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少將軍尚在昏迷之中,只要熬過今夜,就算是闖過鬼門關了!」軍醫抹了抹額上的汗,戰戰兢兢的回話。
但,這又能如何?
那吼聲中夾帶的狂喜絲毫不曾遮掩,我聞言一震,立刻掀簾而出,帶回捷報的傳令兵已到了簾帳外,從戰場歸來的傳令兵渾身是血,身上的戰袍破破爛爛的,顯得萬分狼狽,可那一雙眼睛卻烏黑晶亮充滿了喜悅與希望,他「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嚎啕大哭道:「郡主,敵軍在這一役中損失慘重,現已退兵二十里,我軍得勝,即將歸營了!只是……」他的話似乎還未說完,可我的耳中卻再也聽不進任何話語。腦海中回蕩的只有那一句「勝了」。
昭兒不知何時來到我身側,她偏頭看了我一眼抬頭望著漆黑的夜空片刻,將手中的酒囊遞向我,問道:「要喝一口嗎?」
「擔心?」昭兒嗤嗤笑了一聲,「我出生那日,我爹正在戰場上拼搏,自我出生起他就一直在打戰,一年到頭都見不上幾面,偶爾才從戰場之上傳個音訊回來。我和我娘在家中日日提心弔膽過日子,盼啊盼,他終於不再駐守在前線殺敵,帶著我們一家去了嶺南。我們都以為到了嶺南,可以過幸福平淡的生活,可是到了嶺南,才知道那兒才是噩夢的開端。他的雙眼被別的女人蒙蔽了,從此再沒有我們存在的位置。如果早知道會這樣,我情願他戰死沙場。」
「見過郡主,顧少將軍。」
沉默片刻后,顧西丞終於開了尊口,語氣中卻帶著別人無法察覺的複雜:「為了救我!」
「已在回營的路上了,怕不久就可送達營地。」顧西丞看向昭兒營帳的方向,道:「郡主與宋小姐看起來頗有些交情,這時候當好好安慰她一番!」
外頭早已火光照天,不遠處的火把映紅了天,那些本該在歇息的士兵們早已整裝待發,列隊之中有小部分宋家軍,也有之前隨顧西丞回來的周家軍和顧家軍,而領頭的便是顧西丞。
昭兒的臉色在燭火的映照下森然可怕,我咬了咬唇瓣,讓周遭的將士們都退開后朝昭兒走去,方向前兩步便被昭兒喝住:「你別過來!」
我眼前這個渾身浴血的傳令兵告訴我,那些在戰場上殺敵的弟兄們即將歸來……我踉蹌了一步,心緒萬分複雜,說不出是什麼https://m.hetubook.com.com滋味。
媛真見我一直不動,不急不緩上前,又催促道:「郡主,您該歇了。」
我微愣。
我並未踏進昭兒的營帳,囑咐周遭的人不要打擾她之後,踉蹌著腳步往回走。
我回頭朝她嫣然一笑,反問道:「如今我身邊還有可信之人嗎?」
他的話並未讓我安心,我身側的顧西丞沉默不語,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我本欲再問些什麼,卻有人匆匆忙忙上前,打斷了我尚未問出口的話。
宋世釗的遺體送回來時已被清洗過,他緊閉著雙眼躺在床上,像是睡著了那般,看起來頗為安詳。營帳中處處透著讓人無法言喻的壓抑,帳內除了昭兒外,還有多名宋家將領,他們神色哀戚,難掩悲傷,更有甚者涕不成聲。
「回營帳吧!」我道。
我忙朝前走去。
我嚅動雙唇,半晌說不出話來。
媛真熄了燈后離開了我的營帳,我在黑暗之中睜著雙眼,腦海中又浮現出宋世釗那看似安詳的面容。
媛真的眸中閃過一絲的疑惑,卻低低應道:「是。」
這場戰爭何時才能結束?
阿邵!他受傷了?
不管她嘴上怎麼說,心裏依然擔心著宋世釗。
「是。」
原本已回營帳就寢的昭兒得了消息立刻飛奔出營帳,一上前便抓住那傳令兵問道:「勝了?大軍呢?大軍到哪了?」
我不置可否,接過她手中的酒囊,喝了一大口,辛辣的酒味讓我險些吐了出來,待咽下之後,又覺得喉嚨之間有股火焰在燃燒。我想我當真不擅長喝酒,尤其是西北之地這種烈酒。我偏頭看昭兒,她卻面不改色的灌了一大口酒,看起來絲毫不受影響。
我的腳步頓停,強忍住向前方火把亮著的方向跑去的衝動,迅速回頭看向媛真。媛真低首,我唇瓣微微顫抖了一下,心頭有好多的疑問,卻又問不出口,只得全都咽回了腹中。
我甚至很難相信,那樣一個久經沙場的人會死在這西北戰場。
聰明如媛真早已輕而易舉的看穿我的心思,她亦步亦趨跟在我身後。
「郡主,顧少將軍,宋帥的遺體已經在宋家軍的護送之下回到大營了!」
我深呼吸一口氣,理了理衣角,坐在床頭,心頭暗暗希望待會兒來的人會是混在伙頭營中的鐵騎。
https://www.hetubook.com.com前線送來急報,需要支援。」媛真似是明白了我的疑惑。
顧西丞在我面前三步之遙停了下來,淡淡問道:「郡主三更半夜不安寢,跑到這兒來做甚?」
帳中的暖意讓我方才緊繃的思緒都悄悄的放鬆下來,腦子也愈發的清明,這個時候我若亂了陣腳,那麼這一場拉鋸戰便是輸了。而我,並不想認輸!
此次支援刻不容緩,顧西丞並未同我說話,他翻身上坐騎時遠遠看了我一眼,很快便帶著大隊人馬趕往前線。我凝視著那遠去的人群,有句話梗在喉嚨一直未能說出口——
媛真道:「郡主聽聞周公子受傷,特來探望,你們還不速速放行?」
顧西丞道:「她需要靜一靜。」
「你爹。」
前方戰事是勝是敗,誰也不知。
如顧西丞所言,宋世釗的遺體在宋家軍的護送之下回到了鳳陽大營。我甚至沒來得及去看阿邵一眼,就同顧西丞匆匆忙忙去了宋家軍的營帳。
顧西丞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我也不知他為何要救我,也不曾想過他會救我。」
媛真呡了呡唇,未再說話,我大步進了營帳,她則沒再跟進來。
以顧西丞的聰明並不難猜出昭兒的真實身份,對此我並不覺得意外。
我聞聲望去,只見顧西丞不知何時走了出來。
「走吧,去瞧個究竟。」我深呼吸一口氣,放平了語氣,縮放在袖中的手早已不停的顫抖。只要親眼見上一見就能知道他是否安好……雖是這般想,可我腳下的步伐卻不自覺的加快。
他的話不無道理。在這種時候,任何的勸慰都無法撫平昭兒心中的痛,我們這些人的存在只會讓昭兒心頭更難受。
顧家是周家的勁敵之一,而顧西丞又是顧家未來的繼承人,阿邵救他無疑是在自找麻煩——阿邵為何捨命去救他?
「哪兒弄來的?」我問。
我一時無語,「宋世釗的屍體呢?」
剛從戰場上退下來的顧西丞身上亦沾染著鮮血,幾屢髮絲散落在額前,雖有些狼狽,渾身上下卻又透著一股森冷。他臉上那道疤痕在火光的映照下猶如鬼魅,攔在我與媛真面前的兩名士兵似是被鎮到,竟側退了一步,讓出前路。
話落,她轉身便走了。
很多年前,我的那些親人死在我面前時,我的心也像昭兒今日這樣,猶如刀和_圖_書割,恨不得死的那個人是自己!
「周少將軍傷勢如何?」顧西丞問出了我心頭所想。
我的心揪了一下,下意識看向昭兒營帳的方向,此時的昭兒依然守在宋世釗的靈前,半步都不曾離去。
整個鳳陽大營在宋世釗的遺體送回后一直籠罩在一種哀戚的氣氛之中,對於這種哀戚我悵然之餘卻十分理解。宋世釗死了,他的屍首尚且能完完整整的送回,尚能歸故土,而戰死沙場的其他將士們絕大部分都只能被戰場上的風沙湮滅,埋骨他鄉,再也回不了家。
那畢竟是她的父親!
傳令兵不知她是誰,正有些茫然,好在一旁的同僚輕聲開口提醒了一番。他悉知昭兒的身份后,愣愣的看了昭兒片刻,跌跪在地,嚎啕大哭起來,讓所有人都感到萬分莫名。
鳳陽大營的夜晚一如既往的寂靜,這已是大軍出征的第三日,卻沒有任何消息傳回。
離開宋世釗的營帳后,顧西丞前往周家軍營寨去看望昏迷中的阿邵,我本欲跟去,走了兩步竟怯步不前,躊躇再三后,領著媛真回了自己的營帳。
「秦氏一族與周氏有著不共戴天之仇,郡主特意來看望周家少主,就不怕惹人非議嗎?」顧西丞睨了我一眼,回頭望向營帳,「軍醫正在裡頭救治,這會兒任何人都不得進去。」
不知過了多久,昭兒忽然站起身,將我們統統趕出了營帳,那平靜的模樣讓人十分擔心。我本欲說些什麼,卻遭到顧西丞的制止。
這一夜註定不會是個平靜的夜晚,四更天剛到,外頭又吹起了響亮的號角,我頓時翻身坐起,抓著衣服胡亂披上便衝出了營帳。
勝了,可是那修羅場中,卻葬了無數的生命……
「郡主,您該歇息了。」
大軍在此安營后,幾方人馬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我自然也從未踏進這周家軍的地界。到周家軍駐紮的營前時,門口的守衛面無表情的攔下了我。
顧西丞見我如是,再沒說過話,少了平日的冷眼以對,讓我心頭愈發的焦躁。
昭兒似乎沒發現自己哭了,待發現后迅速背過身去擦了淚,邁著大步伐離開。我聽著她的腳步聲漸行漸遠,輕輕嘆息了一聲。
越靠近前方光亮處,我的心頭越發的騷亂,最後卻是媛真低聲道:「郡主大可放心,若出了什麼事,這會兒也回不來了。」
她的話雖hetubook•com.com不甚悅耳,卻有其理,無由來讓我的心放寬。
「怎麼死的?」
前營不遠處亮起了火把,原本寂靜的營地也漸漸嘈雜起來,我尚未問話,媛真便來到身邊,她低聲道:「郡主,有部分人馬歸營了。」
我心頭一震,昭兒似乎也明白了些什麼,退後兩步,喃喃道:「不會的,不會的……」
這樣處處受制於人的日子,我還要過上多久?
靜默片刻后,我問道:「宋世釗死了?」
活著回來!
屆時若是昭兒臨時倒戈,我的處境只會更加艱難……
昭兒跪伏在床畔緊緊抓著宋世釗的手,沒有哭,像個木偶那般,安安靜靜的。我與顧西丞站在昭兒身後三步之遙,並未上前。
「閉嘴!」昭兒尖聲叱道:「他在戰場上摸爬打滾了這麼多年,從沒出過事,這一次也一樣!如果他真的出了什麼事,為什麼宋家的將士至今沒有給我送信?滾!滾啊!你快給我滾!」
傳令兵哭道:「請公子節哀,宋大人他、他——」
「郡主這話問得當真好笑。」顧西丞冷冷瞥了我一眼,「戰場之上,刀劍無眼,死,自古以來都是無可避免的。您難道忘了嗎,若沒有周邵,此時我也不過是一具冷冰的屍體。」
我當下便問道:「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媛真!」
她看著我的眸子中不知不覺蓄滿了淚水,我尚未來得及說些什麼,便見她飛快的轉身跑回了營帳。我舉步跟了上去,到了營帳門口時,腳步卻因為遲疑而停了下來。就在我猶豫不決時,營帳內忽然傳來細碎的聲響,末了便聽到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我深呼吸一口氣,心中百味陳雜,跌靠在營帳之上。
命人將那傳令兵扶起,我伸手抹了抹眼角那不知何時滑落的淚,吸了吸鼻子,高懸了幾日的心總算漸漸放平。至少,今夜會是個太平夜吧?
「周公子受了傷,此番是顧大公子帶人護送他回來……」
「媛真,」我放輕了口氣,「我有些餓了,想吃煎餅。你讓伙頭營的人送些過來。」
「擔心什麼?」
「我聽聞周公子受了傷,特來探望。怎麼,難道我不該來探望?」我極盡全力遮掩自己心中的焦慮。
媛真的聲音打斷了我的冥想,我回頭,看到她在夜色中昏暗模糊的身影,那一剎那竟又有些自怨自艾。自我走出鳳岐山腳下那個小村開始,我已和*圖*書經習慣了媛真的存在,她的存在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我:如今我正處境艱難。
一直在營帳內為阿邵診治傷口的軍醫終於步出了營帳,我的一顆心無端又高懸了起來,顧西丞卻比我更快一步走向了軍醫,我慌忙跟上前去。
勝了!
「周公子帶著部分周家的人馬,顧大公子也回來了。」
等了好一會兒,都不見媛真回來,我不禁有幾分焦慮,就在這時,外頭忽然嘈雜了起來。帳外有人大聲吼道:「郡主,捷報來了!勝了,勝了!」
他的話讓我面容微僵,深呼吸一口氣后,不再受影響,鎮定的說道:「國難當前,個人恩怨有什麼放不下的?我在這兒候著便是。」
我偏頭問道:「昭兒,你不擔心嗎?」
昭兒輕輕一笑,道:「這世上,只要有心,沒有辦不成的事。」
我心慌意亂,卻只能強作鎮定。不僅僅是鳳陽,魯陽關亦沒有任何消息,也不知那兒的戰況如何了。
不遠處雖燃著篝火,可我卻忍不住打了個冷顫,一股冷意一直在心底徘徊不去。因阿邵受傷的緣故,此時的周家軍營地中很是嘈雜,但這些嘈雜聲都入不了我的耳。不遠處營帳中,軍醫帶來的幾名通點藥理的士兵一直在端著血水進進出出,我微微閉上雙眸,問道:「他為何會受傷?」
想到此處,我忽有些心慌意亂。昭兒雖已和我在某種程度上達成了共識,但宋世釗畢竟是她的父親,恨再大,也敵不過相連的血脈。
聽到我的呼喚,媛真當下便掀簾走了進來,神情肅穆,一聲不吭。在營帳內燭火的映照下,她的面容平添了幾許剛毅,與之前在岩都時的溫順大為不同。
昭兒的營帳移到了我的附近,我回到營帳時,她的帳中燭火通明,依稀還看得到人影在晃動。媛真順著我的視線朝那方向望了一眼,淡淡說道:「郡主覺得宋公子是個可信的人?」
周家的軍隊自視甚高,更是未將媛真放在眼裡,他們見媛真的手已然扶上了劍柄,也作勢要拔劍。眼看這衝突一觸即發,忽有人冷冷問道:「你們這是在幹什麼?」
「是哪部分人回來了?」
西北這等嚴寒之地,烈酒是極好的禦寒之物。但對於一支紀律嚴明的軍隊而言,喝酒違反軍紀,為了防止將士醉酒誤事,軍中有嚴厲的規定,全軍上下在行軍之中不得沾酒,否則將受到軍法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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