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邀同行

他朗聲道:「舅舅,是我。」
與宗亭一起的武園得了這消息,一路上便不得安分,簡直恨不得飛回去將他們都撂倒。
那侍女也算聰明,走出門與執事道:「殿下在田間傷了腿,這會兒剛回來,恐怕不方便。」天家玉體金貴,執事得了這個理由便不好再催促強求,回道:「知道了,請吳王好好歇著。」
崔明藹同時還任著治所兗州的刺史,但都督府與州廨卻分署辦公,兩邊僚佐及官員也互不統屬,因此平日里,崔明藹需兩邊奔走照顧,並不常住某個衙署。
顏伯辛又道:「我知舅舅擔心之事,不過這次賑濟災糧如何使用,皆有吳王與我盯著,舅舅還怕用不到正途上嗎?」
顏伯辛遲疑一會兒道:「兗州府亦受波及,此時也為水災備糧,恐怕不好借。」他眉頭越皺越深,但又倏忽鬆開:「但為齊州府百姓,下官只能一試。」
她光腳進了屋,換上乾淨袍子一聲不吭坐著。侍女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執事在外道:「都督請吳王過去一趟。」
「這種天外面處處是危險,少出去的好。」元信說著合上面前條陳,「可有收穫嗎?」
顏伯辛卻回:「與其說是選了吳王,不如說是選了百姓。」夜色里甥舅二人之間的交流似乎漸漸坦誠起來:「太女雖魄力有餘,但好勝不仁,心中欠體恤。最後不論誰入主太極殿,這個人總歸不能是她。元家亦是如此,囂張跋扈數十年,已是一顆毒瘤,再不剮,就快爛光了。」
「不見得。」顏伯辛面上是一貫沉穩,「不仁到了這個地步,天也要亡他,再沒有比這個更好的機會。一旦鐵證都擺上案,又有兵可鉗制住他不讓他逼急而反,那就等於穩穩紮了一刀,很難翻身了。」他頓了頓:「現在不敢輕易動他,只是怕他反罷了。」
「有要客到了。」顏伯辛如是介紹,並道:「舅舅不出來迎嗎?」
「就這樣定了,事不宜遲,連夜走。」李淳一乾脆利落敲定此事,也不再多言語就出了門。
馬隊冒夜色踏積水而行,一路往西行。
李淳一眸光寡冷,從匣子里取出藥盒,低頭捲起褲腿,用銀刀摳去腐肉與沙泥,又將藥膏抹上,末了一裹紗布,再利索繫緊,抬頭時侍女剛折回屋內。
選擇與李淳一站隊,勢必就要走到李乘風對立面。顏家之前誰也不理,這下子看來是無法置身之www.hetubook.com.com外了,和元家的這爭奪,也是不可避免了。
以特使身份上奏,將山東的種種遮覆撕去,剮去這塊爛瘡,讓血肉重新流淌生長,這是她到山東來的目的之一。然而如今卻連賀蘭欽都叫她不要輕舉妄動,讓她咽下這口氣。
崔明藹挑了一下眼角,手上的珠子又轉得慢下來:「你信李淳一?」他之前也聽到一些關於顏伯辛與李淳一之間的風聲,此時這風聲似乎也快被證實了。因此他似反問似下結論般道:「你這是要與太女對著干啊,想好了?」
「我只做分內的事。」崔明藹出手點點齊州府方向,「那邊對我而言已是越界的事,管也管不著。」
空氣里翻浮著蛇湯的味道,李淳一睜開眼,低頭將蛇肉一塊塊夾出來,吃得只剩骨頭,最後端起碗,將雪白湯汁全部飲盡。她的吃法野蠻而果斷,甚至透著惡狠狠的意味。她將空碗放在案上,抬頭同謝翛道:「去將顏伯辛喊來,讓他去見元都督。」
崔明藹上回見李淳一還是很多年前,那時她還是個沉默寡言的孩子,沒想這麼快就長大成人,且能得到顏家這小子如此的鄭重對待,也是令人好奇。崔明藹側卧在榻上撥動手裡的檀木串珠,在和緩沉穩的熏香氣味中思索片刻,最終起了身。
崔明藹臉上皺紋更深,心裏似乎在進行著某種爭鬥。
廊下算不上乾燥,也擋不了風雨,庶仆將頂頭燈點起來,潮濕門檻上便多了一團暈黃。
元信一挑眉,李淳一道:「是我讓他來的。」待顏伯辛進來站定后,她又接著道:「眼下要解決的重頭一是水患,二是疫情。疏渠通水一事上我倒是有些經驗,但糧葯缺乏始終是問題。百姓的困難應在首位,由我出面去問兗(yǎn)州府借糧葯,報災抄也會趕緊遞上去。」
「熬不過?」小老頭眼中迸出一縷精光,反問中帶了一聲諷笑:「熬不過還會如此坐得住?只不過死的都是貧民百姓不要緊,左右榨也榨不出油星了。大戶個個活得極好,私兵恐怕也不愁餓死。反正齊州府毀了,他挪個地方仍能不傷元氣地活,百姓死活算個屁。」他鬢邊一縷銀髮被燈籠光照得反光,又隨晚風拂動,竟無端惹起怒氣來。
這時一庶仆匆忙跑了來,遞了一隻細小的信筒給崔明藹。
一旁的顏伯辛聽著,初時略和_圖_書疑,此時卻恍然,李淳一這是以退為進!他忙道:「吳王能這樣想是好事,召臣過來是有什麼吩咐嗎?」
元信倏地坐正,眸光里閃過別有用心的打量。她出去見識了一番水患之嚴重,回來竟如此主動地要出面借糧、甚至要將壓了這麼久的奏抄遞上去?
她進得公房,元信抬眸看她道:「聽說你在田間傷了腿?」
這時顏伯辛才轉頭看向馬背上的李淳一:「吳王請。」
兗州都督府治所兗州,在齊州府西面,平日里只需一個晝夜便能到,而今途中泥濘多有耽誤,便不得不慢下來。
話音剛落,一執事就很默契地從邊上走出來,到李淳一身邊道:「吳王請。」
這不同尋常里似乎藏了一縷陰謀的味道。然而元信自始至終,卻只從她那陰沉面色中捕捉到對災情的真切擔憂,再沒有其他雜念與小動作。
車行到此地已不太方便,武園一路罵咧咧。入夜時宗亭收了從西邊傳來的急信,寡著臉換了身衣裳,兀自下了車,將外邊的武園給嚇了一跳。
李淳一先行到了,元信剛得了她不肯來的回復,沒想這才過兩盞茶的工夫,她倒主動上了門。
她面色倏忽一沉,彷彿迎頭被澆了一盆冷水。腳下寒意也是陣陣上竄,水渾濁不堪,剛剛結束冬眠的水蛇游竄其中,李淳一霍地皺眉,反應極迅敏地俯身將手探入水裡,死死掐住了那條咬她的水蛇。
言罷他將一隻金箔面具移上臉,一夾馬肚,那馬便在夜色中飛奔,一隻烏鴉悄無聲息飛在上空。
廡廊下再次忙碌起來,一庶仆正要將抹布放進桶里,那桶乾淨的水卻霍地被人拎起。他一抬頭,只見李淳一俯身捲起褲腿,提了那木桶就澆下去。腳上污泥沖了個乾淨,水從廡廊地板上暢快地淌下去,一叢酢漿草快被雨水泡爛了。
這日傍晚時分,李淳一一行人抵達兗州,天還下著迷濛細雨。都督府大旗樹在門前獵獵作響,顏伯辛翻身下馬,便有人上前接過他蓑衣,似乎熟稔得很。他與那人簡短交談了幾句,那人便轉身先往裡去。
灰迷的絕望籠罩了整個齊州府,早春驚雷陣陣,冰雹攜雨而至,剛剛清理好的地板,重歸濕濘狼藉。李淳一回都督府時,庶仆們正對著一塌糊塗的地板愁眉苦臉,因擔心被執事責罵又紛紛拎了水洗地。
「他是怕欠他舅舅人情。」元信瞥向他m.hetubook.com.com:「有什麼好怕的,又不是不還了,之前為了百姓安危可是什麼都做得出來,此時因為怕擔人情倒是不想去了?」
顏伯辛講的是實情,小老頭心裏十分明白。但他又不甘心拿著兗州糧去填隔壁那無底洞,要知道元信可是連國庫入賬都會黑下心算計的人,面對賑濟災糧,還不是一口就吞沒了?畢竟兗州糧皆是百姓辛苦耕種得來,也不是天上憑空掉的。
「被水蛇咬了一口,確實嚇了一嚇。」她道,「不過已處理妥當,應是沒事了。」
「你這是要反啊!」崔明藹的顧慮畢竟多:「要能剮早剮了。陛下忍到現在都沒有動,如今憑一個勢頭缺缺的幺女,還想翻出大浪來?未免太天真!」
侍女甚至不敢抬頭看她,待謝翛到了,這才驟鬆一口氣。謝翛端了碗蛇湯進來,先試過後,這才遞到李淳一條案上。
外面驟雨初歇,白光一閃而逝,但很快又入暮。備好草料乾糧,衛隊整裝待發,火把在都督府外亮起,給黢黑夜晚添了團團亮光。李淳一翻身上馬,并行的則是顏伯辛,謝翛留在齊州,並沒有同他們一起走。
桓家掌權關隴邊軍多年,但底下一直頻有動亂與爭奪,桓家這些年哪怕人都快死光,也沒有輕易被人得手過。
「你傻嗎?」崔明藹睜眸看他,「放眼山東,誰能與元家兵抗衡?憑你們,還是算了。」他說著要趕顏伯辛去吃飯,顏伯辛卻抓住他小臂,壓低聲音道:「舅舅,硬碰硬是不行,但若巧用呢?」
在這些都明朗之前,妄動山東確實危險。然而,卻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接近山東核心,倘若就此略過,將來不知又要等到何時。
如今關隴名義上的掌權人是宗亭的舅舅,即桓綉綉之弟桓濤。但桓濤晚年得子,身體又不好。他撐不住,孩子尚年幼,本來都要仰靠宗亭,可宗亭卻殘廢了。
「你、你不是殘廢嗎?啊——」武園全然無法接受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使勁揉了揉眼,驚訝嚷道:「你這——」
顏伯辛道:「他不顧貧民死活,舅舅難道就能看著齊州百姓就此毀減下去嗎?」
那手裡的珠串子轉得更急了,似在努力平息這勾起來的不快之意。
崔明藹不知這小子在與他玩什麼把戲,但方才執事也與他說了,來者是個氣場不凡的年輕女人,稍稍一想也知道所謂要客就是到山東來巡撫賑災的李淳和圖書一。
眾所周知,兗州都督是顏伯辛的親舅舅,有了這一層裙帶關係,借糧似乎會容易些。李淳一帶顏伯辛一道去,于情于理皆沒什麼說不通的。
李淳一十分識趣,她明白崔明藹是想支開她同顏伯辛說話,便只客套地說:「有勞崔都督。」她隨即與顏伯辛迅速交換了眼色,將說服崔明藹的重任交給了他。
謝翛略驚,但還是低頭應聲,趕忙去外面找顏伯辛。
李淳一下馬走來,摘下斗笠露出清瘦白凈的面容。那眸光里藏著堅定,卻分明又並不能看透。
門緩緩從里打開,他給了李淳一短促眼色,示意她別急著進。
李淳一這時並沒有見元信的打算,遂抬頭對那侍女道:「去回絕他。」
她雖還沒接到有關線報,但朝廷內及關隴的局勢一定發生了變化,這才令人畏首畏尾。關隴難道又亂了嗎?宗亭不給她回信,莫非是去了關隴?
「縫好你的碎嘴。」宗亭投以淡漠一瞥,言聲與表情一樣冷。
血混進濁水中看不出來。她將那條蛇拎出水面,遞給謝翛,只說「熬鍋蛇湯分了」便轉身繼續往前走。濕嗒嗒的信揣進袖裡,天地之間的潮朦意愈發沉重,行走其中,身邊毫無信心的唉聲嘆氣像潮水般地涌過來。
「重光(顏伯辛小字)哪?」崔明藹聞得聲音睜開眼,卻仍卧在軟榻上:「有什麼事嗎?」
「桓家放權了?」
「你隨我一道去借糧。」李淳一開門見山。
甘州繼續往西,是關隴核心所在,也愈發逼近荒漠之地。南有吐蕃,北有突厥,局勢素來複雜,也是東西商路來往之要隘,重要地位不言而喻。
「暗中算計不磊落!放開!」小老頭皺眉要他鬆手,然顏伯辛卻低頭與他極低聲了說了一陣,講完這才倏地鬆手,往後退了半步,負手看向神色里已有動搖的崔明藹:「我今日,不用舅舅立刻遣兵,但要舅舅一個立場。」
李淳一輕蹙了蹙眉,這時外面響起了腳步聲,隨即傳來庶仆的通報聲:「都督,顏刺史到了。」
在武園驚駭的眼神中,宗亭翻身上馬,穩穩坐好,握住了韁繩。
「舅舅近來身體抱恙,因此都歇在都督府,清凈些。」顏伯辛接過庶仆遞來的一把大傘,撐起來舉過頭頂,另一隻手示意李淳一往裡走。
「舅舅,兗州的糧至少能吃到今夏,齊州卻是連接下來半個月都無法熬過去了。」
崔明藹見她隨執事離https://m.hetubook.com.com開,瞥向顏伯辛,一臉的不熱情:「你這是借糧借到老夫頭上來了。兗州的糧子自己吃尚不夠,如何能再分給齊州府,何況元家那,借過去還能收回來嗎?也不動動腦子。」
他是個不太高的小老頭,儘管在病中,卻仍看著精明。他走到門口,站在他二人面前,手裡握著那穿串珠,悄無聲息地撥動,眸光迅疾地打量一番,心裏早有了揣測。
條陳下壓著的是各番新舊賬與證據,旁邊則是尚未寫完的奏抄。
她竟是鬆口了?
兗州府下轄七州,都督是顏伯辛的舅舅崔明藹。
李淳一閉上眼,腦海里儘是齊州疫災及遍地水患。鄉民們絕望的嘆息聲,孩童眼裡不知所措的茫然,沉甸甸的雨雲……鋪天蓋地地襲來。
  謝翛將信遞過去便一直留意李淳一的臉。
這時殘廢的宗亭也趕到了關隴。抵甘州時,城內的情形便能嗅出緊張的味道來。關隴內部與吐蕃反勢力勾結,逼著桓濤交出大權,此時桓濤父子二人皆不知生死。
然而顏伯辛不答,面上微微露出難色。李淳一問他道:「請問顏刺史是不情願嗎?」顏伯辛仍不說話。
崔明藹回過神,捏著那信筒抽出字條,展開眯眼一閱,迅速握起:「關隴完蛋了,宗亭也完了。」
「齊兗毗鄰,休戚與共。齊州災民流竄,也必影響兗州,倘若見死不救,只怕兗州也遭殃。」
顏伯辛聞言挑眉,崔明藹轉身將那字條扔進室內的火盆里,又走出來往東邊去,邊走邊與顏伯辛道:「這次內亂,桓家連大權都扔出去了,可見也是不要宗亭了。」
「老臣病體未愈,有失遠迎。」他如此對李淳一打了招呼,隨後目光移向顏伯辛:「還未吃飯吧,帶吳王去東邊吃飯。不論有多要緊的事,飯總還是要吃的。」
崔明藹已完全明了,兔崽子表面上是為糧葯而來,實則是打著兗州府兵的心思。
他主動替李淳一撐了傘,便是向都督府的人表明了立場。顏家、崔家身為清貴門閥,對關隴出身的天家人好感都吝嗇得可憐,對李淳一這樣庶出之輩更是看不上眼,然而顏伯辛表達了敬重,底下人便不敢造次,崔明藹也會對李淳一另眼相看。
說罷,她霍地起身,竟是一副恢復了元氣的模樣。
跨過層層門檻,穿過細雨如霧的庭院,周身粘膩膩,心裏始終無法暢快。顏伯辛在亮著燈的屋舍前停下步子,收起傘,抬手敲了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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