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陽關疊里離聲
第二十七章 綉品

「今早可是出什麼事了?」若不是出什麼事,管家斷不敢來這兒尋聞不悔。
「聞不悔,我雖對你心存愛慕,卻也不曾做出什麼逾矩之事。你倒真是半點不留情面了,好,真好。今日你聞家辱我,那就別怪我無情。」
琳琅點頭,望了一旁欲言又止的管家一眼,伸手理了理他身上的衣裳,道:「你若有事,就先去忙吧。」聞不悔也不再說什麼,領著管家朝書房而去。
「怎麼回事?」聞不悔冷聲問道。
在逐風合上房門后,琳琅才深深嘆了口氣,在椅子上坐一下,提起筆,卻又不知自己想寫什麼。
無論她多麼不願承認這個身份,事實卻無法抹去。
當下她便讓素衣研墨,動手寫了封信。信寫好后,她看了素衣一眼,尋了個借口支開素衣,又交代她將門外的逐風叫了進來。
她的腦海中一直在重複著方才聞秋的話——她並非容易受人言語挑撥的人,但聞秋的話確實是刺中了要害。
門外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聞不悔,他怕那敲門聲驚醒琳琅,忙上前去開了門,見滿頭大汗的管家站在門外,面色不大好看。
現下她在聞府受了冷遇,會去的地方琳琅約莫也猜了個七八分。
琳琅在素衣的攙扶之下跨進廂房的門檻,看到的正是這幅情景。琳琅看著滿屋狼藉,臉色微變。
她左思右想,隱約明白了這事到底是何人所為。
正如聞秋所說那般,少了一個聞秋,還有太多的人不願放過她。
聞秋走上前去,將書桌收拾整齊,瞥了琳琅一眼,「你不單單隻是來這兒看看的吧?」
素衣欲去請大夫,卻被琳琅攔住,無奈之下,只好憂心忡忡地送琳琅回房。
秦韻令伸手接過那碎片,本以為聞不悔是信了她的話,不想聞不悔卻說道:「秦姑娘,且不管這東西是誰毀的,若不想搭上一家老小的性命,接下來該如何你我心裏都明白。在聞府出這等事,是我的疏忽。我們聞家在城外二十里處有一座別莊,那兒環境清幽,相信更適合姑娘。」
「已經著人去問了。」逐風話音剛落,派出去打探消息的趙龍便回來了。
只要他們知道怡和還活著。
素衣道:「夫人,大事不好了。官府來了些人,將老爺給帶走了。」
廂房內亂成一團,原本已然完成了一半的綉品已經成了碎片丟了一地。
「老爺,秦姑娘那邊出事了。」
「你養出來的好女兒啊,昨兒她跑到我這兒來威脅我說若不早日離開你們聞家,定要毀了我最珍貴的東西。」秦韻令怒視自琳琅身後探出頭的聞秋,恨不得撕了她。「小月,昨日你也見到了,對不對?」
眾人原以為她說的是琳琅,卻和圖書在下一瞬明白她所指之人是聞秋。
聞不悔鬆開琳琅的手,走向一旁的角落將地上那被秦韻令遺漏的一塊碎布拾起,緩步來到她身側,將它遞給了她。
聞不悔的沉默讓秦韻令臉面頓失,憤恨的雙眼掃過屋內眾人,轉身跑了出去。管家怕她在外頭出什麼差錯,忙讓小月跟了上去。小月小心翼翼地瞄了聞不悔一眼,忙循著秦韻令的方向跟了出去。
琳琅自思緒中回神,聽了素衣的話,怔住。
秦韻令披頭散髮,面色慘白,身著裡衣,多虧了剛才衝進來的小月給她披上了外衣,否則怕是這會兒要丟了姑娘家的清譽。
「小月,給秦姑娘收拾東西,今日便與她一道搬過去。」遂又看著秦韻令說道,「秦姑娘若有什麼需要,盡可吩咐小月,我們聞家定當儘力而為。」
若秦韻令去找府尹大人哭訴,那麼這事便沒完了——那綉品確確實實是在聞府被毀,她又認準了是聞秋所為,而聞不悔又堅稱聞秋是無辜的。
他皺了皺眉,冷聲問道:「什麼事?」
服侍秦韻令的丫鬟小月將托盤中的盅和空碗放到一旁的桌上,小心翼翼地將湯盛到了碗中。
她的話好比尖刺,生生讓琳琅的胸口疼痛萬分。琳琅像在大冬天被人澆了一盆冷水般,渾身冰冷。
到了她平日學習的書房門口時,琳琅將逐風、素衣一行人留在了門外,自己則跟著她走了進去。
逐風抬頭看了屋頂一眼,上前一步,輕聲與琳琅說道:「殿下,這幾日來在暗裡保護您的是大內侍衛。」
秦韻令自地上站起,冷眼掃過一旁的琳琅與聞秋,落在聞不悔身上——
琳琅翻了翻,笑道:「這些日子夫子時常誇你。」
琳琅放下手中的東西,走到一旁推開了窗戶,屋外清風徐徐,沖淡了屋內的沉悶。
「是。」
他的眼睛掃過站在秦韻令身側的丫鬟小月,小月在他的冷眼注視下戰戰兢兢,卻不敢回話。
「殿下有何吩咐?」逐風進門之後見琳琅面色凝重,不免跟著凝重起來。
一滴,兩滴,化開,在光明之中暈出了一片黑暗。
琳琅看了他一眼,自柜子下方取出一個盒子。這屋內所有的東西平日便被收拾得極為乾淨,故而那盒子也一塵不染。琳琅開了盒子上的小鎖,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裡頭赫然躺著一匹布。
人逐漸散場,原本還算鬧騰的屋內一下子冷清起來。素衣喊來丫鬟清掃屋子,琳琅環顧四周,覺得也無留下的必要,見聞秋也準備離開,就一道走了出去。
目送她們走遠,管家憂心忡忡地開口,「老爺,這事……」
「我相信秋兒。」琳琅淡淡說道。即便真和圖書是她乾的,只要在人前她說一句不是,她也會力保她。
回到自己的院落,琳琅鬆了口氣。
那些被她刻意遺忘的種種,確實是她的一道致命傷,只要有人輕輕一戳,那傷口便迅速潰爛。
琳琅聞言,心頭當下便打了個突。
手中那蘸了墨的毛筆停在半空中,墨汁在筆尖彙集,凝聚成珠,滴落在下方潔白的紙上。
那些碎布被她捏在手中,甚至連微微發白的指尖都透出幾分悲傷之色。
管家的話讓聞不悔面色微微一變,進屋拿了外套見琳琅還未醒便跟在管家身後離開了院落,並吩咐外頭的丫鬟動作輕些,怕將琳琅給吵醒了。
她確實是想,可惜有人比她早了一步。
她的腦海中浮現出那十四五歲模樣、自小便喜歡跟在她身後叫阿姐的少年。
「秋兒,這事是你乾的嗎?」琳琅將聞秋牽到了人前,問道。
「聽聞爺的意思,難道還會是我自毀綉品來誣陷你們聞府中人?你們聞府之人不會拿聞家上下數十條人命開玩笑,我就會罔顧我們秦家數百年的聲譽與全府上百來人的生死?」秦韻令怒極反笑,瞪向琳琅,道,「我當昨夜你怎麼會那麼好心特地讓廚房為我燉什麼燕窩雪梨,這會兒算是明白了。若不是喝了那碗東西,或許就不會出現今早這情況了。聞秋來我這兒挑釁之時我本當是玩笑並未多去注意,原來這背後是有聞夫人指使,好,這可真真是好——」
琳琅看著秦韻令上前幾步,顫抖著手小心翼翼地拾起地上的碎片。她長長的青絲沾了地,瘦削的背影看起來有幾分寥落。
「不是。」聞秋怯懦地看了秦韻令一眼,心底卻暗暗冷笑。
她回過身,慢慢走到聞秋面前,認真嚴肅地問道:「你昨天去找過秦姑娘?」
琳琅與逐風認識已久,自然明白他的想法。她也不作任何解釋,交代道:「你立刻派人將這匹布與桌上那封信一併送去給長歌,越快越好。」
幽幽嘆了口氣,琳琅道:「逐風,送個消息,讓長歌帶著人趕到川州來吧。」
聞不悔握緊了琳琅的手,環顧四周,尋不到答案,最後只好無奈道:「不知。」
到如今,也別無他法了。
「是啊。」聞秋甜甜一笑,「你是想問是不是我毀了她的綉品?」
秦韻令走時的話給她提了個醒。
琳琅剛碰到門板的手頓了一下,停在了門上。她並非認不清現實,卻又總是下意識逃避。
琳琅拉開書房的門走了出去,素衣一見到她忙迎了上去。
「聞爺這是在趕韻令嗎?」
「可知這一切都是何人所為?」琳琅低聲問道。
聞不悔盯著空蕩蕩的門口瞧了半晌,像個無事人似的,回頭和*圖*書輕聲問琳琅:「累了嗎?」
他,也要來攪和一通嗎?
琳琅搖頭,嘆道:「秦姑娘在川州人生地不熟的,小月又是個姑娘家,爺還是再派人出去看吧。」
管家見了忙將屋內看熱鬧的下人給趕了出去,屋內只余幾人。
聞秋見目的達到,便不再開口。
聞不悔跟在管家身後來到秦韻令住的廂房時,屋內已經擠了一屋子的人。眾人見了聞不悔,忙讓出了道。
「長歌若是到了,讓她先在外頭安頓好,吩咐她小心點別泄露了行蹤。」琳琅想了想,道,「至於那秦韻令,暫且別管。」
從聞秋到琳琅的院落並非很長的一段距離,卻因琳琅有了身孕的緣故,走得極為緩慢,足足花了兩倍多的時間才走回來。
她快走出書房時,聞秋忽然問道:「你真的覺得只要我什麼都不做,你就能這樣過一輩子嗎?」
開了門,逐風立馬出現在她的面前。
逐風低了頭,道:「屬下辦事不力,還請殿下責罰。」
小月聞言退了出去。目送小月離開,秦韻令放下手中的銀針,低頭仔仔細細看著綉品,片刻后,她才起身走至桌旁,端起桌上的燕窩雪梨湯小口小口地吃著。
昨夜確實是讓人給她送了湯,那不過是白日里聽到她咳了幾聲。琳琅沒想到這麼一說就扯到了她的身上,她擔憂地看了聞不悔一眼,怕他因此而誤會。
屋內瞬間靜得有些嚇人,只有書翻頁時發出的細微聲響。
出院落後,琳琅想了想,跟在聞秋的身後去廠她的住所。
「你怎麼來了?」見琳琅到來,聞不悔面色雖然不善卻溫和了許多,又見琳琅臉色不好,他瞥了素衣一眼,似乎是在責怪她驚擾了琳琅。
琳琅回頭看了她一眼,又看向秦韻令,道:「秦姑娘何不說得清楚些?」
「昨夜同時來了三批人,若非有近日來一直在暗處保護殿下的那一路人馬在,便要鬧出點什麼動靜了。」逐風道。
「昨夜什麼情況?」這已然成了琳琅每日必問的話之一。
琳琅頓了頓,索性道:「逐風,你去把素衣找來,一道隨我去看看吧。」
聞家的下人多數都只知道秦韻令來府上做客,卻不知她到底來做什麼。除去極為少數的幾人,極少有人知道她那綉品是即將上貢的貢品。
如今的聞府,表面看起來風平浪靜,暗裡卻不知有幾撥人馬在盯著。或善意,或惡意。
聞秋又道:「你當真不想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嗎?為什麼本該身處皇宮的你會身處異地?為什麼你的女官秦嫵歌會因你而死?為什麼原本該屬於你的東西最後全都變成了別人的?」
趙龍見了琳琅忙行禮,隨即說道:「據說是秦姑娘和圖書那頭出事了,具體的,不清楚。」
「這些夜探聞府的都是些什麼人查出來了嗎?」琳琅問。不知敵人底細,就只有挨打的份,要再這麼鬧下去,遲早會出事。
「我知道這並非你的錯。」琳琅微微拉了拉身上的衣裳。她並不傻,連日來夜探聞府的人過多,逐風並兩名隨行的下屬也才三人,又得著人日夜不分地貼身守在她身側,查起事情來確實沒那麼容易。
銀針刺入指間的痛感讓微有些走神的秦韻令回過神來,她偏頭看到小月還站在不遠處,皺了皺眉,道:「你先出去吧。」
「娘……」聞秋不知何時進了屋,自琳琅身後伸手拽緊了她的衣袖。
聞言,在場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小月身上,她在聞不悔冷漠的視線下雙腿一軟,跌跪在地上,顫抖著話音,道:「老、老爺,夫人,昨日奴婢去廚房之時,確是看到小、小姐來秦姑娘這兒……可、可是咱們家小姐向來知書達理乖巧伶俐,怎會像秦姑娘說的那般……」
素衣的聲音遠遠的自外頭傳了進來,下一刻,便見素衣沖了進來。
秦家世代以刺繡為生,秦家人將綉品看得比命還重。秦韻令的悲與怒讓琳琅打消了腦海中那懷疑的念頭——她原以為那滿地的綉品碎片是秦韻令故意所為,畢竟,這屋內只有她一人。若有外人進入,府中的護院不可能絲毫沒有察覺。
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琳琅也不知該說什麼,索性打住。隨口又閑聊了幾句,聞秋都無甚熱情地回答,反而坐在一旁翻起書來。見她如此,琳琅也沒了再在她那兒待下去的心情。
「秦姑娘,我們秋兒決計不會做這等事。你再想想,昨日到現在可還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聞不悔皺眉看了聞秋一眼,見聞秋一副獃滯模樣,似是還沒弄清出了什麼事,遂又將視線轉向了秦韻令,「這綉品與我們聞家也是息息相關的,我們聞府中人絕不會拿上下數十條人命開玩笑。」
「…… 」
早在知曉李硯的身份后,她便知道她還活著這事遲早有一天將不再是秘密,可這一天來得太快了。
這麼一來,一切就成了聞家刻意為之。
那綉品,是要上貢的。若到時不能如期交出爾西,那麼聞家弄不好就會落個辦事不利的罪名。這罪名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如若有有心之人想扳倒聞家,那這便是個好時機。
景珣啊……這個弟弟雖與她不是同母所出,卻更親上幾分,她太過於了解他了。
一切似乎都在情理之中,卻又來得太快了。
還活著啊……
那綉品再過一陣子就得送去官府,現在卻被人毀了。如今這綉品在聞家被毀,到了時日要是拿不出和圖書綉品,聞家難辭其咎。
「你的意思是我誣賴她?」秦韻令有些不敢置信地望著小月。
聽到門輕輕闔上的聲音,琳琅便睜開了雙眼。身側的餘溫讓她有些貪戀,卻仍舊起身穿衣。
真是一團亂哪!
潤而不膩的清甜在口中化開,端坐在椅上的秦韻令看著一旁的綉架,視線落在那已然綉好的凰鳥上,如墨玉般晶亮的眸中看不出任何異色。跳躍的燭火映著她姣好的面容,在她的臉上更添了幾分嫵媚。
琳琅默認,等著她回答。
聞不悔怎麼會看不出其中的利害關係?他的聲音頓時又冷了幾分,「管家,到底怎麼回事?」
「那秦姑娘——」逐風並未忘記長歌也姓秦,算來,這秦韻令是長歌同父異母的妹妹。
聞秋的書房在丫鬢的打理下收拾得極為乾淨,只有一旁的書桌顯得有些凌亂。琳琅邁著蹣跚的步子走至書桌旁,掃了幾眼,桌上都是聞秋平日練字所得。紙上字跡端正,看起來功底極為不錯。
逐風接過那盒子,拿了桌上的信,也不多問,立刻退了出去。
大內侍衛——這就意味著宮裡頭也有了她的消息。
早已養成的習慣總讓她在身側的人起身的第一時間便跟著醒來。
聞府的清晨,本是一如往日的平靜,可這清靜的辰光被秦韻令屋內傳出的聲音打破。
「秦姑娘,這是夫人吩咐奴婢燉的燕窩雪梨湯,趁熱喝了吧。」
四周靜悄悄一片,無人敢開口回話,可有眼睛的都看出大事不妙了。
「夫人—— 夫人——」
「我原就不該讓她住在我們家。」聞不悔聽她提起秦韻令,下意識看了看四周,忍不住皺起眉頭,「這事我會查清楚的,你別掛心。」
秦韻令自綉架中抬頭,瞥了她一眼,沒說什麼。小月的視線落在一旁的綉架上,綉架上的綉品已然完成了一半。女兒家都會刺繡這門手藝,她站得雖有些遠,卻也看得出那五顏六色的綉線交纏之下現出的凰鳥雖還未成形,卻已有栩栩如生之感。
圍牆之外,有更夫打更而過,微微驚擾了夜的寧靜,片刻之後,打更聲沒入漆黑的夜色之中,波瀾不驚。
聞秋也不介意,道:「我無須那麼做,不管你信不信。」
「是她,定是她。」秦韻令忽轉過頭來,面上淚痕未乾,媚眼卻惡狠狠地瞪著琳琅,「你們聞家,怎能如此縱容一個小孩來毀了我的綉品?」
那匹布看起來與其他布匹並無異常,和前陣子秦韻令挑去做綉品的那匹相比,更是天差地別,逐風並不覺得這樣一匹布有何值得琳琅珍藏的地方。
腹中的孩子似乎察覺到了她心情的起伏,踹了她一下。琳琅下意識護住腹部,惹得素衣也跟著緊張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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