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天羽沒有帶回寐姬和王子皓，會如何稟報？說我們意外跌落山崖？無論是何種解釋，都是「意外」兩字。也許秦王不太相信蒙天羽的說辭，也有可能秦王會派人明察暗訪，而那些黑衣人並未稟明身份，斷然不是秦王派來的。
「那你猜出我的身份了嗎？」我側眸看他，想從他的臉上瞧出點兒什麼。
我心下微震，他竟如此厲害，猜得出我和皓兒的身份。他是怎麼猜到的？
「為你而來。」
「可能剛才為你推宮換血的時候過於專註……」我依稀想起那會兒小腿上一痛，像是被什麼叮了一下，「你身上的毒……」
不速之客二十餘人，服色不俗。首者年過四十，身手不俗，即使時隔十二年，我也認得他，趙成侯侯府管家，趙德。
「為你而來？」
其時，皓兒正在屋前練劍，我在一旁看著，隨著劍鋒的揮舞，心緒愈加紛亂。
「你懂醫術？」他的嗓音低得沉悶。
皓兒面無懼色，手持銀劍，目光如劍般鋒利。我拉住他，「他們不會傷害我們的。」
我精準地施針，腳底、頭頂、胸前、後背，慶幸的是，正巧趕上子時。
「你是否在想，我是如何猜到你們的身份的？」無情轉眼看我，目光犀利得穿透人心。
無情打斷我，攬著我起身，「無須為我費心，以毒攻毒，不是更好？」
「何須猜？嬴皓，寐姬。」他目視前方，嘴裏吐出兩個輕而堅定的名字。
他不作應答，望著浩瀚銀河，面色平靜。
服藥三日，無情體內殘餘的毒已清，我的蛇毒也解了。
他突然間的沉默，讓我有點兒訝異，卻又不知該說什麼。這人當真古怪，不喜言談，冷如冰人。
我察看他的後背，果然，一枚形制古怪的鐵質暗器嵌入後背，傷口周邊皆已烏黑，劇毒已開始蔓延。
翌日，他照舊早起，教皓兒劍術，早食后便立即出門，還說晚些時候才回來，吩咐皓兒不要上山。我不知道他為了何事而出門，有點兒擔心，惶惶然等到午後，仍不見他回來，卻等來一批不速之客。
解毒一事之後，我發覺他的態度有所改變，雖然他仍然寡言少語、神色冷漠，但他嘴角的弧度卻時常牽起，目光柔和。有時候我發覺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和以往並不一樣，我故意突然抬眸，迎視之際，他www.hetubook.com.com面色突變，慌張地移開目光。
過了半晌，我又問：「身為劍客，你的佩劍呢？」
我看著那枚暗器，星辰狀，四根鐵刺，長約三寸，我未曾見過此種暗器，這是什麼暗器？
無情身板緊實勁瘦，身上卻有多處傷痕，都是多年舊傷，可能是經年廝殺中留下來的「戰果」。
我怔住，為什麼他如此堅決？為什麼他堅持要護送我們回秦？擔心我們在路途上遭遇不測？
無情，永不再見。
怎麼會逼不出來呢？師傅說過，世上任何一種劇毒都是可以逼出來的，只要毒氣未曾攻心。而毒性越強的毒藥，就越難逼出來，時辰一久，必死無疑。
未曾有人如此抱過我，面頰羞紅，我叫道：「放我下來。」
我拉回皓兒，咬唇道：「我和皓兒可以跟你回侯府，但是你不能傷害他一根汗毛。」
他的額上滲出豆大的汗珠，似乎很懷疑我的舉動，「你做什麼？」
「侯爺有話，讓我帶給你。侯爺說：假若你不想回來，本侯也不勉強你，你想過安穩平靜的日子，本侯自然不會阻止你，不過救過你的劍客，他逃到哪裡，本侯就派人追到哪裡。」
無情沉聲道：「煩人。」
身子騰空，他橫抱著我，往竹屋的方向走去。
我心潮起伏，趙顯竟然以無情的命威脅我！
皓兒持劍上前，煞有氣勢，義憤填膺道：「我和母親不會跟你們走的，你們速速離去，否則，我師傅回來了，你們就會命喪於此。」
「為你解毒。」我掙開他的手，刻意忽略臉紅心跳，將他的黑袍褪至腰間。
對了，是鐵蒺藜。
我冷聲拒絕，「不必了。」
「若你是因為擔心連累我才離開，我不會讓皓兒就此離去；若是別的緣由，我不會阻止你。」嗓音懶散，無情的語氣變得真快。
忙了好一會兒，我冷汗涔涔，他體內的劇毒卻完全逼不出來。
「被毒蛇咬了，你竟然不知道！」他已穿好衣袍，以衣袖抹了抹嘴唇，抬眸瞪向我。
趙德笑道：「只要你跟我們走，他是死是活，與我無關。」
這個問題，我還沒想過，不過明日一早我就會知道了。我的唇邊浮起一抹明亮的微笑，「你已猜到我們的身份，也該知道，我不可能一輩子在這兒，皓兒也不可能。」
「沒有ｈｔｔps://wｗｗ.heｔubook.ｃoｍ.ｃom佩劍，還是劍客嗎？」
「回秦國？」他的話言簡意賅，短促有力。
趙顯要我回去，目的是什麼？再次獻給秦王、做他的內應？還是強留我們在趙國，讓皓兒變成留在趙國的秦國質子？
凌亂的腳步聲傳來，我抬頭一看，愣在當地。皓兒也看到這批精壯的不速之客，收住劍勢來到我身旁，護在我面前，「母親，他們是什麼人？」
無情冷聲道：「我護送你們回秦國。」
我附在皓兒耳邊低聲道：「假若我們還留在這裏，他們會殺了你師傅，皓兒，你想讓你師傅死嗎？」
「在想那些黑衣人？」耳畔突然響起一個溫和的聲音，不知何時，無情已站在我身邊。
師傅說，子時最宜解毒。此時萬籟靜謐，最宜吸收天地之靈氣、日月之精華，中毒人赤身暴在野外，日月精氣可抵消體內部分毒氣，加之施針引導，毒液隨之外流，便可逼出大部分毒素，但是，必須赤身，毫無遮蔽，否則，輕則下肢僵硬，重則命喪當場。
「我一定不讓你死。」我倔強道。
步履微亂，無情走得很艱難，我想上前扶住他，但是以他的性情，他會厭煩我的好意。
真是個怪人。我沒有多加理會，或許他在猜測我究竟是何人，為什麼懂得如此醫術，或許他感激我救他一命……
回到竹屋，皓兒飛奔進屋為他的師傅斟茶。
忽然，他軟軟地倒在屋前草地上，我趕忙上前，穩住他，卻被他推開。
無情忽然問道：「你醫術精妙，師承何人？」
我頹喪地坐下來，冥思苦想，暗器上究竟淬了什麼毒？
「不得不如此，此為獨門醫術。」我堅定道，閉眼扯下他最後一件衣物。
「你師傅看不見我們，就會出山找我們的。」
扶他回屋坐在榻上，我拔去暗器，吩咐皓兒去燒水，接著解下他的黑袍，手腕卻被他扣住。
鐵蒺藜上的劇毒，若沒有解藥，解毒只有一個方法。
即使聲音有氣無力，即使虛弱得再無反抗之力，他的眼神仍然冷得懾人。
這晚，我站在屋前看著皓兒劈柴，想著那些突然降臨的黑衣人。
想不到皓兒無意中的一句話，竟讓他推測出了我們的身份。
皓兒使勁搖頭，「可是我不想離開師傅。」
皓兒乖乖地坐在一旁，不打擾我，忽然拿起暗器左看右看，「母親，這是什麼？」
子時將至，我們三人來到此處，皓兒站在前方放風，我擔心過了時辰，迅速地褪下無情的衣袍，當進行到最後一件遮羞衣物時，昏昏沉沉的他突然睜開眼，握住我的手腕，「你做什麼？」
「真的嗎？」
距竹屋不遠的樹林里，雜草叢生，草地柔軟，尚可一用。
片刻，趙德行至我面前，微笑道：「多年不見，寐姬風華不減，不愧是當世無雙的艷姬。」
「也許你不是劍客，但你的劍術已臻登峰造極之境。」
跟這種人講話，一言蔽之：累。
我笑吟吟道：「你千辛萬苦找到此處，不會是專程來讚美我的吧？」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我側眸一笑。
無情沉沉開口，說得緩慢而艱難，「鐵蒺藜在戰場上用得多，將鐵蒺藜撒布在地，用以遲滯敵軍行動。」
「餘毒未清，你怎麼可以為我吸毒？」我氣急敗壞地斥道。他毒上加毒，只怕更加難以解毒，我的醫術並不高明，也很少施展過，此次為他解毒，我實在沒有多少把握。
他付之一笑，雙臂抱肩，不打算理會我的譏諷，也不再追問下去。
他眉頭緊皺，強忍著什麼，「我沒事。」
片刻，黑暗鋪天蓋地地襲來，我閉上眼睛……
趙德呵呵笑起來，「以你的七竅玲瓏心，怎會不知我此行的目的？」
冰冷的話音，不容反駁的語氣。
「你且說來聽聽。」
「劍客一定要有佩劍嗎？」
我幾乎可以斷定是他，時隔十二年，他仍然記得他的籌謀。
半個時辰后，他嘔出不少烏黑的毒血，臉上的暗青淡去，唇上的烏紫不復再見。
然後，我為他推宮換血。
皓兒氣急敗壞地說道：「母親，我不跟他們走。」
無情緩緩地閉眼，我手指扣針，先封住幾處要穴，再封住經脈，壓住劇毒的蔓延，接著將銀針刺入其他要穴，將毒逼出來。
「略懂一二。」我解下綁在腰間的銀針袋放在榻上，他的目光移到銀針袋上，似有驚疑，我柔聲吩咐，「閉上眼睛，放鬆，就當自己睡著了。」
他鬆開雙臂，轉身回屋，卻傳來一句沉若千鈞的話，「三日後，我送你們離開。」
沉默。
「我奉侯爺之命，帶你和嬴皓回侯府，侯爺自有安www.hetubook.com.com排。」
「天下如此之大，我哪裡不能去？」
趙顯，你好卑鄙！
睜眼時，我的右小腿又麻又痛。我掙扎著支起身子，看見無情吮吸著我的小腿，吐出一口烏黑的毒液，再吮吸，再吐，莫非我被毒蛇咬了？
折騰良久，我累得頭昏眼花，奇怪了，再怎麼疲倦，也不至於頭暈呀！
今夜的他很奇怪，為什麼句句是刺？為什麼對我如此？我何時得罪他了？真是莫名其妙。
師傅跟我提過鐵蒺藜，可惜我沒見過，見到此物也是不識。此暗器刺尖形如「蒺藜」，故名「鐵蒺藜」。近幾十年，一些人心性兇殘，以鐵蒺藜為暗器，淬以劇毒，害人無數，而所淬的劇毒，是從毒蟲上提煉出的毒液，如蝎子毒、蛇毒、蜈蚣毒、朱蛤毒、蟾蜍毒等等，數種毒液混合調製而成的劇毒，毒性驚人，只有制毒人才有解藥。
無情悶悶地問：「去哪裡？」
我頷首，拉著他走向趙德，然後坐上馬車，離開山野竹屋。
「解毒需要如此嗎？」他的眼眸眨了幾下，似有窘意。
「皓兒提起過吳公子雍，你以此推測出我們的身份，不足為奇。」我故作不以為然。
我眨眨眼，望著夜色覆蓋下的一草一木，心中竟然不舍，「明日一早，我就帶皓兒離開。」
越想越可怕，越想越心驚，可是，我能拒絕嗎？我能逃脫嗎？
他無神地眨著眼睛，「暗器正中後背。」
先行施針阻止毒氣的蔓延，讓皓兒看著他，然後出門尋找一處適宜的樹叢。
面色暗青，嘴唇烏紫，我大駭，再也顧不得其他，抓住他的手，手指扣上他的脈搏，凝神細聽，「你中了劇毒，怎麼回事？那些黑衣人的劍上淬毒了？」
相處的這段日子，我知道，他相當自負。
呀，對了，鐵蒺藜。皓兒說起鐵蒺藜的時候，提到了公子雍，而公子雍是吳王第三子，也是當今世上以手段陰狠著稱的公子。能夠識得公子雍，定非凡人，加之前不久三國聯軍滅吳，因此無情料定皓兒就是在吳國為質的嬴皓。
「如果我不跟你走呢？」
假若我不跟趙德回府，趙顯定然派人追擊，我能躲得了幾日？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即使無情肯為我們搏命，可趙顯的追兵會緊咬不放，我不能連累無情為我涉險。再者，即使我與無情分道揚鑣，趙顯也會分派人手追和圖書擊無情，無情雖可保全一命，安寧的隱世日子卻會因為我而結束，仍然是我連累了他。
我故意刺刺他，「冷漠無情的人也對此類雕蟲小技感興趣嗎？」
那些黑衣人應該不是為無情而來，假若是為他而來，就無須抓我和皓兒。那麼，是誰要抓我和皓兒？秦國？秦王？還是秦王后？或者是哪位夫人？可是，黑衣人並非想置我們于死地，而秦王后和任何一位夫人，都希望我拋屍荒野，再也不能回秦，因此，黑衣人有可能是秦王派來的。
他並不英俊，相貌卻有慷慨之氣，二分疏離，三分凌厲，五分英氣，不夠驚艷，卻是越品越有味道。他絕非凡人，對於那些突襲的黑衣人，他應該有所揣測。
「我想過，你當然也會想。」他的鬢髮依然凌亂，靠得這麼近，他炯炯有神的黑眸，堅毅剛正的面容，我看得清清楚楚。
無情閉上雙眼，再沒有與我多費唇舌。
其實，我的臉頰已燒得紅透。
不速之客來到我們面前，雙方對峙，不言不語。
「我何時說過，我是劍客？」
我有心試探，問道：「你和那些黑衣人交過手，有什麼發現嗎？」
「相信我，我會解毒。」我急促道，此時已沒有多餘的時間解釋太多。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他竟然能夠猜中我的所思所想，除了佩服之外，我不知該說什麼。但是，我心意已決，我說：「無論如何，我和皓兒不能再待在這裏，你也另找地方安頓吧。」
「生死由命。」無情微微睜眼，唇色紫得發黑。
我思緒飄飛，從我醒來的那一刻，到今夜，發生的每一件事，每一個瞬間，點點滴滴，毫無遺漏，除了皓兒的名字，他一無所知，怎麼會猜得到我的身份？莫非是從黑衣人口中得知？
月朗風清，星移斗轉，夏蟲的鳴叫聲越發響亮。
我大驚，斥責道：「有毒，不要碰。」
無情淡淡地下了結論，「身手不錯，走狗而已。」
「過獎。」
我不想連累任何人，也無法避開趙顯的耳目和追擊。
皓兒嚇得撒了手，「母親，這個奇怪的暗器，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他歪頭想了想，「對了，有一次我看見公子雍和將軍談論這種暗器，我記得了，叫做『鐵蒺藜』。」
此人竟如此不知好歹，枉費我一番好意。我佯怒道：「我那麼辛苦才撿回你一條命，你怎麼可以如此隨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