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情親

阮夢華皺著眉送二人離去,心中有些忐忑,母親該不會以為她與邵之思二人還有什麼吧?
雲瀾面上波瀾不興,倒是阮夢華吃了一驚,不知邵之思如何會到府里,他是怎麼進的東暖閣,為何連個通報的人都沒有。
「什麼苦衷?唔,我早想問問清楚,你為了診病這些日子,總不肯說我得了什麼病,難道是個男人都是有苦衷的?」
故而這次南華一見阮夢華便高聲唱諾行下禮去:「夢華小姐安好。」
雲瀾為之一滯,小丫頭倒會往他身上扯,他搖頭一笑在桌邊坐下,重拾之前的話題:「不如丫頭你再說說,打算跟南華往哪兒去?」
一時間忙活著的眾人站定不動了。
誰知他竟做作起來,又是長長一揖:「謝夢華小姐。」
待到午時,他卻不叫夥計上飯菜,而是整了整衣衫,披上剛買不久的狐裘,儼然要出門的樣子,一旁殷勤的夥計忙湊上去,熱切地問:「大爺往哪兒去?這天寒地凍的,吃飯才是正經。」
看著奉上的熱茶點心以及才剛送到他手上的熱巾子,她又一臉遺憾地跟了句:「招呼不周,您多擔待。」
她對南華一向不客氣,也無好感,南華自然比她更毒舌:「哪裡又輪得到你這個小丫頭片子說話。」
說罷順便拉了還在磨蹭著的沉玉走,她倒不擔心小姐與雲大人獨處一室,且不說雲大人是皇上下令跟過來的,與小姐一為醫者一為病人,屋外那些丫鬟哪捨得走遠,都隔著二道門打著帘子候著呢。
「他算不得咱們家的奴僕,過些日子就要回自己家去了,眼下不過是幫我做點事,母親不高興嗎?」
雲瀾在她身邊坐下,想談些別的事情蓋過這件事,可她卻執著地望著他,烏亮的眼眸似會說話,很是正經,既不是調皮也不是故意難為,讓人不忍敷衍,他只得問「你很怕死?」
天知道她半分也不願同邵之思有來往,今日明明是他找到她房中去的!
她豈不知他在想什麼,抬頭用眼睛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想說幾句喜慶的話,但覺當著雲瀾的面說出來有些假,便到了嘴邊又咽回去,淡淡地道:「確實是喜事,母親若見到阿姊,代我恭喜她。」
她拉下臉,不客氣地道:「你想聽人家的真話,得先問問自己有沒有說真話!問這些有何意思,只會惹人厭煩,若是我問你在賞景閣母親未來之前,你神思不屬在想些什麼,你會說嗎?」
阮夢華忍住笑讓人給他看座,伸手便跟他要東西:「給我帶來了嗎?」
有雲瀾在,南華若是夜半來見她說要緊事,必定失敗,故此二人便白天會面,雲瀾總不至於神通廣大到時時都在。雖然幾回來會都遇上風華夫人,但比被人點穴扔進房裡好些,今日他入府的理由是為夢華小姐送些新鮮玩意兒,這般投其所好,整個兒就是個巴結主子的好奴才。
「我要你救一個人。」
風華夫人不快地道:「我聽人說他是杏洲別院的護衛,為了辦差事才來上京,怎地還沒回去?」
「要聽實話,得先說些實話才行,大叔,你說呢?」
說完就那樣低頭垂手用眼睛看著地面,阮夢華愈發笑起來:「坐吧。」
「要去哪裡?」他並不放鬆追問。
邵之思深深地看了雲瀾一眼,他本來只是想隔窗看她一眼,誰知竟聽到雲瀾的聲音,還提到了自己,若他不及時制止,誰知雲瀾會說出什麼?
雲瀾一眼便瞧出不對來:「丫頭,誰又惹你了?」
那一日,身著藍衫溫潤如玉的邵之思來到他面前,提了個矛盾至極的要求,雲瀾根本不想理會他,哪知他卻拿出一件多年前師父留下的信物,但凡有千羽山的弟子見此信物,需得答應對方一件事,且全力以赴完成此事。
每到這時,東暖閣的丫鬟們全都殷勤服侍,這個為他奉茶,那個替他張羅暖手爐子,阮夢華受不了人多晃眼,終於咳了聲道:「日日要雲大人親自來伺候我喝葯,夢華真是罪過,你們也莫要光站著看,快去服侍雲大人啊。」
雲瀾見不得她沒有生氣的模樣,道:「你還太小,不太懂男人的心思,邵公子他……」
另有一人神秘兮兮地道:「錯,是邵家如今不允許子孫再踏仕途,想是當初邵皇后之死讓邵家涼了心。」
阮夢華被他看得很不自在,明明是她凄慘慘地病倒在床,人家倒好,成親生子過得熱熱鬧鬧的,不明白他眼中哀和圖書痛是打哪兒來。老天著實太不公平,給阿姊美貌,給她母親的寵愛,還把自己的未婚夫也給了她,彷彿阮夢華生來便是送給阮如月陪襯的。她真想加上一句,說自己不知有沒有機會見到小外甥出世,可這話味兒不太對,說得象在詛咒孩子面不了世似的,想了想只得作罷。
眼見著二人當堂要鬥起嘴,夢華手撫額頭:「下去,都下去罷。」
阮夢華疑神疑鬼地接過來,想到他剛才說的那些話,有些郁怒:「我可沒在心中記掛誰,你別胡說八道。」
她到底還是喝了葯,雲瀾知道她的習慣,立刻遞上塊點心,說道:「本來這與我無關,只是你如今有病在身,我身負皇命,盡心儘力地為你治病,千萬莫要為了一點小事鬱結在心中,影響了病情可不好。」
她豁然睜大眼睛,心生百念,卻佯笑開來:「今日南華帶了些胭脂露,可惜我這張臉憔悴得用不上,只得分給了那些丫鬟,真是可惜了呢。」
他想留二人獨處,這如何使得?邵之思發現自己越來越看不懂雲瀾了,剛剛有意與夢華提到自己,還差些說起他所拜託之事,究竟想幹什麼?
回到東暖閣,阮夢華耐不住性子叫人去看,南華果然已經來了,老老實實地候在二門外等著傳喚。上回他過府來見阮夢華,正好碰上風華夫人,她只知此人是從杏洲別院過來的護衛,平日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裡,只是當日心情不好,見他與夢華之間說話往來均是你我,全然沒有主子奴僕的規矩,便教訓了南華一通。
她才不要!
東暖閣里卻因為一盒胭脂亂成了一團,南華剛一走,阮夢華便讓鳴玉支起妝鏡,她興沖沖地想要試一試那盒據說賣出了天價的凝香玉。難得近日病怏怏的小姐想要打扮,屋子裡的丫鬟全都忙碌起來,沉玉還翻出了為小姐過年準備的新衣,這是從宮裡送來的,金絲銀線綴繞,華貴且又雅緻,一般人何曾得見。
「病死?我看未必,誰不知道後宮三千,皇上卻只寵著不是宮妃的風華夫人,皇後娘娘大約是氣過了……邵大人當時已官至內閣,憤而病休,直至如今擔個散職,卻是從不在人前出現。」
看著她驚氣不已地坐起來,雲瀾心中暗笑,想起那回她神不知鬼不覺點火燒他,心中有些異樣,還從來沒人這麼對他,她一點也不象別人口中和氣懦弱的二小姐。左右無人,他笑著逼近些:「如若不是,眼下你將人遣走,單留了我,我明白了……」
因著她身子弱,冬日天寒,早已從華園裡搬到東暖閣居住,風華夫人日日去探望她,到底是自己生出來的,這些天下來,母女間親近了不少。阮如月自從那日回門之後,便再也沒有回來過,阮家沒了大小姐在,也無人怠慢夢華小姐,再說此刻夫人最在乎就是夢華小姐,皇上也親來府里看過她兩回,從宮裡來的賞賜基本沒斷過,日後封禮成了公主,那才是榮耀呢。
有喜了?阮夢華一愣神間沒明白過來,倒是雲瀾目光閃動,已朝阮夢華那裡投去。
「當年皇后不是病死的嘛?」
東暖閣里自有煎藥的地方,但云瀾卻堅持要自己做這些,從不假他人之手。
他在這裏住的時間頗長,夥計們都知道這位爺是有錢人,包的是最好的天字型大小房,吃穿用度無一不精,既不象商人也不是貴族子弟,身邊不帶一個下人,天好就出門轉悠,不能出門的時候便守在大堂瞧熱鬧。
沒等她問出口,邵之思先為二人解了惑:「前頭夫人那邊發賞,屋外的幾個丫鬟看賞去了。」
一直以來,她都對雲瀾的來歷好奇,問過母親幾次,卻只知他是名家後人,醫術無雙。
「若是無效,你就不會站在這裏與我說話了。」
雲瀾暫先將葯碗放下,來到她跟前,輕輕說了句:「你要與南華去哪裡?」
她要是知道,就不會成天提心掉膽地過活,計算自己還能活多久了。
興許是有什麼喜事,風華夫人今日一臉榮光,坐著陪夢華賞了會雪,笑吟吟地連沉玉打翻了茶盅也不介意,連說碎碎平安,直到陪著阮夢華用完飯,才說了件喜事:「夢華,剛剛邵府派了人過來,說你阿姊她有喜了!」
他慢呑呑地拿出個描金盒子遞過去,並道:「連著幾天下雪,鋪子關得差不多,只能買到這個。」
「夢華小姐只需用心調養即可。」和_圖_書
走?她微微冷笑,為何要走!只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她就得識相離開嗎?十六年杏洲獨自過活,她已經受夠了,京城就是她的家,她再也不會離開!
原來他還在等著她給錢,真是摳門,先前在客棧給的就不少,如今還來和她算這個,若是他多來見她幾回,多帶幾樣東西,那得多少銀子?
誰料他卻坦然道:「我自然也怕,幼年時體弱多病,因怕死才學了醫,到今日不敢說活人無數,但至少送到我身邊的病人,悉數被我救活。」
幽幽的馨香隨著盒蓋打開飄散出來,淡粉色的胭脂摻上香露,看上去就象一團暖玉,讓人捨不得碰觸。
客棧一樓是供來往人客歇腳喝茶的大堂,此時鬧聲哄哄,夥計拎著茶壺不時為客人添茶倒水,送些點心。
敷衍也是一種欺騙,她信他才有鬼。
「你當是私……」私奔二字她說不出口,冷了臉不言語。
「請姊夫替阿姊帶去問候,就說夢華身染重病,不能親自前去道喜,還請她多多原諒。」
他嫌丫鬟搬來的小凳坐著不舒服,又了張靠椅,懶懶地往後一靠,往阮夢華靠著的軟椅和房中擺設一打量,嘖道:「急什麼,咱們去的地方又不會跑。」
看著雲瀾若無其事的樣子,阮夢華收回狐疑的目光,剛剛他的沉默讓她心慌,是否在想她的病?她還有救嗎?
她不太愛妝扮,平日鳴玉和沉玉為她梳妝妥當后,從不費心思照上一照。今日只見妝鏡中的少女臉頰消瘦,竟是愣了一下才看清,那便是自己。她頓時沒了興緻,將那盒胭脂隨手扔給鳴玉,要她分給大家,之後便悶悶不樂地回了自己的房。
忽又想到自己還有樣東西要還給邵之思。可桌上床頭都不見那個墨玉盒子,才想起已有好久未曾見過,該是鳴玉將它收拾起來,看來得再找機會還給他了。
阮夢華轉頭看了他一眼,並未說話,他只得上前問道:「在想什麼?」
可風華夫人府什麼沒有呢?皇上賞賜從未斷過,要他操的什麼心?雲瀾微笑道:「既然來了,又何必匆忙。」
他眼光朝門口處瞟了一下,咳了咳又道:「也許他有苦衷呢?」
此一招乃是剛剛從南華身上學來的,有時裝模作樣把話反著來說,似乎真能出上一口氣。
適才他冒雪去與邵老太君會了一面,老人家因為他一心救治阮夢華虛火上升,直問他是否還記得故人舊約,為何遲遲未見動手。
立馬有膽小的拉了拉他:「蔡老闆,你我只是一介布衣,皇家的事哪輪得到我們來管。」
何喜之有?邵之思心中更是難過,滿目憐惜地看著她孱弱的身子不再言語。
她頭疼不已,打斷他的話:「他們二人一個是我阿姊,一個是我姊夫,你好好的總把我扯進去幹嘛,莫要再提了。」
他微一苦笑,非是怕她質疑他的醫術,而是有人質問他是否遵從當初的約定,是否還記得師命。自從師父駕鶴西去之後,他無人管束,仗著面容出眾醫術高明,暢遊天下走到哪裡都有佳人圍繞,本以為此生就這麼過去,沒想到會有人尋到千羽山來。
「話不是這麼說,那位夫人自己行事荒唐,兩個女兒有樣學樣,還搶起了夫婿,唉,那位夢華小姐還未嫁人,若成了公主,她的夫婿就是駙馬,邵家竟然捨棄公主,定是那夢華小姐長相醜陋。」
說著說著眼眶慢慢紅了,南華聽著聲兒不對,收回在屋中亂瞄的眼光,坐直身子低聲哄道:「你別哭啊,實在是規矩如此,不好冒然上路,咱是求生,不是求死,萬事慢慢來。」
想到這兒,她有些不安,回京后她就沒好過,難道她真的不適合呆在京城?雖然母親不讓人講起外頭的事,她卻清楚知道朝堂上因為她引起的爭執,南華時不時會來見她一面,總是問她可要離開這裏,他已在京城呆膩了。
「盡心儘力便是將我治成這般模樣?我在杏洲好好的……」
正中一桌的客商大抵正談到興頭上,搖頭晃腦地道:「自古紅顏皆禍水,咱們朝這位也差不多了。」
她一臉欣喜:「我要的正是這個。」
「你會這麼好心?」她想起每天喝的苦藥,還被他限制了行動,慕容毅幾次來府中探望她,她總想趁機出去,都被他制止,連南華也被他逼得改在白天上門了。
三人共處一室卻均無話,她暗自回想剛剛與雲瀾說了什麼,好像不曾說和圖書過不中聽的,即使有,那也是義正言辭,極為妥當的話。本來就是啊,他已然是她的姊夫,就這麼著進了小姨子的房,該有愧的人也是他,她心虛什麼?
「自然,怕死又不是丟人的事。或者我該問你怕過嗎?」
救人是他的看家本領,雲瀾正慶幸可以輕易完成師父遺願,哪知邵之思卻接著道:「然則我的家人卻是要她家破人亡,故請雲公子稍後在家中長輩面前替我多加掩飾。」
二人同時發聲,又同時住口,如此巧合不由得對視了一眼,又極快移開目光。雲瀾長眉一挑:「夢華小姐有客來訪,在下呆在這裏也沒什麼意思,先告辭了。」
邵之思低眼苦笑,只不過三兩個月,他和阮夢華之間不復當初那種少年喜悅,已隔上了條無法逾越的鴻溝,讓人悵然。剛想問聲好,阮夢華已硬著聲道:「勞姊夫費心,夢華好得很,倒是聽說阿姊有喜,可真要恭喜姊夫了。」
病情?她冷冷地笑了,如今連什麼病都瞞著她,又來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
「你……」
這樣堵氣的話讓雲瀾為之一滯,馬上安慰道:「待雪停之日,我陪你出府散心,可好?」
阮夢華可不願與邵之思單獨面對,急急叫道:「別走!」
「我想到雪地里走一圈,打個滾,哪怕摔一跤也成,似這般走兩步便沒了力氣,倒不如死了的好。」她恨恨地道。
她將「姊夫」二字咬著重音,話語談不上苦澀,但卻冷淡意味十足,直聽得他心頭微酸,答非所問道:「你怎地……瘦成這般模樣了。」
莫看他在這裏派頭十足,一想到過會兒要見到風華夫人府里的那個雲瀾,他就心頭髮悶。只因前幾次夜訪僱主阮夢華,回回都被雲瀾抓個正著點了穴拎進去丟在地上,真是臉面全無,只得依從禮法正正經經地白天求見。
正在此時,暖閣內門的帘子一掀,進來一個人,正是二人才正說著的邵之思。
母親心中歡喜並無過錯,她一向疼愛阿姊,接下來也不必日日看著她,必定會將重心移向在邵府的阿姊。
雲瀾回過神大笑出聲,正要說什麼,外頭有人聲傳來,鳴玉探著頭往外看了一眼,回道:「小姐,是夫人過來了。」
雲瀾不再提要走,站在一旁眯著眼看二人面上的反應,毫不理會阮夢華抽空給他使的眼色,氣得她差點跳起來。恰好門外丫鬟來稟,道是夫人請雲大人和邵姑爺到前廳去。
只是她卻撇撇嘴,不信他滿身風流味能說出這麼正經的話,取笑道:「你今日有些不同尋常,竟來開解我,難道怕我質疑你的醫術嗎?」
「我說真的,再幾日便要過年,到了十五元宵節,我陪你去看花燈,據說上京城最最有名的便是燈市了。」
她捧著盒子讚歎了好一會兒,只差沒當場試上一試,忽聽得南華幽幽地道:「此物極是難得,所費一金……」
雲瀾來到賞景閣之時,看她落落寡歡的模樣忍不住在心中問自己:究竟她有何錯?這些苦難為何都要她來承受?
風華夫人覺得有必要提點一下她,馬上宮裡的旨意就要下來,她不日便是公主之身,怎麼能跟這些小人物混在一起?但見她沒放在心上迫不及待要走,風華夫人只得叫住她,為她包裹嚴實了才放她走。
南華見她冷臉,反倒笑起來:「我今日見你,彷彿又瘦了些,簡直就是見風倒,我如何會帶著這樣的女子私奔?聽說海風甚大,你這樣子如何出得了海?」
入冬後天氣嚴寒,阮夢華雖未再犯心口疼痛之症,卻一日比一日精神不振,吃再多的補藥也沒用,人瘦了不少。雲瀾整日為她調配藥劑,換了幾個方子也不見起色,心中憂慮,連玩笑心也收起來。反倒是阮夢華想得開,滿心期待著她在上京城的第一個新年。
她想到甫一回京便被告知阿姊與邵之思的婚事,後來莫名其妙還得了病,也不知日後是個什麼情形,低聲喃喃道:「早知如此,我便在杏洲不回來了。」
梅林有雪,阮夢華即使在病中也不安份,偏要裹著冬裝去賞雪,鳴玉等勸說了半天也沒用,只得將觀景閣里點上火爐,收拾停當后將她從東暖閣扶了過來。
走?她微微冷笑,為何要走!只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她就得識相離開嗎?十六年杏洲獨自過活,她已經受夠了,京城就是她的家,她再也不會離開!公主之名未必就好,她和*圖*書並不很稀罕,卻比私生之名好得多了。再說她也想嘗嘗父母雙全,光明正大出現在人前是何滋味。眼見著夢想馬上就要實現,她終於等到這一天,可沒由來覺得心慌,不停地在心裏問自己,做了夜夢華之後呢?
她的模樣實在談不上歡喜,風華夫人心略有些遺憾,她貪心地想讓兩個女兒能親近些,她也好做人,可自小姊妹二人便不合,如月欺負夢華的事她全都知道,夢華與阿姊不親她更知道。但她納悶不已,明明夢華的性子隨和得很,對誰都一副笑臉迎人,偏與如月相處得不好。如月的性子是冷清了點,若夢華鐵了心要與誰交好,一準能成,就連宮裡最難纏的懷姑姑也疼她的緊。
「那倒不是,只是少見的好。」
她倒夠精的,雲瀾不在意地笑了笑:「其實也沒什麼好瞞你的,我受人之……」
離得近了些,雲瀾幾乎能看到自己在她清雅雙目中的影子,近些日子她雖病著,眼睛倒還澄靜明亮,只瘦得過了,一張小臉比自己的巴掌大不了多少。他猛然自省,怎地這會兒年紀倒退,非要與一個小丫頭抬這種杠,何況她還病著。當下退後少許,極力自然地端起葯碗道:「沒什麼,來把葯喝了吧。」
可面對他眼中微微的怨責,雲瀾卻只是瞭然一笑,站起來拍拍袍子對阮夢華道:「葯已喝完,我要回去了。」
不等她反駁,又飛快地接著道:「然則他已成婚,新婦還是你的阿姊,你這口氣怕是憋得久了,可憐的丫頭,只能守著幾封信獨自掉淚。說到這兒,我記起來了,當初在紫星殿與你相遇,你便是在哭,一臉的不甘不願,嘖,如何,我說中了吧?」
她愣愣地「哦」了一聲,這群沒良心的,只要鳴玉與沉玉不在,做什麼都不上心。
茶座周圍都是閑人,聽了全都點頭贊成,阮家大小姐如月長相不俗,容貌與其母相似,這是公認了的。所以邵家寧可毀婚也要迎娶她,定是嫌那夢華小姐貌丑。
京都客棧離明月橋不遠,是上京城最好的客棧,雖是臨近年關,可客棧里多的是不回家過年的客商。雪天無事,客商們多聚在一起喝茶聊天,談論的多是京城趣事,說得最多的,便是那顆出名的皇室遺珠即將恢復夜姓。
他們都是低言輕笑,鳴玉端著葯進來服侍時,看到這一幕沒說什麼,沉玉卻忍不住喝了聲:「臭小子,你的座兒可不在那兒!」
雲瀾雖然身在太醫院,但他在阮夢華心中一直是個江湖人,江湖人做江湖事,何曾怕過。
她有心與他好好算算這幾年的帳,到底心中有事,支了沉玉出去,又讓餘下的人退後些才低聲道:「你有沒有……」
邵之思趕緊道:「我過府給岳母送些年貨,知夢華身體有恙,便來看望一下,正要離去,我與雲大人同走。」
雲瀾一愣,暗暗佩服她機敏,竟能瞧得出他那會兒的不同,他嘿然一笑:「我只是在想,如我這般相貌周正,才質絕佳的男子到哪兒都招人待見,偏你自打見了我,少有露出好臉色來,總也不入你的眼,莫非……你心中還記掛著那個邵之思?」
仁帝有意下旨為阮夢華正名,子夜國即將有一位公主,這本是好事,要知道子夜國均是皇子,沒有公主。可對於此事朝堂之上頗多爭議,雖然仁帝育有一女是官員們心知肚明的事,但皇上從來不提,大家也裝糊塗。如今皇上提了個頭,站出來反對的臣子卻也不少,事關皇家體面,畢竟那位夢華小姐的身世有些不太名譽,再說她這些年養居在外挺好,何必多事要昭告天下呢?說來說去,竟怨到風華夫人身上,若是無她,這些年皇上也不會受人非議,說她是紅顏禍水也不為過。
「你花錢如流水,我有金山銀山萬不夠用,再容你在京城呆下去,怕不得一路要飯去滄浪才行。」說完自己先笑了,隨即黯然地道:「若是我連滄浪國也沒挨到……那便省了錢了。」
「丫頭,你不信我?」
不待母親再說什麼,阮夢華已扶著鳴玉站起來:「母親,今日我請了南華來見,女兒先行告退。」
彷彿她做什麼雲瀾都知道,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既然他都知道了,又何必來問她,看來只是知道她與南華的初步打算而已。
「免了,晚上再回來,記得燙好酒等著爺。」說罷扔了塊碎銀子,夥計一臉欣喜接住,又奉上一把傘躬著身hetubook.com.com子送他出門。
鳴玉送上茶水點心,她略看了看,並不只有她常喝的花茶,還備的有術山茶。看得她不由在心裏哼了一聲,術山茶是雲瀾喜愛之物,他倒有本事,一干丫鬟的心裏怕是把她這個小姐也放在他後面呢。並不是她討厭雲瀾,此人的風度樣貌無可挑剔,但卻太過神秘,尤其是為她診治病痛之時,閉口不談病情,只是開藥了讓她不斷地吃,這兩個月下來,已然快成藥罐子了。
客棧大堂的一角,南華縮在座位上喝著熱茶,悠閑地聽著這些無聊客商議論不已,嘴角浮起淡淡地笑,他才不會為了僱主受非議站出去,聽得津津有味。
幾個丫鬟看夢華小姐的臉色是不太好,不敢再對雲瀾飛眼,低著頭退了出去,鳴玉笑道:「剛剛夫人說有稀罕物兒送來,我替小姐上前院瞧瞧去。」
當什麼公主,嫁什麼人,她就是孤寡之命,老死在杏洲得了。
她臉上終於綻出笑容,隨即又憂鬱起來:「雲瀾,我吃了這麼多葯,怎地還未有起色?我……是不是快死了?」
「喂,大叔,你聾了,聽到我和你說的話沒有?」
好在她沒真哭出來,牆角站著的幾個丫頭離得夠遠,無人聽得見,他好聲好氣地道:「不如我們今晚就走,如何?」
她仰頭甜甜一笑:「你哪隻眼睛看到我站著了?」
「沒有人惹我,只是午前咱們才剛見過,雲大夫實在不必出現得這麼勤快,您這一來不打緊,我身邊的人可就都亂了心迷了眼,一個個快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也不怪她有怨氣,這些日子哪一日不亂上這麼幾回。
果然,晚間的時候風華夫人來見她,左敲右擊地說了一堆話兒,大多是講一家人要和睦相處,姐妹之間更該友愛,尤其如今如月還有了身孕。她提起往事,對邵之思曾與阮夢華有過婚約一事後悔萬分,早知今日,當初就不該答應邵皇后那個莫名其妙的請求。她雖未明言,但阮夢華心裏跟明鏡似的,往後邵之思與她之間只能是姊夫與小姨子的關係,避嫌為上。
「原來如此……」
有一人插嘴道:「說起來邵家還出過一個皇后呢,只不過邵大人在朝中不得勢,邵家也日漸沒落了。」
原來母親竟是知道邵之思來了東暖閣。
阮夢華也不知自己是怎麼回事,常乏力困頓,只是從東暖閣到觀景閣,她便喘息不止,半路得人扶著才行。未到觀景閣,她賞雪的好心情已全部消散,恨不得立時返回。
年關時節,京都百姓已陸續備好了年貨,單等著除夕來到,上京城卻下起了雪。大雪下了足足三天三夜還未停,整個京城被冬雪覆滿,入目皆是白色。天冷路滑,街市上車馬行人全不見蹤影,連明月橋附近那些熱鬧的商鋪葉門前冷落。
「是,你沒有,喝吧。」
他心裏想著口中叫道:「留步!」
一時間屋子裡的人走得乾乾淨淨,阮夢華面色稍霽,歪靠在胖圓鬆軟的元寶枕上病懨懨地胡亂揪著流蘇玩。抬頭看到他遞過來的葯碗忍不住道:「又是這苦藥,明明吃了也不見效,何苦來哉。」
她暗自戒備著跟了句:「你明白什麼?」
「小的不敢,」
她歪頭想了想道:「還要那麼久。」
「起來吧。」阮夢華忍不住勾起嘴角,心情也好了許多,讓人上茶端椅子,要他一起坐下來說話。
南華打著傘晃悠悠地跨出風華夫人府,大門外卻熱鬧無比,不知是誰頂著雪往府里送年貨,便掃了兩眼。當先一人搭著件銀色寬氅,看起來並不象出門辦事的管事,聽得門房往裡通傳,卻是邵家的三公子親自送來若干年節用的東西。他登時上了心,眼睛在那位邵三公子臉上打了個轉——長得不怎麼樣嘛。
外頭的雪彷彿下得又大了些,阮夢華站不長久,靠坐著床榻上在思量起南華走時說的話,他竟建議她與雲瀾好好商量一下,若是可信,便拉他一同行事。
一干奴僕不明白為何夢華小姐剛才還興高采烈,突然之間卻又一臉不痛快,坐在樓台之上望著漫天雪粉皺眉發獃,厚重的錦狸緞氅裹在她身上,襯得一張小臉愈發地精緻,只是最近瘦得狠,衣服松塌塌地堆在身上。
雲瀾並不知她是何想法,此時正如往常一般端著碗溫葯來督促她喝葯。
南華自是明白她問的何事,不再裝腔作勢,也學她一般低聲道:「已經辦妥了,不過時候不對,要到春日雪融冰消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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