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羡齡捏著紙紮金元寶的一角，飛快投入銅盆里，火光小小的一亮，將她半邊臉照得橙黃。
按生前名分論，錢老娘娘乃是正宮皇后，周太皇太后只是貴妃，嫡庶一同附葬帝陵，已經是破例了，哪有把正宮皇后和皇帝的墓室堵死的道理？
張羡齡立刻把手搭過去，緊緊握住。
「沒有萬一。」張羡齡斬釘截鐵道，「你會好起來的，別忘了，咱們可是有白首之約的，你若負約，我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不要見你！」
張羡齡有些疑惑，裕陵是英廟老爺的帝陵，也就是周太皇太后即將下葬之處。這兩日已派人去將地下玄宮打開，預備周太皇太后棺木遷入墓室。
宮裡對於這件事，已有準備, 壽材是早早得就備好了的, 應周太皇太后本人的要求, 棺木外頭畫牡丹彩漆, 灑金粉，簡直像一件藝術品。
「笑笑？」
「咱們現在過去。」
皇祖母啊皇祖母，你倒真是給孫兒出了個難題啊，朱祐樘心想。
「之前可有治愈的例子。」
說來也奇怪，當人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 但凡提到「死」之類的字眼, 大人們總是臉色一變, 道：「呸呸呸, 童言無忌，不許再說。」可真到了隨時要離開的暮年, 卻越發坦然，開始給自己挑棺木, 備壽衣，選陪葬品。
「現在，換藥！」
原來，她是早料到了自己下葬之時，地宮的秘密也會一併浮現，所以才向朱祐樘討要一個保證。
張羡齡簡直無語，錢老娘娘去世還是成化初年的事，難道在那個時候周太皇太后就暗自在地宮中動了手腳？這是何等的執念啊？
「是。」張羡齡抬起頭，「你跟我來。」
「臣知道。」談允賢摟住她，「不說這個，娘娘急著喚我回來，是為了萬歲爺的病罷？」
「管他什麼時辰！」張羡齡一骨碌坐直了，用額頭去貼他的額頭，只覺微微有些燙。
滿殿盛夏陽光，一股風將紗簾和_圖_書輕輕睡起，朱祐樘倚著綉枕，眉眼含笑，朝她伸出一隻手：「你醒了，笑笑。」
更令張羡齡惶恐的，是另一件事。她依稀記得，按照原定的軌跡，周太皇太後於弘治十七年離世，而弘治十八年，朱祐樘也會駕鶴西去。
「你可是聽說了裕陵之事？」
張羡齡搖搖頭，眼眶微微紅：「沒事，就是想看看你。」
冬天, 周太皇太後過了隆重的千秋節。來年初夏，她便死了。
「現在？」
說著，他又執起她的手，十指相扣。
朱祐樘從昏睡中醒來，嘶啞著喉嚨說：「到端午了么？」
太醫院院判劉文泰卻不肯點頭，又說這藥方不成熟，又說沒接到聖旨，不敢換藥。
張羡齡心裏著急，什麼體面都不要了，扯著喉嚨疊聲高喊：「傳太醫，快傳太醫——」
「你可有什麼法子？」張羡齡急道，「太醫院那群人治了這麼久，萬歲爺一點好轉的跡象都沒有！我有的時候都想跟他們發火。他們開得葯到底有沒有問題？」
「有，只是到底是新藥方，臣也不敢打包票。」
他不好起來，她如何會笑。張羡齡心裏悵然若失。她緩緩睜開眼，還聽見有人喚他「笑笑」。
拿著達原飲的藥方，問了太醫，又緊急在宮外尋找同症用藥，證實的確有藥效。
話音方落，她逃似得逃了出去。
「可方才，提前去地下玄宮準備的人來回事，說東配殿與中殿之間的甬道被石磚封死了。」
乾清宮內侍見中宮娘娘匆匆趕來，通傳的去通傳，斟茶的斟茶，一時之間，有些人仰馬翻的意思。
事死如事生，周太皇太后常用的鳳冠、織錦衣裳、妝奩……都被一一收拾好，以作陪葬之物。除此之外，還有一整套太皇太后鹵簿, 形形色|色的宮裝人佣，車馬、禮樂、傘扇皆備，與尋常使用的並無區別, 只是縮小許多，很袖珍。
朱祐樘道：「我以為你是聽說了這件事趕過來的呢www.hetubook.com.com。」
四月的一天，張羡齡醒來，發現朱祐樘還未醒。
半晌，張羡齡急促的呼吸變得舒緩，朱祐樘問：
正統年間的一切愛恨情仇，隨著裕陵地下玄宮的徹底封閉，也一併淹沒在歲月的塵埃里。
太醫院院判劉文泰領著一眾太醫診脈之後，說是風寒，要仔細調理。
朱祐樘回眸望她：「我對於你，也是如此。」
張羡齡索性抬起手，把兩隻耳朵捂住，直截了當的用行動表達了自己的意思。
朱祐樘長長久久地望著她，朝她伸出一隻手。
朱祐樘啞然失笑，想開口說話，然而開口就是一串咳嗽。
朱祐樘低咳了兩聲：「不要緊，沒那麼嚴重，應該可以去上朝。」
張羡齡忙貼上前去，把痰盂遞過去。好一陣兒，朱祐樘方止了咳嗽。
「一言難盡。」朱祐樘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英廟老爺與錢老娘娘因為去的早，所以棺槨一早就安放在地宮之內。英廟老爺棺槨置於中殿漢白玉石座，錢老娘娘棺槨則置於東配殿漢白玉石座，至於西配殿，則是為皇祖母預料的，其中東西配殿有甬道與中殿想通。」
換藥之後的前兩天，朱祐樘仍是寒少熱多，時久不退。
好不容易挨到散去的時辰，張羡齡立刻起身，動作著急，踩到裙擺，踉蹌了一下，好在梅香扶住了她。
兩人正說著話，忽然聽到外頭梅香通傳：「娘娘可在？」
「吃不下。」
因此當報喪的宮人來到坤寧宮時，張羡齡有一瞬間的茫然, 然而她很快就清醒過來, 按照既定的太皇太后喪儀去處理諸項事務。
她冷笑一聲：「萬歲爺已經昏迷了，如何給你聖旨？你只管換藥，所有責任我擔，若無效，我自然給萬歲爺陪葬。」
張羡齡想哭，卻不敢落淚，怕兆頭不好，因此努力把眼睛睜大，頭也仰高。
張羡齡知道，他是怕擔責任。
又是沉默，許久許久，朱祐樘方才開口：「叫陰陽家ｍ.ｈeｔuｂook•ｃom•com去看看，中殿與東配殿甬道能不能復通。若能，還是復通罷。皇祖母若要怪罪……」
張羡齡搖搖頭：「我並不知曉，是怎麼了？」
張羡齡拿手背快速擦了一下眼睛，向朱祐樘惡狠狠地道：「你給我撐著，會好的。」
朱祐樘再度嘆息了一聲，道：「我如今算是明白了，皇祖母之前為何要千叮嚀萬囑咐。」
張羡齡蹙著眉，又咬了一口粽子：「是鹹蛋黃肉粽。」
「你吃粽子了么？」
兩扇紫檀雕花木門打開，朱祐樘的身影顯現，張羡齡當即放下手中的茶盞，兩三步上前，執起他的手。
張羡齡顧不得想其他事，急匆匆的問：「萬歲爺在哪兒？」
「對，現在。」
宮燈外頭都罩了一層青布，透出暗淡的光。銅盆里有紙紮的金銀元寶和紙錢，折得很精美，然而不管再怎麼精美，被火舌舔舐一遭，盡數灰飛煙滅，成了黑漆漆難看的一團。
「沒有問題，只是都是守中之法。」
張羡齡衣不解帶的收在御塌旁，困了，就趴在塌邊睡，睡得很淺，確保一有動靜，她隨時可以醒過來。
「分開才一個時辰呢，要是壽兒看到了，又得笑話你。」
「很好。」他眉間有淡淡的笑意，「是你喜歡的。」
「娘娘跪久了，等緩緩起身才是。」梅香道。
「在。」
張羡齡做著這些夢，滿臉淚痕。
以防萬一，她發了急信要在外尋葯的談允賢速速回宮。雖說太醫院的太醫很多，但她最信任的還是談允賢。
「你聽到沒？」
除了周太皇太后，沒有人有理由做這事，也沒有人敢做這種事。畢竟，當年英廟老爺離世之時，是留了話一定要與錢老娘娘同葬的。
梅香喚她，是因為談允賢回來了。
談允賢咬唇道：「臣也不知，這法子管不管用。在外尋葯這段時間，臣尋出一種新藥方，名曰達原飲，專治瘟熱疫毒之邪。」
他溫柔地喚她「笑笑」，一聲又一聲。
張羡齡忙倒了和_圖_書一杯水：「喝點水。」
「應該是在乾清宮罷。」
許久不見，談允賢黑了許多，皮膚不復往日的白皙，一雙眼眸卻越發明亮。
張羡齡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你既然說是守中之法，那一定有別的法子，是不是。」
「笑笑……」
看到這個年份，張羡齡就覺得心裏沉甸甸的，她讓梅香把坤寧宮的年曆都收了起來，報時只報月日，不報年份。
陰陽家、監造帝陵的工匠輪番下地宮勘探，都說不好拆掉中殿與東配殿之間的甬道。這一堵牆立在那裡，少說也有幾十載，再加上修牆的工藝巧妙，若是擅自推除，恐傷著中殿乃至整個地下玄宮的風水結構。
夏天過去，秋天來臨，四季更迭，弘治十八年的年曆掛在牆上。
常理告訴她，有生必有死，何況她是經歷過幾回喪事的人，不至於哀慟過度，可心裏還是悶悶的，有些難受。
朱祐樘緩緩道：「成化二十三年二月初八，你我成婚。弘治四年九月二十四日，你生下壽兒，一晃，這麼多年都過去了。」
她安慰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可事與願違，越是要自己不去想，越是忍不住去想。初夏的天氣本就悶熱，身上罩著的麻制孝衣使人更加心煩意亂，她跪在靈前，驚出了一身冷汗，渾身濕黏黏的，不舒服。
喝了水，朱祐樘緩過來，向張羡齡道：「我是怕萬一。」
「這……這叫什麼事啊？難道說——」
「別說了。」張羡齡哽咽道，「別說了。」
談允賢診脈之後，退到外間，又看了近日來萬歲爺所吃之葯，思慮良久，才與張羡齡道：「萬歲爺這風寒，是來勢洶洶。」
他抬眸看向她：「聽話，笑笑。」
她著急道：「你發燒了！」
「是，今日就是端午。」
走過一座又一座宮殿，張羡齡最後提著裙擺，跑動起來。她一心想見朱祐樘，其餘的什麼都顧不得。
可是從情分上來講，照顧朱祐樘多年的是周太皇太后，至於錢老娘娘與英廟老爺，朱和*圖*書祐樘都未曾見過。
張羡齡一見她，就抱著她哭了一場：「允賢，茹女醫——」
朱祐樘沉默地看著她，半晌，道：「我努力。」
靜默良久，張羡齡問道：「那……樘哥哥打算怎麼辦？」
她趴在塌邊睡，做了許多破碎的夢，全是和朱祐樘有關的。
宮人送來一茶盤粽子，張羡齡剝了一個，胡亂咬了兩口。
「怎麼了？」朱祐樘回握住她的手，低聲問。
「吃一個。」
朱祐樘牽著她進屋，親手捧了一盞茶要她喝。
張羡齡思索片刻，道：「你將藥房寫下來，我帶著你去太醫院對峙。」
「憑什麼怪罪。」張羡齡接話道，「不管怎樣，我都支持你。」
朱祐樘緩緩點了點頭。
她望著朱祐樘，話雖然只說了一半，但兩人都明白話外之意。
不會的，她心想，一定不會的，朱秀榮與朱厚煒都好好地長到這麼大，朱祐樘也定然不會早亡。
「什麼？」
一片陰霾停在她心上，張羡齡推搡著朱祐樘，喚他的名字：「樘哥哥？樘哥哥！」
聽聞這個消息，朱祐樘到奉先殿，在英廟老爺和錢老娘娘的神牌前上了兩炷香，而後又去到奉慈殿，給剛剛移入的周太皇太后的神牌上了一炷香。
開了方子，煎了葯，吃了，不見好，到五月，朱祐樘已經完全不視朝。
「笑笑……咳咳……」
朱祐樘睜開眼，聲音有些低啞：「什麼時辰了……」
「我最喜歡的，是你趕緊好起來，陪我一起吃粽子。」
她愣了一愣，回過神來，猛然抬起頭。
察覺到他掌心的溫度，張羡齡一顆惶惶不安的心終於漸漸安定下來。
她去乾清宮的次數屈指可數，不大分得清裏面的方向，因此進了殿，速度反而降下來。
「不要。」
張羡齡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那不就是說，英廟老爺與錢老娘娘墓室之間的甬道被強行隔開了？
張羡齡坐在塌邊，直勾勾地看著卧床養病的朱祐樘，生怕一個錯眼，他就不好了。
朱祐樘問：「是什麼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