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當時明月猶在
第十九章 如初

來人身上熟悉的氣息、低沉依舊的聲音,還有那溫暖而熟悉的懷抱讓琳琅鼻尖一酸,淚順著眼角輕輕滑落,沁入他的衣裳。此時站在琳琅面前的聞不悔,滿身風塵僕僕,疲倦之色全都掩蓋在見到琳琅的喜悅之下。
前方是很大的一片空地,天色雖晚,月色卻很美,柔亮溫和的月光灑落在地上,映出了眼前空曠的景色。依稀可見那已經被燒毀的屋樑,經過幾年的風吹雨打,顯得陳舊並透著一股子腐意。
聞不悔緊緊牽住她的手,道:「我們回去吧。」
跑在最前那匹馬上的人翻身而下,似陣風飛速衝到琳琅面前將她攬進了懷中。燈籠自她的手中脫落,掉在地上,燭火在瞬間泯滅。
燕京有一座小山,名「樂山」,秋家的主宅就建在這座山上。上百年的古宅,住著秋家大大小小上百口人。因為這地方住著秋家人,在百姓口口相傳之下樂山顯得異常的神聖,加上官家的保護,平日甚少有人能上得去。自從秋宅被一場天火燒毀后,這樂山更是了無人跡,人人都怕上了這山惹出什麼禍事來。
燈籠映出了雄偉大氣的燕京城,琳琅並非第一次站在樂山的山腰上看燕京城。年少之時她曾有幸站在秋家最高的一座閣樓上看著山下那無法一覽而盡的燕京城,藍天白雲之下那宏偉的城池讓她心生豪氣。
那四年,她努力刻苦地學一切他要她學的東西,她貪戀他那與娘親一模一樣的容顏,她習慣他的陪伴,習慣他拿著書卷端坐在她不遠處安靜而沉默地看著。
她的手緊緊地環住他的腰。腹中的孩子忽然伸了個懶腰,讓琳琅輕呼一聲,惹得抱著她的男人臉色大變,忙鬆開了她。
她的唇貼上聞不悔的唇,略帶冰冷的唇瓣讓她猛然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麼,想起附近的逐風他們,臉驀然紅透。
她忽然秀氣地打了個哈欠,聞不悔忙坐好了身子。
逐風聞言,雖不放心,還是點了頭。
「嗯。」琳琅忽想起什麼,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聞秋被帶回秋家主宅時四歲,四歲之前,她生hetubook.com.com活在離燕京很遠的原州。她住在原州的一個破廟中,在爹娘相繼死去后,她能住的地方只有那個破廟,那時候救濟她的人只有同住破廟中的老乞丐。
握住聞秋的小手,琳琅臉上不自覺露出笑容。
「你放我下來吧。」琳琅小聲道。
「不會找不到。」
蒼涼的不僅僅是眼前已然面目全非的秋宅,還有那瑟縮著身子在冷風中微微發抖的少女。
看著道路兩旁蔥翠的樹木,琳琅不知不覺嘆了口氣。她曾經笑言樂山是個好地方,祖輩給這座山取了個好名字,樂山樂山,安樂之山。
聞秋哭夠了,才慢慢從琳琅懷中離開。她用衣袖粗魯地抹去臉上的淚痕,站在一旁,卻不肯再靠近琳琅。
他為她取名秋如初,他說希望她能保有孩子的心性,一如最初。
馬車在道上不急不緩地前行,馬蹄聲與車輪的軲轆聲讓琳琅高懸的心安定了一些,心下暗暗祈禱在那個地方可以見到聞秋。
他幫她葬了老乞丐,帶著她回了秋家主宅,而後她高燒一場,病好之後有如重生。他總以為四歲的孩子什麼都不懂,其實四歲的孩子,已經可以明了許多的事。她記得那個冬天在破廟中老乞丐僵硬的身體,記得那年他將她從角落抱起時悲傷的神色——那張與娘親一模一樣的臉上帶著心疼。
她以為只要她努力了,一切都會像他為她取的名字一樣,一切如初。可是他卻讓她在那場大火前幡然醒悟,原來並非她努力了,一切便會如初。
平淡的言語,仿若誓言般嚴肅認真。
精緻的繡花鞋和長羅裙映入眼帘,她猜得到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誰。琳琅微微彎下腰朝聞秋伸出了手,不容反抗地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
他伸手將琳琅攬進懷裡,沉聲道:「先睡一會兒。」
自離開川州到現在,撐了這麼久確是累了,琳琅閉了眼,在聞不悔的懷中放鬆了思緒,漸漸入睡。
月光下緊抱在一起的身影和身後那片斷壁殘垣,伴著悲戚的哭聲,讓人覺得異常的悲涼。https://m.hetubook•com.com
天上那輪明月忽然躲進了雲后,所有的一切恍若水月鏡花,如火石幻影。琳琅閉了閉眼,再睜開之時眼中一片清明。
入睡之前,她隱約聽到聞不悔在她的耳畔輕聲說——
秋無心找到她時,她正瑟縮著身子蹲在破廟中的一個小角落,而不遠處老乞丐的身體不知何時已經僵硬。
樂山上的風寒冷刺骨,月華如水,靜謐中透著寒意。聞秋抱著琳琅,肆意地哭,肆意地宣洩她的委屈。
驚喜再次擊中了聞不悔,連日來沒日沒夜趕路的疲憊全都在此時一掃而光,他將琳琅抱得更緊了。
是他的疏忽,才讓她懷著身孕卻被迫離家一路舟車勞頓。
似乎是察覺到琳琅的不安,聞不悔環著她的雙手不覺又使了些力。「你累了,該好好休息。其他的事有我呢!」
「我終於找到你了。」
因為夜色漸深,聞不悔怕琳琅凍著,理了理她身上禦寒的披風,道:「下山吧,這上頭冷。」
琳琅看向山下,燕京城裡燈火通明,偶爾還有響個不停的爆竹聲。和從前一樣,年關一到,燕京城裡總是這樣的熱鬧。
好半晌后,琳琅忽然問道:「若下回,我又丟了,該如何是好?」
馬車一點點朝秋宅靠近,坐在車內的琳琅莫名的開始感傷。車快靠近秋宅時琳琅便讓逐風停了下來,待逐風小心翼翼將琳琅扶下車后,早已下車去查看情況的下屬回來稟報說聞秋確實是在前頭不遠處。琳琅鬆了口氣,輕聲與他們二人說道:「你們在這邊候著,我過去找秋兒。」
那時她想,如若有一日,天下盡握手中,看著自己的城池自己的百姓,那該是何樣的光景。她深信總有一天她可以傲視天下,讓這腳下的每一寸土地都變成她的。站在身側的他白玉般的面容上掛著淡淡的笑意,很溫和地對她說,我要助你得到這天下。
琳琅聽了,心尖爬上淡淡的甜味,腹中的孩子似乎也很開心,又動了動身子,惹得琳琅再次驚呼:「爺,孩子又動了。」
琳琅看到前方不遠處,有小小的身子https://www.hetubook•com.com縮在一旁,在如此柔亮溫和的月色之下卻顯得無比的蒼涼。
秋家人對於大毓的百姓而言,是神祇一般的存在,自古以來只有家主的血脈才有資格成為秋家的繼承人。卻並無外人知道,自她踏進秋家那一刻起便被當成了秋家下任繼承人來教養。
琳琅點頭,卻停下了腳步,轉過身去,朝身後不遠處的聞秋伸出了另一隻手,「秋兒,我們該回家了。」
聞秋抱著雙腿坐在地上,頭埋在膝間。琳琅走近她時一腳踩碎了地上的乾枯樹枝,清脆的聲響讓聞秋抬起了眼。
琳琅聞言,按下心頭的不安。有他在身邊讓她覺得心中的不安與惶恐都算不得什麼,過去的幾年他能為她撐起一片天,那麼往後他依然能為她撐著這片天。
靠著他溫暖的胸膛,琳琅的耳旁依稀聽得到他規律的心跳聲。他的手緊緊環著她的身軀,將她牢牢地鎖在懷中。那一瞬間琳琅忽然覺得,有他在,有腹中的孩子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家。
可如今看來,再好的名字也抵不過現實。
秋如初。
至於她最初的那名字,久了已經有些記不得了,模模糊糊記得當初娘親愛摸著她的頭寵溺地喚她「初初」。
那時他對她說與他一道回燕京,在燕京他們必能過得很好。
隨即琳琅被人攔腰抱起,她的手環上聞不悔的頸部,他焦急道:「我這便帶你去看大夫。」
琳琅忽然想落淚。
馬蹄聲自遠處傳來,從遠而近,嗒嗒之聲卻不曾將琳琅自思緒中拉回。
不知過了多久,聞不悔才心滿意足地鬆開琳琅,眼中卻帶著掩不下的情慾。如若不是身在外頭,如若不是琳琅懷有身孕,此時他定不會如此忍耐。
從燕京城城北往上,有一條寬敞蜿蜒的大道直通樂山秋宅。琳琅坐在馬車上,掀著帘子看著外頭。逐風坐在趕車人身旁,手中提著燈籠,因天色漸晚,在車內也放了燈籠。
琳琅提著手中的燈籠,緩步朝前走去。
若說起燕京秋氏,大毓朝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秋宅不若尋常人家的宅子建在城裡,而是建在半山腰上。
和_圖_書多少個日夜,他不眠不休,只想著早日找到她。收到燕京送來的書信,知道她並無大礙后,他一直高懸著的心才稍稍安了些,卻仍舊不分晝夜地趕路,只為了早點到她面前,證實她確如那信上所說的那般安然無恙。
忽又覺得有些不放心,原本閉上的雙眼又睜了開來。身在燕京城中,幸福來得太過於順利總讓她心底隱隱覺得不安。
曾經風光一時的秋宅,如今剩下的不過是一片斷壁殘垣。
琳琅懷中的聞秋,少了平日的聰慧,少了平日的精明算計之色,尋常而又普通。拋去秋家繼承人的光環,她也只是一個尋常的孩子。
聞秋站在原地,盯著琳琅伸出的手瞧了好一會兒,猶豫許久,終於上前了幾步,緩緩朝琳琅伸出手去。
聽了琳琅的保證,聞不悔的臉色才漸漸正常,隨即反應過來——他的孩子,已經學會在娘親的腹中頑皮了。
孩子的小動作讓聞不悔的心頭溢滿了喜悅,琳琅微微低頭,看著眼前這男人欣喜的模樣,有笑容悄悄爬上了她的嘴角,久久不曾散去。
「丟了你一次,我不會允許自己再犯同樣的錯。」
不遠處幾匹良駒狂奔而來,在逐風身後停下,馬兒的嘶叫聲讓琳琅與聞秋自悲傷中回了神,同時朝那方向望去。
聞不悔回頭看了站在逐風身畔的長歌一眼,道:「是她帶我來這兒尋你的。」
聞不悔微微挑眉,依言將她放了下來,卻在琳琅站穩后,霸佔了她的唇瓣。
回去時,聞不悔舍了快馬,陪琳琅一道坐馬車,聞秋自然也一樣。馬車的軲轆聲在耳畔響著,聞秋識相地閉上眼不去看他們夫妻。琳琅依偎在聞不悔懷中,滿足感油然而生。
說完便抱著琳琅欲離開,琳琅覺得好氣又好笑,道:「我真的沒事,只是孩子踢了我一下。」
她所有的努力,只為了留在他的身邊,只為了他最初那句在燕京她可以過得很好。
狂熱且帶著十足佔有慾的吻讓琳琅無法抗拒,只能一味地順從。
若少了她和孩子,該如何是好?
只是如今閣樓燒毀了,故人不見了。
逐風帶著方才趕車的鐵軍衛一www.hetubook•com•com道,站在不遠處看著琳琅這邊。
早上為聞秋梳好的髮辮已經有些凌亂,方才被雲遮掩的月兒不知何時又露了出來,琳琅手中的燈籠與無邊的月色映出了她滿是淚痕的面容。
琳琅亦不介意,她回過身,看著月光下殘破的秋家。她記憶中,眼前這片土地上有一座樸實的宅院,裡頭有燕京最高的閣樓,有一人終年身著白衣玉冠,面上戴著精緻的半臉面具站在閣樓的窗前,將燕京城盡收眼底。
自離開川州開始,琳琅等了又等,終於等到了他。
月光映出聞不悔的影子,疊著琳琅的,遠處的逐風他們不曾靠近,也不曾開口說話。琳琅望進聞不悔深邃的眸中,心頭滿滿的都是感動。
她踏進秋家的那天,是臘月二十四。那是她第一次踏進燕京城,第一次看到如此熱鬧的城,第一次踏進秋家的宅子。
一直以來他都以為自己並不明了「思念」二字的真意,這些夜不成寐的日子卻讓他知道了思念這種無法言喻的東西早已在不知不覺間佔據了他的心。
聞秋睜開眼有些好奇地看向琳琅凸起的肚子,聞不悔則驚喜萬分地將琳琅換了個位子,后將耳朵輕輕貼上琳琅微凸的小腹上,腹中的孩子似乎感覺到有人在期待著他的一舉一動,又興奮地動了動。
聞秋盯著琳琅緊握著她的那隻手好一會兒,忽然撲進了琳琅懷中,緊緊環著她的腰,哭得撕心裂肺,像是想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來似的。
懷孕四個月余,有胎動是極為正常的。
看著她略帶疲憊的模樣,他的心隱隱發疼。
「如若找不到呢?」
琳琅看向長歌,見她點頭,更是寬了心。正如日長歌前些時候說的那般,他來了,而她並未欺騙她。
聞不悔低頭瞧了瞧她,面容平靜,沉聲道:「若你丟了,千山萬水,我也會將你找回來。」
聞不悔的臉色稍微緩了些,還是不大放心,想了想又道:「還是去看看大夫較為妥當。」
「爺,我沒事。」那一瞬間,琳琅覺得她失蹤了許久的心終於安然無恙地回到了她的身上。見到他,總能讓她覺得安心。
進了秋家的門,她也有了新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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