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何處清風不舊家

——天垂六幕千山外,何處清風不舊家。
連翹聽聞我要調去江南后卻是高興得很,拍手道:「虧得我有先見之明,江南那一處房子還未轉手,要不你去了就同我一起住?我也跟著你去江南唄,反正離上州也近得很,一個月回一趟家,恩……挺好。」
那一日我送她去了秋水寺,安頓好之後,她留我說了許多話,言語之中的淡然透著隱約凄涼。人的一生可以有許多種描述方式,三言兩語的簡短式總結,或是厚厚一部冊子將諸事一字不落地記下,心境卻都是一樣。是人必有悔恨,必有動情,必有喜悅,必有哀慟,到最後風淡雲輕,才知萬事皆似一夢,不過是過眼煙雲,實在不必事事推敲。
回去的路上,我娘親不問我今日到底是何事,我便也沒有開口。
朝中這一番大動作,眾人關注的皆是位高權重之人的走向,誰會在意到集賢書院里一個九品小吏的去留……
我轉過頭去,見她掀開車帘子一角,臉上扯出一絲笑意來。我帶阿彰上了馬車,他看看連翹,不說話,只縮在角落裡,抓了個毯子蓋在身上就要睡覺。
「這……」
她又點點頭,說:「你起來吧。」她偏過頭,同身旁的宮人道:「桂嬤嬤,上回哀家過壽時,江南府上貢的綉品可還在?領著連永去挑一幅罷。」
揮墨洒脫,筆法風雅,實在想不起來是出自誰手。

我索性不去想,便隨著連翹一道去見了我母親,將這事說了。我母親讓我回府等消息,我便趁著天色還早,回了趙府。
又等了兩日,我娘親一早便過來了,她一見我,便囑咐我去換衣服。我換上許久未穿的冬日官服,上了她的馬車,便一道往宮裡去。
「小氣啊。」他嘖嘖兩聲,「越發小氣了,你們府肯定不是你管賬。」他忽地伸手拍了拍我的肩:「好了,就送到這裏了,我還得趕著去曹大人那兒,他催著要看庫部的賬呢,代我向連翹問個好,我這就走了。」
這石牢里竟連個透氣的窗子都沒有,走道里的燭火忽明忽暗,我已覺得有些悶。宋婕看清來人後突然大笑起來:「沒想到竟然是你!我就知道大理寺的人已是懶得來了……你過得不好受吧?」
路上樹枝抽芽,風也不似前陣子那般凜冽。我看向車窗外,淺笑了笑,不知西疆暖和了沒有……
我聽她又絮叨了一陣子,滿腦子想的都是成徽那一日與我說的話。他既然料到我不可m.hetubook.com.com請辭,想必……多多少少與他有些關聯。
我點點頭,鼻子微酸,重重嘆出一口氣。
她冷笑一聲:「恨我沒有用,已死之人不會再喊你一聲娘親,不論你以後過得有多好,她永遠是你心裏的一根刺,除非你也死了,否則不會有被拔掉的那一天。趙偱也是一樣,你們都要帶著刺度過餘生,即便心照不宣不去提,也還是會疼,慢慢地疼死你!」
我娘親自然知道沒這麼簡單,但仍是微笑著拉過我,一起告退了。
我倒是想走,哪怕去不了上州,去西邊也好。雖說那地方不夠豐饒,在傳聞中卻也有足夠魅力。
還能有什麼事?我輕蹙蹙眉,如今還耗著的,除了宋婕的事,就只有珠雲了。賜婚一事雖未有明確旨意,旁人可能還不知曉,但鄒家前陣子先遞了吉貼,恐怕太后是知道的。不知道這位冒充鄒雲的盧幼真姑娘,還在不在宮裡呢……
連翹笑笑:「可別將話說得太滿,集賢書院要不要你還不一定呢。你這般玩忽職守的人,不給你停了職實在是太說不過去了。」
我緩緩問道:「你那時是為何要走?」
我走出石監,門閂重新關上,重重的鐵鎖重新扣上,身後卻已是一片暖融融的日光。
她看著我,臉上神色依舊寡淡,慢慢道:「他聽你的,你若要帶他走,他會跟著你走的。」她停了停,又道:「你不必顧著我,我一個人過久了,沒所謂的。何況這兩日我也琢磨著,若是秋水寺還有禪房,我便去哪裡住上一陣子。你們這些事,我已不願再去想了。」
溫太后微點點頭,也不表態,突然看向我道:「連永的意思呢?」
「就知道你嘴裏說不出什麼好話!」
她的臉色出乎意料地蒼白,手指上全是血,脖頸間隱約可見幾道抓痕。我握緊了袖中的小瓷瓶,默不作聲地等她繼續說。
我仰頭看著那一方匾額,心中思緒萬千,眼眶微疼。我側過身,低頭與阿彰道:「阿彰,趙家世代忠良,為國立過赫赫戰功,你是趙家人,記住了嗎?」
這懷疑似有說法,可卻沒有依據與理由。若說他故意與我過不去,也太牽強附會了些。
連翹斂了斂神色:「那就請辭吧,反正姐夫不在京中,也不知何時才能回來,你就去上州住一段日子,到時候再回來便是了。何況修國史這等事,若不小心逆了龍鱗,可有你們好果子吃的。即便什麼事沒出,做得和_圖_書合乎上頭人的心意,你們這幫小卒子,最後也未必能留名青史。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差事,你還是離遠點吧。」
我點點頭,接過管家手裡的鎖,將大門合上,落鎖聲清脆而利落。
一個是板正挺拔,一個是風流秀雅,我單薄的想象力實在不能將這兩者聯繫到一塊兒去,便索性同其他畫紙一起放進了柜子里。書房被我這麼一整理,大大小小的木柜子倒擺了好幾個,看著倒像是要出行的樣子。
我微怔,桂嬤嬤淺聲道:「太後娘娘亦有難處,但能幫到處,皆已儘力了。」她略頓了頓:「時候不早,該回去了。」
這幾天國子監已正常開課,阿彰回了國子監,府里便只剩我與老夫人。老夫人經常閉門不出,我也難得能見她一面,日子比去年此時還不如。我將書房裡所有字畫皆做了個整理,卻驚覺一副我從未題過字的山水上被寫了兩行字。
我跪下回道:「微薄之力,實在擔不起修國史之重任。」
那日傍晚在集賢書院中念到的這一句佛經,竟不自覺地又浮上了腦海。走在石磚上有清細的聲響,我走到盡頭,輕叩了石門,門閂移開,陽光迫不及待地灌進來。我低頭看一眼冰冷地面上的這一塊久違的陽光,知道它很快便會消失,陷入更長久的陰冷里。
我娘瞥瞥我:「的確容易,我都未開口,是她遣人到府里來,讓今日帶你一道去的。我看恐怕是有旁的事,你也不必擔心,若有事我幫你擔著。」
我低下頭,轉過身去,面對著石監的大門,微抿了抿唇角,嘆聲道:「但我放下了。」
那日回國舅府,我與連翹在後園內喝茶。我問她是否隨同,她卻答非所問:「你去哪兒我跟著便是了。」
連翹倒也安分,不去惹他,只輕聲嘆道:「這麼一走,說實話還真不知何時才能回。你興許還要再回來,可我卻是永遠不會再回西京了。」
「滾滾滾,我何時欠你兩個油餅?盡胡扯。」
我問:「怎的這麼容易?」我還以為再次進宮見我那姑媽不容易了。
車子行至城外,忽聽得後方有馬蹄聲傳來,我微微一怔,掀開車窗帘子,卻看到了孫正林。他亦看到我,朝我揮了揮手。連翹趕緊讓車夫停車,我匆忙下了車,孫正林亦是勒住韁繩,跳下馬來。
西京的宅邸仍舊留著,舉家都在籌備南下事宜。
他走近了看看我,又伸手抓了抓腦袋,笑得有些許尷尬:「我方才去曹大人家路過m.hetubook.com.com你們府,才曉得你今天出發。」他瞥了瞥這幾輛馬車:「你路上小心,可別遇了賊。」
是荒唐。
我捧著禮盒回到前殿,太後娘娘笑道:「看樣子是挑花眼了,挑了這麼久。」
我很是憂心,不知這一切到底是誰在控制,又不知成徽到底想做什麼,便想著無論如何得在離開前再見他一面。

她促狹笑道:「躲債!」見我不信,她又斂了斂神色道:「是真的,不過究竟是躲誰的債,還真不方便告訴你。我們這一行禍事多,何況在旁人眼裡地位都很下賤,不逃沒有旁的辦法。至於這債,只能說……是情債了。」
我將府里徹徹底底整理了一遍,該遣散的下人都遣散了。出行那天,阿彰回頭看看馬車上大大小小的柜子,拽住我的衣角道:「嬸娘,我們真的要走了嗎?」
但皇上的另一層意思倒也明了,鄒之道被貶,如今升了鄒敏的位,對鄒家也算是恩威並施。鄒之道這一走,朝中相位空置,皇上卻沒有再立旁人為相的意思,恐怕以後……都不會再有了。從此朝中大權落入他一人之手,六部各司其職,又受諫院與樞府牽制,正中他下懷。
連翹似是瞧出我心思,手探過來握住我的手道:「別擔心了,等我們到了江南,剛好春暖花開,我請你喝茶。」
她說的對,我的確沒得選。可京中還有老夫人,還有阿彰,有些事我得理清楚了再走。
她笑得一臉坦然,倒讓人無法生疑。
又來賣關子!我斜他一眼,他方訕笑道:「若是戰事久的話,指不定到時候我還得奉命去江南征糧,你記得請我吃油餅啊,你還欠我兩個油餅。」
等了兩日,吏部突然差了人送了文書過來,卻是調令。
「什麼?」連翹一臉的不信,「還有不能請辭之理?就你這三腳貓水平,又不是什麼國之棟樑,根本不值得挽留嘛,這也太荒唐了!」
見到太后已是到了晌午時候,溫太后竟直接讓人傳膳,讓我和娘親陪她一道吃。我在一旁默不作聲,等小心翼翼吃完了飯,我娘親倒是先將我請辭被駁回的事說了,還說如今既已嫁作人婦,繼續在朝中做事也不合適。
他笑笑:「總不能哭著送別,那多慘。」他指了指馬車,尷尬笑道:「連翹也在?」
人在愛欲中,獨來獨往,獨生獨死,苦樂自當,無有代者。
再等一個春暖花開,一切就會好起來嗎?
孫正林聳聳肩:「哎,你這就走了,m.hetubook.com.com我以後更是找不到人了。不過——」
我挑了一日與老夫人提起此事,老夫人沉默了會兒,突然與我道:「你將阿彰一道帶去江南罷。」
可我見不到他,就連孫正林也見不到他。他稱病在家,閉門謝客。鄒敏倒是順利升任戶部尚書,朝中無人有異議。她為人狠戾做事果敢,若她管著國庫,有人想從裡頭不明不白地掏一分銀子,想必也是艱難的。
他用力點點頭,說:「阿彰記住了。」
石屋裡能隱約聽見外面冰雪消融的水滴聲,一點點像是要滲到心裏去。我覺得太陰冷,不想留很久。
她?
她輕壓了壓眼角,忽道:「只有兩種可能,那就是你的請辭書根本沒有遞得上去,中途被壓了下來。或是遞上去,被人故意忽略了。反正這事不管是誰做的,你按照正常程序請辭肯定是走不掉的。這樣吧……」她抿抿唇,「溫太后讓娘親過兩天進宮一趟,似乎是想在走前再見一見。你過會兒去跟母親說一聲,讓她想辦法帶你一起去,求求太后看看成不成吧。」
「沒有那麼重要。」我緩緩道,「你為人處世可念及過一點情義?你母親受你牽累,如今在大宛生不如死。為人執念過了頭,總不是什麼好事。」我隔著牢門將藥瓶放在了案上,慢慢道:「我送你一程,祝你走得體面。」
我略怔忪,桂嬤嬤卻已轉過身去,領著我繼續往前走。我將小瓷瓶收入袖中,跟著她走到了禁中監牢。牆角的青苔正盛,屋檐下結出的冰凌噗嘟噗嘟地滴著水,門口有人看守,桂嬤嬤過去遞了腰牌,示意我進去,又道:「溫大人,奴才在外面等著。」
新年匆匆而至,西征大軍亦離開了西京。正月里還未出年,我爹的調令便下來了。
手邊的茶已有些涼,我端起來輕抿了一口,嘆聲道:「我遞過請辭書,被駁了回來。」
她冷笑道:「你就不執念嗎?」
我亦苦笑笑:「我還巴不得被停職呢,樂得自在。」

我緊抿了唇,身後傳來連翹的聲音:「趁還早,儘快出城罷。」
獨自回來的路上,身後儘是寒冬消融之聲。
本來還有一絲故友分別的悵然,他這倒好,直接甩了一句損話給我,將這七七八八的惆悵情緒掃得乾乾淨淨。
那桂嬤嬤應了聲,便領著我往西暖閣走。然到了西暖閣,她卻領我從偏門出了寢殿。我又不好多問,她只顧領著我往外走。宮闈禁地本就地形複雜,拐彎抹角轉來轉去,我就暈了和*圖*書。但越走越偏僻,末了我都覺著這地方不似宮裡了,她突然回過頭,淡淡說了一聲:「溫大人,快到了,您不必擔心。」說罷突然從袖袋中取出一隻小瓷瓶來遞給我:「大人您先收著罷,這是太後娘娘的意思,讓您送她個體面。」
石磚砌起來的牆,石板封頂,連地面都是陰冷冷的石頭。我剛走進去便不自禁打了個寒顫,沿著那促狹的走道往裡走,忽聽得鐐銬撞擊的聲音,我心下一驚,再往前走進步,便看到了披頭散髮的她。
哪個缺德的人在我的畫上亂題字?意境一點都不對!想想這書房也沒有旁人進,我再看一眼日期,沒過去多久啊,應當是剛下雪那陣子?那日清晨趙偱說心血來潮去書房看了看,可這字跡……也忒不像了。
他說罷便匆匆上了馬,說:「有什麼事寫信給我,我能幫到的一定幫。」他一揮手:「好了我這就滾了,你到江南逍遙去吧。」
她見我不語,又訕笑道:「哎呀,我一下子高興過頭了,失態失態。我知道你想在西京等姐夫回來,可你急什麼?這仗還沒開打呢,不知要等到哪一年。你就姑且先去江南,到時候回來不就好了?再說了,你如今有得選嗎?去江南好歹比你一個人窩在西京修國史強吧?你以前不還說想去江南看看的么,如今這不正是個好機會?」
我十分驚詫,因為這一切都與成徽所說一模一樣。他說我必然會去江南修府志,如今來了調令,當真就是去江南修府志,甚至還替我升了品級……
我知道她這一生孤獨慣了,到頭了也只有更清凈的地方可以去,心中不免有些悲戚的味道。
江南府,修府志。
上州刺史,從三品。雖是貶官加外調,但上州卻是個難得的好地方。臨海,又毗鄰江南,氣候溫暖適宜,物產頗豐。連翹得聞消息后笑稱,上州有山有海,很是豐饒,父親大人不必擔心會餓著了。
彷彿從一場夢裡走出來,我沉默了一路,再次隨桂嬤嬤回到溫太后寢殿時,她遞了禮盒給我,似是不經意般提了一句:「溫大人,珠雲姑娘前陣子因唱錯了曲子被罰,如今已回原籍了。」
「是。」我回頭看一眼馬車,連翹這丫頭將車窗帘子壓得死死的,從外頭什麼也瞧不見。
「我自然是留在京里的。」舉家南遷,以後我在京中更是沒有地方可去。若是連翹跟著一道走了,我只能更孤單。但我偏偏又去不得上州,修國史的差事我左右是逃不掉的,還不知要修到哪一年呢。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