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紅葯橋(下)

門被輕輕關上,投在地上的光像是死了一般,動也不動。
我一字一頓道:「你方才說什麼……」
那日我提著一盒素糕餅,穿過長長的石板路,從朱角巷往秋水寺走。
樓板上住客走動的聲音和樓底下的嘈雜聲嗡嗡嗡地往耳朵里灌,我腦子一團糟,抓住她的肩膀大聲問話,想要蓋過周遭亂鬨哄的各種聲音。
我一時喘不過氣。微微往後靠住了門框。
又或許,他根本沒有想我會去用到這把琴,又或許,這把琴並不是送給我……
我推著他往後院走,他亦不再言語,孫正林走在一旁,全然沒有了方才的怒氣。夜風吹過來,周遭分外安靜,我們之間,卻是說不出的悵然。
所謂恩德,在生死面前,其實都不足道。
孫正林大笑道:「你算了吧,今天不醉不歸,你要是倒了,我即便醉著也會拖你回去的!」
似是到了一處卧房,我聽到清細的交談聲,被人扶著躺下后,又有小丫頭在低聲說話。有人掖好了我的被角,關門聲響起來,周遭倏地安靜了下去。
他說完便轉過頭去,淡淡說了一句:「去後院罷。」
我沒有回他,神思已不知遊走到了哪裡。
陡然間,肩上多了條毯子。成徽似乎還在喝酒,杯盞碰到石桌時,發出細碎的聲響。
白布竟比這正午陽光還要刺目。
我聽到外面傳來車馬聲。
有時候太了解並非好事,一旦過了頭,諸多猜想均會被自己一一推翻,反倒毫無頭緒,獨自苦惱。
棺柩入土后的第二天,宮裡果真來了人。
我在這府里來來回回地走,卻連一星半點的記憶都找不回來。
他皺著眉,重複了一遍:「夫人,請不要太難過了。」
我似乎大致明白他一反常態的意圖,不醉不歸是嗎……是因為方才在路上,我說起那次酒醉的事么?
成徽在一旁亦是慢慢飲著,孫正林倒當真是豪飲,且只自顧自喝,頗有想將自己灌醉的意思。
我遲疑了會兒,伸手揉了揉太陽穴,搖了搖頭,微微苦笑道:「你這會兒即便說得再准我也記不住,我恐怕是喝大了……還是別看了。」
我在靈前守了三天,替他過了頭七。那一日,冷蓉到了府中。
但他又有什麼立場和理由替趙偱準備這條後路?何況趙偱亦根本不會去走旁人替他鋪好的路。
我覺著他話裡有話,卻也只默不做聲地拿過碗,給自己倒了一碗酒。我輕咳了咳,隨後道:「自前陣子大病過後,我便不怎麼能喝了。不用喝多少便醉了,我明早還有事,又何必在這裏借酒澆愁。」
她陡然間收了聲,垂下手,微低了頭道:「對不起,我一時情急失態了。」她斂了斂神色,緩緩道:「這些天,追封賞賜會陸續下來。屆時你也許會被請入宮,替趙偱接受封賞。不過都是些身外事,人都不在了,這追封和賞賜,不過是榮耀門楣,蔭庇後人罷了。可惜趙家就此,再不會出將才了。」
我從未玩過假醉的把戲。心中太過清醒,各種感覺反倒靈敏了起來。
等我回過神,屋門外突然響起咚咚咚的敲門聲。我一愣,便聽得孫正林的聲音傳來:「連永你別裝醉了,趕緊給我出來!」
我看到陶里的背影越走越遠,最後消失在視野里。
——他是走出去的。
這聲響過後,便是寂靜無邊的黑夜。過了會兒,便有腳步聲漸近,察覺到有人扶我起來,我仍是閉著眼不出聲。
我慢慢回:「我記不得日子,只覺得太慢。」胃裡熱熱的,周身也沒有先前那般冷。我又接著說道:「成徽,我想知道,你當時送我那把琴的用意。」
她這模樣讓我嚇了一跳。我愣了愣,她卻慌張道:「趙偱都快要回來了你還能在這兒坐得住?!」興許是一口氣跑來,說話還有些氣喘,語氣卻急得很。
我替趙偱接了恩賞的聖旨,一言不發地跪在底下,半晌和*圖*書,忽聽得他道:「溫連永,你多少也算是朕的表妹。」
我連忙下了床榻,急匆匆地去開了門。孫正林渾身酒氣地站在門外,他看我一眼道:「成徽走了……」
再看看走廊那端,空空蕩蕩,只有樹影斑駁。
「走、走……?」心跳倏地停了一停,我深吸口氣,思緒還未來得及梳理,便被孫正林的大嗓門給打斷了。
我那時已收拾好行李,打算去揚州將阿彰接回來,因為進宮一事,卻不得不推遲了行程。我臨走前,孫正林囑咐我不該說的不要說,只接受追封便是了。
我聽他這般慢慢講著,心也隨這夜色沉澱下來。
門外的人漸漸多起來,府里一片忙碌,我有些錯愕,彷彿看到幾年前的自己,就在外面那個搭起來的簡單棚子里,呼吸著充斥著濃烈紙灰香火味道的空氣,看人來人往,聽弔唁者三言兩語的絮叨,和滑稽聒噪的哀樂。
這是我回西京后第三次去探望老夫人,每次她也不說什麼,亦不留我吃一頓齋飯,我只在那兒坐上一會兒便起身告辭。
孫正林方要開口,他輕抬了手示意他不要說話,自己接著說了下去:「我不會在京中留很久,許多事我自己清楚,如今也想得明白。我知道有人恨我入骨,也有人嘆我可憐,我這樣一走了之,雖是懦者的做法,可也無其他出路。」
成徽這模樣,分明已是太久沒有出過門,怕是整日窩在屋子裡,都不見陽光。他臉上浮起一絲慘淡的笑意,聲音仍舊怠懶低迷:「回來了?」
她哭著道:「他要回來了,他的棺柩就要回京了……」
靈堂里的人來來去去,香火味道越發重,我跪坐在一旁的軟墊上,俯身又起來,答謝每個弔唁者,為他辦這場安安靜靜的喪禮。
他慢慢道:「朕替趙偱謝謝你,為他辦這樣一場安寧卻又不失體面的喪禮。情真意切,當為世人稱道。」
然我們跑了兩個城門,均一無所獲。從西跑到東,人馬均筋疲力盡。天空越來越亮,月亮逐漸淡去,天邊泛著詭異的白。我心跳越發快,快得人都要飄起來。我下了馬,看一眼孫正林,喘了口氣說:「我想走一陣,或是歇一歇。」
那天據說城門口無比擁擠,卻都安安靜靜,無人喧嘩。北征軍已送走了太多生命,前去迎接將士歸來的人群里,又有多少,是再也見不到自己要等的那個人。
我抬起頭看他一眼,也沒有說話,慢慢走入了前廳。
他說:「不打算回江南了么……」
「正林你好好說話!」我瞪他一眼,他已經離了凳子的身體又倏地坐了回去。
我已經不曉得痛為何物了。
我不是不想提,我是實在不忍心再開口,也不知如何開口。這些事像石頭般壓得我喘不過氣,寢食難安。
我自然沒有這個心思。西京的春天我更熟悉,也更能與之親近。再好的地方也終究抵不過故里的那一份熟稔和遊刃有餘。這裡有熟悉的鄉音,有熟悉的街道和景物,吃食的口味總是那般恰到好處。我偶爾也會想,若是沒有出這些事,我終生都將耗在這座城裡。
樹影搖曳,白瓷杯在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他一把拽過我出了屋門,我這才發覺管家就站在不遠處。
我打開大門,迎他回家,正午的太陽就在頭頂。我穿了一身緇衣,空蕩蕩的寬袖裡有風灌進來。熾熱的陽光打在黑衣料子上,越來越暖和,越來越暖和,我卻打了個寒顫。
但成徽怎可能走得那麼快……即便他是裝出來的腿疾,即便是騎馬,也畢竟才走了這麼些時候而已……
他停了會兒,唇角又浮起慘淡笑意來,看向我慢慢道:「連永,若你聽了什麼傳聞,不必往心裏去。這世上並無永久事,飯菜放在這裡會涼,杯盞也終會有破碎的一天,人心更是捉摸不透。你敏感自尊卻又偏偏自欺自艾和*圖*書,我知有些話於你而言,太重了……因此我也不想再開口。這些年,謝謝你,也謝謝正林,將我當摯友看待。我已不在乎你們是否相信曾有的真心,該分道揚鑣的,定然無法相持長久。但不就是這樣嗎……人生在世,有得有失。往日的開懷,又何必想著回不去……」
孫正林咬牙低聲道:「這般窮兵黷武,棄自己子民性命于不顧,到底是要到什麼時候?!凡事也該有個度量!」
「慌什麼?!」我的聲音不知不覺便高了上去。我從未見過氣定神閑的冷蓉這般模樣,到底——怎麼了?
我曾以為埋在心裏的刺,時間久了,就會長進肉裏面,最後消失殆盡。可如今動一動,不僅還在裏面,且一根根都戳得人生疼。
我靜靜聽完,雙手捧著沉甸甸的聖旨,俯首告退。
我瞥了一眼那枚信封,也未接過來,低了頭繼續往前走。其實不見得,他那時不也說了不會再見我,昨日卻還是見了。
我正疑惑她有何事,她卻又搖搖頭,兀自嘆道:「算了,你回去罷。」
然頃刻,我便聽到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我突然回頭,看到他從走廊那端走過來,臉上還帶著笑意,可他卻說:「連永你看,今年西京的雪真大呀。」
孫正林將信封重新塞回懷裡,說道:「誒連永,你說會不會是咱倆把他逼走的?」
他神色平靜,眼眸似深井一般,望不到底:「是么……北國的風光可好?」
他撩袍大步走了出去,我知是棺柩到了,鞋底板似是被抹了粘稠的漿糊,怎麼也邁不動。
我曾睡在他臂彎里,眼眶酸疼地在心中一遍遍默念——
我沒有接話,只聽他繼續說。
說罷我又喝了一口酒,對面的孫正林已安安靜靜趴在石桌上,完完全全醉倒了。
走了一段我才想起來問道:「你怎會知道……」
月滿了。
我下意識地微微抬了手,卻倏地停在了半空。我迷茫地看著他,問道:「他是……怎麼死的?」
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我看向棺柩停放的位置,良久才回過神,聲音出口卻是沙啞的:「你方才……說什麼……」
那日我回到府,孫正林替我籌備第二日前往揚州的事宜,卻有人帶了老夫人的手信匆匆趕來。
他在房中坐了許久,我即便緊閉著雙眼,那朦朦朧朧的光線還是穿透了單薄的眼皮,在眼前微微弱弱地亮著。亦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燭火倏地滅了,眼前一片漆黑。我聽到一絲動靜,便悄悄睜開了眼。
他把玩白瓷杯的手終於停住,微微笑道:「前陣子大病了一場,從自毀到醒悟,也費了好些周折。我們都不易,何苦再為難彼此。」
她一把拽過我,手心裏全是冷汗:「不要問我,我——」她緊緊皺眉,手還在抖,然又倏地鬆開,欲言又止。
孫正林抬起頭來,看著他道:「你病了,我們關心你又怎麼了?誰告訴你說——」
外面天色遲遲不肯暗下去,弔唁者卻越發多。一直到了黑幕罩下來,踏入府門之人才漸漸少。
外面的陽光亮得讓人飄忽,好像在奇譎的夢境中,有明亮到刺眼的光,有青翠欲滴的植株,卻悄無聲息。
門外響起腳步聲。我沒有抬頭,過了一會兒視線中方出現一雙黑靴。
我一路走回來,正午的太陽很好,甚至讓人覺得有些燥熱。明晃晃的陽光有些刺眼,我下意識地轉了轉手指上的細戒,從德勝湖的橋上走過時,突然想起,此時江南的紅葯應當開了。
夜風是真冷,身上一點點殘存的溫度逐漸散去,冷風刮過,便似周身泡在冰水中。萬籟止息,若不是太冷,我興許就要睡過去了。
他沉默了片刻,臉上浮起淡淡的笑:「我也不知道。你就當作沒有這回事罷了。」
待他再回來時,已抱了一大罈子酒過來,隨行的小廝甚至還拿了和-圖-書三個大碗。
可到頭來,我們卻還是落入了這般詭異的圈套里。
臨走時,她啞著嗓子道:「即便是飲泣斷腸,也痛快過你這般封閉自傷。」她神色黯然又枯槁,目光掠過我的臉時,又似乎紅了眼圈:「溫連永,我並不比你好受。但我哭一場,怨一怨,就當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少了一個影子,該做事還是做事,該談笑還是談笑,一切都可以回到原先的生活,這才知道他與我的人生幾乎沒有交集。」她微停頓,一陣苦笑道:「想要說給別人聽,都覺得好笑。我們之間,竟然真的——真的一點關係都沒有。」
成徽偏過頭看了看不遠處站著的管家,點頭示意了他,管家便匆匆走了。
成徽也不去勸酒,抬頭看著夜空說:「明天是十六吧?」

又不知過了多久,孫正林已然有些微醉,在一旁自顧自地說著胡話。
他又想要證明什麼呢?我隱隱約約明白,卻又皺了眉。
他跳下馬來,走在我身側,又看看我道:「哎,白忙活一場。早知道便不假醉等著看他站起來了,這下倒好,連句告別的話都沒來得及說。」他從懷裡摸出一個信封來:「他留給我的,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見了。但他既然說了不會再見,應當……就很難再見了罷?」

我倏地停下來,抬眼看看他,笑著搖了搖頭:「左右都是自己的選擇,對他來說,沒所謂的。」
我猛然驚醒過來,他的將士們抬著棺柩已然進了府。
我一時錯愕,他卻很是豪爽地將碗中酒一口氣悶了下去。他大聲道:「溫連永,你不喝嗎?」
天氣正暖和,呼吸間就能捕捉到西京春日的熟稔味道。柳花熟,四處都飄著雪般的絮,許多都不落下來,只浮在空中,像是有了靈氣。
「你是弱者?」孫正林的聲音陡然間高了起來,「他娘的,你那是裝弱!」
我許久不說話,都已不知如何開口,如何回話。我聽她神神叨叨地說完,親自送她出了府。
後院擺了酒菜,但菜已涼了。孫正林坐下來夾了一筷子菜送進嘴裏,皺了皺眉,最後還是咽了下去。他興許是真餓了,隨手拿了塊素餅便啃了起來。
若這當真是夢境也好,醒后一切尚能重來。
孫正林跟在我身後進來,卻又走來走去,很是不安的模樣。我平靜地看著他,一時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又在做什麼。猛然間喉頭微梗,腦子快要被逼得炸開來。
請你一定,一定要活得……比我久。
我微微動了動,卻仍舊是閉著眼。其實醉在這歷歷月光下也未嘗不可,年歲越大,做事總要顧及太多,倒不如年少輕狂時,醉得顛三倒四,不知明日為何年。
孫正林看看我,說:「連永,你難過說出來不行嗎?」他的聲音有些澀然,又說道:「你怪他也好,怪自己怪其他的人也好,你這樣將自己關起來,即便是他看到了也不忍心的。」
我一句話也沒有說,這人世於我而言,突然只剩下滿目的空白。我安安靜靜站在它面前,卻看不出任何內容。
孫正林瞥瞥那酒罈子,又看看我,突然朝我使了個眼色,隨後便將酒罈子挪過去,拿過一個空碗,咕咚咚倒滿。
門鎖上都已有了銹跡,我用石磚砸開了它。我一直忙著清掃整理,一刻也不想歇,也不覺得累。
我啞然失笑,心裏卻全是苦:「你是只會這一句了嗎……軍人都是這樣刻板么……」
過了許久,成徽輕聲道:「連永,醒一醒,這裏不能睡。」
他斜睨那管家一眼:「真不曉得他們府里的人怎麼當差的,連個人走了都不知道。」他又吼道:「給老子牽兩匹馬來!」
一旁的孫正林還在埋頭吃東西,我看他一眼,又看看成徽,低頭喝了一口酒。
屋外的風聲漸大,我看著那一堵門發了很久的呆。等我再回過神來,夜卻還和-圖-書是長得很。
老夫人寡居在秋水寺,從不聞窗外事,齋房裡也無人念叨俗世這些生死別離,想必若我不提,她也未必會知道趙偱的事。
孫正林拿過酒壺,給我們每個人的杯子里都倒了酒。燈籠搖搖晃晃,光線暗昧。仰頭望一眼,月朗星稀,格外清朗。
出門便淋了大雨。
接下來的時日越發漫長,每一天都過得乏善可陳,卻很是煎熬。我生在西京,長在西京,此時卻只能窩在一間小小的客棧內,每日聽過往的客商說些七七八八的時事或舊聞。
她蹲下來,突然哭了,話語斷斷續續:「我聽聞消息便想要找你,打聽到你住在這間客棧,我知道你在西京等趙偱回來。我也在等……我一直在等,今天早上我聽說北征的軍隊已經在回京的路上,便興沖沖地去了一趟樞府,可是他們卻說,趙偱已走了好些日子……上頭壓著沒有報……說是等北征軍回了京,再……」
我不知他所指為何,是從北疆歸來,還是從江南回來?遂索性回道:「是,江南好地方,差一點樂不思蜀。」
他輕輕搖頭,又低聲嘆道:「我知你們覺得我可悲可憐,從一開始,便以這樣的身份與你們相處,被同情,被關懷,我——受之有愧。」
我甚至看見我裹著厚厚的毯子,咳嗽著送沅沅的棺柩去趙家墓地。
「你想哪兒去了?!」他吼了我一聲,「是出了府!他要是想出城的話,現在應當還沒有到城門口。我決定把他給追回來,老子還有很多事沒來得及和他說呢。」
成徽又道:「不知為何,今日突然覺得許多事該做個了斷,興許以後當真不會再見了。」
孫正林在一旁插話道:「你們倆夠了,這麼說話不累么?還有什麼要說的趕緊說完,我得早些回去睡覺。」
總覺得自己已經強大到無堅不摧,可砸開外面的盒子,裏面仍舊是一隻紙老虎。
他驀地打斷我,狠狠夾了馬肚子:「等追上他我再與你慢慢解釋。」
孫正林咋呼著拎起酒壺來:「成徽你也忒小氣,這麼丁點酒就想糊弄老子,太沒勁了。既然沒話講了,就喝酒吧,喝得暖和了剛好回家睡覺。」
我將前廳全部空出來,擺上了靈位。府里的植株都蓊鬱,牆上地錦抽了綠芽,風一吹過,陽光便在嫩葉上自在跳動。
我以烈酒祭英魂,冷蓉一言不發,只站在一旁等著這頭七的儀程結束。
我低頭小口小口地喝著酒,桌上的菜都已冷透,我夾了一筷子放進嘴裏,只覺得反胃。
他輕嘆出聲,拿了一條毯子過來,覆在我肩上,然後又默默走了出去,帶上了前廳的門。
這世上所有事,都會有結局。只是,這結局未必能讓你,稱心如意。
其實無非,是墓碑上改幾個字而已。
千方百計地扣下我的請辭書,卻又送我這把可以拒為朝廷賣命的琴,實在是超出我的理解範疇。
我抬頭,一時啞然,說什麼?
西京的春天不常下雨,進宮時還是晴日朗朗,回來時卻大雨傾盆,有些初夏天氣的味道。
冰冷的液體淌過喉嚨口,卻有絲絲灼燒感。我哈了口氣,低頭拍了拍衣服上的褶子,不經意般回道:「走?去哪裡?」
我站在前廳,低頭看石磚低上的影子。它們總是不停移動,好像擁有自己的生命。
成徽在一旁道:「連永,可以將你的手給我么?我想在離京前,再替你看一次手相。」
我耳中的嗡嗡聲不停,像是有千萬隻蜂在耳邊亂舞,心卻越來越涼,越來越沉,便如吸飽了水的濃雲,壓得人喘不過氣,卻又遲遲不下雨。
士兵們安置好靈柩,已在府中忙了起來。林都尉快步走來,微微壓著聲音道:「夫人,請不要太難過了。」
陡然間,趙將軍為國捐軀的事,傳得沸沸揚揚。北征大軍回京的前一日,我獨自去了一家布店,扯了許多白布,一個人布置了靈堂。
和圖書我回他:「戰火紛飛,百姓流離,風光縱然再好,也不過是凄涼景、傷心地。」

收回神,我深吸口氣,拿過桌上的白瓷杯,又抿了一口酒。忽聽得成徽道:「你打算何時走?」
我亦客套回他:「多謝。」
我專心致志等待趙偱歸來,從孫正林那兒借來的書,都已經被翻爛。天氣逐漸暖和,連翹來過兩次信,說揚州春意盎然,很是怡人,問我要不要回去同住。
我前腳剛進客棧房間,便有人在外用力敲
林都尉抿緊了唇,良久卻仍然只說了這一句:「夫人,請不要太難過了。」
那管家應了聲,匆匆就往西邊跑。不多時便讓家丁牽了兩匹馬過來,孫正林一把扯過韁繩,塞進我手裡:「左右你這會兒也沒處去,跟著我走得了。」
孫正林走過來,將手伸給我:「起來吧,雖說天氣轉暖,可晚上還是涼的。明日定是還有不少人來,你去睡會兒罷。這裏我幫你看著就是了。」
但我依舊會一絲不苟地換藥,認認真真包紮摔傷的地方。傷口便是這樣,碰到了會疼,疼過了便不在意。沒有摔斷筋骨,不過是些許擦傷,更是沒所謂。我無知無覺地穿過漫長的街道,從客棧回趙府。
著門。我原以為是孫正林或是客棧夥計,然一拉開門,卻見冷蓉臉色慘白地站在門口,一臉的失魂落魄。
孫正林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牽著韁繩悶頭往前走。
她聲音澀然,語氣有些微哽,卻還是一口氣說了下去:「我不知這幾年你們之間到底有過些什麼事,可如今我明白,你們在乎對方到此般境地,也確實不易。」她啞然失笑,又帶著自嘲的味道:「虧我還說你們之間,只是在比較誰的悲憫心更強大……可惜溫連永,你看看你是有多可憐?!到頭來,在乎的人一個都守不住……」她指著旁邊那一堵牆,大聲道:「若我是你,早就一頭撞死,再也沒有勇氣活了……」
成徽卻倏地打斷了他:「我沒有病。」他緩了聲音接著道:「我不過是一介弱者,想著逃避罷了。」
到頭來,千瘡百孔,修補無果。
本來還跳動得厲害的白燭火苗倏地靜了下來,間或又輕晃一晃,我看著它走了神。腿麻了,起不來。我索性就蜷縮著躺下來,心中更是空曠。
我沉默了會兒,不急不忙回道:「我答應過趙偱,要在西京城門口,迎接他歸來。」
他微微笑了,細長的手指搭上白瓷杯壁:「你可與趙偱說過這些?」
我們相顧良久,孫正林悶頭喝著酒,我慢慢喝著,神思已不知飄到哪裡。
清冷的月光透過窗紙打進來,那一身青袍已到了門口,清癯的背影顯得有些單薄,又極其孤單。
這日我也一樣,在秋水寺與老夫人稍稍聊了幾句,喝了一盞茶,便起身要走。她突然喊住我,然臉上卻有些許失神。
此刻朝陽正好,天地燦然,西京城新的一天亦緩緩拉開面紗,無數事接踵而至,紛擾匆促,其實一刻也不會停。
他又說:「祝你如願以償。」
不會再見,不會再見……
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與成徽聊著,月亮都移了位置。我伏在石桌上,最後看了一眼院中一株蒼翠的松柏,便閉了眼。
他說話間就上了馬,我幾乎沒來得及思考,便也上馬隨他出了府門。
然老夫人的手信上寫的卻是——揚州有座紅葯橋,五月花敗,一路珍重。
我抓著門框的手越握越緊,指尖都麻了。
「連永,他們快到了。」
每次都是等心快要變成死灰,再努力地將它吹起一點點火星,可卻耗盡了所有的溫度。
我扶著門框站了會兒,毫無知覺地走到了樓梯口,腳下一空,便倏地滾了下去,一陣天旋地轉后,周遭彷彿都安靜了。我蜷在樓梯拐角處,身上的痛感漸漸明晰起來,原本沒有出口的壓抑像是突然尋到了裂縫,眼淚傾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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