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人生難得是歡聚

張羡齡沉默一會兒, 才說:「我聽說『懷恩』這個名字,是大伴后入宮得的賜名,那你原來的名字是什麼?」
一曲終了,笛聲散盡,朱祐樘放下青笛,神情有些悵惘。
日色照在他蒼老的臉上,像一截枯樹皮。從小時候起,朱祐樘記憶里的懷恩就是一個老人。可這時候他忽然發現,懷恩越發顯得老態了。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西苑淘氣的小皇子成了年輕的帝王,懷恩也成了行將就木的老朽。
末了,他又對張羡齡說:「宮裡的日子難過,娘娘也要保重自己。若有不開心的,吃些好吃的,睡上一覺,第二天起來,又是新的一日。」
那年他進宮,宣廟老爺親自給他賜名「懷恩」。戴家成年男子都死了,唯獨他保住一條命,進宮當宦官,自然應當時時刻刻常懷感恩之心。
「萬歲爺,臣是真的想回家。」懷恩重複道,「請萬歲爺恩准。」
「哪裡會?多謝娘娘惦記著。」
宮門前,張羡齡去送行,身後跟著的梅香秋菊一人提了一個大食盒,神情有些無奈。
乾清宮東暖閣里,光線很暗淡,沒點燈,也沒開窗。
寂靜的冬夜,這些許聲響被無限放大,站在簾外的梅香與秋菊都是渾身一激靈。
朱祐樘望向聲音來處,只見笑笑跑進來,一張臉漲得通紅,不住的喘氣,釵發亂糟糟的。
這個時候,張羡齡知道,她應當說些安慰的話,譬如「我一生一世都願在宮裡陪著你」之類的。可不知怎麼,張羡齡就是說不出hetubook.com.com口。
朱祐樘不願懷恩離開,他情知懷恩這一去,定然再無歸期。
離得不遠,朱祐樘站定了,他手中拿著一管青笛,顏色都些老舊了。
懷恩愣了一愣,六十年來,他都頂著懷恩這個名字過活,就連萬歲爺都不曾問過他的本名。
「我記住了。」
北風呼嘯,將坤寧宮的窗戶吹得呼啦作響。
殿里很安靜,幽幽的,半點聲響也沒有。高几上的水仙花開了,極淡極淡的香氣。
懷恩認得那笛子,是很久很久以前,他怕朱祐樘在西苑無聊,送給他的禮物。
朱祐樘靜靜地坐著,手握硃筆,看著題本,卻久久沒有落筆。
那一雙烏木鑲金筷子懸在半空中,過了一會兒,朱祐樘才重新接過。
懷恩要走了,張羡齡琢磨著要給他送一樣禮物,作為他回家的賀禮。
「一定要等我來再走。」
「他想辭官歸鄉。」
一旁侍立的秋菊插嘴道:「要是我,收到一個裝滿了銀子的荷包才開心呢!」
梅香眉頭蹙起,呵斥道:「方才娘娘說的話,你當耳旁風嗎?」
朱祐樘怔怔的望著她:「笑笑,你我又能同行多久呢?」
笛聲里,馬車緩緩出了宮門,再也瞧不見了。
沉默片刻,張羡齡站起來,快步走到他身邊,用胳膊輕柔地擁住他,什麼也沒有說。
「很好聽的名字。」張羡齡神色鄭重,「戴希顏,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勸勸萬歲爺。」
笛聲悠悠,如泣如訴,那些說不出口的話,都藏在笛hetubook.com.com聲之中了。
朱祐樘將烏木鑲金筷子往桌上一放,「啪」的一聲響。
「六十年了。」懷恩愣了一愣, 似乎自己都被這個數字給嚇到了, 原來, 他離開故鄉已經有這麼久了。
「什麼?」
他夾起一個鮮肉餃子,安安靜靜地吃。
朱祐樘吃餃子的動作驀然一停,過了一會兒,才將那半個餃子吃完。
小內侍嚇著了:「可是……可是」
紅牆盡頭,懷恩立在宮道旁,翹首以待。
「生老病死,非人力所能及。」懷恩無奈道, 「羈鳥戀舊林, 池魚思故淵。臣的身體每況愈下,想趁著還走得動,回到故鄉看一看。」
她讓梅香留下看著,自己則提起裙袂,小跑起來,直奔乾清宮的方向。
懷恩出宮那日,是個陰天,漫天都是重重疊疊的雲。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答道:「臣本姓戴,命希顏。」
他愕然道:「為什麼?」
昨日,懷恩親自摘了首輔萬安的牙牌,將他趕出宮去。辦完了這件大事,朱祐樘想要封賞他,懷恩卻只求一件事——歸鄉。
懷恩思量片刻, 搖搖頭:「長輩和同輩大致都不在了,也許有些旁系的小輩在。」
最後,朱祐樘還是允了懷恩的告老還鄉之請。
懷恩臉上掛著疲憊的笑:「人老了,總是想回家看看的。」
呼嘯北風裡,忽然多了數聲風笛。
他很生氣。
張羡齡對懷恩說:「大伴這時候回家,應該能趕著回家過年。我想了又想,當真想不出要送大伴什麼。這是一些可https://www.hetubook.com.com以放著的宮樣點心和糖果,既可以在路上吃,也可以回去分發給孩子們。」
張羡齡把身子往前仰,問:「好端端的,如何想起乞骸骨這件事?」
因為是冬至,晚上添了一道蒸餃做夜宵,是張羡齡親手包的,鮮肉餡,小巧玲瓏,兩口可以吃一個。
朱祐樘靜了一會兒,等氣息穩了,才將青笛橫過來。
張羡齡聽了,將那句「羈鳥戀舊林, 池魚思故淵」念了兩遍,嘆息了一聲。誰不想回故鄉呢, 張羡齡心裏想, 彷彿心裏飄來一片烏雲, 安靜的下起了雨。
朱祐樘瞪著懷恩,良久良久,才說:「朕不允。」
外間響起近侍李廣的聲音,十分驚訝:「娘娘這是怎麼了?」
「大伴,這些年,多謝你護著我。」
「那你呢?」
兩人對坐在紫榆木暖桌邊,一盞盞宮燈投下橙黃的光芒,爐火微微,驅散著寒夜的暖意。
懷恩揭開食盒,拿出一粒奶糖,放在口裡,奶味濃濃,又香又甜。
張羡齡拿著筷子,並不吃,只笑盈盈地說:「今日,懷恩親自來坤寧宮送了九九消寒圖。」
朱祐樘點點頭,說不出話來,只是又吹起了青笛。
一個小內侍看了看天色,已經不早了。他上前,為難道:「啟稟內相,這時候再不動身,怕是就要連夜趕路了。」
一個一個,全都離去了。可是他呢?他沒得選,從生下來開始,就沒見過紅牆之外的天。
張羡齡急得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上,見懷恩要走,連忙喊住他:「大伴你等一等,先別走,和-圖-書等我來再走。」
「樘哥哥。」張羡齡望著他,聲音有些哀傷,「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能長長久久的同行一段路,已是很好了。」
張羡齡順著他的目光看,連忙解釋道:「一定是前朝有麻煩事,將萬歲爺給絆住了。」
張羡齡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帶著他往外走:「你明知以後說不定就見不著了,還不去送!這個時候不好好告別,等著以後想起來後悔嗎?」
懷恩蒼老的臉上,漸漸有了笑意。
朱祐樘任由張羡齡拉著,行到外間之時,忽然掙脫她的手,轉身往裡走。
夜裡,朱祐樘回來了。
他其實也拿不準,皇後娘娘到底能不能勸動萬歲爺,可即使這樣,他還是願意等著。
「娘娘無需為我傷懷。」懷恩慈祥地看著她,「到了臣這個年紀,還有什麼放不下呢?」
到了該走的時候,懷恩望一望長長的紅牆,沒有瞧見朱祐樘的身影。
千里寒雲,北風吹雁,悠長悠長的宮道上,終於出現了帝后的身影。
張羡齡忽然問:「大伴離開故鄉,已經很久了吧?」
這一生,她大概也回不去了。
張羡齡只用一雙翦水秋瞳靜靜望著他,委屈的喚了一聲:「樘哥哥。」
「家裡可還有什麼人?」
朱祐樘急急地說:「如今朕一步一步執掌了朝政,大伴為何要走?若有不舒坦,朕給你請太醫。便真有個萬一,朕也會為大伴養老送終。你若想家,朕把你的親人接到京城來,陪你過年如何?」
她問周姑姑:「若是我想送一份禮給懷恩,什麼樣的東西比較合適?」
和圖書「沒事。」懷恩望著空蕩蕩的宮道,輕聲說:「晚了就晚了,也沒什麼。」

「好啦好啦,懷恩應該不是愛銀子的人。」張羡齡笑起來,「我再想想。」
周姑姑很詫異的看她一眼,說:「硯台?書扇?字畫?似乎都是送這種東西。」
他抬頭望著朱祐樘,目光慈祥,像年邁的爺爺在看他年輕的孫兒:「萬歲爺一定要好好珍重自己。臣……去了。」
懷恩點點頭,道一聲「珍重」,轉身欲上馬車,離開紫禁城。
簾外, 梅香叮囑著小宮女掛畫,不知說了什麼,有輕輕的笑聲, 一團和樂。
好似所有人不樂意待在這紅牆之內,朱祐樘心想,娘親是這樣,懷恩也是這樣。
「你怎麼不去送懷恩呀?」
「秋菊!」梅香喊她。
懷恩絮絮叨叨,說了好些朱祐樘的喜好習慣。
他含著糖,說:「臣離開之後,還望娘娘好好照顧萬歲爺。他呀,生氣了也不吵不鬧,只是板著臉,抿著唇。小時候就這樣,但不難哄,吃一粒糖就眉開眼笑的……」
「懷恩同你說什麼了?」朱祐樘薄唇緊緊抿著,問張羡齡道。
懷恩搖搖頭,說話的聲音有些哽咽:「臣也沒做什麼。」
朱祐樘不應。
他的聲音很平淡,藏著一絲惆悵。張羡齡不由得心裏一酸。
朱祐樘站起來,嘴唇翕動著,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她嘆了口氣,將那雙烏木鑲金筷子拿起來,遞給朱祐樘:「他在宮裡呆了大半輩子,如今只有一願,就是回到故鄉看一看。」
她有些不好意思:「還望大伴不要嫌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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