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盡人事

我將鐵鉗子一丟:「給我滾滾滾。」
老夫人依舊是不肯見我,想必那日清早因為吉貼的爭執的確是惹惱了她。我在石階上坐下,大雪落滿肩,時間像睡死過去。天色將晚時,連翹急匆匆回了府,朝著我坐的地方走過來。
那小丫頭微彎了腰就要拿我手裡拎著的食盒,我將手往後移了移:「我再說一遍,我有要事必須得見老夫人,麻煩你,轉告一聲。」
「看來不樂意聽嘛!不聽算了,我本來還想讓你開心下的。」她將杯中的熱茶喝完,又問,「真不聽啊?我許久沒動筆了,手癢心也癢,你讓我說說唄。」
「可老夫人的為人……」連我娘親那麼刻薄的人都覺得老夫人不是度量小的人,她又怎會……
我聽他這樣說,心稍稍放了一放,這麼說來倒是趙偱上摺子前就先料到的事了?既然如此,或許他也有所謂的對策?我輕咬了咬下唇,與他道:「他一早便去了大合縣,去尋一名曹姓的陰陽先生,大約到晚上才能回來罷。」
我說完便走了,過了會兒我再回頭,那屋的燈已經暗了。我去要了些熱水,將濕透了的鞋子和足袋脫了下來。凍得已經快要麻木的腳方伸進熱水裡,便立即傳來一陣刺痛。我輕咬了咬牙,案桌上的燭火跳了跳,影子也隨之晃了晃。
「也好,他知道了也幫不上忙,要跟你一樣瞎著急就完了。」她蹙蹙眉,「可是你們家那老太太,到底為什麼不肯讓他倆合墓啊?按說不應該啊……就算是風水相衝或者犯忌諱,也不是不能解啊。」
她走在我身側無奈攤了攤手:「沒呢,當真是白跑一趟,城中客棧連個姓陶的客人都沒有,陶里那兄長若是住店,恐怕也不是用的真名,我真是傻了。」
他道:「將軍先前只略提過,也說了屆時皇上一定會找他。但事關具體細節,屬下也無從得知。宮裡急匆匆地遣人到了營中,將軍卻不在,屬下這才過來的。當務之急是要先找到www.hetubook.com.com將軍,夫人可知將軍去了哪裡?」
一頓晚飯吃得索然無味,我方擱下筷子,便聽得外頭有動靜。我倏地站起來,連翹便抬頭看著我,一臉疑問道:「怎麼了?」
「大合縣?」林都尉微微緊了緊眉頭,「我從軍營過來,城外的大雪都快要封路了。」他低眉又抿了一下唇角:「若是將軍回來了,請夫人立即讓他進宮,切不可再耽擱了。屬下也沒法子,這就先去尋一尋將軍。」他說罷立即走到門口,接過小廝手裡的韁繩,匆匆走了。我走到門口,大雪紛紛揚揚,林都尉的馬很快便消失在長巷裡。
連翹半眯了眼:「我看未必,有時候表象能騙死人。陶家在京中無甚勢力,朝政上亦牽連甚少,按說以趙家的門檻兒,她未必能穩坐正房的位置這麼些年。陶里又是個心高氣傲的,定然也容不下府里有什麼偏房侍妾,若是趙懷寧極力袒護她的同時,逆了自己母親的意思,那……就不好說了。」她輕挑挑眉:「婆媳婆媳,媳婦自然要低一等的,若自家兒子不聽自己的話,反倒一味順著媳婦兒,換做你高興得起來嗎?」
「這麼晚進宮?!」連翹顯然也驚了一驚,「也太……」她略怔,隨即又道:「你們家小孩兒丟了的事情同他說了么?」
我看她這一番逗趣的神情,也不做聲,低頭拿過旁邊的鐵鉗子翻了翻炭盆里的木炭。
連翹「咦」了一聲,隨即又撇了撇嘴道:「姐你該不會擔心姐夫路上出什麼事吧?雖說這大雪封路,但姐夫好歹是出生入死的將軍,你也太小看他了……」她若無其事地又端起茶杯,挑了挑眉道:「你以前都只關心趙懷寧將軍怎樣怎樣,恐怕連趙偱這個名字都沒留意過。那我今兒就給你說說,這趙小將軍——」
我試探著問了一句:「林都尉可清楚是什麼摺子?」
她說著突然拉住我,又看看我的臉:「哎,我最怕你這眼神hetubook.com•com突黯的表情了,擔心什麼呀?要我說啊,還是等等吧,反正也沒有人會怪罪你。」
我百無聊賴拿著鐵鉗子將木炭翻來翻去,連翹突然不懷好意地湊過來笑道:「姐夫打了那麼多年仗,身上的傷應當不少吧?」
我揉了揉有些發麻的腿,站了起來,抬眼看看她,淡聲道:「走吧,進屋喝點熱茶。可是問到些眉目?」
連翹問道:「什麼事?」
她擱下茶杯瞅瞅我:「哎我瞧你怎麼又神思不定啦?難道陶里家兄長已經遣人來過了?還是那小娃子真出什麼事了?」
她滿懷期待地看向我,我抬起頭,離炭盆遠了些,看著緊閉的門慢慢道:「我信。」
她癟癟嘴:「難走得很,又冷,我坐在馬車裡面都凍得發抖,你們家這馬車也真的是——」她倏地止住,低頭抿了口茶,又道:「姐夫今晚上恐怕回不來了吧?」
她痞笑笑:「我聽說啊,姐夫十四歲的時候就單獨領兵做先鋒了,這可絲毫不遜色于趙老將軍。不過我也就聽人說說而已,要單憑我自己看人的直覺,倒是覺得姐夫本性不適合做個武將。人嘛,雖說有時候逼一逼也能成個才,但違背本性違背個人意願的人生基本都是痛苦的,也沒什麼意思。你看看姐夫那模樣,一看就是從來不知道開心為何物的人。這就和那誰——」她突然剎住,「不說了,你不讓提那個人的。」
我拎著食盒往老夫人的住處走,連走廊里都是積雪。今早門口倒沒有昨日那個小丫鬟站外頭看著了,我還正慶幸,以為老夫人消氣了,結果我剛要敲門,裡頭便立刻有人拉開了門。
我在雪地里站了會兒,等到外面徹底悄無聲息了,這才回過神來,驚覺鞋子全濕了。我握著信封匆匆往回走,寒風直往走廊里灌,讓人忍不住打寒顫。再回到原先吃飯的屋子,連翹才剛剛吃完。我將信封塞進懷裡,站到炭盆前烤了會兒火。
——還是那個小丫頭www•hetubook•com.com
這麼冷的天,不知道阿彰在哪裡,也不知道趙偱是否已安然到了宮裡,更不知他何時才能回來。
「別不好意思嘛,都成親這麼久的人了你還扭捏啥?」她許是見我實在沒心思同她玩笑,便直起身清了清嗓子道:「姐,等熬過這個糟糕的年關,一切都會好的你信不信?」
我搖搖頭:「我怎麼會知道?連都尉都不曉得,現下都已經出城找他去了。」
我不是最擅長抱著巨大的希望,然後等它一點點碎掉嗎?那這次,就不給自己留後路,不去想它是否會破滅掉。
伙房的廚子正在準備早飯,一個小丫頭方要將早飯送到老夫人房裡去,便被我攔了下來。
「你別說了。」我低聲打住她,「你今天也在外跑了一天,早點去睡吧,天更冷了,柜子裏面有被子,你多蓋一條。」
我折回屋裡,給她倒了茶,拿了張小凳子坐在炭盆旁邊試圖暖一暖手,也是隨口問她道:「外面雪下這麼大,路該不好走了吧?」
我指了指大門口的方向:「外邊有動靜沒聽到嗎?」
「不是。」盆中木炭燒得正旺,烤得人臉上生疼,嗓子也干,我咳了咳,道,「是朝廷里有些事要急著處理,他不在府里給耽擱了。」
我拿過旁邊搭著的干手巾,將腳擦乾,鑽進被子里的時候還是覺得冷。這一夜根本睡不著,我一整夜翻來覆去,腦子裡亂糟糟的,好不容易等到窗外微亮,便立即爬起來,梳洗完便往伙房去。
她看看我,又看看旁處,臉色卻突然微變。我聽到西側走廊響起的腳步聲,微閉了閉眼。這小丫頭竟突然將門給關上了。
「這是曹先生重新排的圖,還留了書信,說是拿給母親看了便知,你替我交給母親。其餘事都等我回來再說,辛苦你了。」他說罷,迅疾地在我前額上輕吻了一下。
我思忖片刻,慢慢道:「表面上是說請了陰陽先生看過,葬在一起不合適。但想必老夫人心裏不是這麼想的m.hetubook.com.com,陰陽先生這事兒恐怕也是個幌子。趙偱的意思是,先拆了這個假幌子,至於老夫人心裏到底是怎麼想的,再議。」
這腳步聲不是趙偱的,也就是說,一夜過去了,趙偱進了宮,沒有回來。
這得是多要緊的事?這麼晚且還下著大雪,連宮規都顧不得了。何況他今日還耽擱了時辰,不知會不會因此延誤太多。
我想想:「我進府的時候,陶里早帶著阿彰出去了。不過應當也不會差,畢竟她是長媳,且趙家素來和睦,趙懷寧對她也非常好。」
她拿起調羹,喝了口湯:「沒啊,你聽錯了。」
連翹暗自琢磨著,良久才道:「陶里和老夫人的關係……好么?」
不管怎樣,都要盡一盡人事。
我不落痕迹地皺了皺眉頭,淡淡道:「給老夫人送早飯,也不讓進么?」
她輕挑挑眉:「夫人這是什麼意思?不給老夫人吃早飯么?」
既然是被樞府壓下來的摺子,那必定是軍務。可昨晚趙偱才剛剛說過軍中無要事,這沒什麼要緊的事怎麼到了皇上那兒,就好似變得很是要緊一般?
「別傻了,人哪有這麼簡單。就拿你自個兒來說,出了沅沅那件事,她待你還同以前一樣嗎?娘寫信給我的時候,說當時你差點為此丟了命,躺在病榻上才剛剛醒過來,趙老夫人都不顧你受不受得住,便立即讓醫官過來告訴你孩子沒了,據說連孩子的面都不讓你見。依我看,她絕非心軟之輩。偌大將軍府的女主人,夫君在外那麼多年,怎可能是軟弱性子?」她語速極快,卻突然慢下來,「話雖這樣說,但畢竟嫁到人家來了,又是另一回事。何況她又是長輩,該到的禮數,該給的面子,都必須做足了才行。」
那小丫頭一伸手:「老夫人不想見旁人,食盒給我就成。」
我打了個寒顫,點點頭,指了指南面:「這會兒往宮裡頭去了。」
我倏地鬆開手,看他又匆匆離了府。
我又往外走兩步,抬頭仔細看了看門上的匾額,每一個www.hetubook.com.com字都透出歲月深重的味道來。得是歷經了多少代人,才有這般沉甸甸的榮耀。我嘆口氣,低頭走進了府里。
我立在原地不動,幾乎一字一頓地慢慢說道:「我有要事必須得見老夫人,麻煩你,轉告一聲。」
我偏過頭去看她一眼:「你說就是了,我又沒攔著你。」
他用下巴抵著我的頭,聲音里甚至有一絲淡淡喜悅:「這點路不礙事,方才林都尉找到我,說是即便回來再晚也得入宮。」他頓了頓,我立即放開他,見他從懷中抽出一個信封來。
我搖了搖頭。
我沒高興理她,匆匆走了出去。黑幕下的大雪如棉絮般往下飄,燈籠在廊下搖搖晃晃。再往前頭走,突然聽到隱隱約約的馬嘶聲,我便立即朝大門口跑去。昏昧燈籠下那熟悉的側影拐進來,旁邊的小廝牽過他的馬,他微微一偏頭,似乎也看到我,步履匆匆地走了過來。我上前緊緊擁抱了他,竟有些不自覺的發抖和氣喘:「你怎麼樣,冷不冷?」
我搓搓手:「恩,大概吧。」城外大雪封路,他要怎麼走?
大門口似乎有人影在走動,應當是有人在等他罷。我深吸口氣,再次伸手抱了抱他:「你一定要好好地回來,我等你。」
我語氣放得極緩慢:「難道都不知道自己逾矩了么?給好臉色不見得是抬舉你,凡事都有限度,你進屋與老夫人說一聲,她若是不見,我便不走了。」
我太沒用,不知是人生閱歷太少,還是本來就沒有這個能耐。以前總感喟每個人與生俱來的局限,如今想想,也並非無病呻|吟。我確實察覺到無力,唯一還有的,只是希望而已。
我緊抿著唇,偏過頭卻看到那讓人有些陌生的紅衣,也是一字一頓道:「這是將軍府,你憑什麼闖進來?」

「凍壞了可沒人照顧你,趕緊給我起來!」她邊說著,邊將斗篷解下來,用力拍了拍上頭的雪。
連翹倏地站起來:「瞧瞧你這發抖的樣子,在外頭站了多久啊?姐夫不會真回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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