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欲舍難離

這麼晚了,他還在辦公嗎?為什麼要拐彎抹角給我打電話?是不想讓我知道還是不敢呢?抑或是擔心吵醒我?還是有其他的什麼顧慮?如此的小心翼翼,藏頭遮尾——他本不是這樣的!他是中宏集團的老總,每天有無數的會議要開,有無數的決斷等著他下,有無數的重要人物要見……卻為了一個電話這樣費盡心機!我惆悵地坐在地板上,抱著胳膊隱沒在深濃寂寞的黑暗裡,覺得悲涼。他不應該再打電話來的,剛才,他一定也聽出了操曹的聲音——所以沒有出聲?還是本來就不打算說話?
他看著我,半晌才艱難地說:「你看起來似乎不錯——」難道要我為他生為他死嗎?我為他傷心為他痛哭他同樣不知道——我點頭,面無表情地說:「嗯,還好。」隨即又加了一句:「謝謝。」他似乎受不了,上前一大步,有些激動地說:「艾——你,我——什麼時候這樣說話了——」我避開他的靠近,看著他說:「你瘦了——很忙吧?明天是你訂婚的日子是不是?事情都準備好了嗎?忙得過來嗎——」他打斷我:「艾——」聲音如此沉痛,僅僅是一聲叫喚,就令我的心同樣剜開一道血口。
十分意外,操曹在這個時候居然還打電話給我。我說:「你不忙著吃酒席,倒有空閑打電話。」他喊:「續艾——」說話挾著風聲,似乎正在奔跑,氣喘吁吁地說:「我現在在同仁醫院。」我大吃一驚,問:「怎麼了?出什麼事了?」他說:「宋令韋路上出了點事,訂婚典禮取消了。」「轟」的一聲,猶如五雷轟頂。他急急忙忙地說:「你先別急,聽說沒受重傷,我現在趕過去看看。」
她「哦」一聲,喊住我:「小姐,我見你在那邊坐了一下午,是等人嗎?」我怔住了,隨即點頭:「嗯,不過他沒來。」心想不能再說下去了,還是趕緊離開吧。正要跟她說再見,房門打開,宋令韋穿著病號服站在門口,頭上纏了一圈又一圈的紗布,裏面隱隱透出紅色的血跡,看起來像重傷患,眼睛直直盯著我。我低頭沒說話。那小護士笑說:「宋先生,你醒了?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他客氣地說:「沒有,謝謝。」拉著我進去,順手帶上門。
我說:「你還特意去北京大飯店?我受不起這種高級待遇好不好!我就一平民老百姓,吃門口的豆漿油條就很好。」什麼人過什麼日子唄!他拉著我說:「好了,好了,我算是馬屁拍到馬腳上了。不過既然買來了,總不能浪費呀,趕緊吃了吧。」進廚房拿了筷子出來,笑說:「浪費可恥!」我夾了個蟹黃湯包,說:「你這來回跑的汽油錢可不知和*圖*書道比這蟹黃湯包貴多少。為吃一頓早餐這麼折騰,麻不麻煩呀你!」真是富貴閑人乾的事。
一大早,操曹就來敲門。我往手上倒乳液,頭疼地說:「你怎麼又來了?大清早的,有什麼事呀!」他笑嘻嘻地說:「給你帶了早餐,還熱著呢。」我不領情,白了他一眼,說:「就為這個呀?樓下就有得賣。」我又不是他實驗室里研究的課題,他怎麼就鍥而不捨呢!他自顧自地說:「這是北京大飯店大廚特製的早餐,味道好極了。你老將早飯和午飯一起吃,這樣對身體不好。」
我不值得他不顧一切。犧牲太大,不死亦去了半條命。可是日子還是要過下去,將來他恐怕是要後悔的。我不要他後悔,連帶我自己也後悔,慢慢地在生活無涯的瑣碎中,磨得什麼都沒有了——多麼的煎熬且難堪!
生活,人人疲於應付。我無奈地嘆口氣,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又一夜難熬,盡量不去想明天。
在門口站了許久,忽然膽怯,始終不敢敲門。我這是幹什麼?他不是沒出什麼事嗎?我根本不該來——閉上眼睛,努力讓自己清醒。一個聲音突兀地傳過來:「小姐,你也是來看宋先生的嗎?為什麼不進去?」我轉頭,一個年輕的護士,手上拿著針管藥瓶,正笑嘻嘻地看著我。我輕聲說:「我怕打擾他休息,他這會兒應該睡了吧,等會兒再來看他。」對她笑一笑,轉身要走。
過了一會兒,用眼角的餘光瞄了一眼,見他父親站在樓梯口正同另一個人說話,看起來六十來歲,頭髮有些灰白,腰桿筆挺,臉容堅毅,不苟言笑的樣子,雖然沒穿軍裝,一眼就看出來是個地道的軍人。聽不清說什麼,只見他點頭,保持軍人的作風,果斷利落。他們正準備下樓,這時操曹和連心也一起出來了,我嚇一跳,忙轉過臉,背著他們。操曹的聲音傳過來:「醫生說了,沒什麼大礙。伯父,還是先回去休息吧。」一行人往下走,聽得一人問:「你怎麼不陪著令韋?」連心的聲音隱隱傳來:「他請大家先回去,說靜養兩天就好了……」
操曹匆匆地說:「不知道哇!本來是司機開車的,出門的時候他拒絕了,偏要自己開。令韋他開車一向謹慎,可是沒想到偏偏在這個時候出車禍。大家一聽到這個消息,都嚇壞了。宋伯父、宋伯母,還有連政委、連心等都趕來醫院了,一大幫的人,我都擠不進去。你要來看看他嗎?」我沉默半晌,說:「不了,既然他沒事,那我就不去了。」掛了電話,站在門口,看見中宏的人浩浩蕩蕩地下車,一窩蜂擁進醫院去了。
見他們手裡抱著大捧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鮮花,提著大籃的水果,莫名其妙,不由自主跟了進去。離得遠遠的,站在走廊口,看著他們在病房前停下,周圍已經站滿了人。他們派了一個代表敲門。有人打開門,請幾個領頭的進去了。沒過多久,就出來了,低頭跟大家說了幾句話,一伙人又重新下樓,各自散了。我坐在斜對面的角落裡,拿了份報紙,心不在焉地看起來。
再等了一會兒,門口的那些人也走了,雜亂的腳步聲中隱隱聽見大家議論:「唉,真是的,怎麼偏偏在這個時候出車禍?幸好沒出什麼事,不然……」一份報紙從頭翻到尾,渾不知寫了些什麼。然後看見宋令韋的父親出來,身邊還有幾個人,正低聲說話,忙低下頭,側著身子,用報紙擋住臉,不敢多看。雖然明知道這個角度,很難被人發現,還是心虛得抬不起頭。
不管怎麼樣——這樣也好,反正已經——分手了。我撐著上身站起來,血往腦子裡沖,有些暈眩,撞到桌子,本來就沒放好的電話摔下來,發出巨大的聲響。我按住胸口,希望沒有吵醒操曹。可是祈求落空了,燈「啪」的一聲亮起來,他站在門口,睡眼惺忪地看著我說:「怎麼了?怎麼這麼晚還沒睡?」我鎮定地說:「沒事,我爬起來喝水,撞到桌子了。」他連忙問:「撞到哪沒?」又教訓似地說,「你應該先開燈。」我搖頭:「沒有。」舉著手中的玻璃杯問他,「要喝水嗎?」他先是搖頭,隨即又點頭:「好,我也有點渴了。」我倒了杯水給他,說:「我睡去了,喝完了記得關燈。記住,明天早上不要吵醒我。」
沒受重傷?到底什麼意思?比起性命,斷手殘腳也算是沒受重傷。我心急如焚,打車來到同仁醫院門口,卻不敢進去,我有什麼理由去看他?只好給操曹打電話:「宋令韋,他——傷得怎麼樣?要不要緊?」他吁了口氣,說:「放心,聽說是路上兩車追尾,撞破額頭,流了些血,不過沒大礙,養個十天半個月就沒事了。」我「哦」一聲,放下心來,問:「怎麼會出車禍?」
走廊漸漸安靜下來,他那間病房顯得分外長而遠。醫生護士進去一趟又出來了,門輕輕合上,什麼都看不見。我猶豫著、掙扎著,看著窗邊的夕陽一點一點消失,晚風吹動天藍色的簾角,抖著細碎的波浪,從這頭飄到那頭,吹得人的心也跟著軟起來。夜色漸漸上來,我趴在椅子上,感覺到脈搏的跳動,最後嘆口氣,心想,既然來了——又走不了,還是去看看他吧——按理來說也是應該的。
我進了房間,甚至上了床,一想到那個電話,和*圖*書還是安不下心來。我不斷告訴自己,不就一個電話嗎?神經兮兮幹什麼!翻來覆去掙扎了半天,已是凌晨時分,夜已深,風不定,人初靜,還是沒有絲毫睡意。我嘆口氣爬起來,輕手輕腳半蹲在電話旁,按來電查詢。上面顯示五月九日零點零三分,同樣是座機號碼,而不是手機。他一定以為隱藏得很好,可是我知道這是他辦公室的號碼。還在博思工作的時候,跟他公司有業務來往,知道他公司的電話大多都是按序號排下來的,前面那幾位數字太過熟悉。我閉上眼睛,發不出聲音。
照常去上班,一開始心緒不寧,可是顧客一多,忙著介紹功能,開票,提貨,驗機,時間也就這麼過去了。我反而不急不躁,對任何問題一一作答,不懂的也慢慢解釋,無比耐心,腦海里似乎沒有多餘的想法。下班的時候,諾基亞笑說:「摩托羅拉,你今天到底賣了多少?比諾基亞還火!」我笑說:「是嗎?沒注意,不知道賣了幾個。」無論如何,真是要努力工作。將燈源關了,鎖上櫃門回去。
他說:「沒有,都是順路。覺得味道好,想著你,就給你送過來了。」我邊吃邊問:「哦?順路?那你和誰特意去北京大飯店吃早餐呀?」北京大飯店到這可不順路呀。他看著我支吾半天,然後說:「一些朋友。」立即轉開話題問我:「味道怎麼樣?好不好吃?」我見他神情極不自然,突然想起來,宋令韋可能就是在北京大飯店舉行訂婚典禮。我笑說:「你今天是不是還有事要忙?」他說:「沒什麼事。吃完了,我送你去上班吧。」
我強忍的心都猙獰了!不想再看他,也不敢再看他,轉身離去。誰不是孤獨地來,孤獨地去呢!一切只不過回歸原點,只是比以前分外痛苦些罷了。站在邊上,準備過馬路。綠燈一閃一爍,我卻抬不起腳步。等回過神來,又是紅燈了。忍不住回頭一看,他還站在那裡,隔著來來往往的人群獃獃地看著我。我鼻子一酸,幾乎要流下淚來,忙咽下所有的悲苦,止住了。
早晨的陽光還很舒服,上了車,索愛的打電話過來道歉:「木夕,我今天去不了,老家臨時有人來了,我得招呼。」連聲說對不起。我忙說:「沒事,不就買衣服嘛,又不是什麼大事,下次再去好了。」卻沒有下車,從頭坐到尾,睡了一覺,然後又從終點站坐回來,脖子酸疼。看了看時間,將近午時,頭頂的太陽熱辣辣地照著,金光燦爛,白花花一片,我出了一身的汗,渾身虛飄飄的,覺得朦朧朦朧,懵懵懂懂。似乎該吃飯了,可是早上吃多了,一點都不覺得餓。
他從抽屜里拿出一把刀,問我和圖書:「這個行嗎?」我點頭:「可以,不過有點小。」低頭專心致志削蘋果,沒說話也沒看他,削得十分費力。削完再切成塊,放在玻璃杯里,說:「要吃自己拿。」他一直看著我削蘋果,這時又說:「你再幫我倒杯水行嗎?」我走到一邊接水,問:「要涼的還是熱的?」他說稍微熱一點的。我有些為難,也沒試,遞給他杯子,說:「不知道燙不燙。」他一仰脖喝下去,皺起眉頭。我忙說:「燙了是嗎?你也不先試試溫度。」拿過來抿了一小口,說:「還行呀,就有一點燙。」加了點涼水。他看著我說:「你先試一下的話,就用不著這麼來回折騰了。」似乎在埋怨我。
第二天起來的時候他人已經走了,枕頭被子疊放得整整齊齊。我收拾好,下樓吃早飯——順帶也是午飯。在成都小吃叫了一大碗魚香肉絲蓋飯,有胡蘿蔔絲,有筍條,紅紅白白,看著就賞心悅目,還要了一碗紫菜雞蛋湯,一口氣全部吃完了,身心舒暢。不吃飽,哪有力氣做事!我就一俗人,庸庸碌碌,蠅營狗苟,早已不是當年那個不食人間煙火、不知民間疾苦的林艾了。準備付賬,一抬頭便看見玻璃門外停著宋令韋的車,他按下車窗,怔怔地看著我。
我很自然地白了他一眼,倒怪起我來了。氣氛變得柔和。他忽然柔聲說:「艾,你坐過來點。」我僵著沒動。他嘆口氣,一時也沒再說話。我只好繼續削蘋果,低頭說:「怎麼會出車禍?」他頓了頓,說:「路上有點堵,前面那車可能有點急,忽然換道,就這麼撞上去了。」不管他說的是不是真的——還特意解釋給我聽,他既然這麼說,那我就這麼相信好了。萬一不是——我更受不了。我只能「嗯」一聲,沉默半晌,說:「那下次開車注意點,不要再出這樣的事了。」
我走過去,淡淡地問:「什麼時候來的?」他迎上來沒有說話。我退後一步,轉開眼,說:「你一定很忙,那我先走了。」他喊住我:「剛才見你吃飯,吃得真是高興——看著很羡慕,差點以為那是美味佳肴。」我想他一定很久沒有好好吃一頓飯了。抬頭看他,眼睛里有血絲,下巴上隱隱有新冒出來的胡碴,容顏疲憊,唇色蒼白,甚至有點開裂,心悸了一下,一時沒有說話。
回去的時候,趙靜竟然在。我一個人正悶悶的有些難受,見她回來,十分高興,驚喜地說:「回來了?你女兒病好了沒?」她搖頭,滿臉擔憂:「沒呢,低燒不退,送到醫院隔離起來——擔心是非典。我回來收拾些東西。」她臉色蠟黃,憔悴不堪,頭髮亂糟糟的。我忙說:「別擔心,小孩子發燒,很正常,沒事的。」她www•hetubook.com.com點頭:「嗯,我瞧著也不像,可是醫生說,還是觀察一下比較好。」提著包說:「我走了,幫我跟經理說一聲。」我答應了,見她精神不大好,說:「要不要我送你?」她搖頭:「不用了,你一個人,多注意點。」匆匆下樓。
我跟在他後面,搶先說:「聽操曹說,你受了點傷,於是來看看你。」他坐在床上,「嗯」一聲,好一會兒說:「既然來了,為什麼不進來?」我勉強笑了下,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彼此看得通透,可是一切又都是那麼的無力,我好半天才說:「既然你沒事,那就好,我該走了,你好好休息吧。」他忽然說:「我有些餓了。」我抬頭看他,有點不明白。他又說:「你幫我削個蘋果吧,我手也受傷了。」他手上確實貼了兩塊創可貼。這樣的他,我拒絕不了,拿起水果籃里的蘋果,說:「沒有刀,洗一洗就這麼吃吧。」站起來準備去洗蘋果。
一個學生搶著過馬路,差點撞倒了我,一邊道歉一邊一溜煙跑了。我踉蹌了一下,跟著人群後面往前走。他突然跑過來,緊緊攥住我,說:「艾——是不是只要我不訂婚,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我震住了,回頭看他,然後搖頭,凄涼地說:「別開玩笑了,你不是小孩子。」他顫抖地說:「不,我是真的——」我打斷他:「請帖都發出去了吧?報紙上有沒有刊登?宋家和連家一定為此忙得不可開交,連心高不高興……」掙開他的手,說:「你承受不起。」我相信他此刻說的話是真的,可是他承受不起。
他肩膀垂下去,整個人瞬間黯然失色,嘴唇在哆嗦,連忙轉開頭,沒有再看我。他一定比我清楚這其中的厲害關係,可是事到臨頭了,竟然說這樣的話,他一定是瘋了。他的聲音傳過來:「我們就這樣了嗎?我們——」灰暗嘶啞,微微哽咽,像含著無數的煎熬,苦苦憋著,難以發泄。我想哭,但是不敢,輕輕地說:「似乎來不及了。有緣無分,強求不了。那就這樣吧。」
我和他一起出門,他打開車門讓我上去。我站住了,笑說:「你還得回北京大飯店吧?」他先是說:「不急。」隨即愕然地問我:「你怎麼知道?」被我一詐就詐出來了。我微笑說:「宋令韋今天訂婚,你不得去捧場?」他頓時手足無措,彷彿做錯了事的是他。我說:「我連加了一個星期的班,今天休假,不上班。我想去動物園、五道口這些地方逛逛,夏天快要來了,該添兩件裙子,新上市的水鑽型涼鞋也很漂亮。」他看了我半晌,說:「要不要我送你去?」我搖頭:「不用了,你忙你的去吧,我和人約好了。」昨天就和索愛的約好了一起去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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