緊隨而至的便是一聲悶雷。
「她母親是漢人,所以她不是純正的大宛血統,十六歲前她都不住在大宛皇宮裡。若不是此次和親,哪裡能那麼容易得了公主封號。你都不想想趙偱在西疆駐地,又怎可能跟大宛皇宮裡的公主有干係?」她語速飛快,恨不得一口氣將所有事情都告訴我一般。
不知不覺天便暖和了,西京的春天素來短暫,外頭好像也無甚要緊事,皆與這平靜春末一樣,乏善可陳。空寥寥的園子里等這春花一敗,便只留得蓊鬱綠葉,四下寂然。葡萄藤蔓爬上了花架子,密密地搭起來,一日堪比一日繁盛。
我今日實在是坐了太久,腿浮腫得厲害,當真很想去躺一會兒,我方想站起來,卻聽得她慢悠悠道:「你太會自欺欺人,宋婕的事,你分明就當做沒發生過。」
成徽也不回我的話,偏過頭去同孫正林道:「你既然不放心連永,現下來看過了,也趁早回去罷,省得過會兒下大了雨,就不好走了。」他依舊這麼一副不慍不火的樣子,方才的爭執倒像是我看錯了一般。
雨點打在房頂上的聲音異常清晰,屋子裡沒有人說話,成徽蹙了眉,看著孫正林道:「我都說了改日再來,你今日這樣又是想要做什麼?」
我已經有大半年的時間未見過她了,只知她住在官舍。至於她與誰走得較近,又或是在朝中混得怎樣,便一概不知。她這個時候來又是什麼意思?我百思不得其解地又坐下來,拿了擱在一旁的扇子扇了會兒風。外面的蟬鳴聲一點消停的意思都沒有,沅沅在肚子里翻了個身,似乎又懶懶睡過去。
我慢慢往和圖書裡走,抬了手輕輕摸著肚子。沅沅,是最近太悶,你不想出來了嗎?還是變得懶怠了,不想踹我了呢?爹爹就快要回來了,你不想快點出來見到爹爹嗎?
我娘親上個月來的時候還隻字未提,父親如何說晉陞就晉陞了?
近來晚間入睡困難,醫官囑託要盡量側著左邊睡,可卻總是覺得憋悶,不舒服得厲害。半夜裡常常腿抽筋,一陣疼之後便是有些發冷的麻木。身子越來越沉,總是走一段便覺得心慌氣喘,胃裡也總是撐得難受,卻又不好不吃,只能多添了幾頓,每餐吃少一些。
這漫長的孕期讓我變得非常被動,許多事都只能等待再等待,什麼樣的消息,也都只能等著旁人來告訴我。快到臨產期,下腹一直疼,下墜感明顯,像針扎一樣。我娘親最後一次過來時帶了產婆,讓我一有情況便讓人去找這位產婆。
「我不想聽。」我站起來頓了頓,「冷監丞若是要見老夫人,還是早些去的好,否則過會兒天色暗了回去也不大好。」
我一日日算著,不知不覺卻已過了產期。據聞朱文濤很忙,第九個月時他便沒有來過。我總覺著有些不對勁,往日里沅沅總是活潑得很,如今卻悄無聲息的,都不踹我了。老夫人也琢磨著怎麼還不生產,便說找其他醫官過來瞧一瞧。
緊隨其後便是以前的一些同僚,也陸陸續續地過來道了喜。那日我在前廳剛送走幾個人,便看到冷蓉著一身常服,拎著幾盒點心,從外頭走了進來。
沅沅在肚子里十分用力地踹了我兩腳,下腹左邊隱隱地疼,我抬手輕撫了撫,這才消停了下去。
「你爹當時在工部只不過是任了一個六品的小職,倒是你祖父……」她嘆一聲,「罷了,我同你說這些做什麼呢。」
她輕笑了笑,也不回我,只說:「不給杯茶喝么?」
產婆已是一大把年紀,她在一旁淺笑道:「當年溫家大小姐也是老朽接生的呢,如今都到了大小姐生產的時候了,可真是歲月不饒人,當真是老了。」
邊疆戰事似乎是消停了,我怕趙偱身上又落了傷,也不知疼惜自己。總有消息來,說趙將軍快要凱旋,可我一日日盼,歸期卻像投在芙蕖池裡的一片倒影,虛得慌。
她勾了勾唇角,笑笑不語,過了許久才道:「我可不是來道喜,只是許久未見老夫人,便帶些她愛吃的蓮和-圖-書子糕過來。」她忽又想起什麼事來說道:「哦,對了,興許來巴結你還不止是因為你父親這件事。我聽說趙偱要回來了,西北戰事順利,恐怕免不了又是一番賞賜。外人總是只能瞧見那風光的一面,至於暗地裡旁人吃了多少苦,卻不得而知。」
我就算時時刻刻記掛著又有何用,當前連出個門都困難。我娘親看了一眼外面天色,與我道:「時候不早了,我們也該回去了。」
我靜靜聽她說完,只問了一句:「沈氏這件事同爹爹有關聯么?」
孫正林此刻卻悶了,成徽道:「今日不是時候,我們還是改日再來罷。」
孫正林來得如此不是時候,我嘆口氣往前廳走,還未到門口,便聽得裡頭傳來爭執聲。是孫正林的聲音沒有錯,可另一個,卻是成徽的聲音。
我想抬起眼皮,卻倦得很。最後一絲氣力也都散盡,緊緊抓著床單的手也鬆了,我迷迷糊糊覺得四肢都是冰的,且越來越冷,越來越冷……屋子裡的人亂作一團,我卻始終沒有聽到一聲嬰兒的啼哭。
先是成徽,遣人送了許多各式各樣的小物件來,花花綠綠摞了一箱子。我在裡頭找到一隻錦盒,打開來是暗紅色的錦襯,一枚精巧的長命鎖安安靜靜地擺在上頭,被襯得很是秀氣精緻。他素來比我和孫正林有心,可近幾次送的禮卻總是有些太過了的意思,我不打算收,便說讓送禮過來的小廝給帶回去。可小廝卻回道:「我門家大人說了,長命鎖乃是求吉求平安之意,沒有退回的道理,還請少夫人收下。」
我腹部不舒服,蹙眉走進去合上了門,看了他倆一眼,便坐了下來。

季蘭起身同我道別,便隨我娘一起走了。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日頭不斷西沉,一點點餘溫也都散了。我裹緊了身上的毯子,慢慢往書房走。最近腰痛得有些厲害,坐一會兒便累了,本打算畫完園子里的迎春花,可只畫了一半就倦了,工筆耗費工夫,一天到晚慢慢畫,時間也變得快起來。
孫正林像是憋了很久一樣猛地拍了桌子道:「你說說看你都做了什麼!」
我吸了口冷氣,下腹部的脹痛感越發明顯,感覺很不對勁。我握緊了椅子扶手,抬了頭道:「我恐怕沒閑空管你們的破事了。」我停下吸了口氣,「我覺得不大對頭,讓府里小廝去喊產婆,拜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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