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你這個畜牲!」垂綺反手給了他一巴掌,就轉身欲跑。
才短短三天,天都又斷一大案,孫永彰私通翊靖公主,結黨營私,判流放三千里。同時孫騏夫婦教子無方,知情不報,孫騏降級二等,于寫雲撤為三品秉德夫人。這一回,雖未動到翊靖公主這兒,但東昶寺卻也再住不得了,翊靖公主只得自奏上請去西郊的圓覺寺為碧落祈福。女皇索性硃批一揮,嘉獎翊靖公主仁心,直命工人于圓覺寺後院辟出一別業賜予公主長住。
見著女皇下輿來,媯滄早已眼淚迎眶,抖著聲泣道:「皇上,皇上……姑姑,父王他,他……」
七月二十三,天都烏蒙蒙的開始下雨,信王畢竟年歲有些大了,且早年征戰時也落下些病,這半年來的冷落打擊又使得他驚驚吒吒地過了段日子,過了七月,他就沒再下過床了。
溶月朝回來報信的項成剛眨了眨眼,接過垂綺的葯碗,微笑著道:「這前方戰事有好消息傳到,總算可以略寬寬心了!這病也該好了!」數日前,許是夜裡受了涼,垂綺竟感了風熱,喝了些葯,總覺身上粘粘的,也不盡好。大夫瞧了,只說養幾日便好,但幾日過去了,卻仍這副懨懨的樣子。
「皇上,信王府到了。」
回影苑裡,垂綺正難得地與孩子們玩在一處,蒙了塊帕子被青鴛轉了幾圈,而菁兒與荻兩孩子捂著嘴「咯咯咯」地躲在一邊笑。
孫永勛此時倒鎮定了,「大哥這會兒跟我急了,那又為何要替三哥求情?你這讓她很痛苦你知道么!」
荻兒抬起頭,不解:「跟哥哥一起念書?」
女皇迭著聲地說「好」,來回在自己的榻幾前踱了幾回,又立住道:「賞!賞……黃金千兩……不!」女皇猛然抬起頭來,「擢孫永航為揚威大將軍,加封武安侯!」
「小珪背後的人是她?」女皇攏緊了眉,萬料不到這個駱垂綺居然能有這般心機。
歷名凝眉一想,「嗯,孟大人自提升為戶部尚書後就再沒來過信件了……端王爺近日信件也少了,倒是明大人照舊。」
病榻前,信王原本健朗的身體已削瘦不堪,兩頰像被人抽幹了似的,整個人只剩下躺在床上喘息的份,喉嚨里隱約聽見那「嗐嗐」的嘶聲。
垂綺一把甩開溶月扶持的手,將那信扯得粉碎,那緊咬的牙根久久才吐出一句話來:「原本倒真打算放手了,如此,我就讓孫永彰生不如死!」
孫永勛強自按捺下這種念想,默默整理著包裹。
說起來項成剛也頗喜歡這個乖巧聰敏的荻兒,時常逗著兩孩子玩,此時見他背著手進來,不由奇道:「嘿!小傢伙,手裡拿著什麼呢!」
「嗯!」荻兒重重地點了個頭。
六月二十七,女皇正打了個盹,西華門處連迭聲地傳來「梧郡捷報――榆泉塞捷報――」那聲就似是碧落最強的號角,響徹了整個天都,令百姓俱抬首望向北邊那方象徵著勝利的戰場。
荻兒對著項成剛本是又愛又懼的,就小聲,又頗帶著羞澀地道:「是薄荷葉和金銀花,項叔叔。」他將那滿把的花花草草捧到胸前,「歷名叔叔說的,大娘生的這個病,要吃藥,葯裏面就有薄荷葉和金銀花,我找永佑小叔叔帶我去找的……」
歷名也嘆了口氣,「唉,這回是更麻煩了!嗟!」
「效遠賀喜皇上!初戰大捷呀!前來送信的小兵還說,那日孫大將軍手挽三把弓,一箭射過去,足有三百步射程,要不那國相忠心,一箭准要了匈奴王的命了!孫大將軍還繳獲了匈奴王的金刀,不但梧郡之危解了,榆泉塞也收回來了!」效遠伏地大聲說著。「天都百姓聽到這個消息,都樂死了!幾家酒肆甚至當街擺下免費流席,喝酒相慶呢!」
然而那一巴掌卻激怒了孫永彰,他扯著袖子就想要抓人,奈何酒勁衝上頭,一時不穩便跌了跤,待他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要追,卻聽得苑外人聲近了,正是歷名他們回來了。
「什麼?」孫永勛大驚,「到底怎麼了?」
秋芙院里死寂死寂的,夏草深深,卻看不見花色點綴,柔姬依舊坐在窗前發獃,忽聽得院里傳來幾句急喚,「小姐,小姐!」
垂綺淡淡地一笑,「勞娘掛心了,媳婦已然好了。」
「嗯!荻兒願意!荻兒要跟菁哥哥一起念書!」荻兒急切地要求著。
上完了葯,垂綺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忽然道:「荻兒,你願意到大娘這兒來跟哥哥一起念書么?」
「是呀!孫家的孩子滿五周歲就要請西席教你們念書了,荻兒願意來么?」
孫永勛一聽這茬,馬上抬頭回道:「為啥要說?大哥不早回過信來了?三哥哪有這麼做人的!根本就活該!要我是大哥,我也不會救!」
歷名看著也不禁笑了,靜靜等了會兒,見垂綺喘著氣逮到了荻兒,這才走了過去,「少夫人。」
邊準備,于寫雲亦邊囑咐,「勛兒,這幾件是你的!這五件就給你哥!唉,這在外行軍打仗的,總要多小心!刀光劍影的,真不知……唉!北邊的天冷得更早,別貪涼!啊……還有這些!」于寫雲又翻出幾瓶葯也一併塞入包裹,「這打仗肯定有傷有痛的,這葯是托宮裡的御醫制的,好歹也叫你哥備在身上,記住了沒?」
歷名聽得這般鎮靜的語聲,心總算寬了寬,這一寬,方才那股對於孫永彰的怒氣便又升了回來,「這種牲畜!這種牲畜!和-圖-書」他直跺著腳,既而又惱自己疏忽,對不起航少爺,怨了陣,終於暗下決定,從今往後,便在這苑裡打地鋪也要守著。
不多時,女皇也聽聞了,甚至旁敲側擊地問了他些話兒,孫永彰心中怕了,見瞞也瞞不住,且私通公主,這極有可能是要流放的罪,又是擔心又是急躁。既而又想到好好地怎麼忽然會捅出來,猜來猜去就只想到駱垂綺,心中滿是恨意,卻又理虧在先,不敢去求。想來想去也別無他法,他只得到爹娘面前跪著將事情經過老實說了。
信王雖病得重,然而神志卻還有些清醒,此時隱約聽見有人喚著他,還是那久遠得早已磨滅的記憶里的喚聲,他緩緩張開眼,眼前蒼老的面容似與記憶里那個武氣的妹妹身影相重合。「琇,琇兒?」
八月初三,孫永勛抵達了外關,那塞外煙直的景象像是幅畫卷,緩緩展現在這位年輕士子的眼前。孫永勛望向那蔚藍的天,想起此行的目的,以及將要面對的大哥,他不由深深吸了口這北地英武的氣息,像是給自己壯膽似的。
「那我就沒法了。」垂綺淡淡拋下一句,不再多言。
這一日,戰事又傳來捷報,女皇特命台諫左拾遺孫永勛前去宣讀表彰,也算作是孫永彰一案的安撫。旨意一下,孫永勛回到府里,就被爹娘叫了過去,于寫雲不但給小兒子打點了行裝,同時也給孫永航添置了幾件內甲幾件冬襖,叫小兒子帶過去。
「……垂綺啊,過去……是咱對不住你,可,可那都是相家逼著……我們也是為了這個家,為了航兒……如今你要怎地都好,要不……要不咱把柔姬……」孫騏待要說出口,卻見垂綺明晃晃的目光掃了過來,當即噎在了喉間,再翻不出來。
孫永航目光直直地怔了會,才沉著聲道:「垂綺有危險了!」
女皇心情極好,攤開不過匆匆掠了幾眼,便大筆一揮,硃批了「准」字。「就照他的辦!」
垂綺的眼眸微深,「那你等哥哥病好,就來這兒吧。」
「難怪航少爺來信囑我留心近日孟物華的動向了,原來也有所料。」
春陽心裏有些怕起來,「春陽不知道。」
這邊手忙腳亂的,女皇那深鎖的眉宇卻再沒舒展。直到回宮,女皇依舊沉默,效遠不動聲色地瞅著,心中微微有了數。這位女皇秉性便是愈擱心上的事,面上便愈不會顯現出來。
垂綺不應,溶月正想說什麼,就見門外探入一個小腦袋,垂綺率先瞧見,不見形地輕嘆一聲,朝他招了招手,原來是荻兒。
歷名摸摸他的小腦袋,笑咪|咪地,「不是!這是你爹爹從榆泉捎來的,很寶貝的葯!」
效遠微微一笑,「皇上您聽。」
垂綺回望過去,孫騏立時住了嘴,她也不多話,淡淡一笑,「爹您何出此言?」
溶月接過信與匣子,也微嘆了口氣,「小姐是個通透人,只是于這事上總放不開……也不能怪她,她打小便是痛失雙親,寄居舅老爺處也是謹小慎微。初到孫家,航少爺那麼溫存呵護,老太爺太夫人又愛重,總以為找著了可以倚靠之所,卻不想來了這麼一出!又加上我的事……她也著實是怕了,唉……」
「王爺,您真是仁厚之人!」孟物華笑咪|咪地說著,「其實本來翊靖公主在皇上登基后已經早淡去了那份名利心,皇上也沒再往心裏去。這一回顯然是有人刻意提起……」
菁兒咧了滿嘴的小白牙嘿嘿笑著,忽然又瞧見他手裡捧的兩隻木匣子,不由挖來看,「歷名叔叔,這是什麼?」
「啊,那就好,那就好。」于寫雲有些怯意,只應了這麼一句便再說不出話來。
孫永彰挨了幾掃把,口中兀自罵罵咧咧,然而到底吃痛,也跟著往苑外退。菁兒先是摸不著頭腦,但見大人都動了怒,便也拾起地上的小石子拚命往孫永彰身上砸,「打壞人!打壞人!」荻兒眼見大娘縮在牆根上,顯然是受了欺負,不禁也來了憤怒,跟著菁兒一同揀石子砸他。
女皇一陣心酸,立時緊緊抓住了媯滄的手,「走!進去看看你父王!」
「哎!」

「我求情?我什麼時候求過情了?」孫永航一把將他丟回椅子里,恨著聲道,「我一接到娘的信,我就已發信給在朝的人,讓他想辦法把永彰這個畜牲調到我營里來,我什麼時候求過情了!」
逢花卻憶故園梅,雪掩寒山徑不開。
「唔……你想,駱垂綺如果真接到了孫永航的求情信,會作如何想?」柔姬帶著點病態地笑起來,蒼白的面容在燭光里明滅,看來卻令人毛骨悚然地沾著鬼氣。「春陽,你去找些孫永航舊日的書信來,越多越好。」
女皇瞧得心中酸痛,連搶了幾步上前,「信王……哥!是琇兒妹子來看你啦……」那聲音哽咽在喉間,已然聽不真切。
「嗯。」溶月點了點頭,臉上微紅,但倒是爽快利落地道,「其實是我想多了!這早就許誓給他的,他也知道,只要成了親,但凡他還有一口氣,爬也會爬著回來。」
歷名也跟著默不作聲,良久才又抬起頭來,「總會慢慢好起來的!對了……我聽說成剛想投到航少爺的軍下?」
孫永彰只皺緊了眉,抿緊的唇屢次想要啟口,卻終於又憋回肚子里。他,應不下來。饒是知曉www.hetubook.com.com自己將被發配千里,失卻他最渴慕的功名,他,還是應不下來。
「你想,孫永航會如何回這封信呢?」她輕輕低語,就初春的柳絮般輕飄飄的,彷彿著不了根。
春陽一愕,繼而也甚覺古怪,「誰知道孫老爺他們怎麼想的!」這不把事弄大么?依姑爺對那邊的厚重,怎麼也不可能輕饒了彰少爺的!
「呵呵,大嫂怎麼說得那麼無情呢!」他手一伸,饒著垂綺避得快,已然扯住了一角袖子。「我又有什麼可後悔的呢?牡丹花下死……」
七月十八,歷名才發了信,就意外地收到了驛站來的孫永航的信件,且上書直交垂綺親啟。琢磨著這封信來得比較急,歷名也就儘快地送到了回影苑。
「混帳!有你這麼說你三哥的么?」孫騏一聽又怒,「他怎麼也是你親哥!」
「哼!」孫永勛撇頭哼了聲,「哪有自己親兄弟欺負嫂子的?」這根本就不是人!他沒這種哥哥。一想起孫永彰那檔子齷齪事,他又免不了想到垂綺,那高高在上的大嫂呵,怎麼受得不了這種委屈?這幾年下來的冷待,大哥雖有苦衷,可那又怎麼樣呢?看不到照顧不到,即便背後有這樣那樣的維護,那又有何意義呢?孫家不該那麼對她的,大哥也不該這麼對她的,如果,如果……她能自由的話……
「嗯。」溶月點了點頭,「小姐昨兒就說起這個孟大人了,微露了一句『人心不足蛇吞象』。想來是這孟大人揀著高枝便忘了舊恩了。」
「嗯!這點我信他!」溶月微微一笑,溫婉如月。抿了抿唇,溶月忽然想起了一事,「近日是不是少了些信件?」
這病勢來得如此之洶,讓媯滄急壞了,延請了宮中的御醫來看,卻都搖著頭走了,媯滄心都涼了。
「小姐,不好了!」春陽深吸了口氣,定了定心神,才繼續道,「小姐,今兒孫老爺和夫人去回影苑了,就為了能讓彰少爺能免於皇上怪罪,他們,他們要將我們……我們……」春陽說到後來,忍不住眼淚就滾了出來,撲到柔姬身上,「小姐,我們可怎麼辦?老爺夫人都去了邵曲,我們,我們如果出了孫府,可往什麼地方去呢!小姐……」春陽心中越想越酸,越想越怕,到後來不禁號淘大哭。
說完倒是走得乾脆又利落,只一邊的菁兒與荻兒哭得稀里花啦,還一天不肯吃飯。
端王一皺眉,「誰?」
歷名也默了會兒,「聽說,你們的婚事想趕在前頭辦了?」
「好!好!只要你肯救,那一定是沒問題了!」于寫雲頓時眉開眼笑,連忙到園子外頭拉了孫永彰進來,叫他跪下。
「小姐,怎麼了?」溶月立時搶上前來想要扶她,然一觸她的身子才知道她渾身竟都在微微發抖,「小姐!」
一邊的孫騏皺著眉喝了口茶,又覺這味兒總不對自己的口,便一手推在邊上,「勛兒,你到了那邊給航兒說說,叫他看看能不能救救彰兒,總是自己的親弟弟!」
「噢。」荻兒微微垂下了小腦袋。
那身影微晃著走了進來,風帶過些微的酒氣,垂綺眉愈攏愈緊。那身影走至跟前,酒氣也跟著撲鼻而至。
「你閉嘴!」孫永航聽得額上犯疼,回手就是一拳打了過去,孫永勛被打了個趔趄,連退了幾步方才站住。
就見溶月青鴛俱圍著垂綺,歷名心頭一驚,欲搶上來,又怕不便,正猶豫間,卻聽得垂綺冰冷如霜的聲音在暗夜裡透了出來,「我沒事。青鴛,你替我備水,我要沐浴!溶月,你來磨墨,我要給明大人寫一封書函。」
她恍然回神,見春陽微喘著站在跟前,「小姐!不好了……」
「嗯。」柔姬點了點頭,輕輕一笑,「春陽,既然咱們都是快要被趕出去的人了,何不也來玩他一場?」
效遠沉著氣肅立一邊,靜靜地聽著,聽著女皇痛泣了一陣,終於慢慢克制下來,效遠立時絞了塊帕子奉上,溫言道:「皇上,也別太傷心了!還是要保證身體。」
孫永勛聽得微吃一驚:「我、我大哥居然還寄了封了信給大嫂?他給爹娘已經說清了啊!怎麼又會給大嫂說這些話呢?真是的!哎!三哥那是混人!大哥也怎麼跟著混呢!」
垂綺悚然一驚,立時站定了身子。
前途是如此絕望,看不到一絲兒光來,這麼黑這般暗,讓人心亦能變得凌厲尖刻起來。在主僕二人怔怔地坐了一晚上后,柔姬忽然冷冷地笑出來,「他們去求她,她允了么?」
踏入軍營,先宣讀了皇上對於軍隊勝績的褒獎,接下來便是兄弟兩人的私話了。孫永航笑望著這個已漸漸長成了身板的弟弟,不由拍了他肩膀一記,「這麼遠的路,沒累著吧?我已叫人備了沐桶了,待會你去洗洗吧!待會兒哥給你烤全羊!」
「皇上心中存了疑,只怕一旦此次抗匈成功,皇上就會尋著釁處置垂綺了。」孫永航負手在帳中來回踱著步子,想來想去,忽然仰起臉來,「看來是得回京述職一趟了。」
「何嘗不是?」信王說著,猛地咳嗽起來,止都止不住。媯滄立時端來葯盞,卻被信王一手推開,「琇兒,你還不知道吧!文斕的事里有她,鈺華的事里有她,就是,就是這回……咳咳咳……也還是她!」信王咳得說不出話了,卻是緊緊地扣住了女皇的手,「琇,琇兒……你,你可要把眼睛……眼睛……放亮啊!」hetubook•com•com說罷那咳似乎是粘在呼吸間,聲嘶力竭地咳個不停。媯滄流著淚硬扣著父親將葯一口一口往下灌。
「那書信又是怎麼回事?」孫永勛淡道,「這不提也罷,但大嫂的心裏苦也不只今天了。大哥你是有苦衷,我看見了,然而你到底沒能保護住她,你也到底沒能給她幸福。這些年下來,你陪她過了多少日子?她受委屈的時候,你在哪兒?你現下只要往那兒一杵,她是會輕展笑顏,還是會愁眉深鎖?」
孫永勛只憋著嘴不語,惹得孫永航頗覺奇怪,「怎麼了?永勛?」
「嗯。放心吧!娘!」孫永勛點了點頭。
「菁兒?」垂綺一怔,既而看著他有些微地搓著手,便起身從一角架子上取了些葯來,輕握著荻兒的小手,給他上藥。「以後不用去拔了!大娘知道你有心就已經夠了。」
遙遙地,傳來禁軍侍衛的歡呼:「大將軍勝了!勝了!」「還繳獲了匈奴王的金刀呢!」女皇細聽了一陣,驚喜地瞅住效遠,「真的?孫永航真的勝了?」
垂綺忍不住笑,「誰告訴你的?」
臨出行了,歷名也托這位勛少爺捎去幾封信,孫永勛自然問起垂綺的近況,但又怕招人閑話,強自克制自己的關切,故作淡然。歷名素來對這位勛少爺頗有好感,因此見了他也沒有多作隱瞞,見他神色間有些關切,想來也應讓航少爺知曉,就將那日的事說了。
倒是女皇相當鎮靜,雖看了這血心中冰涼,但立時一手止住了想要去喚人的效遠,壓低著聲音道:「別聲張!咳咳,你去準備一下,朕要更衣。」
因此當信王病危的信兒傳到,女皇一時連晃了三晃,經著效遠扶著才緩緩坐于榻上。默然半晌,女皇仰起臉來,已是滿臉淚痕,「朕本就只有這麼一個親哥哥,當年第一次上馬,還是他抱著朕騎上去的……戰場上,他還為朕挨過一槍,那創口整整養了三個月才好……」
「怎麼了?」像是久未有過的變亂,打破了這幾乎已經習慣的沉寂,顯得有些無措。
「來人!」一聲令下,帳外立時有當值兵卒入帳聽命。
「小姐,你可想想轍啊!」春陽口中說著,心裏也是空落落得慌,小姐素來有老爺夫人寵著,何曾處這樣的境地!這般嬌養的小姐,又能想出什麼轍呢?這若真要趕出府……老爺又遠在邵曲,可如何到得了!
垂綺哼笑出來,「好!好!孫永航,你可真絕!」那捏緊的拳頭,指甲已深深掐入指腹間,凜見血絲。
「嗯,小姐也留心了,應該無妨。」
垂綺朝他一笑,而菁兒瞅見歷名來了,更是開心,也嚷著要給歷名眼睛上蒙帕子,和他們一起玩。
女皇一怔,「你也知道駱垂綺?」
無奈,最後還是厚著臉皮來求駱垂綺了。于寫雲看見垂綺總有些訕訕,但為了兒子,總腆著臉上前賠笑,「垂綺啊,近來可好?上回聽說你得了風熱,近幾日好些了不?」
「立刻鳴號!」
夏日蟬兒嘶鳴,直至傍晚才來點微風。歷名幫襯著在園子里辟出一塊空地來,每至太陽落下山去,便叫上幾個下人挑來井水把地澆涼了。
「想什麼呢?現下的我們,還能怎麼樣呢?」柔姬也怔怔地淌下淚來,「爹爹走得那麼遠,我們兩個人又有什麼用呢?」永航……她還能否寄希望于孫永航呢?經歷過這些,看清了那麼多,她已無用,那他還會顧念她么?
孫騏夫婦雖早有耳聞,卻不想事情居然是真格兒的!心中一怒,恁大的人是打也打了,罵也罵了,然而,卻終是愁著法子想救他。
「哥哥告訴我的!」
「爹您何須說這番話……二老愛子心切,垂綺若再不施以援手,豈不有愧人媳?」她微見嘲諷,「只是這救不能救還得看他自己。」
歷名見他要打開,連忙奪回來,「這是給你娘吃的,用來治你娘的病,你可不能拿去玩!」
溶月一聽這個眉尖又緊,末了卻只是一嘆,「他說他要出人頭地,建軍功自是最快了……」
「哥!哥!」女皇撲倒在信王身上。
孫永彰此刻也老實了,跪在垂綺跟前,扇了自己兩個巴掌,磕了三個頭道:「大嫂,日前是永彰的錯!是我一時痰迷了心竅,做出了大逆不道的事。我是畜牲!求大嫂高抬貴手,我知道錯了,今後再不犯渾!」說罷又連磕了三個頭。
成剛也終於趕赴邊關,臨行前垂綺與溶月倒都有心想把婚事辦一辦,但原本心急的成剛此時卻推了。沙場無情,垂綺為了自家姐妹計,倒也沒有強求。成剛只朝溶月說了一句,「我可要擺足了場面來娶你過門,哪能這般草草!」說罷便將溶月綉成的袍子小心穿在身上,拍了拍胸脯,「放心!我去是為了能娶你,若死了,這輩子就沒了!我哪能那麼便宜你?呵呵」
柔姬眼睛定定地瞅著春陽,瞅得春陽都有些心裏發毛了,「小姐?」
孫永勛見神色不對,不由也問了句,「怎麼了?」
柔姬抬眉轉過臉來,面容上有著怪異的驚奇,「孫永彰輕薄她?」她哼笑出聲,「別的男人輕薄她,他們居然要丈夫給輕薄自己妻子的男人求情么?」
消息傳到孫府,自然樂不自勝。傳到回影苑,正喝著湯藥的垂綺猛咳了一陣,眼神定定地怔了會兒,終於只是低下頭將葯盡數喝了,始終未吐一字,然而那臉上的寬懷,眉尖的輕展到底瞞不過溶月。
溶月停和圖書下步子,「什麼葯?」
柔姬只覺腦中「嗡」地一聲,那絕望就是春日里抽長的野草藤蔓,瘋一般裹捲住自己的心房,絞緊,讓她難於呼吸。「要……要趕我們出府?」她提出來的么?是她么?她竟要這般趕盡殺絕么?
「嗯。」女皇由效遠扶著下了輿,媯滄早開了中門候著,此時連忙打了傘迎到跟前。
「哼!」信王冷冷一笑,「怎麼不知道!孫楔病重的時候,就是她!一手仿了筆跡,一邊挑撥著小珪出來……」
女皇一陣恍然地從迷糊中驚醒,就見效遠滿臉喜色地站在跟前,「怎麼了?」
孫永航瞥了他一眼,從案上摸了瓶傷葯丟給他,這才仔細閱函,然看得三行,臉色立時變了。
效遠看著女皇,咬了咬牙,終於還是去準備了。當晚,雨下得老大,打得輿車噼噼啪啪作響,女皇在車裡輕咳著,效遠在邊上給她順著氣。
正說著,瞧見溶月來了,便趕了過去,「溶月,你等等,這兒有些葯,就先交給你了。」
說起來也是,菁兒又昨兒貪玩,大抵是淋了井水,也微有些著涼,這下把青鴛和溶月俱忙了個透。
「琇兒,琇兒!」信王似是瞬間抽去血肉的蒼老枯瘦的手輕輕拍上妹妹的背,「咱們兄妹幾個,到底為了什麼啊……」他似是忽然來了力氣,奮力掙著坐了起來,「琇兒,你難道真以為哥哥要搶你的權么?你真這麼以為么?」
這日立秋,照例是「貼秋膘」得吃餃子,晚間歷名便來喚了,說是他娘做了餃子,叫青鴛和溶月過去端幾碗過來,她這會兒還在做,沒得空。兩孩子一聽歷三娘在包餃子,都吵著要過去幫忙,垂綺也便放他們去玩了。
荻兒悶在那溫柔的帶著獨特暖暖香味的懷抱里,覺得滿足極了,他仰起小臉望著垂綺,帶著笑答:「大娘病了,哥哥也病了,我是弟弟,當然應該照顧大娘和哥哥呀!」
「唉~~人都到這個份上,還爭什麼呢?」女皇長嘆一聲,「擺駕,朕要去瞧瞧他!」說著就要站起身來,然而一站卻覺得胸口有一股氣直往上涌,沖得頭腦熱哄哄地一陣,喉中作惡,一張口就噴出一口血來。
咬了咬牙,孫永勛猛地抬起頭來,「大哥,大嫂過得很苦……」他抬頭朝孫永航直直望過去,吸了口氣道,「如果大哥無法給予她幸福的話,那,那就,請你放她自由!」
垂綺望了他好一會兒,才摸了摸他的小腦袋,繼而輕輕捉住他的小手,攤在掌心看,那小小的手心裏犯了些紅,顯是在拔草時划的。垂綺望著望著,心裏便升起一股說不出來的滋味,似酸似喜,似輕似重,「傻孩子!」她一把輕輕攏住了孩子,「大娘這兒有葯的!」
端王嘆了口氣,「可到底是胞妹,翊靖也不過就喜歡了這麼一個男人,治了那男人的罪也就罷了,現在又趕去圓覺寺住,這一輩子,翊靖哪還能走得出來啊!」
「小姐,你要做什麼?」
「噢。」菁兒點點頭,便小心地仍還給歷名,「是大夫開的葯么?」
「好!」溶月說著正要帶荻兒過去,卻被垂綺阻住,「荻兒,你過來!大娘跟你說說話。」
於是垂綺、溶月、青鴛並兩個孩子都搬著小椅子坐在那兒乘涼。垂綺教兩孩子複習日間先生教的功課,青鴛給孩子納鞋底,溶月時而給孩子縫件衣服,時而給成剛綉件戰袍。歷名偶爾也來,帶些孫永航自前線捎回來的物件兒,也帶回些前線的戰事消息,每至這時,垂綺總是淡淡,然而初時如此,漸漸地,到了後來歷名注意到她也留起神來,心裏總算又多了分安心。
孫永航沉著聲應了,便接過密函拆了,那將軍立時退了出去,孫永勛見有正事,也不便再開口,只一邊抹著唇邊的血跡,一邊揉著臉頰。
歷名當即將信交到垂綺手上,自己捋高了袖子,讓青鴛給他蒙帕子。
垂綺也不推阻,理所當然地受了,才冷冷地道:「你記著就好!此事說來也是你自己掘得死路……也唯有一條路可以救你!孫家在匈奴未卻之前,女皇總不會大動,但翊靖公主就不同了,你想保自己,就把一應事悉數推在公主身上,或可還能救你。」
「我去跟大哥說!」孫永勛抿了抿唇,登車而去,心中已然有了番決斷。
「嗯。」荻兒被誇時總一副靦腆微笑的樣子。「我想去看看哥哥。」
荻兒回望了眼溶月,「嗯!溶姨,我等會兒去找哥哥。」說完便乖乖走至垂綺跟前。
春陽一怔,「總不會這般容易吧……先前做得那麼絕情,此時又去求人,但凡不是個傻子,誰不會逮著機會報復?再說,本來就是彰少爺過了頭,竟然跑去回影苑輕薄人家……」春陽頓了頓,又補上一句,「日里聽說已經發信去求姑爺說說好話了。」
「小姐?」
「是航少爺從西北邊帶過來的葯!」他將那兩隻木匣子送了過去,「上回我信上說到少夫人風熱,航少爺託人弄了些好葯過來。喏,」他由懷中摸出一頁信紙,又指指其中一個,「信上已經寫明了怎麼服用。裡頭也都有標明,這是馬寶,說是能化痰解毒清熱,就是味兒難聞些……這個是從定西牧民手裡購得的藏蟲草,想來不易得吧,統共就只得了五斤。」
「是!」效遠笑呵呵地站起來,將手中的奏報呈到女皇面前,「這是孫侯爺的述職表,在得勝之際,還細述了整個府兵調配的方www.hetubook.com.com案,請皇上准允!」
就過了兩日晌午,菁兒的病好了,又活蹦亂跳地拉著荻兒滿園子捉蛐蛐兒,正巧和歷名撞了個滿懷。歷名抱了抱菁兒,「小傢伙又重了啊!」
「得令!」兵卒跑著前去鳴號,不消半刻,眾將士已齊集完畢,這般快捷整齊,又叫永勛開了回眼界。
「大哥,你……」
垂綺一避,欲待離開,卻見他手輕滑一攔,「我的好大嫂,躲得那麼快乾什麼?」那浮滑的笑意令人像碰了蛇般厭惡。
才不過半月,朝中忽然傳出翊靖公主頗有動作的傳聞,孫永彰立時警覺起來,然而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即便他不再與翊靖再會面,謠言也跟著纏上了他。
為此,其實端王倒頗有微詞,然而孟物華卻勸說:「王爺,皇上敢於將皇家醜事公之於世,可見,翊靖公主這根刺扎得皇上的心太疼了,疼到讓皇上都不顧念遠征在外,手握重兵的孫永航了。您是皇上的手足所重,不就是為了皇上一一拔除那些刺么?」
「孫永彰,行事有個分寸!」垂綺冷冷地掃過一眼,退開一步。
聽到這兒,垂綺與溶月俱忍不住輕輕添了抹笑,「荻兒真懂事!姨正要給你哥哥那個小搗蛋熬薑湯去,你那日也淋了水,一起喝點。」溶月笑著道,順手接過了孩子手中的花草。
「皇上!」效遠急奔至身前,一見那滿手的紅血,把眼都瞪得老大。
他抹了抹唇邊的血,仍欲再說,卻聽得外頭一名將軍拿了封密函興沖沖地進得帳來,一見到兄弟兩這般模樣,不由愣了。那將軍訥訥地將密函放在案上,簡略地道:「啟稟大將軍,有您的密函到了。」
孫永彰一聽這話立時就蒙了,孫騏夫婦自在邊上逼著他應下,然而饒是孫永彰素日陰毒,此刻卻如何也應不下來了。想起以前種種,又想若那一應干係全推至翊靖身上,她會如何?文斕公主的例子擺在那兒,信王的前車也擺在那兒,她這今後怎麼過呢?
暮色微合,這一方天地漸漸暗了下去,垂綺靜靜地看著天邊火紅的朝霞退去,才想回屋裡去帶點艾草來薰,卻忽然發現苑門口立著一道身影,斜靠在牆邊上,正瞅著她這一方向。
明月愁心兩相似,一枝素影待人來。
「琇兒,哥不怪你!哥從來都沒怪過你……哥只是恨,恨那個挑撥了咱們兄妹手足之情的人!那個駱垂綺!」信王說著這三個字,竟似用了全身的氣力似的。
前線戰事還算順利,孫永航以強弩與火弩不但牢牢守住邊防,還接連奪回了西原、外關兩個要塞重鎮。匈奴倒是想轉移戰地,但各地府兵已經趕赴邊關,就近給養,且練且戰,雖亦有損失,倒也守住了幾個重地。且匈奴那邊,格爾木部一直叛亂迭起,擾動匈奴後方,突利又趁著匈奴與碧落交戰,奪了科沃東北的大片豐袤的草原。至此,強大的匈奴被幾處兵馬拖住,碧落的威脅倒減了一半。
女皇抹了抹臉,當聽到這句話時,方才難以自制的情緒瞬間就穩了下來,「哥哥,我也不瞞你,有時身在這個位子,許多事,就不得不為了。你,你別怪我!」
「呵呵。」孟物華淺淡一笑,「卑臣只是聽說,也不知確不確實……這個孫永彰不知怎地得罪了駱夫人,您也知道駱夫人的本事,這麼個清傲的人,若真惹怒了她,也真是自己找死了……」孟物華唏噓感嘆了一番,只把話點到了,再聊了會兒便起身告辭。
然而他卻又緊跟上一步,噴著酒氣笑道:「大嫂,大哥不在,又曾冷落了你那麼久,你一定很寂寞吧?」
直把人打出園子,再追打了一陣,歷名才罷下手來,恨恨地道:「這簡直不是人!」說著又急跑回苑子來。
垂綺眼一抬,牙根已然咬緊了,「孫永彰,你過分了!別做你會後悔的事!」
這消息自然也傳到了女皇耳里,近幾日的陰雨悶熱本使得女皇自己身子也不大爽快,又翻起舊疾,御醫說了好幾回要靜養靜養,然而真要養又如何能夠?匈奴兵馬仍與孫永航的軍隊膠著,府兵制又才起行,各方政務堆積如山,又哪來的靜養!
孫永航「噌」地站了起來,兩步過去就拎起了自己弟弟的衣領,咬著牙道:「你再說一次!」
垂綺帶著笑意將信封瞅了眼,心中微訝,繼而咬了咬唇,捂著封口默了會兒,終於拆開。然而待看得一行,那笑意帶著原本玩得有些暈紅的血色悉數褪卻,那彎細的眉黛輕輕顫動,將信一下捏在手心裏。溶月原本瞅著他們玩,偶爾回過頭來,卻見垂綺臉現凄惶,竟是從未有過的咬牙切齒,憤恨之色如此明白地表露在外。
孫騏見妻子不敢開口,轉了幾個坐姿,終於還是開口道:「垂綺啊,永彰這畜牲前幾日冒犯了你,是我們沒教好他!我們這就把他叫來給你賠不是,你……你就大人有大量,放他一馬……一個不懂事的,何必跟他一般見識……」
歷名勉強笑了笑,安慰了一句:「成了親,自然他的心裏多了份牽挂,也不肯輕易就交出性命去的!」
幾人一入苑,見得垂綺滿臉漲得通紅,退在一處牆根上,而孫永彰一身狼狽,卻酒氣熏天的樣子,歷名與溶月微呆了呆,即刻撲了上來,溶月一把扶住垂綺,歷名則是一手提了掃把,顧不得主僕上下有分,提起就往孫永彰身上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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