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竊悲涼風至,吹我玉階樹。君子恩未畢,零落委中路。
「你聽過這一首《怨歌行》嗎?」他突然問道。傍晚微涼的風穿梭過庭前,吹得路旁參天的古樹枝葉隨風搖擺。那晚風也吹起了他們兩人的發,但這一次,他們的發沒有在風的播弄下,偶然地糾纏在一起。
「紈扇如團月,出自機中素。畫作秦王女,乘鸞向煙霧。彩色世所重,雖新不似故——」他深深地望著她,望進她的眼底,在那裡看到了一絲瞭然的情緒。
「你知道嗎?我從前一直在想,假使有一天我若是想活下來,就要以失去你為代價,我寧願就死——」她靜靜地說著,看著他愕然震驚的神色,唇角浮起安詳的笑意。「可是當這一刻真的來臨了,我卻又那麼高興你願意替我保全我的性命……」
當聽到他的腳步聲去遠,她猛然回過身來,望著他那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暮色里顯得落寞而修長的背影在她視線里漸行漸遠,一種椎心刺骨的悲痛襲擊了她。這巍峨華麗的宮室,當沒有了他的微笑、他的忿怒、他的聲音、他的形影之後,竟然是這樣的空曠,這樣的凄涼;當她伸出手去,所能挽住的,也只是他最後的低語,有如地上微風捲起的墜葉,在她身畔腳邊,旋繞飄飛。
「竊悲涼風至,吹我玉階樹……」她介面道,目光有一瞬轉向他們身旁的樹。那茂密的樹冠被風吹落了一些葉子,飄飄蕩蕩地落下來,墜于地面。
曹髦忽而略略鬆開了司馬回雪,那動作里有絲狼狽和倉皇。他上身微微后傾,雙手捧起她的臉,指尖眷戀地在她頰側摩挲。「我再也無法這樣地凝視著你了——」
她的纖指停留在他的發間,她凝望著那與自己五和-圖-書指相糾纏的黑髮,輕輕地笑了。「假如活著的代價是分離,那麼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即使無法再這樣地看著你,當我仰望天空時,知道你此刻也和我處身於同一片晴空之下,那於我而言,就是一種幸福——」
她聽到他悠長的嘆息,聽到他欲言又止的一聲抽息,但無論如何,他終究還是轉身離去了,只最後留給她一句話。「你也……珍重。」
他悲痛地閉上了眼睛,把頭轉向一邊。「可是你竟然是司馬回雪,竟然是那個司馬家族裡最出色的女兒……這樣即使我們再如何努力,都無法擺脫這被人誤解冤屈的一切……我想要保全你,可是我也痛恨著自己這樣無原則的妥協;即使我可以將那些奏章、那些妄言議論置諸腦後,我也永遠無法忘記那些被坑殺的人們,無法不去介意天下萬民的指責……」
「君子恩未畢,零和*圖*書落委中路。」
她站起身來,替他將金盔重新戴好。他看起來仍舊是那麼俊美,那麼英挺,那麼才氣縱橫,那麼丰神俊朗,一如初次相遇。她陡然背過了身,因為那痛哭的啜泣幾乎已衝到了她的唇邊;她無法再佯裝平靜下去,無法再裝作若無其事的淡定模樣。「陛下,今後……善自珍重。」
他終於長長嘆息了,放棄了擦乾她淚水的舉動。他突然捧起她的臉,久久地凝視著她。有那麼一瞬,她幾乎以為他要吻她了,但他最終還是壓抑了那股絕望的熱情,只是以指尖輕輕勾畫著她的臉頰、描繪著她的五官,在她唇角流連不去。
他聞言,悲苦地勉強笑了。他執起她一隻手,將那塊絹帕放在她掌心,語氣里有一抹辛酸。「拿去吧,以後……假如你沒有帶手帕,就千萬不要讓自己流淚,知道嗎?」
她收攏了五指,將那塊絹帕緊緊握https://www.hetubook.com•com于掌心。「從這一刻開始,我已是你的『故人』了,是嗎?」她輕聲問道,見他沉默無言,她微笑起來,抬起手以指為梳,為他理順被風吹亂的頭髮。
她哭泣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知道她該為自己辯解,但她也知道其實他是了解那些她沒有說出口的話的;她無法為自己辯解什麼,即使他的心是傾向於她的,但簡簡單單的一個「司馬」的姓氏,已然宣判了她的死刑!她再為自己說什麼都沒有用了,倘若她說她是冤屈的、她是清白的,只能徒然使他悲傷而已;這改變不了他人對她的既定成見,也改變不了天下萬民對她的無情指控!
她突然傾身,主動在他錯愕的唇上落下極輕極輕的一吻。「能活在你的身邊,能『長寄心於君王』,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呵……」她低嘆,洶湧的淚意卻衝進了原本已乾涸的眼底。「但即使就這樣結和*圖*書束,我也不會後悔,也不覺得遺憾了。」
她淚流滿面,胡亂拿衣袖擦拭著自己的臉。他定定地注視著她,忽而嘆了口氣,拿出自己的絹帕,親手為她拭去臉上的淚跡。他的動作是那麼輕,那麼溫柔,那麼小心翼翼,好象她忽然間變成了一尊易碎的藝術品,他捨不得放一點力在她身上。他很認真地擦拭著,動作是那樣細緻,她的臉頰、眼角、鼻翼、唇邊……他每一處都不曾漏掉。她在他的動作之下戰慄了,眼中湧出新的淚水,卻強忍著不敢讓它掉出來。
他的語氣是悲痛絕望的,他深深地凝視著她,哽咽地低語:「天知道我有多希望你才是卞解憂,多希望你是那個與我的人生、我的責任毫無衝突的女子,那樣我就可以不用這樣痛恨著自己的無力,即使有一天我被你叔父放逐到荒蕪的邊境之地,我也可以平靜地接受這一切,至少我知道你是願意追隨著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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