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晴天霹靂

六月一號,進行手術那一天,成微特意飛過來陪著她。一把抱她在懷裡,不斷的說:「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像在哄顫慄的小孩。他替她墊付了一大筆的醫藥費,卻什麼都沒說。趙蕭君也知道,並沒有推辭,心裏大舒了一口氣,十分感激,認真的說:「成微,真是謝謝你借我這筆錢。」成微只點點頭,不再討論這個話題。大家都在醫院里等手術結果。
然後她給林晴川打電話,將所有事情告訴她。林晴川沉默了許久,然後實話實說:「既然是晚期,治愈的可能性——」她沒有明說出來,「我的意思是你要做好心理準備。」趙蕭君從腳底源源不斷的湧現一種無助的悲哀,越積越濃,一直灌到頭頂,將她包裹的呼吸困難。林晴川雙手撐在實驗台上,像在支撐什麼,緩緩的說:「熬一熬總會過去的。我父親走的時候,我也——,可是時間一久,那種說不出的悲哀也淡薄了許多。事情總會好的,不會好,也總會過去的。」林晴川的父親也是因病去世。
眼前的情況壞的不能再壞了,趙蕭君臉色蒼白,用力閉上眼睛,反倒鎮定下來,兵來將擋,水來土淹,逃也逃不掉。錢美芹臉上的怒氣還沒有消,乍然下見到這麼多人不好當場發作,眼睛搜尋了一圈,最後停留在趙蕭君的身上,目光似千年未化的寒潭,反射出來像一把把的飛刀。趙蕭君忽然趔趄了一下,站在最後面的成微一手扶住了她。她輕輕甩開手,下意識的移開了一步。
陳家的司機在醫院外面等著。錢美芹叮囑他說:「一個人要小心,不要闖禍。我明天就回去。」陳喬其拉著趙蕭君走到一邊,鄭重的說:「過幾天我就回來了,自己要注意身體,知不知道?」趙蕭君微笑著點頭,他又說:「離那個成微遠點,最好趕他走。」趙蕭君猶豫了一下,他立刻有些不高興,埋怨說:「蕭君!」趙蕭君拗不過他,只好點頭說好。錢美芹的臉色有些難看,他還戀戀著不肯上車,錢美芹坐在車裡連聲催促:「喬其,時間快來不及了!」趙蕭君站遠一步,笑說:「快走吧,要凱旋而歸。」他笑著揮揮手,自信的說沒問題。車子像離弦的箭飛駛出去。趙蕭君站在那裡目送他離開,久久沒有反應,心底驀然閃過一陣絕望。
五月十七日這一天,趙蕭君記得非常清楚,她去位於國貿雙子樓的同城公司應聘。聳入雲霄的雙子樓,看著就令人頭暈目眩,眼冒金花。前去應聘的人寥寥無幾,負責面試的經理看了她簡歷,特別注意的問:「趙小姐似乎急於找工作,可是為什麼要離開『齊成』公司?」趙蕭君有些黯然,只能隨便瞎編了一個借口。那經理敷衍她一番,客氣的說請等待公司的通知。趙蕭君意興闌珊,垂頭喪氣的走出來。當她在大廳遠遠的瞥見齊成的人馬大搖大擺走出來的時候,才知道那經理並不是隨口提到齊成公司。
陳念先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嘆氣說:「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儘管說。」趙蕭君客氣的點頭。他站起來,說:「我先回去了,晚上再過來。」又叮囑了她幾句,拍著她的肩膀以示寬慰。趙蕭君送他出房門,而成微正好推門進來,三個人猛的打了個照面。
她臉上的氣色雖然慘白的嚇人,但是仍然顫抖著有條不紊的處理各項事情。先回了一趟住處,將所有存款取出來,大概是不夠的。她並不擔心錢的問題——雖然這也是一個問題,可是要籌總是籌的出來的,銀行或許可以幫她的忙。她真正恐懼的是某些不可抗拒的事物,比如說生,老,病,死。世界上的事情如果能靠錢解決,沒有比這個更簡單的了。
陳喬其顯然不相信,一臉的擔心。趙蕭君長長嘆了一口氣,半晌說:「她只是讓我勸你趕緊回去,不要耽誤高考而已。你本來就答應我今天要走的,只不過提前了幾個小時。」陳喬其懷疑的說:「真的只是這樣?」她點頭,心裏從來沒有這樣疲倦過,彷彿再也走不動。她張開手喃喃說:「喬其,抱我。」陳喬其將她用力抱在懷裡,悶聲說:「蕭君,你有心事。」
成微一直在她耳邊說「蕭君,對不起,對不起」,彷彿一切都是他的錯,似乎一切都是他造成的。趙蕭君安慰他:「沒事,只是摔了一跤而已,又沒有傷到哪裡。」成微仍然不斷的道歉,十分內疚自責——似乎還有一絲的懊惱。反倒弄的趙蕭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如何應付這樣的成微。
趙蕭君垂頭跟在錢美芹的後面,輕輕推開病房的門。錢美芹看著病床上剛剛做完手術,仍然沉睡的病人,客氣的問:「還沒有醒過來嗎?」趙蕭君不知心裏是何種滋味,點頭說:「恩,醫生說麻藥的時間有點久和_圖_書。」聲音有些暗啞。錢美芹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坐下來,突然開門見山的問:「蕭君,對喬其,你心裏是怎麼想的?」趙蕭君受了驚嚇,抬起頭愣愣的看著她。
趙蕭君為了方便照顧母親,在醫院附近租了一間小房子,兩個人勉強擠了一夜。因為擔心母親的病情,一大早便來到醫院,推開病房門的時候,不由得嚇了一大跳,懦懦的喊:「陳叔叔!」
趙蕭君連忙下樓,乍然下見到他又驚又喜,連聲問:「你怎麼來了?」陳喬其臉上卻沒有見到她欣喜的表情,凝重的問:「蕭君,你為什麼不告訴我?」趙蕭君愣了一下,才說:「告訴你什麼?」陳喬其緩緩說:「你母親的病竟然這麼嚴重——」趙蕭君看了看站在一邊的護士小姐,大概是她們說出去的,嘆了口氣,說:「走吧。」買了兩杯濃咖啡並排坐在醫院的長椅上。
她母親的病情越來越糟糕,已經不能正常進食,時常有嘔血的現象,腹部經常疼痛難忍,大小便不能自理,而且時常有意外情況發生。趙蕭君日夜在醫院里伏侍,人迅速消瘦。成微抽空回北京處理公事,像空中飛人一樣兩頭跑。陳喬其每天都打電話過來,讓她不要擔心,一切都會好的。趙蕭君還是沒有告訴他實情,可是聽到他的聲音,好歹是一種安慰。
陳念先等他走近才有些吃驚的說:「喬其!你怎麼在這裏?」陳喬其乍然下見到他,也嚇了一跳,然後看到一旁的成微,立即沉下臉,「哼」了一聲,十分不屑。成微冷著臉沒有表情,然後轉頭看趙蕭君,眼神有些陰沉。陳念先皺眉說:「喬其!你怎麼會在這裏,你不是該高考了嗎?」
一行人站在病房門外寒暄。趙蕭君的手機震動起來,她拿起來看了看,臉色有些差,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陳念先無意中看了她一眼手上拿著的手機,她頭皮立即一陣發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接起來。陳喬其在那邊問:「你是在醫院嗎?」她小聲的回答:「是呀。」他在那邊說:「我馬上過來。」趙蕭君連忙阻止他:「不要!你等會兒再過來。」陳喬其笑說:「我已經過來了。」話還沒有說完,陳喬其的身影從走廊的轉彎處大步走過來。
經過商討,主治醫生決定試著進行手術治療,先切除一部分胃。趙蕭君到處籌錢,拿出所有的積蓄,他繼父連小工廠都轉讓了,才湊夠了手術費。可是將來還有住院費,化療費,各種藥物的費用,趙蕭君手上拿著雪花一樣的帳單,愁眉不展,肩上抗著一重又一重的重擔,步履蹣跚,她只希望母親能活下來。
陳喬其不回答,反倒問:「爸,你怎麼也在這裏?」陳念先似乎真的累了,嘆了一口氣說:「我來看蕭君的媽媽。」陳喬其跟著也說:「我也是呀。」陳念先倒沒有說什麼,只問:「你媽呢?她不是一直在北京照顧你嗎?」陳喬其有些無奈的說:「她也來了,現在正在醫院外面呢。」他母親怒極,跟在後面追回來的,剛剛下飛機,直接來醫院逮他回去。
成微怒極,半晌卻有些悲涼的說:「難道我的就不是愛嗎?」趙蕭君無力的轉身:「成微,我很感激你的幫助,可是我答應過喬其,一定會等他回來的。」成微簡直拿她沒有辦法,無奈的說:「你為什麼這麼執迷不悟?你難道還看不出來,所有人都瞞著陳喬其,不就是為了將矛頭轉向你!」趙蕭君想都可以想到接下來的天翻地覆,可是她還是想一肩承擔下來,想暫時拖延下去。
成微推開卡的緊緊的門,示意她先出去。趙蕭君一腳剛跨出來,彷彿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對面明晃晃的大塊玻璃的反光照的她睜不開眼睛。在陰暗濕冷的地方待了那麼久,突然間還不適應這樣明亮的陽光。成微站在她側面,剛好擋住反光,說:「走吧。」趙蕭君剛要舉步,手機叮零零的響起來,成微很自然的站在旁邊等。
趙蕭君一聽見是癌,整個人轟的一聲,山崩地裂,全身的力氣猛的被吸光一樣,手機都拿不穩,「當」的一聲掉在光滑可鑒的大理石地板上。成微趕緊走到她身邊,吃驚的看著臉色突然間變的灰暗慘白的她。
趙蕭君坐在那裡鼻子酸麻酸麻的,可是又不敢掉眼淚。她跟著成微走出病房,哽咽著問:「醫生怎麼說?」成微給她看化驗結果,說:「胃角及胃竇部黏膜瀰漫增厚,潰爛平,而且胃周有一枚淋巴腫大,腹主動脈前方有一枚腫大淋巴……總之,情況很不樂觀。」趙蕭君無力看著他,胸口劇烈起伏。成微安慰她:「先別擔心,這裏的醫療條件不是很好。先轉到省里的九四醫院去吧,那裡有許多這方面的專家。我已經聯繫好了。」趙蕭君點https://m.hetubook•com.com頭,捂住嘴抽噎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扶住欄杆喘氣的時候,抬眼看去,心頭忽然刮過空蕩蕩的風,吹的她渾身發涼,忍不住顫抖了一下,似乎就要永遠被囚禁在這裏。這樣的環境下,人變的尤其多心,總是疑心疑鬼,神經兮兮的。她似乎聽到下面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背脊立即變的僵硬,心跳加速,莫名的覺得恐懼。可是仔細一聽,似乎又是自己的錯覺,什麼聲音都沒有,彷彿真有鬼在作祟似的。一個人長期處在這樣的環境下,一定是要發瘋的。
好半天,成微才輕咳了一聲,打破沉默,低聲說:「走吧。」醇厚的聲音在狹窄的空間里來回激蕩,嗡嗡嗡的彷彿就在她的耳朵底下。成微不再看她,帶頭往下走,比來時的腳步卻慢的多了。趙蕭君自然也不說話,也不問他為什麼會在這裏——問了也是徒惹尷尬,悶著頭跟在後面,可是神思恍惚,漫不經心。成微時不時停下腳步,側身站在台階上往回看,很有耐心的等著她,卻不出聲催她。趙蕭君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得加快腳步,大理石的樓梯極容易打滑,她一個不小心,從轉角的台階上滾下來。
成微眼明手快一個箭步衝上去,可是她已經狠狠跌倒在過道的轉角處,手肘還「砰」的一聲撞到牆上。趙蕭君疼的緩不過氣來,身體彷彿摔成了兩半,似乎感覺到耳膜在震蕩,心臟壓的很難受,瞬間一定被摔的移了位。成微小心翼翼的扶起她,連聲問:「蕭君,蕭君,你怎麼了?你怎麼了?」焦急的神情不言而溢,似乎從來沒有這樣慌亂過。趙蕭君等疼痛過去,連忙說:「我沒事,我沒事。」掙扎著要爬起來。
趙蕭君有些詫異,是家裡的區號,卻是陌生的號碼。對方的聲音並不熟悉,帶點不確定的問:「是趙蕭君嗎?」趙蕭君回答說是。他立即解釋似的說:「哦,我是小木的父親。」即是她的繼父。她有些詫異,她繼父從來沒有給她打過電話,還是很禮貌的說:「叔叔您好。」他猶豫了半晌,支支吾吾的說:「剛才一直給你打電話,老是打不通——」樓道里信號不好。然後又問她身體怎麼樣,他從來不給趙蕭君打電話,難得打一次倒是拉拉扯扯專門講一些無關緊要的事。趙蕭君想他大概是有什麼難以啟齒的事需要她幫忙,於是說:「叔叔您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的話儘管開口。」他才知道趙蕭君誤會了,只得硬著頭皮說:「你母親前幾天很不舒服,痛的非常厲害,後來到醫院檢查了一下,查出是慢性非萎縮性胃炎腺癌,是晚期……」
她母親住在當地市醫院,雙眼凹陷,面如死灰,顏色憔悴,形容枯槁。趙蕭君先叫了一聲「媽」,眼淚簌簌的往下掉。她母親精神雖不濟,心態倒很平和,摸著她的頭,眼圈發紅。趙蕭君趕緊抹掉眼淚,勉強笑說:「媽,你別擔心,一定治的好的,現在醫學這麼發達——」她母親撐著氣說:「沒事——」趙蕭君連忙說:「媽,你別說話,好好休息,一切有我呢。」
又坐了好一會兒,確定沒有事,她才爬起來。成微緊緊牽著她的手,一步一步往下走,緩慢而穩定,像座山。趙蕭君欲抽回手,客氣的說:「沒事,剛才是太急了,我又不是三歲小孩。」成微抿著嘴唇,一句話都不說,依舊緊握住她的右手,帶著她小心的往前走。無數的台階總有走完的時候,趙蕭君後背上黏答答的,全都是汗水。
錢美芹離開后,陳喬其自然而然的跑進來,惶急的喊:「蕭君!」趙蕭君獃獃站在窗前看著窗外初升的晨光,穿雲破霧,銳不可擋,可是卻照不到她這裏。趙蕭君給他看手掌上攤著的飛機票,勉強笑說:「你該走了。」陳喬其變色,抓住她的肩膀問:「我媽到底跟你說了什麼?」她搖頭:「沒說什麼,前後只說了不到十句話。」可是這僅僅只是風雲變色的前兆,後面跟著暴風驟雨席捲而來。
他直接說:「我嫉妒他。」趙蕭君看著他那樣生氣的臉,噗嗤一聲笑出來:「你不放心,為了他大老遠的跑過來?」他搖頭:「不,當然是為了你。」然後又接上去說:「我才不怕他。」趙蕭君安撫他,說:「好了好了,明天你就回去知不知道。」他搖頭:「不,我要留下來陪你。」她罵:「胡說什麼!你給我認認真真的去參加考試,不能再這樣任性了。」陳喬其神情倔強,低著頭沒有回答。許久才說:「我擔心你。」趙蕭君愣了一會,柔聲說:「不用擔心,不就幾天么?這麼久都熬過來了。你還是趕緊回去複習吧。恩?」
她沒有進通道等電梯,而是避開人群來到安全出口。她不想在眾目睽睽之hetubook.com.com下和成微見面,也不想再看見齊成的人。推開緊塞的門,陰冷晦澀的空氣迎面撲來,樓道既陰暗又狹窄,陰森森,空蕩蕩的只有她一個人。她深吸了一口氣,要爬二十一樓總要做些心理準備。台階有些窄,並不好走,大概是因為長久沒有人氣的緣故,空氣中有灰塵發霉的味道。一層又一層的台階似乎永遠都走不完,拐了一個又一個的彎,還在不停的轉,她有些暈乎乎的。
趙蕭君痛快的發泄了一通,情緒稍微平靜下來,有些沙啞的問:「怎麼突然半夜三更的跑過來?還有幾天就要高考了。」他低著頭,忽然說:「接電話的人是不是成微?」趙蕭君不明白他在說什麼。陳喬其有些煩躁,似乎預感到什麼,抱的她簡直透不過氣來。靠在她耳邊悶聲說:「成微為什麼會在這裏?」趙蕭君偏過頭看他,嘆氣說:「他跟過來的,幫了很多忙,我很感激他。」
趙蕭君首先叫了一聲「成微」,有些訝異他這麼早就過來。成微對她笑一笑,然後伸出手說:「陳先生,沒想到會在這裏碰見您。」陳念先看了看他們倆,笑了一下,握住他的手似有深意的說:「是呀,真巧,我也沒有想到。」兩個人雖然不是同行,可是商場上的人人面廣,多有接觸,自然認識。
趙蕭君萬萬沒想到他竟然會來看自己的母親,很有些驚訝,試探性的問:「陳叔叔,你是不是認識我媽?」陳念先的眼神露出追憶的神色,嘆了一口氣說:「我有二十多年沒見過她了。沒想到再次見面卻是在醫院里,我大概是老了。」趙蕭君手足無措,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等來人拐過彎,臉對臉碰上的時候,她大吃一驚,失聲說:「成微!」心裏的擔憂害怕自然而然一掃而空。成微大概走的有些急,西裝革領,一絲不苟的裝扮卻大口大口喘著氣,甚至難得的出了滿頭大汗。他這樣心急火燎,沒命似的跑上來,見到趙蕭君反倒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趙蕭君心口一松,也瞪眼看著他。
成微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面無表情的說:「走吧。」趙蕭君沒有回頭看他,只說:「成微,你這樣幫我的忙,我實在很感激。公司里肯定有很多事等著你處理——」成微伸手阻止她繼續說下去,冷笑說:「你以為我是那個陳喬其,分不清事情的輕重?」趙蕭君不能忍受他這樣侮辱陳喬其,睜著眼瞪他,認真的說:「喬其之所以心太急,也是因為他太愛我的緣故。」
陳喬其捧住她的臉,嘆氣說:「蕭君,你瘦多了。」趙蕭君環抱住他的腰,頭貼在他胸口上,喟嘆一聲,說:「我本來打算等你高考後才告訴你的。沒想到你還是來了。」陳喬其摟緊她,低聲問:「害不害怕?」趙蕭君忽然就紅了眼睛,哽咽說:「怕,很怕很怕,每天晚上都怕。」抱住他的手臂,輕聲哭泣起來,似乎要將心裏所有的害怕,掙扎,顫抖全部哭出來。陳喬其在她耳邊喃喃的哄著,像以前每一個颳風打雷的夜晚。兩個人緊緊靠在一起。
他輕輕走過去,也靠在牆上,側著身,盯著她的臉目不轉睛的看著。趙蕭君似乎感覺到眼光的注視,一個激靈睜開眼睛,見是他,連忙說:「我剛才是睡著了嗎?睡多久了?手術結束了沒有?」滿心焦急,神情十分懊惱。成微撫著她的臉說:「沒有,你只睡了不到五分鐘。」趙蕭君長舒一口氣。成微彎腰將手中的牛奶放在地上,一手抱起她,穿過走廊,一腳踢開病房的門,將她放在病床上,柔聲說:「乖,先睡一會兒。」
陳喬其愣了一下,問:「你是誰?蕭君呢?」成微冷聲說:「她很累,睡著了,不要再打電話過來吵她了。」一把掛了電話,走進來聽見手機簡訊的聲音,眼神變了一變,索性關了機,照舊放在她床頭。
成微用力攬住她,低頭在她耳旁低聲說:「蕭君,發生什麼事了?」聲音緩慢沉穩,不輕不重,像黑夜裡波濤洶湧的海面上隱約可見的燈塔,充滿鎮定人心的力量。趙蕭君抬起頭無助的看著他,眼睛里滿是氤氳的水氣,眼前的一切似乎瞬間失去了顏色。好半晌,意識重新倒流回身上,垂著頭哽咽說:「我要回家。」成微什麼都沒問,點頭說:「好,我送你回家。」打電話立即訂機票。
沉悶的鈴聲打破空氣里的寧靜,他一手抓起她枕邊的手機,快速走出來,仔細將門帶好,生怕打擾她休息。鈴聲依舊不依不饒的在響,他看著屏幕上顯示的名字忍不住皺了皺眉,毫不猶豫按鍵掛斷了。剛要推門進去的時候,對方的電話又打了過來,他想了下拿起電話「喂」了一聲。
趙蕭君掙扎著要起來,說她已經好多了。他按住她,輕聲說:「不用擔心,天不會因為www.hetubook.com•com你睡著了而塌下來。你應該好好休息。」趙蕭君看了他一會兒,稍稍安心,嘴裏還在說手術完就叫醒她,眼睛已經不由自主的閉上了,不到一分鐘便沉沉睡去。成微默默坐在一邊,握住她的手,然後放在自己的心口上。安靜的空氣里有自己心跳的聲音也有她脈搏鼓動的聲音,纏繞在一起,他已經放不開手。
趙蕭君屏住氣,按住胸口站在那裡,側耳細聽了一會兒,斷斷續續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楚。她才鬆了一口氣,果然是有人朝這裏爬上來。可是馬上又提高警惕,單身女子在樓道里遇險的事例多的數不勝數。她站在那裡微微喘著氣,提心弔膽,一臉戒備的盯著來人。腳步聲彷彿在腳底下響起,她小心的從欄杆上探出頭去。似乎是一個男子,拉緊的神經不由得綳的更緊了。
陳念先似乎十分疲憊,揉了揉太陽穴問:「情況還好嗎?」她黯然,哽著聲音說:「剛做了手術,還不知道。醫生說要做放化療。」然後又問:「陳叔叔,你怎麼會來?」陳念先看著她,沒有回答,只問:「還好嗎?」她紅著眼睛垂頭說:「恩,就那樣。」情況並不好。她母親現在根本不能吃任何東西,只能靠一些流質維持生命,經常無緣無故嘔血,瘦的完全不成人形,只剩皮包骨,頭髮枯黃,滿床都是掉落的頭髮,連眉毛都在脫落。陳念先又轉頭看她母親,良久,噓了一口氣,似乎滿懷心事。
趙蕭君用儘力氣抱住他,彷彿眨眼就會消失不見一樣,恨不得永遠不分離。好半天她才仰頭說:「喬其,你先回去,不然我會很為難。」陳喬其敏感的察覺到事情的不尋常,煩躁的說:「我不想走。我怕我一轉身,你就不見了。」趙蕭君黯然,停了一停說:「不會的,我會一直站在這裏,你只要一回頭就看的見。」陳喬其不安的心稍稍平靜,將手掌貼在她心口上……柔軟的掌心傳來一下又一下輕微的跳動,貼著她問:「真的嗎?」趙蕭君靠在他懷裡,柔聲說:「要努力考試,恩?」陳喬其答應她:「好,一考完我就來看你,我們一起守夜。阿姨的病一定會好的,你不用擔心。」她微微點頭,說:「好啊,你一定要來。」
趙蕭君茫然混沌的腦海里全是母親的影子,心上壓著的是泰山的重量。其實說起來,她跟著母親並沒有生活多久,小時候只剩下模糊的影像,真正算的上的是高中那兩年,可是過的也並不怎麼舒適。後來離開了,每次回家也都是來去匆匆的。儘管這樣,她母親卻是她死寂灰暗的心靈上的一股清泉,雖然只是一點點,可是已經很滿足。很小就失去了父親,稍大一點,相依為命的外婆也去世了,可是到底還有個母親,而且愛她,疼她,給了她儘可能有的母愛——雖然少,雖然斷斷續續,可是她很珍視,總是揣在心裏,想起來就覺得自己睡在午後的陽光里,是潛意識裡的皈依。別人視之為平常的事情,在她眼裡,覺得那是一種情感上的奢侈——是如此的難得,而且幸運。可是現在——,原來現實比你想像中的不堪還要不堪,比你意料中的殘酷還要殘酷,比最壞的打算還要壞。
陳喬其想要跟上去,成微一手攔住他,斜著眼說:「你還是聽你母親的話在這乖乖等著吧。」陳喬其一手揮開,帶點厭惡似的不屑,盯著他毫不客氣的說:「關你什麼事!」邁開腳步就要走。成微抱著雙手冷笑:「你硬要摻和進去事情只會越來越糟糕。」陳喬其離他遠遠的,雙手插在褲袋裡,斜靠在牆上,腳掌不停的反踢著牆面,顯示了內心的煩躁不安。成微坐在椅子上,交握雙手疊放在膝蓋上,鎮定自若。
他忽然回過神,問:「錢夠不夠?」趙蕭君連忙說:「我借了一些,已經夠了。」其實哪裡夠,光是一支新型的藥劑就要她整整一個月的工資。醫院似乎是一個什麼都看不見的無底洞,整個人跟著往下跳,什麼迴響都沒有。可是她不想再麻煩陳念先,她不想再欠陳家什麼了。他嘆了口氣,似乎有諸多的感慨,偏過頭不再說話。過了好半天才看著她說:「蕭君,真是難為你了。」又不再說話,眼睛看著窗外,渾身透露出疲憊不堪的神態。趙蕭君這次見他,似乎又老了許多,鬢角的頭髮已經全白了,臉上總是露出疲倦的神情,像是三天三夜沒有休息一樣。
陳念先跟妻子說了一會兒話先一步走了,公司里有一個會議等著他。錢美芹冷著臉說:「喬其,你過來。」陳喬其沒有動,不耐煩的喊了一聲「媽!」錢美芹深壓下一口氣,直接將矛頭轉向趙蕭君,微笑說:「蕭君,聽說你母親生病了,現在好些了嗎?」趙蕭君微微「恩」了一聲。錢美芹走上前挽住她的手說:「來和圖書,我跟你去看看你母親。」陳喬其焦急的說:「媽,你幹什麼!」錢美芹冷著臉呵斥他:「你在這裏好好等著。」拉著趙蕭君往病房走去。
趙蕭君轉頭看著他們三個,駭然失色。首先是成微發現了他,皺著眉不贊同的看著趙蕭君,冷笑著覺得十分荒謬——可是是如此忌妒,既不屑又難堪的忌妒!趙蕭君連連後退,靠著牆不敢看任何人,她恨不得自己立刻消失,就是灰飛湮滅也無所謂。
她母親眼睛看著站在後面的成微,對他點頭示意。成微趕緊走過來說:「您放心,一定沒事的。我認識最好的醫生。」她母親笑著點點頭,有些吃力。只說了這麼一會兒話,臉上便露出疲倦的神色。趙蕭君立即說:「媽,你先睡會兒。我坐這裏陪你。」她母親似乎撐不住,慢慢閉上眼睛。
趙蕭君隨便收拾了幾件衣服便和成微一起離開了。在飛機上她握住成微的手不斷喃喃的訴說,說母親小時候如何喂她吃飯,說母親冒著雨去學校送外套給她,說母親半夜起來替她蓋被子……成微一直在旁邊仔細聽著,拍著她的手背,不斷安慰她。趙蕭君說著說著流下眼淚,到後來倦極而睡。皺著眉睡的極其不舒服,夢裡依舊是黑影幢幢,昏慘慘的一片。
陳念先坐在她母親床邊,對她勉強笑一笑,眼睛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倦意。揮揮手示意她過去,說:「蕭君,你母親生病了為什麼不告訴我?陳家就在附近,為什麼不說一聲?哎,我昨天晚上才聽別人說起。」趙蕭君忐忑不安的走過去,原以為是陳喬其的事情,沒想到他問的竟然是這個,不由得愣了一下,可是他問的這個問題,她也完全回答不出來,只有沉默。她想都沒想過去找陳家的人幫忙,做賊心虛,躲都來不及呢。
陳喬其忽然有些挫敗的說:「蕭君,我想留下來陪你,我是你男朋友。」灰啞的聲音透露出掩藏不住的痛苦——因為幫不了她任何忙,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焦急害怕哭泣。趙蕭君摸著他的頭,靠在他身上,感慨似的說:「每個人似乎都有眼前應該做好的事情,不管願不願意,都要做好。你也一樣。既然是學生,就必須做好學生份內的事情。」陳喬其不語,看她一臉擔憂的望著他的樣子,不想加重她的心理負擔,只得點了點頭,說:「好,我明天就回去。」
趙蕭君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夕陽西下時分,她一骨碌的爬起來,看見坐在椅子上看報紙的成微連聲埋怨:「你怎麼不叫醒我?手術呢?」成微移坐在她床頭,微笑說:「還可以,還在觀察。」她似乎鬆了一口氣,隨即又蹙起眉,一臉擔憂的說:「成微,會不會這樣就好了?」成微安慰她:「不用擔心,會好的。」其實像癌症,手術即使很成功,也只不過是延長生命而已。
錢美芹臉上露出疲態,吸了一口氣說:「你如果還為他著想,勸他立即回北京參加高考。」趙蕭君懦懦的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道他會在這個時候——」錢美芹一手打斷她:「其他的事情等他回去后我們再談。」她要先支開陳喬其,這樣一來不但可以保全母子的感情,而且免得耽誤他的前程。趙蕭君沒有辦法不點頭。錢美芹給她一張飛機票,嘆氣說:「喬其一向聽你的話。」趙蕭君捏在手裡,像被烈火灼燒般疼痛。錢美芹厲害的將一切事情推給她來解決。
趙蕭君眼睛下是濃濃的黑影,臉頰有些凹陷,手腳冰涼。成微輕聲說:「我去買熱飲,你站在這裏等我一會兒吧。」她「恩」一聲,歪著頭不負重荷般靠牆腳站著。成微走到窗口迅速買了一杯熱牛奶,等他回來的時候,趙蕭君就那樣倚著牆角睡著了,她實在是太累了。成微的心猛的被誰撞了一下,有些疼痛,為她或許也為他自己。
當天夜裡,趙蕭君照舊留下來守夜,以防情況有什麼突變。大概凌晨三點的時候,她正伏在床頭假寐,一個護士搖醒她說:「趙蕭君,外面有人找你,趕緊去吧。」她在醫院呆的久了,醫生護士都認識她。她立即醒過來,有些著急的問:「什麼人?出什麼事了嗎?」護士笑說:「你先別著急,是一年輕小夥子。我們不讓他進來,讓他天亮了再過來,他偏不依,我們實在沒辦法。你還是出去看一看。」又笑一笑說:「長的挺帥氣的。」
趙蕭君握住電話,發不出一點聲音。心裏不斷在想,總會過去的吧?可是身處其中,卻不是這麼想的,那種煎熬似乎永遠沒有盡頭。林晴川提醒她:「陳喬其知不知道這件事?」趙蕭君沉默不語。林晴川試探的說:「你不打算告訴他?」好半天她才說:「你替我告訴他吧,只說我母親要動一個小手術,必須回去一趟。我馬上就要走了。」林晴川輕嘆一聲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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