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卿夜緩緩起身,若有所思地笑著,「怕嗎?朕也不知道,不過,會會便知一二。」
他淡淡啟唇,詢問太醫:「她怎麼樣?」
不想君卿夜又喃喃地道:「如何不能相比?若論容貌,恐怕整個錦宮的女人皆不及她。」
「有多像?」君卿夜的聲音似乎更為冰冷了,眸中不屑之意越來越濃烈。
只是,當他趕到殿前,梅樹下哪還有她的身影?細細查看了已鋪上一層淺淺雪花的跪印,他再一次驚嘆君卿夜的判斷。果如他所言,在他們離開之時,她已自行起身回殿休息。她竟敢視聖諭為無物,如此大胆的宮女,他生平還是頭一回遇見。
他笑了,饒有興緻地接著問她:「那你聽到什麼了?」
蘭陵殿內的燭火已滅,想來她已休息,若是硬闖,說出去也有違禮法。風贏沉吟半晌,終還是忍不住提足運氣,偷偷潛入殿內。
一人踏雪而來,立於她身後,遙望她孤寂的身影在雪地里來來回回,卻並不打擾,彷彿只是在欣賞一幅絕美的畫作一般,那樣的安靜,那樣的沉迷。
他已習慣了被人高高捧在天上,這種被無視的感覺,倒真是頭一回,他越發地想要了解她。
「呵呵,每當你生氣之時,就會像現在這般,渾身都是刺。可是,我就喜歡這樣的你。」
立於殿外,風贏心亂如麻,卻暗下決心:沙迷蝶,不管你是人是妖,我定讓你露出本性,決不讓你擾君清夢,為禍錦宮。
「你別生氣嘛,都等了五年了,又何必急在這一時?」見她動了真怒,他上前一步,想要安撫她的情緒。
風贏面無表情地抬頭,老老實實地抱拳道:「皇上,您不是太過昏庸,只是太過無聊了而已。既然知道佑親王有異心,為何坐視不理,還任由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送這些細作進宮?」
君卿夜一臉笑意地望著風贏,「蘭陵殿啊,剛才朕說得還不夠清楚嗎?」
「誰在那兒?」棲梧殿空廢多時,除他以外,又怎麼會有外人侵入?
酒後微醺,君卿夜單手支額,在月下假寐,隱隱約約間,彷彿又看到萱妃的身影,他起身追了過去,「萱兒,萱兒。」
激|情之後,虞美人虛軟地依躺在他身旁,小心翼翼地問道:「皇上,今夜可否留宿於此?」
「沒有人比你更適合。」他淡然出聲,看了她一眼,又加了一句,「若不是我捨不得,又豈會有那十三個?」
幾名宮女見半月彎興緻缺缺、不願多言的模樣,也都識趣地散了,又各自回到原本的位置乖乖地掃著雪。忽而,一陣狂風吹過,卷落屋檐上的冰碴,零零碎碎地砸向那幾名宮女,驚得她們扔下手裡的掃帚,聚攏一起緊抱成團。
雪夜,天色微蒙,蘭陵殿前的兩盞紅燈籠再次被點亮。算算日子,這該是本月的第八回了。在金碧輝煌的錦宮,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一入夜,侍寢妃子的寢宮前必然會點上紅燈籠,以示榮耀。
「你既然鍾情于跪坐雪地,那朕就成全你,不至明晨,不許起身,否則,死!」
如未記錯,那件雪氅是雪美人三年前所得,而雪美人亦是入主蘭陵殿的第五位妃子。可現今,那件雪氅居然出現在她的身上,怎能不讓他心生疑慮?
君卿夜卻是懶得再說,一邊搖著手,一邊朝殿外行去。
步入蘭陵殿,君卿夜的心又冷上幾分。望著半月彎頭上隨風飛舞的絲帶,他忽而笑問:「庄生曉夢迷蝴蝶,今夜,你似乎迷上梅花了呢?」
她冷冷地掃了他一眼,言辭犀利道:「你也太看得起我了。五年了,我一直在,不也沒成事嗎?假若送進來的女人個個如此單純,那麼,也不必再浪費時間了。」
梓桐臉色不佳,但仍舊恭敬地回復道:「回皇上,確有此事。」
聞言,他搖著玉扇的手瞬間停住。或者,他確實應該重新考慮一下這些看上去並不起眼的細枝末節了。
沒有任何猶豫,她人已直挺挺地跪下,臉上還火辣辣地疼著,但語氣卻不卑不亢,「回皇上,心蘭妹妹方才腹痛不止,是以奴婢才頂替了她的位置。這事兒,梓桐姑姑也是知道的。」她這番話,暗暗拉了梓桐為其作證。
突然,他停了腳步,半側過頭來看她,「朕記得,方才立於此地之人並不是你。」
風贏無奈,只得快速跟上君卿夜的腳步。他跟在君卿夜身邊南征北討十余年,亦是最了解君卿夜的性子,但凡他想去的地方,無人可阻止。
驀地,他心中一驚,他為探她底細而來,卻不想自己也為她所惑。他是怎麼了?怎麼會在這個時候迷失自己?不過一個女人,不過一個宮女而已,竟然會有如此能力,他不敢再細想下去,只是迅速地掠出她的房間。
「那蝶姐姐你呢?還會守在蘭陵殿嗎?」
「梓桐,為朕更衣。」
送了君卿夜回殿休息,風贏卻是心事重重,本該出宮回府的他,又輾轉回到了方才離開不久的蘭陵殿。並非他多疑,只是這個叫沙迷蝶的宮女,總是會讓他產生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且不說君卿夜對她的態度,僅是她今夜所披的那件雪氅,就足以讓他驚訝萬分。
仍舊是清越的聲音,卻多了幾分欣喜。這份欣喜同樣讓君卿夜不解,他竟從未想過,自己的一個「死」字,還能換來除了害怕以外的另一種情緒。這讓他迷惑,也讓他更加好奇,但他並不躁進,只是緩緩扭頭,對風贏說了一句:「走吧,朕乏了。」
他望著她頭頂上的珠花半晌,卻再等不到她的隻言片語。
「皇上,皇上……」風贏還在不死心地勸著。
半晌,許是和-圖-書
覺得再留無益,風贏疾步而去。半月彎鬆了一口氣,在房中徘徊,心到底還是亂了幾分。她隱匿深宮五載,經歷重重風雨,均不曾被識穿身份,卻不想只是一面之緣,便要讓她五年心血前功盡棄,要她如何心安?
風贏的心越跳越快、越跳越急,似乎要躍出胸腔,那麼激烈、那麼狂熱。他大口地喘著氣,退後好幾步方才定住身形。再望向她,他心中奇怪:後宮佳麗三千,他自問定力極佳,在她面前,怎會突然失去自制能力?
「漫漫冬夜如此凄寒,她為何執著于這暗夜飄香?」君卿夜一臉痴迷地望著遠處那一抹雪白的身影,輕聲發問。
他這話一出,眾人齊刷刷地跪了下去,高聲齊應:「皇上聖明。」
原以為這錦宮重重,只需防君卿夜一人,不承想,半路又殺出一個風贏。她粉拳緊握,俏顏冷霜,暗暗咬牙,「風贏啊風贏,十年前,你殺不了我;十年後,你同樣不能。無論你是否大周第一神將,我,半月彎,在大仇得報之前,決不會死。」
「是否覺得她的身上有萱兒的影子?」
「回皇上,恕老臣直言,性命堪憂啊!」
夜裡,又是大雪紛紛,蘭陵殿內的梅花開得正艷。半月彎披著一件雪白大氅,獨自一人靜立雪中,默默無言地看著那枝頭綻放的紅梅,彷彿她的整個世界都只有那紅梅。雪,落得那樣大,鵝毛般飄飛著,落滿她的肩、她的發,她卻仍舊執著地立於梅樹前,痴迷了一般,一動不動。
那名喚梓桐的宮人,嘴角微微上挑,明快地應了一聲,「是,皇上。」
君卿夜一直緊擰著眉頭,看著錦榻上女子的臉,他起初不信,這世上若說相似之人,倒也不在少數,可擔得上這「一模一樣」四個字的,除了雙生子以外,卻找不出幾個。
若說君卿夜不怒,倒也不是,只是,對於半月彎,他是好奇多過於怒氣,雖然她嘴上說惶恐,可她的表現,卻讓他感到新奇。在錦宮,每個女人對他都是唯唯諾諾,就算是當年他最寵愛的萱妃,對他也是一味的溫柔體貼。
「這裏不是有你嗎?我本以為,她該能多撐些日子的。」他淡淡地笑著,似乎對她的怒氣並不詫異。
他暗暗挑眉,倒也並不生氣,只問:「你是指虞美人嗎?她確實心思單純了一點。」
風贏的話只說了一半,便被君卿夜阻止,「不會有什麼危險,即便是有,不是還有你風贏大將軍在嗎?有何可怕?」
君卿夜玩味地看了一眼風贏的表情,似乎也有話想說,但同樣忍了下去,只是,半眯起的鳳眼中,似又露出幾許得色。再瞅一眼雪地上白色的身影,他的笑漸漸淡去,換上了一抹高深莫測的表情。
她一直低垂著頭,靜立在三重紗帳之外,假裝什麼也不曾聽到,什麼也不曾見到。甚至,在他準備離開蘭陵殿時,於她身前經過,她也不曾抬頭看他一眼。
風贏為難地看著他,嗯嗯啊啊了半天,也沒有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只是,為了區區一個宮女,深夜再訪蘭陵殿?這是他大周國皇帝君卿夜會做的事情嗎?
「為何見到朕,便總是想到死?喔,也對,這蘭陵殿的主子前前後後死了十三位之多,你會如此看朕,也是必然。」他似笑非笑地開口,卻惹得半月彎心中一緊。
「回皇上,是。」
半月彎的眉頭微微跳動了幾下,淡淡地開了口道:「天太冷,也無人來此,不必再掃了,你們回去休息吧。」
悠然坐回桌前,將手中玉杯置於桌上,眼角餘光卻見梓桐匆匆而來,面色異常。
他笑,亦開口反問:「何以見得?」
「萬萬不可。皇上,那地方還是不要去的好,萬一有什麼危險的話……」
「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啊!」那太醫哆嗦成一團,君卿夜無情,整個大周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自知無法醫治那名女子,只能跪求饒命。
半晌,等不到風贏的回答,他又自言自語地道:「不知寒霜雪,唯有暗香來。不望其美,又怎知其香?妙哉,妙哉,果然不是一般的冷若冰霜。」
君卿夜知他為難,也不給他壓力,只道:「但說無妨,朕今夜想聽句真話。」
終於,他穩步而來,緊抓住她握著掃帚的手,溫柔地喚了一聲:「彎彎。」
「皇上,皇上,她、她的長相……」梓桐哆嗦著嘴唇,似激動,但更似害怕。
半月彎的心微微發著抖,雖然沒有抬頭,卻能明顯地感覺到他冰冷的目光正落在自己頭頂。她不明白他打著什麼主意,卻再一次地感到了緊張。他,到底在想什麼呢?
他帶著笑意發問:「你看到什麼了?」
「痛。」
聞言,那幾名宮女如蒙大赦,一個個話也不敢多說,便作鳥獸散。
「皇上還想回蘭陵殿?」風贏倒吸了一口氣,要不是正立於君卿夜身前,他甚至開始懷疑說出此話之人,是否本尊了。
女人,出現在棲梧殿的女人,無論是何目的,在他君卿夜的心中,唯有一死,方能解恨。
話未講完,他已捏起她尖細的下巴,嘖嘖有聲道:「多麼我見猶憐的一張臉啊,若是就此香消玉殞,豈不可惜?」
虞美人終是明白自己操之過急,嚇得連滾帶爬地撲了過來,光裸著身子跪在冰冷的地磚上,抱住他的小腿哭道:「皇上,臣妾只是想多留您一會兒,臣妾別無他意。皇上,皇上別走,別走……」
她不理會,依然掃著地上的積雪。
半月彎于暗夜之中緩緩睜眼,清冷的美目,此刻飽含怨氣,她知他來過,亦知他還在殿外徘徊。https://m.hetubook•com.com
太醫聞得此言,心中竊喜,頓時連滾帶爬地出去了。可憐他年老體邁,跑得太快太急,以至於在殿門的高坎處猛地又摔了一跤,爬起來時,人已是鼻青臉腫了。
即便他是大周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佑親王,她亦從不對他用尊稱。在她眼中,他充其量,不過是她為達目的而不得不選擇的合作對象而已。
他又笑了,這已是今夜第二回。連跟在他身邊多年的梓桐也驚訝地張大了嘴,暗自心顫著,皇上又笑了嗎?還是她眼花了?
虞美人哽咽著,泣不成聲,一名宮人卻已悄然取來龍袍,行至君卿夜身前,為其細細著裝。
「朕有看法了嗎?」
方才君卿夜也曾言及想知道她何時入宮,如今,照他看來最少三年有餘。這三年來,她一直待在蘭陵殿嗎?還是說,她只是湊巧同侍了雪美人和虞美人?帶著這樣的疑問,他重返蘭陵殿,只為一探究竟。
君卿夜的雙眸,微眯成縫,語氣也變得冷漠,「若是朕准你妄言呢?」
她聽得心神微動,卻終是清冷道:「即便你捨得,我也決不上他的床。」
聞言,風贏心中一顫,「皇上多心了,小小宮女,如何能與萱妃相提並論?不過是東施效顰罷了。」風贏刻意詆毀著她。
「梓桐,你真的覺得萱兒不會怪朕?」君卿夜抿唇淡笑,笑意竟淡得讓人看不真切。最是寂寞帝王心,分明處於萬花之中,個個想爬上他的龍床,卻無人進得了他的心。多年來,唯有一個萱妃,但偏偏又是無緣白頭,怎不叫他遺憾?
風贏點了點頭,倒也沒有再說什麼,只是一路上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偷望君卿夜幾眼,揣測著他一日三變的心思。
隨侍在側的梓桐終於看不下去,出聲勸道:「皇上,您對萱妃娘娘的深情,娘娘泉下有知,定然欣慰不已。只是,娘娘生前那般看重皇上的龍體,還望皇上看在娘娘的分上,不要再為娘娘的仙逝而傷懷。萱妃娘娘也是會心疼皇上的。」
鸞鳳殿內,君卿夜饒有興緻地翻閱著手中奏摺,一邊看一邊嘖嘖有聲道:「風贏你瞧瞧,朕是不是太昏庸無道了?十三位美人了啊,朕繼位不過區區五年,竟然有如此多的妃嬪香消玉殞了,實在可惜。」
梓桐微微顫動了一下,末了,卻是打著哭腔道:「皇上,她、她長得像萱妃娘娘。」
「皇上,臣妾知錯了。皇上,皇上……」
半月彎故作惶恐地轉身,頭也不抬,便在雪地上跪了下去,「奴婢不知皇上駕臨,奴婢萬死。」
「風贏,你可知朕為何帶你來此?你真當朕色|欲熏心,想染指她不成?」君卿夜的話並不帶任何情緒,彷彿方才的痴迷,不過是一時興起。
她卻並不領情,直接扭過身子不再看他,冰冷道:「於你來說,不過五年;於我而言,已是十年無果。」
「啊,啊,啊……皇上,皇上,臣妾不行了,啊,啊……」
「朕有時候也覺得,凡事聽得太清楚也未必是件好事,你們說是不是?」
梅林簌簌,復又飄落幾片花瓣,只見漫天夜霧,星如晶石,整個棲梧殿仙氣繚繞,美輪美奐,只是,又哪來萱妃身影,不過是酒後幻象而已。君卿夜茫然若失,也只有在棲梧殿內,他才會毫不遮掩自己的情緒。
雖然這女子身份可疑,但躺在榻上的她,卻時刻提醒著他當年的無奈,就算她不是萱妃,他也不願讓她再死一回。
「皇上,奴婢斗膽,想請皇上親自看看。」梓桐並未抬頭,只是雙肩聳動,聲音之中帶著懼意。
不再靠近,君卿夜只是木然轉身,喚了梓桐出來,是死是活,交於她手即可。跟在他身邊這麼些年,面對這樣的情況,梓桐自會知道如何處理。
如今化名為迷蝶的半月彎微微抬眸,望著雪地里那一串濕黑的腳印,許久吐出兩個字,「也許。」
「我希望,這會是最後一個,我不願在這錦宮再待上五年。」她扭頭看他,直接地要求。對她而言,這五年已是忍耐的極限。
風贏望著雪中人影,眼前似乎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逝,明明是初次見面,為何她的眼神,會讓他覺得熟悉?收回目光,他看向君卿夜的眼神又添幾分擔心,「皇上,您是說那些花兒呢?還是指那個人兒呢?」
風過,樹影搖曳,殿前的梅樹帶著清寒之氣,抖落幾片花瓣,不偏不倚,正落入他桌前玉杯。他舉杯端詳了一陣,感慨般地發出一聲輕嘆,「萱兒,朕以為這世上唯你偏愛雪夜望梅,卻不承想,這世上倒也還有痴人。」言罷,他舉杯痛飲,卻是連那杯中梅花,也一併吞入了腹中。
風贏望著眼前嬌小的身影匍匐在雪地上,似有不忍,但終究還是強迫自己扭過頭來,對君卿夜回了一句,「是,皇上。」
「皇上,您可是越來越讓人捉摸不透了。宮女?還是蘭陵殿的?皇上不怕又是一個細作?」
「心思單純?你說得倒輕巧,難道你還不知道在錦宮裡,越單純的女人,死得就越快嗎?」她似乎隱有怒氣,卻並不發作,只是一聲聲地質疑他的說辭。
錦榻上的女子,不僅臉色慘白,身上簡直可以說是體無完膚,連太醫看了都搖頭不已。
清越的聲線,帶著柔韌的質感,不似他平時所聽到的那些吳儂軟語,反而更讓他覺得新奇。他略微側了一下身子,半低著頭看她,卻只能看到她發頂的珠釵微微地顫動著,一如他此刻獵奇的心。
她卻憤而轉身,語出不遜,「既然你還記得這個名字,那麼就請記住她的使命。虞美https://m.hetubook.com.com人已是被識穿的第十三個了,我希望你的第十四個,不會繼續讓我失望。」
聽到一如既往的回答,他微微笑了,「所以,必須有第十四個是嗎?」
她語帶譏諷地道:「既然你如此能耐,為何挑女人的眼光一次比一次差呢?」
君卿夜聽得心煩,怒吼:「滾出去。」
「皇上,她只不過是一名普通的宮女,又如何懂得寒梅的清傲?今番不過是刻意為之,您又何必深究?」風贏語出不善,似乎對半月彎全無好感。
她清冷一笑,「因為,這就是事實。」說完這話,她又轉身看他,微眯著眼補充道:「還是你從未想過,為何你送進來的女人,全都住進了蘭陵殿?」
他話音剛落,那名喚梓桐的宮人,卻已迅速出手,啪的一聲,狠狠地扇在了她的臉上,訓斥道:「還不跪下說話?」
「防當然要防,而且,要嚴防。不過,朕現在最有興趣知道的是,蘭陵殿那個最美的宮女,是何時進的宮?」
「不過一個借口而已,那鴆酒本是事先備好之物,只待他一聲令下,便有人入殿取她性命。」說到此處,她不禁心冷。五年來,她前前後後送走了十三人,但唯有虞美人之死,為她親眼所見。他的殘暴,她早在十年前就已深有體會,只是現如今才發現,他不但殘暴,還無情。
他人還立在原地,半月彎卻突然清亮出聲,「奴婢恭送皇上!」
「她們不走,你我又如何相見?」他仍舊在笑,只是言語輕佻。
一聲恭送,讓他的嘴角又起笑意,都開始趕人了啊,膽子不小!在這一刻,原有的怒意,似都消于無形,他竟真的轉身要走,心道:便是稱了她的心也罷,反正,也是該回殿休息了。
天亮時分,虞美人的屍身被人帶走,然後會發還給她的家人。入宮不過短短几十日,一條鮮活的生命,就這般香消玉殞。她一直送著他們出了殿門,方才止了腳步,只是原本平靜無波的臉上,終還是露出些悲憫之色。
君卿夜的視線轉而定格在梓桐的身上,「可有此事?」
蘭陵殿的主子們雖然位份不高,但也個個榮寵一時。是以,蘭陵殿也是錦宮中一座較大的宮殿,風贏轉了許久,方才找到她的房間。
君卿夜鳳眸微凜,朝聲音傳來之處緩緩靠近。尚未消融乾淨的積雪之地,一素服女子伏地而卧,嚶嚀之聲便是出自她口。
話落,便又有幾名太監疾步走入寢宮,其中一人手捧銀盤,銀盤之上正是鴆酒一杯。
君卿夜再次揮手,阻止風贏繼續往下說,他淡淡道:「不必多言,朕自有分寸。」
「你覺得朕指的是什麼呢?」他的嘴角似乎又有微微上揚的趨勢。
她猶豫了,但亦只是片刻停頓后,馬上開口回應:「奴婢迷蝶。」
君卿歡繼續搖著玉扇,恍然道:「原來如此。皇上真是越來越精明了,不過短短几日,竟又識破我調|教多年的細作一名。」
而蘭陵殿的主子虞美人,入宮不過短短數日,殿前的紅燈籠卻已燃過八次,端的是榮寵至極。
細若蚊蚋般的聲線,帶著些凄絕苦痛,雖輕若無語,但君卿夜卻聽得真真切切。
「雖然皇上明察秋毫,每一次都能識穿細作身份,可是,末將擔心的是,佑親王不會停手,而這第十四個很有可能早已潛伏宮中。皇上,不可不防啊!」作為君卿夜最信任的臣子,風贏亦是最敢在他面前實話實說的人。
聞言,虞美人害怕地戰慄著,抖動的雙唇已然青白一片,「皇上,不要,臣妾不想死,皇上……」
「不必擔心,自會有人重新安排你們的去處。到時候跟了新主子,好好侍候著便好。」她淡淡回復著,清越的聲線總是能讓人覺得很安心。
「一個身份不明的女子,值得朕親自去看?」今夜,他並無心情做一些無謂之事,是以,對梓桐說話的口氣也變得異常冷冽。
君卿歡點頭,末了卻又似想起什麼,抬頭看她,「他真的因為虞美人要求留他一晚,就賜了鴆酒給她?」
「惶恐?呵呵,既不怕朕,為何刻意如此表現?」他的話語那樣輕盈,卻讓半月彎第一次感覺到了什麼叫做緊張。難道,他真的發現了什麼嗎?還是僅僅只是在試探自己?
捏著她下巴的大手持續地用力,直至她整個下頜被生生扯脫,他才終於鬆開了手。虞美人撲倒在地,口中發出讓人難辨其意的嗚嗚之聲,驚恐的大眼中滿是淚水,他卻已殘忍下令:「賜酒。」
君卿夜眯著細長的鳳眼,一臉風流之色,看得風贏又是一聲嘆息。
「所以,下一個麻煩王爺多用點心,最好跟她說個清清楚楚,錦宮裡的女人,除非是萱妃再世,否則,千萬別再愚蠢地說出要留宿之言。說了,死期也就到了。」她清越的聲音帶著些嘲諷,卻並非譏諷面前的佑親王,而是在嘲笑那個看似有情卻最無情的風流帝王。
她不再言語,只是靜靜地半趴在雪地之上,卑微地低著頭。
經他一語指出,風贏驚覺自己似乎對這名宮女太過在意,慌忙低首抱拳,「末將愚鈍,還請皇上明言。」
此言一出,風贏大驚,「皇上,她不是萱妃娘娘……」
僅四個字,足以讓君卿夜的眉頭再鎖。他並非糊塗之人,亦明白錦榻之上的人並非萱妃再世。只是,當年萱妃重病,他眼睜睜地看著她芳華早逝,那種感覺太過難受,他實不願再承受一回。
很快,他們的動作似乎越來越大了,甚至連厚重的錦床都開始發出吱呀吱呀的細微聲響,伴隨著男人粗重的喘息聲,顯得氛圍是那樣的淫https://www.hetubook.com•com蕩。終於,男人悶哼一聲,虞美人再度尖叫起來:「啊,啊,啊……皇上,皇上……」
聞言,君卿夜也不生氣,只是擰著眉頭思索了一陣,末了突然又問:「那你覺得,朕是不是應該回去讓她起來呢?」
聞言,他終於收了笑意,重新起步,一腳跨出蘭陵殿時,他忽而再次回頭,「你叫什麼名字?」
君卿夜垂眸,微黃的月光,照在他纖長的睫毛之上,在他眼下投射出淡淡的暗影,無比的妖媚,卻又陰森。
風贏再一次露出驚訝的眼神,似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一般,末了,卻也只是嘿嘿傻笑道:「無情與否,皇上不是已經有自己的看法了嗎?何必再問末將?」
「奴婢斗膽,只聽到虞美人似乎觸怒了龍顏,離得太遠,聽不真切。」在錦宮五年,她早已懂得如何睜眼說瞎話,白的能說成黑的,黑的也能說成是白的。只要聽的人願意相信,那麼,是黑是白,從不會有人刻意去分辨。
男子的長發盡數散開,和著汗水鋪散在玉枕之上,更襯得他膚白如月,面色如桃。他的嘴角始終掛著那抹若有似無的笑意,還時不時地鼓勵著虞美人,「愛妃,你真是個迷人的小妖精,再快一點,再快一點。」得到男人的肯定,虞美人的動作越發地狂浪起來,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肉體相撞的拍打聲。
她一語道出重點,卻也讓君卿歡寒意驟升,「為何要把他說得如此可怖?」
曖昧的叫|床聲越來越大,恐怕連殿外的宮人們也能聽得一清二楚,她微低著頭,蛾黛輕擰,雖排斥卻只能忍受。
他不語,只是看向她的眼神,越來越迷茫……
「奴婢謹遵聖意,望皇上息怒。」
他不敢再上前,只遠遠地盯著她的臉,分明覺得她只不過比常人美上幾分而已。只是,方才的感覺,又真切得讓他不敢忽略。她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女人,為何會讓人產生入魔般的感覺?
「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如此哀傷的名字,果然適合錦宮。」淡淡吟出詩句,他忽而放聲大笑,「妙哉,妙哉。今夜,果真奇妙無比。」
可她竟真的生了一張和萱妃一模一樣的臉,甚至於閉目呼痛時輕擰起的眉頭,都讓他覺得那樣熟悉,太像了,實在是太像了。
他最愛說的一個字,莫過於「死」。很多時候,半月彎都覺得他是熱衷於這個字的,但這一刻,聽到這句話,她反而鬆了一口氣。
「皇上為何有此一問?」風贏一直跟在君卿夜身後,見他停下腳步,也自然而然地立在一側。只是,聽到他的問話,他卻吃了一驚。跟在他身邊十年有餘,他是第一次如此問自己,而且還是因為一個小小的宮女。
雪,仍在簌簌地落著,連她頭頂的珠花上,都沾染了幾片雪花,可她的動作仍舊那樣恭敬,雖然因為長時間地保持下彎的姿勢而有些打戰,但她仍舊沒有開口求饒。
君卿夜勾唇一笑,笑意卻是冰冷至極,原本的溫柔體貼已化作萬年寒冰,他輕輕一推,便已將虞美人推至床角。
君卿歡淡淡地點頭,「說得是啊,誰不知道萱妃才是皇上的最愛?雖然萱妃芳華早逝,但其他人想搶皇兄的心,還得多練練。」
「練多久也沒用,最要緊的就是管住自己的嘴,更要管住自己的心。愛上君卿夜的女人,除了死,別無他選。」
他微笑著鬆開她的手,翩然自在地行走于雪地,道:「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沒有什麼地方,是我君卿歡不能來的。」言罷,他扇著手中玉扇,明明已冷得透骨,卻偏要擺出這般不合時宜的風流模樣。
錦床上,兩具交纏的軀體仍在劇烈地運動著,卻是女上男下。虞美人高仰起脖頸,忘我地吟哦著,身體更是賣力地上上下下不停扭動,取悅著身下的絕美男子。
「雪夜罰跪,是否太過?」
她不曾轉身,亦不曾回頭,只是淡淡啟唇,「你嚇著她們了。」
「奴婢未曾抬頭,什麼也沒看到。」她仍舊低著頭,回答得滴水不漏。
雪夜,如瑩似夢。
「無葯可醫也得醫,朕不想聽任何推脫之語。」無葯可醫,他最痛恨的就是這四個字,他不允,就算是老天要搶人,他也要再爭上一爭。
雪夜,雖無月光,但窗外映入的雪光倒也明亮,他並沒有費力便看清了她的睡姿。許是被褥不夠厚實,那件雪氅也鋪蓋在她身上。看到這樣的情形,風贏心念一動,難道她會穿那件雪氅,只是因為沒有禦寒之物?
卿夜微眯起鳳眼,再一次死盯著她頭上顫動不已的珠花,似笑非笑地問:「你句句不離死,句句不離罪,可為何朕一點也感覺不到你的害怕和你的不安呢?」
失落片刻,隨即恢復,他本性涼薄,又怎會為一些幻象過多傷懷?正欲抽身離去,耳邊卻又傳來女子嚶嚀之聲。
君卿夜冷冷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不耐道:「長相?有話直說。」
走了一會兒,君卿夜突然停下腳步,似無意地問:「風贏,你是否覺得朕太過無情?」
醇厚的男聲,輕輕溢出唇齒,人卻已翻身而起,赤|裸著精壯的身子,立於床前。
錦床的前面,設有三重紗帳,隨侍的宮人,亦只能遠遠地站在三重紗帳之外,等候主子的差遣。可惜今夜的虞美人似乎太過瘋狂,一重紗帳也不曾命人合上,是以,她現在只需抬頭,便能清楚地看到他們的動作。
忽而,他又問:「是蘭陵殿的人嗎?」
蘭陵殿前,幾名宮女正在掃雪,看到她都怯怯地圍了過來。一名年紀尚小的宮女,忍不住開口道:「蝶姐姐,虞美人不在了,我們當如hetubook.com.com
何自處?」
「皇上,您是一國之君,憂國憂民乃您的天職,萱妃娘娘會明白您的。」梓桐由衷地說著。她本是萱妃侍女,萱妃去世之後,君卿夜便收她在旁侍候,對她頗為看重。
聞言,君卿夜放下手中奏摺,一臉興味地笑道:「知我者,風贏也。她們雖是細作,但也個個生得如花似玉,朕倒也沒吃什麼虧。」
寒意漸濃,半月彎下意識地攏了攏肩上的大氅,正欲回殿休息,卻聽得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緩緩向她靠近。她自幼習武,聽覺極為敏銳,百米之內,但凡有人靠近,她便能馬上察覺,君卿夜和風贏還未走近,她便已發現了他們。
梓桐整個人幾近伏地,卻仍舊顫抖著說出了那四個字:「一模一樣。」
「奴婢不敢妄聽,更不敢妄言。」仍舊是不卑不亢的回復。
錦床的吱呀聲終於停止,一切都歸於平靜。
倏地,她翻身而起,掠至窗前探看他的行跡,只見他眉頭深鎖,似有不甘,但神志並不混亂。半月彎心中暗暗驚嘆,中了她的迷術,居然能迅速抽身而退,果不愧為大周國第一神人猛士。
他溫柔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擾亂了她整顆心,但她卻仍舊冷著一張臉,淡漠道:「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救活她,否則,你陪她一起死。」
他自認無情,從不曾對誰心軟,只是今夜,他破例之事太多,就連自己也頗覺意外。但話一出口,他才發現自己竟真的想要一個答案。
「彎彎。」他又叫她,仍舊是那樣溫柔的語氣。
「逃得這麼快,該是以為虞美人回來了吧。這錦宮裡,又要有謠言了。」她依然淡漠,卻不曾停手,漸漸清掃出一條濕滑小路。
在錦宮五年,死的妃子又何止十三位。今夜,是她的錯也好,不是她的錯也好,只要招惹到他,那麼,離死也就不遠了。即便她心中厭惡向他卑躬屈膝,卻也只能審時度勢,小心翼翼地說著每一句話。
明白了君卿夜的意圖,風贏連忙上前阻止,「皇上,您要去哪裡?」
只是,她會武一事,並不適合讓他們知道,是以,她只能假裝未發現他們的到來,還是繼續仰頭望梅,並期待他們只是路過殿外。
男人曖昧一笑,忽而翻身而起,將虞美人重新壓回身下……
「皇上既然問得出,那便是皇上自己心中已有了答案,只不過想要末將確認一下而已。」見君卿夜心情甚好,風贏的膽子也大了起來。
今夜,本不該她當值,可守在殿內的那名宮人突然腹痛不已,不得已才讓她頂了進來,不承想她會見到如此淫|亂的一幕。
只是,他越是如此,便越發地引起君卿夜的興趣。
雪,整整下了一夜,而她亦整整守了一夜,這也是她能為虞美人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虞美人跪坐在地上,驚駭地後退著。那幾名太監卻已一擁而上,強行將鴆酒灌入其口。她掙扎著,卻終是如強弩之末,躺在地面上,只抽搐了幾下,便已七竅出血,魂歸西天。
整個錦宮,由六大殿組成,分別為:鸞鳳殿、棲梧殿、蘭陵殿、飛翔殿、琦軒殿、承歡殿。其中,鸞鳳為主宮,皇帝所居;棲梧為中宮,皇后所居;琦軒為正宮,太後為居。君卿夜為大周第九位皇帝,因其並未立后,棲梧殿這幾年來一直都無人居住,但每逢初一十五,君卿夜都會抽空來棲梧殿坐一坐。今日又是十五,正是月圓之時,君卿夜獨坐殿外,飲酒望月,原本飛揚跋扈的神情,此刻襯著月色,倒有幾分凄涼之意。他獨自斟飲了幾杯,卻是意興闌珊。
無情之語甫一出口,那太醫已整個人都癱軟在地,「皇上饒命,並非老臣不願救她,實在是力有不逮啊。此女子因外傷過重引發傷寒,又因拖延救治,已成癆病,無葯可醫啊皇上。」
君卿夜微微抿唇,似笑非笑道:「梓桐,你去吧,朕想單獨待一會兒。」
「還是算了,依朕所看,她倒也不見得真的這般聽話,興許現在都已自行起身了也說不定。」說到此處,君卿夜驀地回頭望向蘭陵殿深處,許久又淡淡道:「走吧,朕這次真的乏了。」
難道他察覺到什麼了嗎?為何會深夜來此,還說出如此奇怪的話語?
可眼前女子,卻給人一種渾身是刺的感覺,明明近在眼前,但彷彿又遠在天邊;明明看得真切,卻獨獨不懂她令人心顫的眼神。是的,那是一種極為特別的眼神,不敬、不怕,不冷、不熱,似乎自己在她眼中,竟似無物。
離得越近,風贏的心跳越快。熟睡中的她,有著宛若嬰孩一般純凈的面孔,纖長的睫毛,在雪嫩的臉龐上,投下幾許的暗影,卻更添柔媚,她的臉美得讓人移不開眼。
試著又靠近幾步,卻越發地覺得她的美讓人驚心動魄,彷彿勾走了他的魂兒。
終於,他微微笑了,但說出口的話,卻令人感到異常冰冷。
她深深地彎下腰去,整張臉都快貼到了地面上的積雪,「皇上,奴婢嘴笨,奴婢該死,請皇上恕罪。」
十年後。
聽到這熟悉而又陌生的稱呼,她整個人都緊繃了起來,冷聲道:「彎彎早在十年前就已經死了,現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沙迷蝶。」
「皇上,奴婢惶恐。」
她們離開后,偌大的蘭陵殿內,便只剩下半月彎一人。她緩緩走下階梯,拿起一把掃帚,獨自一人默默地掃起了殿前積雪。
「是,皇上。」梓桐本想勸其回宮休息,可她更明白多說無益,是以,倒也不再啰唆,只躬身退下,留他一人清靜自處。
靜謐的夜晚,只聽得虞美人趴在男人身上,滿足地嘆息著,「皇上,臣妾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