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臣妾懇請陛下,一定要告知陛下心目中立后的人選!臣妾無論如何都想要知道,那人選是不是臣妾?還是卞解憂那迷惑陛下的賤人?」
她卻沒有笑、也沒有生氣,她還是那樣平靜地望著他,可是她的眼睛里卻逐漸出現了一抹那麼憐憫的情緒,像是為他悲傷著他的無能為力,也像是為他痛惜著大權旁落的無奈。
「為免姿容不整地來面見陛下,臣妾不得不先行整裝。」她隨口扯個謊,知道反正自己說什麼,他都會反諷回來的。
這個爆炸性的消息,並沒給她平靜的神情帶來絲毫的波動。他更加惱火了,難道她就這麼篤定,他們司馬家的人呼風喚雨、可以獲得一切他們想要的東西?
「你哭什麼?」他終於忍不住發問了,聲調有點低沉,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氣攪得他心神不寧。他脫口而出地說:「這才真是貓哭老鼠啦!」
她猛烈地搖著頭,語氣模糊地說:「陛下不相信臣妾,是嗎?陛下覺得臣妾任性妄為,倚勢而驕,不動聲色地暗中掌控著後宮,甚至動用外家的權勢謀求后位?」
曹髦震動了一下,這是他所熟悉的那個司馬回雪,那個他腦海里惡毒的、冷酷的、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司馬家之女;可是他為何很奇異地並沒有產生一絲一毫擔心的情緒,擔心著卞解憂將會受到連累、被不明不白地尋釁處罰呢?
和-圖-書真奇怪。雖然是咬牙切齒的話,她說來卻並不顯得殺氣騰騰,反而有種冷漠的嘲諷意味,像是在諷刺著他的疑心,也像是在諷刺著自己荒謬的希冀。
他只在那張美絕塵寰的容顏上看到一片空白,這使他無名火起。他冷冷一笑,竟然蹲下身來,平視著她的美麗大眼,一字一句地說:「朕意已定,初九日舉行立后大典——」
司馬回雪微喟,知道他已經養成了一種習慣,非要先諷刺夠了她,再讓她起身。因此她保持半屈膝的姿勢不動,只是把注視著地板的視線換了個方向。
她的臉色有點微微發白,眼裡掠過一抹複雜的情緒,有吃驚、有激動、有欣賞、也有痛苦。她似乎是沒有想到在司馬家族的重壓之下,這不甘心曹氏天下為司馬氏所奪的年輕皇帝,還能在這麼重大的一件事上違逆晉公司馬昭的意志,選擇卞解憂為後。
「啊,看看司馬美人,是多麼的禮儀周全啊。」曹髦冷嗤,注意到她半跪的身影居然一動不動,絲毫也沒覺得費力,不禁有點莫名的惱怒。
這命令讓司馬回雪一震,彷彿想起了他們初見的那日,在太後宮中的情景。那時當她抬起頭來,看到的是他既輕且淺的微笑,那笑容里隱藏著一抹不散的憂鬱,她幾乎是立刻就看出了他壯志難伸的窘困痛苦處境;如果說之前她對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感情,還僅僅是少女懷春的盲目仰慕而已,從那一刻起,她的心就真正地、徹底地為他陷落下去,沉溺在他才高而困處淺灘的痛苦中,陷落在他孤獨而無人能說的寂寞里,無可自拔。
她不大哭大鬧、抵死相逼嗎?她不驚詫震怒、揚言司馬家族的人絕不能遭此羞辱嗎?她不立刻拂袖而去、派人通知那還蒙在鼓裡的大將軍、相國司馬昭嗎?
他一窒,沉默無語了。這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她的心重重地被揪痛了。
他是這麼的勇氣十足,她所見到的人無不是曲意奉承、逢迎拍馬的貪生怕死之輩,不然就是毫無原則、隨波逐流的牆頭草;像他這樣有膽識的熱血男兒,恐怕是她生平僅見的吧?而這個人,這個才慧夙成、足堪與曹氏家族中最為出色的太祖皇帝及陳思王植相提並論的人,是她的夫君、她一生幸福之所託、終身之所寄的人呵!但是他恨她,恨她身後所代表的整個司馬一族;他將她的傾慕棄如敝履,現在他又要來親口告訴她,他將越過她,而選擇其它女子作為他最名正言順的妻,這一國的母儀之後——
啊!為什麼他沒有想到她會這樣做?為什麼他要在大勢底定之前就告訴她自己的決定?他甚至不曾對那幸運中選的卞美人提起過這樣無上的恩寵;可是為何當他今天和*圖*書一下定決心之後,第一個想要通知的人,竟然是這個司馬家的女兒,后位角逐中的輸家?他是想羞辱她的冷靜、她的篤定、她的成竹在胸,還是想預先給她一點心理準備,承受那可能隨之而來的宮廷風暴?
這回答也不出她的所料之外,司馬回雪很客氣地垂著視線道:「謝陛下恩典。」
這話深深地激怒了他。他卻不怒反笑地重複:「何能置喙?」他不敢置信地看著她,越想越覺得她的回答實在荒謬絕倫。「哈!如果你們司馬家的人還無權置喙的話,那麼朕可不知道,這天下還有誰有權置喙了?」他越說越覺得有趣,竟然大笑了出來。「司馬回雪……朕真真不敢相信,司馬家的千金竟然會說出這種話來!」
突然,在他笑聲未歇之時,她已驀地縱身環抱住了他的頸子,抱得是那樣的緊,而且她還將自己的臉深深埋入了他的肩頭,一種突如其來的滾熱液體將他肩頭的衣料浸得透濕。
她淡淡一笑,那笑容短暫得稍縱即逝。「陛下既然心中早有定奪,臣妾又有何能力置喙?」
他緊緊蹙起了那雙漂亮的濃眉,臉上一直控制得很冷淡的神情也因此而陰晴不定了。
他大大吃驚了,笑聲乍然消失在空氣里,雙手放在膝上,竟是回抱她也不是、不抱也不是。他尷尬地不知做何反應,這始終是那麼冷冰冰的、表情空白的美人和圖書,竟然會做出這麼激烈的、突如其來的動作?他直覺地想推開她,即使把她推跌在地上也無所謂;可是她的淚,不但浸濕了他的衣服,還似乎緩緩地、一點一滴地浸入了他的意識、他的內心,使他難以推開她,僵直著身子任憑她哭泣。
「臣妾謝陛下稱讚。」司馬回雪選擇了恭順的言詞,可語氣卻太淡了,顯得漠不在意。她也察覺到了,於是不得不又加上一句。「陛下今日早早駕臨,臣妾未能早做準備接駕,是臣妾失禮,請陛下責罰。」
揮退了左右,她有種直覺,他將要告訴她的事情,不是什麼可以讓旁人也聽了去的事。於是她緩步走進內殿,還反身關上了門。
可是他將她的愛慕踩在腳下,那樣不屑一顧;他討厭她的一舉一動,在每個人眼裡那都是司馬家深沉心機和高超手腕的體現。她無需真正鞭笞宮人,就可收到威嚇的效果;她無需偽裝柔媚可人,他已把她看作妲己、妺喜之流禍國殃民、爭權奪勢的狐狸精。
那最後一句隱藏著那麼大的痛苦,似是反唇相譏、似是灰心絕望,使得曹髦的神色有點訝然。
這一來一往的客套舌戰間,兩人每次見面該說的話,基本上已大致說完了。照例接下去他會終於放她一馬,叫她起身說話;然後他們會相對無言直到傳膳時分……
他冷下了面容,微挑起了一邊俊秀的濃眉,半是譏嘲地笑道:和*圖*書「哦?這麼激烈?倘若朕所屬意的皇後人選不是你,那你又會作何反應呢?」
她緩緩地仰首,這一次,眼中不再滿含著對未來幸福的期待。
「臣妾?臣妾還能作何反應呢?」她反問,語氣里有絲淡不可覺的苦澀。「不能博得陛下的歡心,不能向陛下證明臣妾的才德,是臣妾的過錯;既然有負太后和陛下當初對臣妾的期望,今日陛下另擇賢德之選,臣妾……無話可說!」
「那麼……」她停頓了很久很久,久得他都猶疑不定起來了,猜測著明天她又將在晉公面前搬弄什麼是非,讓他再度受到晉公的迫令向她低頭。可是她放開了他,向後退開一點,聲音里已沒有了淚意,只有冷然。
「難道你不想知道人選是誰,司馬美人?」他加重了語氣問著。
「你的動作可真快,不是嗎?」他諷刺地笑道,沒有讓她先站起身來。
曹髦背對著門口,負手而立。聽到關門的聲音,他轉過頭來,看見司馬回雪已經從容鎮定地站在門旁,向他行禮請安。
不過今日,曹髦卻打破了這個慣例。他復又站起身來,緩緩踱到司馬回雪身邊,命令道:「抬起頭來。」
責罰?曹髦冷笑地想著。身為司馬家的女兒,誰敢責罰於你?還這麼大言不慚、冠冕堂皇地說話,真是有恃無恐。他在桌旁坐下,仍然好整以暇地說:「司馬美人不必苛責自己,朕並無責怪於你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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