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華堂故人

膳房的大廚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直以為她嘗便天下菜式,不然怎麼自己幹了一輩子廚,聽都沒有聽說過這些?清秋失笑,她哪裡吃過這些菜,要問她如何明白世子爺單子上都是什麼菜,說穿了也簡單,比如說玉卷錦繡,她讓大廚用冬瓜切成長片,卷了些蛋絲、熟雞胸絲、青紅蘿蔔絲,紮上細線放入燉好的人蔘雞湯里煮熟,撈出來控干湯水便成。依此類推,良辰美景就挑些應景的菜,顏色鮮亮些奉上去,起初清秋這麼乾的時候,心裏那叫一個忐忑不安,但看世子爺只吃不發言,估計他也不懂自己寫出來的菜式究竟是不是這個樣子,故此她大著膽子按自己想的來。
清秋卻不這麼想,她才懶得換地方,這裏一切她已經熟悉,甚至有在此渡過餘生的打算。世子這麼說,明擺著為難她,還沒等她反對,那人卻已輕笑著翻出窗外,只留下句:「你想仔細了應我一聲。」
屋子裡瀰漫著葯香,他想到了她脖子上的刀傷,從懷裡掏出一樣物件,遞了過去:「我聽說你傷勢恢復得慢,這一瓶雲華膏,對刀傷頗有奇效,你拿去用吧。」
這一日,衛銘向爹娘請安后,提出不日搬入新居,郡王妃不舍:「才剛回來,怎地就急著搬出去?我兒幾年辛苦,自是該由娘好好照顧一段時日才可。」
郡王妃只得點頭稱是,沒空理會二夫人故意挑釁,心思立馬轉到愛兒的婚事上,帶著喜意道:「說起來銘兒確是該早日成親,前些日子我已讓人算過,銘兒與靈玉的八字甚合,王爺,你看咱們是不是親上加親?」
她竟不知,自小天資比她聰穎的清秋姐姐,幾時有了這門手藝。她想到自己這幾年成名天下,不由上前握起清秋的手細看。
當晚的宴席散得極早,雪芷大家帶著她的護衛匆匆告辭,一眾賓客也不好再留,一場華宴就此散場。
衛銘看到她兩頰飛紅,並不惱怒,悠悠道來:「我知道你與雪芷大家相識,也認得這琴叫綠綺,要知道它原是天府舊物,未料卻在你手中,所以才想要問,你與天府之間,可有干係?」
「我都說了,無怨,不怪,以前我們都太過年少,該忘的我也都忘了!」清秋的聲線不由高起來,打斷她的話。
清秋正小心翼翼地摸著自己脖子,想起那晚,她心有餘悸,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哪裡會胖得起來。在她眼中,雪芷又何嘗不是瘦了許多,那些年她們曾經一起長大,是說盡了體已話兒的手帕交,那些一起學琴的歲月,算當上是清秋一生中最好的歲月。
這話讓清秋有些糊塗,她幾時等著誰嗎?怎地她從來不知,有時清冷寂寞、春困秋乏之時,也想過那種若有若無的情事,恨不得有個人讓她念想一下,可是沒有,真是可憐可嘆。
沉吟半晌才省過來,無意間彈奏的正是雪芷那晚所彈的《弄眉》,弄眉曲意指鄉間小兒女兩情雙悅,情投意合時互交心所奏,當年自己也是常常彈來,只是這六年中,她一次也未彈過。
事後聽人說起當晚最後一刻,全賴世子著人暗中布置,一箭射死了兇徒,且在清秋掉落昏倒之時,以迷倒天下女子之姿攔腰將她救下。世子救了她嗎?清秋腦子裡沒有分毫的記憶,她記得的只有緩緩流下的血,還有那種對死亡的恐懼,聽說世子在邊關殺人無數……一想起這些她就打哆嗦,邊關對她來說是個充滿了血腥的地方,她忘不了高家小子就是去了邊關后再也沒有回來,那個世子,手上一定沾滿了鮮血。
這個名字與含煙、凝雨一樣,無任何出奇之處。
衛銘有些好奇,不知這個叫清秋的廚娘琴藝如何,不過她的菜做得極不錯。他知道自己每一日給膳房下了菜單全是由這個女人過目,並且都做得甚合他心意,原先想到的菜式已吃遍,直到後來,他想出的菜名自己也沒有吃過,只是信手拈來,膳房居然照樣能依時送上飯菜。看來當管事的的清秋有些門道,她依著菜名想出來的菜式,倒也不俗。
「你瘦了。」
這番話說得沒頭沒腦,清秋知今日與雪芷一番談話讓這位世子爺心有所想,只得打醒著小心和*圖*書說話,佯笑道:「清秋受教了。」
她自幼學琴,故高家求來一把好琴附在聘禮里送來,那時她尚覺金銀是俗物,只鍾情于這把綠綺,那高家小子常笑言她是為了把琴才嫁於他。那時她才多大?十一?十二?
清秋連忙接過,笑話,一碼歸一碼,世子爺給的東西,肯定是最好的,她叫清秋,不叫清高,幹嘛裝作羞答答的樣子或再推讓個幾句,要知道每天的傷口讓她極不痛快,夏日苦悶,卻不能沐浴,難受得緊。
衛銘早在那日過後,便派了親衛盯著那個廚娘,另著人查了雪芷大家會與王府中的廚娘是否有不為人知的關係,多方打探才知這廚娘原先也是好出身,同雪芷大家未離開越都前一樣,師從五柳先生,那五柳先生開宗立派,自創春|水指法,搏得了一生盛名,只是如今已不在人世。
郡王沉吟不語,頗為兒子有這等本事驕傲,又聽二夫人捂嘴笑道:「靈玉小姐自然是好的,但她身子骨太弱,如何為衛家開枝散葉?」
這個廚娘很不簡單,他已認出那琴名曰綠綺,乃上古名琴。百年前有傳言綠綺是流落到了北蕪天府主人手中,卻從未現過身,此時卻出現在這裏,不教衛銘心中驚疑。難道她竟與天府有甚干係?想到今日雪芷大家拜訪郡王府,且與此女相會,她們之間,真如所查之情,只是同門學藝?雪芷大家是天府主人未婚妻子,偏綠綺不在她手中,而在自己府中一個廚娘手裡,倒叫人費解。
他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嗎,深夜在此出現,實在於禮不合。
仰慕她什麼?清秋一時發急,說話便顛三倒四,明明想說的是若世子傾慕雪芷,她可牽線搭橋,替他美言一二,只是話一出口,卻變了味兒。她本身就是個女子,倒去仰慕另一個女子?她都說了些什麼啊?
更多的時候,她在一遍遍地回想當晚的情形,那種驚恐的感覺一直讓她無法安睡。清秋雖然病著,膳房之事卻不用操心,膳房裡一應事務交與了胖嬸管著,她是膳房的老人,也管得住那些人。凝雨和含煙會將每日膳房事務說給她聽,因她身上有傷,郡王妃和二夫人暫時未再提及要給她提親一事,榴花姨想接她去外面住一段時日,也被她婉言拒絕,老管家只得幾次帶著老妻來看她,弄些補湯給她喝。
六年前南北蕪開戰後,這兩個女子一個遠離故國成名天下,一個身世飄零做了廚娘,至此再無聯繫。但有一點相同的,便是二人均過花嫁之年還未成親。雪芷大家因為長住北地,還不算什麼,且如今已訂了婚約。那清秋年已過了二十還未出嫁,這在南蕪多受人非議,莫怪要委曲自己做了廚娘。
「你安心養傷,父王幾次提起你做的菜,說起來你那些菜倒是挺出新,我那新居的廚子還未尋到,清秋管事不如隨我同去?」衛銘越說越覺得自己高明,不管她有沒有古怪,放在自己身邊也是不錯的辦法。
衛銘逕直走到綠綺琴前,伸手一拔,果然是好琴,閑閑說道:「春|水流派是當今最為出色的一枝,他們秉承的是不問世事,意在雲間的風格,雪芷大家更是個中翹楚,以琴音清婉著名。她師從我南齊名家五柳先生,外出遊學不過幾年光景,盛名已遠勝當年的五柳先生。」
五年前分別之時,芷雪才剛剛及笄,如今都要嫁人了,真正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只是多年未見,她未訴離情,卻偏偏固執地問:「你不問我為何會嫁給那天府主人?」
清秋受傷,府里來瞧她的人可不少,連郡王妃提的那個孔翰林也送了禮品來,這讓清秋不大不小地犯了回愁。這孔翰林如此行事,彷彿與她有些曖昧似的,天知道,她從沒有答應過郡王妃什麼,他又是如何得知自己受傷?幸好只是送禮,並沒有出格的舉動。
郡王笑意發苦,他這髮妻若是擰起來誰也壓不住,只得問衛銘:「不知銘兒心中可有中意之人?」
膳房管事的住處還算可以,與僕役房間隔著幾叢花圃,竹簾里燈光透出來,一道人影正坐在窗前,他繞到窗檯那邊,隱了身形,往裡望去。
如今為這琴,自己和_圖_書反倒惹了麻煩,真是不上算。
他並沒有立時反對,只是一逕沉默著。
她會去才怪!他也不去打聽打聽,誰會著王府膳房管事不做,去給這位爺當燒飯的丫鬟?這活沒法幹了,受傷還要被懷疑,最後還要被降職,看來她離了王府去開豆腐坊的時日不遠矣。
清秋有些不耐煩,如果雪芷與她故人相見,大家淡淡地說上幾句不咸不淡的話,問個好講講她那精彩的天下行,她想她會樂意坐在這裏與她共品香茗,共憶往昔。哪知雪芷啰啰嗦嗦一大推,凈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清秋在猶豫要不要勸她幾句,做人還是早早放下那些憂愁往事的好,要嫁人了,幹嘛老說往事?如今二人才二十余歲,這些往事留待花甲之年再提罷。
一時間清秋身子發僵,而雪芷在手剛碰著她時,也僵住不動,見她面有不豫,縮回自己的手,輕輕叫了聲:「清秋姐姐……」
衛銘提起一根絲弦,待提至最緊繃時突然鬆手,和著琴聲裊裊問道:「你那位舊友倒是大方,不知如今身在何處?」
似乎猜到她會裝傻,衛銘微微一笑:「眾所周知,今日雪芷大家來王府,不過是找個名目要見你,東堂里你二人閑話許久,但不知是個什麼情形?」
況靈玉來到賢平郡王府時,只是個十歲不到的毛丫頭,當時衛銘已是十七歲的翩翩少年郎,日日與京中少年飲酒作樂,對這個突然到來的小表妹渾不在意。兩年後他為了家國大義熱血沸騰參戰離京,六年過去,他早忘了自己還有個表妹。前些日子母親鄭重地讓二人見過一面,只是覺得那個羞怯麗人無法與當年的黃毛丫頭掛上鉤,其他並無多想,誰料母親竟打的這個主意。
尚有一人在她受傷第二日便著人來送禮慰問,出手很大方,全是名貴補品,還有衣裙一身。只一個下午,整個郡王府都知道這個消息,人人羡慕她驚動雪芷大家記掛,連連稱讚雪芷大家宅心仁厚,竟然還記得王府有人受傷。清秋看著那些東西默不作聲,只是在想那晚雪芷大家所彈的曲子,為何要彈得那般歡快呢?
不知為何,雪芷眼中流露出激動,不甘,更重地卻是憂色,她的聲音也帶著些顫抖:「姐姐還在怪我……」
「這個,我十分仰慕這位雪芷姑娘……」
說罷想低頭擺出一副愧對於人的模樣,哪料脖子上的傷卻不允許,疼得她倒抽一口涼氣。
清秋不太適應與人這般親近,尤其是她,將手縮回淡淡應道:「一生平平安安有何不好,我早說過,你我所求不同,如今,也算是求仁得仁,快別說什麼跟你走的話了。」
察覺到自己的不對勁,清秋漣忙解釋:「那個雪芷大家也是過了二十還未婚配,嘖,說到這一點,我倒與她有共通之處,不過她是如我一樣的女子該學習的典範。」
原來世子早知她與雪芷是舊識,也是,從前她們同居越都城,雖說舊時街坊好久未曾見過,稍一打聽卻也容易知道。
賢平世子衛銘訪友夜歸,不走尋常之路翻牆而過,為了是想起從前晚歸常有翻牆之樂,後門離得膳房略近,他隱約聽到了叮咚琴聲。衛銘依稀記得曲調便是當日雪芷大家最後彈奏著的《弄眉》,卻不似當日歡快,緩慢且沉重,別有一番滋味。
她們同是過了二十還未嫁人的女子,于情于禮清秋都要說一聲:「恭喜恭喜。」
「此時正逢兩國和談,皇上又委我以重任,若此時分心,倒有瀆職之嫌,不若再推后一些時日,也好讓我仔細想想。」他斟酌半天,終於拿皇上做擋箭牌,年歲到了自然要成親,他沒想過不孝,只是跟誰成親,倒是有待商榷。
天府主人是哪根蔥哪瓣蒜,偉岸不偉岸她更不知道,可他這算是在輕視她嘛?暗諷她想與雪芷相比,不知好歹?她自視其輕可以,卻不能容人相輕,想都沒想脫口而出:「我自然無法與雪芷大家相比,此生找個世子爺這樣的人足矣……」
待她一曲緩緩奏完,衛銘現身言贊,看到她眼中慌亂,心中滿意,正該趁此好好詢問一番。
當然,對南蕪來說,這也是好事,想那雪芷大家本是出身於南蕪https://www.hetubook.com.com,此時這門親事也為兩國和談增加了些色彩。關於和談,連膳房這種與世無爭的地方,也不斷提起。前幾晚來的北蕪客人,只是長駐越都城中的北蕪使節提前拜會,北蕪使團還有天府來客此時已經出發南下,秋初之時才會到達越都。而雪芷大家會在越都等待未婚夫婿來迎娶,直至和談結束后,與使團一起前赴北蕪,正式嫁入天府。
而此時,她是廚娘,雪芷是名滿天下的撫琴聖手,這怎生比較?故此她沒有說話。
「胡說,這琴是……我一舊友所贈,怎麼會與天府有關?」
清秋自覺這兩年越發的遲鈍,只知吃飽不餓,睡夠不困,少時那些靈氣全無,所以當她一進東堂,看到只簡單穿著紋綉著心字翠色羅衣,卻別有高貴大方之氣的雪芷時,嘴角不由得抽了一抽。
沒幾日她便知道了緣由,坊間傳言,名滿天下的春|水流派百年來最最出色的門人,雪芷大家有了如意郎君,便是北蕪天府的新主人。天府可是北蕪王朝最為神秘最有勢力的一支,傳說每一任北蕪的國主登位之前,都要天府的認可才行。在北蕪,天府門人有著不一般的地位,高貴如雲的雪芷大家與神秘的天府主人結親,也算喜事一樁。
隨即憤然道:「世子想太多了,我從未踏出過越都半步,什麼天府,更是聞所未聞,這琴不過是當初清秋訂親時對方的聘禮之一。」
話未說完便覺不妥,她果然是個貪圖口舌之利的人,完全未想到,雖把衛銘說得不如那天府主人,卻將自己跟他配在一起,若接下來他要是說小小廚娘還想與世子相配……她簡直無地自容,滿心羞恥,漲紅了臉等著衛銘發話。
看爹娘為此事說得上興,衛銘卻有些坐不住,聽到母親有意讓他靈玉表妹成親,更是不自在起來。
清秋聞言一笑:「雪芷大家客氣,這聲姐姐我可當不起。」
衛銘已是郡王世子,將來是要繼承爵位,故此次封賞只賞財帛,其實皇上也未曾想到他能在邊關大放異彩。賢平郡王有兒如此,自然心滿意足,不理會兩個女人之間的暗鬥,輕咳一聲:「前幾日皇上問及銘兒婚事,明言所賜府第是為他成親準備,王妃,銘兒早晚要搬出府去,又何必計較,再說同在越都,比那望川山近了萬倍,每日見他並非難事。」
衛銘緊跟著問道:「哦?我聽說最近府里也給清秋管事提了幾門親事,怎地你均不同意,是否也想如雪芷大家一般,找個如天府主人那樣偉岸的男子才會下嫁?」
清秋呼吸驀地一緊,木著臉道:「什麼平哥哥,雪芷大家說的我聽不太明白,若你留下來用飯,清秋即使有傷在身,也得露上兩手,不知你口味是淡還是重?是酸還是甜?」
其實男婚女嫁,還要原因不成嘛?
東堂此時靜得彷彿掉跟針也能聽到,雪芷已打發了跟前服侍的人退開,若有人在此,聽到清秋此言,怕是要說她不知好歹。
衛銘立馬想到她的未婚夫婿便是戰死在邊關,難道送她古琴的是夫家?
一時意動循聲來到她的房外,夜蟲陣陣鳴叫,彷彿在嘲笑他仍是少年心性。也對,這般夜探香閨,莫不是要行香艷之事?他搖頭輕笑,在邊關時,對著刀光血影常想著回京后要如何如何,真回了京,卻覺得越都城裡紙醉金迷也未能讓他有所放鬆,適才在春風得意樓,看著賓朋滿座無由來地心煩意亂,竟然起了厭煩之心,尚不如在邊關對著一輪冷月來得舒適。
「如此說來,倒是忠烈之士。」他被說得心思迴轉,想到在邊關的日子,回神又道:「說真的,你不象是個廚娘,清秋,嗯,連這名字也不象。」
但有些人卻是不得不見。
衛銘挑了挑眉,他當然會讓人再查,看當初是否真有其事,只是心中早已信了她的話。無視她惱怒的眼神,在屋裡不大地方轉了一圈。牆角推著許多禮品,除了補品,多是些小玩意兒,看來此女人緣倒好,早聽回報的人講,她這裏日日都有人上門探望,就連孔翰林也差人送了禮來。
來時膳房的丫頭婆子們叮囑她一定要記下雪芷大家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和-圖-書,好回去細細講解給大家聽。故此她站在廳堂口,眯著眼打量了那個背對著自己的女子好半晌,還是雪芷聽到有動靜,回頭看著她正跨進門檻,忙過來相扶:「傷口好些了嘛?」
清秋以往從未聽說過天府這個名字,她不過是平頭百姓,日日聽的都是雞毛蒜皮的八卦,汝陽府倒是聽說過,有道名菜就叫松鼠魚……由此可見,她這幾年,越發的不堪了,不光是身份無法與雪芷相提並論,連眼界也無法與常年在外的雪芷無法相比,就象那井中之蛙。
養到後來,她甚至想這也算因禍得福了,難得的清閑,真是太舒服了,不用早起去採買,不用操心帳務,而且不用揮著鍋鏟罵人,此生何求!只是有一點,世子爺的吃食還是每日要她過目指點,什麼玉卷錦繡,良辰美景,菜式名目越來越怪,膳房裡大都是老粗,看不懂世子想吃的菜式,以往都是清秋看了單子現講做法給大廚聽,現在依然得送過來請她決斷。她懨懨地看著單子,再一次祈求蒼天,讓這個口味叼鑽的世子爺快些消失。
這府里女眷不多,會琴的除了表妹況靈玉,那便只有那個廚娘。他本以為她是個愛偷懶的小廚娘,豈料衛管家言道清秋尚是府中管事,管著內府膳房,現下還會彈琴,看得懂他滿紙荒唐菜式,倒是有點意思。
東堂只剩清秋一人,她獨自呆了許久才出來,堂外聚集了一些僕人好奇地望著她,看來她出名了,起碼郡王府里得傳好一陣子的流言。然則雪芷大家是南蕪人,就算是皇帝,也會有幾門窮親戚,她難道不能跟雪芷大家識于微時?至於如何應對膳房的丫鬟婆子們圍著她問東問西,清秋胸有成竹,屆時拿著鍋子一個個地敲打一遍,看誰還敢聒噪。
世子今晚摸到她房內,問的問題卻跟含煙凝雨她們一樣可笑,莫不是心裏傾慕佳人,卻求之不得,才會夜來逼供?
未待他將腦子裡想到的幾個借口說出來,二夫人已搶先開口:「王爺,咱們這位世子可不是一般人,哪能誰說嫁就嫁,您不知道,京城裡的千金莫不為世子動情,光是朝中幾位閣老的夫人已幾次託人與我說項,想將女兒嫁與世子,您看……」
「邊關一戰,世子居功甚偉,皇上聖明才賜了府第,這可是榮耀,別人求也求不來,哪有不住之理。」說話的是二夫人,她端著架子等世子來與她請安,豈料衛銘並不曾將她放在眼中,視她為無物。聽得郡王妃不願衛銘離開王府,插嘴說話,末了還軟語問郡王:「王爺,我說的可對?」
夜晚清秋難以成眠,春|水流派,雪芷大家,這些字眼充斥在她煩燥的心中,促使她輕輕起身,望著窗外一輪圓月突發幽思,終忍不住打開衣櫃,在最深最深處,放著一把桐木古琴,觸手光滑,她取出后摩挲不已,幾許留戀。
她從來不認為南北兩國交戰與她會有任何干係,頂多就是膳房的人無聊八卦時,伸只耳朵過去,偶爾會為邊關飽受戰爭之苦的百姓感慨幾句,憐惜災民吃不飽穿不暖。哪知兩國不打了,反而跟她扯上關係,和談偏偏在越都,多年不見的故人偏偏也在此時來到,還偏偏連累她受血光之災,偏偏就在她最狼狽之時認出她,不得不說,清秋有些小小的不痛快。
可雪芷並不想放過她,自顧道:「可難道你連平哥哥也要忘掉?他待你如珠如寶……」
清秋忽然想到,這兩國和談在即,前些日子自己脖子上這一刀便與北齊天府有關,雪芷,綠綺,她忽然腦中一片清明:「世子問這許多,莫不是在懷疑我?」
雪芷有些呆愣,雙目還含著些淚水,她怔怔地想起:「是,你是王府的膳房管事。」
算了算,雪芷比她還小著一歲,卻永遠比她的心思複雜難懂得多,當下嘆口氣:「等?我從未有等過。」
「因為再等下去的話,我會去死。」她精緻的臉突然現出絕望,翠綠羅衣下的身子有些顫抖。清秋還未問出聲相詢,雪芷又忽然一笑,秀麗容顏如花般綻放,一雙妙目認真地看著清秋:「我要嫁人了,姐姐還要等下去嗎?」
咦?她撫的琴有些古怪。
「奴婢見過世子爺,」她和圖書根本就不想行禮,藉著傷勢未愈行動不便,只是行了半禮。
今年他已經二十五歲,這個年齡的男子大都已為人父,他卻仍未娶妻,從前在京都恣意盡歡到邊關鐵血生涯,兩種截然不同的經歷,世人均不明白他為何會將大好年華投擲在軍中,甚至連郡王夫婦也想不通。那六年中,他曾無比認真回想自己參軍入營的原因,好像只是為了酒後一次賭注。也許只是一時新鮮,那些醇酒美人,長久安樂,留不住他的少年火熱心,竟嚮往起縱馬賓士在邊關戰場、衝天狼煙之地。
清秋心中微微泛苦,想起含煙等人想要知曉的事,如天府主人可有世子爺英俊,抑或多金?看情形這個捎帶著見見她的時間不會太短,便找張椅子坐下來撐著頭問道:「那麼,為何呢?」
此時她正往王府東堂行去,那裡本是王府招待親眷的地方,今日那裡紅毯鋪地,百花齊放,只為迎接雪芷大家。她前日送來貼子,說要正式拜會郡王一家,聊表那晚為王府帶來麻煩的歉意,還會捎帶著看望一下受傷了的清秋管事。
她這般堅持,雪芷無言以對,好一會兒才道:「不必了。」
那雙手雖然細白,卻不復嬌嫩,指尖早先練琴磨出的薄繭還在,她悵然道:「我沒想到,你會進王府做廚娘,清秋姐姐,跟我走,這裏不是姐姐應該呆的地方,從前,師父總誇你有慧根,難道你甘心留在這裏碌碌無為過一生?」
雪芷象是毫不在意她的沉默,逕自說下去:「我要嫁人了。」
也許她話中有深意,可是清秋一個字也不想深想,她揉揉眉心站起來:「不覺已是午時,不如雪芷留下用飯,嘗嘗王府膳房的手藝,非常不錯。」
王妃倒也不怒,她從來不屑與此等女人一般見識,端起茶盞淺淺品了一口才道:「沒法子,誰讓我兒如此出色,來同我說項的人也不少,只是這件事真要看我高不高興。」
如今的賢平郡王世子,早已不是依靠祖蔭過活之人,他用不世功勛讓世人知曉他的不同。關於郡王妃的提議,沉默並不是認同,他在想如何能讓母親打消這個念頭。
清秋低眉順眼,看不清眼中情緒,語調平平道:「他已故去,便是死在邊關,為國捐軀了。」
她心中有事,不禁手指輕拂琴弦,惹得幾聲清微淡遠的琴鳴。當初進王府時,她帶的家當不多,其中便有這把「綠綺」,閑來無事,也甚少彈奏,府中知她會彈琴者,沒有幾個人。但卻未有一日忘記所學技藝。
她略一尷尬,便開始順著往下胡謅:「我仰慕她的便是同為過雙十之齡,雪芷大家可自由自在行走天下,而清秋卻要被人恥笑,真是慚愧,慚愧。」
一直聽人說賢平郡王世子長得好,清秋今晚可算是看了個夠,他面上一直帶著淺淺笑意,一點也不象刺客來襲那晚冷峻的面容,剛剛那一失笑,嘴角紋路加深,讓與他共處燈下的清秋心跳不由加快。
即使是王府管事,清秋所住之處也不過一床一桌一櫃一妝台,她家中已無親人,且身無長物,每月月奉都被她仔細存在錢莊,留做養老用。每晚回到房間,總要啜著冷茶靜坐半宿才能入睡。所幸一應雜事還有人幫忙,不至過得太過辛苦。
「我知道,你怨我,可是……」
衛銘失笑道:「你仰慕她什麼?」
清秋很是安分,老老實實地在府里養傷,就是傷勢好的極慢。天氣極熱,她心浮氣燥之下不斷上火,這兩日嗓子干啞,過兩日便口舌生瘡,端得是生不如死。這種情況下,見人實是不夠明智。
這聲音聽起來有幾分熟悉,且矜貴,威嚴,從屋裡望去看不分明,只覺得他身量頗高,待他翻身進屋,才看清居然是世子爺。
一曲奏完,清秋才覺自己把這弄眉奏地過於凄涼,忽聞窗外有動靜,一人擊掌贊道:「好,好琴,好曲,好……人。」
至於無辜受傷的清秋,很是難受了一段日子,再好的大夫再好的葯,也得一日日地受罪。更為嚴重的是,她受了驚嚇,每日都要小丫頭服侍著洗頭凈面才罷,類似於血色的東西一眼也見不得,為此不知嘔吐了多少回,更牽動傷口無法早些康復,人瘦了一大圈。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