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玉堂春

芣苡的爬牆,針對房內總在做一些細碎的手腳,譬如泄露消息,在宮婢之間調唆、結黨;再比如,故意出一些紕漏。鍾漪蘭也曾一味姑息,並非隱忍,而是不放在眼裡的輕蔑。自以為聰明的奴婢,得意忘形,反而產生了僥倖之心。此時被剷除,只是因為觸動到了鍾漪蘭的底線。
被稱作夫人的女人已經年過五旬,鼻翼有痣,厚唇上翹,略顯出刻薄孤傲的面相。此時紅光滿面,眉梢眼角都藏不住得意之色。
太子妃固然脫不開關係,司寶房趙德珍卻在流螢出事後即刻被驅逐出宮,與此同時,余西子從司衣房典衣直接調升至司寶房掌事。時機很巧,巧得讓人生疑。
綉兒噤若寒蟬,忙低頭拿筆重畫。
韶光怔了一下,又是阿茶。
樹蔭下,那雙涼薄肅穆許久的眼睛里,隱隱浮現出了一絲波瀾。
進了內室,寬敞明媚,窗格木支,擋住了院外春色。綺羅從檀香豎櫃里取出一本舊例冊子,翻開,泛黃的幾頁上記載了流螢的籍貫、家世以及入宮的年份。
都在趕工。
這就是鍾漪蘭的手段,狠就狠在斬草除根。自此,芣苡不但品階被革除,而且下進了太監的宅院,就如深陷永夜,在屈辱和折磨中不能逃離。這樣的懲罰不僅致命,也毀了她一生。
待隨扈轉過頭來請示,那波瀾卻又很快地尋覓無蹤,眸光肅殺,只有唇上還殘存著少許餘波。
「趙常侍一貫喜歡溫順女子,將芣典衣送去,鍾司衣不擔心會適得其反嗎?」目送著眾人離去的背影,韶光輕聲開口。
「安排錦瑟進尚服局,告訴她,便宜行事。」
這個時候,芣苡將明細卷冊抽出來交給阿彩。阿彩不敢遲疑,巡視了一圈,也沒瞧見四面八方投射過來的懇求目光,直接將冊子放在相隔不遠的綉架上。
韶光暗暗嘆了口氣,不再做任何理會,只伸手攙扶起還想哀求的綉兒,與寧霜和青梅一併抱著布帛斂身告退。
回到綉堂時,已經過了未時。
「鍾司衣說得是。奴婢還聽說,阿茶生前與現任典寶春雨甚為要好。若不是余司寶,那麼,春雨的嫌疑很大。」
「一個女官都沒來?」
「流螢的死,很多人都懷疑是太子妃的授意。之後不久,司寶房的典寶阿茶也不明不白地死了。宮闈局派人調查,查出流螢與阿茶是同鄉,過從甚密。流螢出事的晚上,有人看見阿茶偷進司衣房內局,矛頭又直接指向了司寶房。」
司衣房的宮人就這樣從殿前廣場經過,臉頰腫脹的婢子被攙扶著,其中年紀最輕的小宮婢已經哭紅了眼。最前頭的,也抱著最多布匹,徐徐而行www•hetubook.com•com,臉上卻連一絲喜怒起伏都不曾有。
「你說的那個人,我查到了。」
「平日里仗勢欺人,這下好,遭了現世報。」
巳時,曲徑石坊外,錦瑟正拿著執板為新進宮婢教習規矩。
「緞匹有些多,辛苦你走一趟。」
宮女與太監對食,照慣例僅是走走形式。聯姻之後,宮女仍留在宮裡,職位也不變。芣苡卻被直接送出宮,送進了趙福全的府邸。
「芣典衣在房內多年,奴婢以為,鍾司衣會念及舊情。」
綉兒躲在青梅身後,嚇得直抹眼淚。
春雨討好地道:「余司寶特地吩咐奴婢過來,還說若非脫不開身,定要自己來。奴婢臉上有光,全是仰賴李夫人您呢!」
「你弄的?」
「你是懷疑……」
韶光不再說話。
綉兒點點頭,「桃典衣吩咐奴婢畫的。」
蟲鳴燥熱,連琉璃燈里轉動的疏影都是溫的。紅漆殿門敞得很開,撲面一陣熏香,旃毯橫鋪的角落裡堆疊著數十匹純色絹帛,專屬綉架上是五花八門的綉樣和圖章,綉兒從成堆的絲絛中抬起頭,見是她回來,指著那邊正忙得不亦樂乎的寧霜和青梅,聳了聳肩。
內局嘩然。
韶光識得這味道,是普陀寺新進貢的七寶無盡香。
「可憐見的,一個清白女子,竟要嫁給老太監。」
鍾漪蘭握著茶盞,笑靨如花,「同屬宮闈局,大家互相親近是應該的。再說,房裡送去的都是一般布料,他可真是客氣。」
昔年的諸多往事隔著煙光輾轉浮現,望著那抹漸行漸遠的纖細身影,深黑色的瞳人似倒映著一片凄迷殘花,斑斕破碎。
麟華宮的掌事,其實是晉王身側一個侍衛統領的內人,原府邸的管家,跟隨回宮后便負責打點麟華宮日常事宜。春雨領著司寶房宮人到殿前時,宮婢正忙碌地將陳舊擺設搬出紅廊,李綉田就站在門檻內側,挽著雙臂,手不沾物地吩咐著。
桃枝在這時輕步上前,將扔在地上的宮樣撿起來,端詳了一陣,道:「很精緻,應該能用上。」
寧霜難以置信地捂著臉。
正往前巡視的女子倏爾駐足,回眸,刺眼的光線在她身後映出一道剪影,桃枝的繡鞋,正好踩在那影子末端。
「循例,宮女犯錯被逐出宮,或者杖責處死,都會有明確記載,可關於流螢的一切卻略之又略。」綺羅將冊子重新放到柜子里端,「她應該只是司衣房一個最普通的婢子,可死因,卻與司寶房現任掌事余西子和原典寶阿茶有著莫大關聯。」
六局內鬥一貫夾雜著互相殘殺,你方唱罷我登場。局內按照官職品階論資排輩,和圖書一層一層,嚴守秩序,可總是有人等不及上位者榮隱,就處心積慮取而代之。比如鍾漪蘭,比如春雨,再比如芣苡。
韶光頷首。
寧霜的話沒說完,李綉田轉身,反手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最普通的宮緞,一等婢子的綉工,鑲滾著純金絲、純銀絲;外、中、裡衣三層,層層夾有紅印銀票。換成旁人,終日穿在身上,怕都捨不得脫掉。
司衣房送來的是青緞和墨緞,專為麟華宮裡的掛飾和鋪毯用。等行了禮,寧霜瞧見一側司寶房的宮人,露出不屑一顧的神色。這時,李綉田走下台階,伸手在緞子上摸了幾下,不禁點了點頭,「宮闈局的綉品,做工的確不一般。」
「不幹活,都愣著做什麼?」
徐袖的指證,趙德全的幫襯,宮闈里置人于死地的飛短流長——針對余西子的一切正在暗地裡有序進行。鍾漪蘭很興奮,也非常有興奮的理由。如今表面上越是相安無事,暗地裡的謀划就越是周詳,按捺不動,只是在等,等著對余西子反攻倒算的一天。
「主子,是不是有些過了……」
隨扈顯然已經看不下去,回頭詢問尊貴男子。黑眸深鎖間卻蒼茫無波瀾,彷彿蘊含了幽潭水,深邃且蠱惑,讓人如墜迷夢,痴醉難持。微翹的唇角卻說明他此刻正看到興頭上,丹陛前幾個婢子的死活絲毫與他無關,彷彿在那淡漠至殘忍的睥睨里,一切皆成樂趣。
「一個小小的奴婢能有什麼作為?還是主子掌事後,才跟著得勢。若說可疑,余西子豈不更像那謀害之人!」咬著牙,從牙縫中迸出那名字來,卻完全不顧及方才還公正明理的立場,鍾漪蘭扯出一抹笑,夾雜著嫉恨和快意兩種情緒。
穿過湖西坊,又一次從暴室前裊裊而過。
退下台階,遠遠地傳來春雨的聲音:「下次讓你們桃枝典衣來。否則,惹李侍衛夫人不高興,司衣房可是吃罪不起呢!」
韶光苦笑著捧起笸籮坐下,不禁想起鍾漪蘭囑咐她要對刺繡手藝多上心的話。確實,想在內局站住腳,終究得仰賴手上功夫。青梅常說熟能生巧,這樣終日與針線布帛為伍,倒是想不熟都難。
芣苡被送去內侍監時,象徵性地披著大紅蓋頭,鮮紅的嫁衣外卻是五花大綁。韶光認得那嫁衣上的綉樣,出自司衣房宮人之手,從圖案到紋飾,倒不會辱沒她的身份。
韶光一笑,「你司籍房的事,我們可不敢耽擱。」
隨著漢王回宮,各局都陷入焦灼的準備狀態,因為不久后,晉王和蜀王也要回京述職。司籍房負責教習,這些自司樂房過來的女子,名為侍婢,實和_圖_書則專門撥過來侍寢。綺羅懶得再費心思,擺擺手,示意典籍女官先將諸位宮人帶下去造冊。
「敢算計到我頭上,這些年還不夠縱容她嗎!」鍾漪蘭盯著遠處的嫁車,目光陰鷙,「若是幫別人便罷了,偏偏是那個余西子。你以為我會養虎為患?」
韶光低下頭。
「奴婢們隔日再送過來。叨擾李侍衛夫人了,奴婢告退。」
說罷,沉了臉,當下擺手遣人。
韶光跪在團墊上,低聲道。
這時,殿前來了另一群婢子,懷抱麗錦,隔遠可見。李綉田擺擺手,很自然地拿出主人姿態,吩咐侍衛放行。等宮人們行了禮,禮數周到了,才吩咐拿上來與她觀瞧。
「在這件事上,既不能冤枉好人,也不能放過惡人。你仔細去查,切記不要驚動太多人。」
綉兒哆嗦著,拿著筆不知該放下還是繼續畫。寧霜和青梅心有戚戚焉地換了個眼色。
芣苡呵斥著幾個婢子,踱步巡視中,在一處綉架前撿起緞子。是綉兒的宮樣,剛描畫好,未著線,勾勒的九盤魑龍紋。
太后專作賞賜之用。
司衣房裡靜極了,幾百雙眼睛注視著這兩位品階相同的女官。半晌,卻見芣苡驀地收斂了咄咄逼人的目光,踱開步,不置一詞地繼續巡視。
「過會兒吩咐幾個人將那批料子送到麟華宮去,給晉王殿下的管事過過目。」
殿廊前,韶光的聲音淹沒在司寶房宮人諂媚討好的聲浪中。寧霜還想掙扎著上前,被輕輕拉住,寧霜含淚看著她,韶光搖了搖頭。
鍾漪蘭用杯蓋撇了撇沫,「阿茶死了,趙德珍被迫離宮——恰恰說明司寶房在東宮這件事上很曖昧。可余西子是去填補空缺,單憑這一點就懷疑她,未免武斷。」
宮人們含淚將那一匹匹青緞和墨緞抱走,遞給小太監的一瞬,每個人的心裏都不是滋味。
綺羅是司籍房掌事,地位就如司衣房的鍾漪蘭,一側的婢子們瞧見綺羅對韶光如此客氣,無不多看了她幾眼。
拿起案上錦盒,韶光斂身而出。
芣苡聞言,倏爾勾起唇角,「手藝倒是不錯,只可惜,圖樣的繪製實在太顯小氣。這麼粗鄙的東西也敢上繃子,趕緊扯了,重做!」
「這……」青梅不知如何回答。
綉堂里的熏香正濃,裊裊煙氣,宛若引人迷醉的酣夢——
尚儀局在月明湖東畔,敞院隔著明湖島。琉璃瓦重檐,鎏金坊柱,紅漆欞花斗拱層疊繁複,描繪著合璽彩畫。司籍房和司樂房同與湖腰相對,暮春時節,殿門隔著一榭春花、一陌楊柳、一彎湖色,旖旎風流,是六尚景緻最美的所在。
「你是說,太子強佔近侍婢子的事情……」https://m.hetubook.com.com
「我只知道那時宮掖里爆發了疫症,諸多婢子因染病被驅逐出宮。」青梅說,流螢也是死於疫症,所以事後連床鋪都被拉出去燒掉。寧霜和綉兒卻對此事諱莫如深。
青梅說,或許是她疏忽了,寧霜卻狠狠地咬牙,芣苡是老人兒,哪次換季送料子出過紕漏,她與各宮掌事打交道不是一年兩年。此番故意出錯,不僅讓宮人的半月心血毀於一旦,更延誤了麟華宮的布帛換季,而重要的是,在司寶房跟前折辱了臉面。
靠近殿宇,得見皇子,是再難求的機會。阿彩朝著韶光擠了一抹會意的笑,韶光卻感覺背後正有無數嫉妒的目光凝聚而來,就連一旁的寧霜都立刻扔開針線,向她招手,綉兒興奮地擠眉弄眼,然後用手指了指自己——
阿彩說得十分客氣,韶光回以一笑,並未拂了好意。這時,芣苡和桃枝相攜走進來,偌大的綉堂一下子安靜了。
「此外,內侍監的趙常侍也讓奴婢替他向您道謝。說新制的衣衫極合身,尤其是料子,讓您太破費了。」
韶光失笑地拿起卷冊。
李綉田冷哼一聲,「老婆子沒甚本事,好歹在晉王跟前說得上話。你們司衣房架子倒是比司寶房還大,看樣子是沒將我們這些宮外來的放在眼裡。將這些緞子拿走,老婆子不樂意看腌臢東西。」
她是司衣房的掌衣,地位僅次於芣苡,韶光欲起身行禮,卻被她一把攔住,「無須客套了,大家既然有緣共事,互相照應就是。」
「看著倒是面生,是新上任的女官吧?」
「備得真快,還以為過兩日才能送過來。」
綺羅點頭。宮婢投井,一張草席就可以掩埋。流螢的死卻招來了尚宮局和御藥房,說是太子妃擔憂瘟疫蔓延,特地讓妥善處理。事後東宮的人卻開始傳言,流螢是死於小產,胎兒已經成形,侍衛從井裡撈上來的不僅是屍體,還有一團形似嬰孩的肉瘤。
春雨早就聽說她脾氣很壞,整理好自身裝束,走至台階前站定了,才斂身道:「李夫人安好。」
李綉田聞言,笑著沒說話。
鍾漪蘭挽著雙臂站在花樹下,「怎麼,於心不忍?」
尚在緞上摩挲的手,就在這一刻驀地停住。李綉田抬起臉,一言不發地覷著跟前的幾個人,半晌,忽然冷笑了一聲,反手將緞料推回到青梅懷裡。
綺羅望向窗外,「阿韶,你還記得,當時從東宮流出的一段傳聞嗎?」
掀開紅色軟布,裏面盛著腰佩和環花玉器。由司飾房琢磨,在司衣房配上絲絛和鎖子,是宮婢所持的牌令和信物。綺羅拿起其中的一枚,雕工精細。
花木掩映中,主僕二人已經佇立了m.hetubook.com.com很久。
韶光垂眸,餘光瞥見鍾漪蘭眸若明星,滿面紅光如霞。
滿室瀰漫的熏香中,浮動起一絲微妙的氣息。
「尚服局是個乾淨地,容不得那些裝神弄鬼的勾當,」鍾漪蘭半挑起唇,聲音越低,眼神越亮,「你若查出了什麼,事無巨細,寧可錯一百,也不要放過一樁。」
「哪裡來的奴才?老婆子說話,也要你來插嘴。你們掌事就是這麼教奴才的!」趾高氣揚的女人說罷,睨下目光,厲聲道,「你們也別在這裏礙老婆子的眼,帶著你們的緞子趕緊離開!」
耳畔議論聲此起彼伏,韶光忽然想起在內侍監外,芣苡理直氣壯的質問。那時她猜出鍾漪蘭要拉攏趙福全,卻沒料到那幾十萬兩的銀票,其實就是自己的陪嫁……
寧霜一見,忙道:「您不能這樣,這些料子是宮人們幾天幾夜沒合眼趕製的,好歹……」
這是個已經死去的女子。韶光托綺羅調查她的生平,此番拿在手裡,薄薄的幾頁記載,看不出來有何特別。
她也是即刻得到升遷的,不是嗎?
青梅挨得最近,恭順地道:「奴婢等都是司衣房的宮人。」
這時,司寶房的婢子抓緊機會又圍攏過來。青梅被推搡得一個趔趄,緞匹掉在地上,她急忙去搶,卻被剛好湊上來的宮人踩在手指上。
綺羅嗔怪地瞪了她一眼,道:「憑我們的關係,就是你耽擱了,我還當真敢責怪怎麼著!」
阿彩看到韶光已經能利落穿針,不由打趣道:「你來司衣房沒多久,看這架勢,真的是鉚足了勁頭。」
宮人都知司衣房要和內侍監聯姻,私底下議論,沒影兒的事被傳得神乎其神。沒人願意去和太監對食,直到有一日鍾漪蘭宣布會從現任女官中採選,低等婢子才安了心。司衣房有女官五位,典衣雙數,掌衣和女史各一——若選女官,很有可能從典衣裏面出,至於是芣苡還是桃枝,宮人們都在興奮地猜測。
托盤裡擺著三個嵌金松石墨釉瓶,兩個蝙蝠紋琉璃杯,右配一把纏枝執壺。鍛造手藝精巧,襯著紅呢布,古趣盎然。
「奴婢以為,現在何人在司寶房最得意,就最可疑。」
四月十六,韶光捧著紅漆托盤過來司籍房。
綉兒幾個人露出喜悅的神色,這時,李綉田視線下調,向她們腰間的環佩掃過去,「你們哪個是司衣房的女官?」
李綉田拒收的緞子,拿回司衣房,鍾漪蘭就下令送去內侍監銷毀。
她不該故意與桃枝尋釁,點撥阿彩,導致司衣房在宮緞一事上開罪李綉田。
可悲傷的情緒並未停留太久,因為鍾漪蘭宣布了一樁令人震驚的消息:典衣芣苡將下嫁內侍監,與大太監趙福全對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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