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寧帝陰著臉看著易琅,父子之間似乎有默契一般,一個克制住了自己的怒火,一個克制住了心裏的恐懼。
易琅沒有再說什麼,轉身走出了太和殿。
身後的內侍打斷她的飛高的思緒。
「君父……君父是誰……臣忠的是這個天下……」
沿著明皇城的中軸行走,四周便看不到任何一叢花樹,為了凸顯莊重,連沿路銅鼎上的雕痕,都是稜角尖銳的。乾冷的漢白玉月台上累著雪粉,風一吹挫骨揚灰般地掃向階下。易琅原本溫熱的手越來越涼,走到中和殿門口的時候,已經凍得跟兩塊冰似的。
楊婉蹲下身,攏好易琅身上的斗篷,輕聲道:「裹好,別凍著。」
這一丟開手,還真令楊婉有一種把他丟給社會毒打的錯覺,她忽然想起她親哥以前跟她說過的一句話,「你就是沒經歷過社會的毒打,小的時候爸媽保護你,長大了以後就躲在學校里,你知道社會多複雜?要我們丟開手了,你還能衣食無憂,一門心思地混學術圈?社會裡那些人,分分鐘把你那什麼人文社科研究者的人設給你削沒。」
黃然雙目發紅,面色因為醉酒,一陣紅一陣白。
按照楊婉的記憶,此時應該是奉東宮太子升座。由於貞寧帝此時只有易琅一個兒子,易琅便坐在了御座東面。至於易琅下首,則是各位親王,然而今年只有平王一人在朝內,且年事已高,早已向皇帝辭了宴。
易琅抬頭看了看楊婉,「姨母不走吧。」
司禮監的幾個隨堂太監守和圖書在浮雕雲龍紋御路的下面,見易琅和楊婉過來,忙迎上道:「陛下已經快要升太和殿御座了,殿下隨我們來吧。」
不過廊上倒是另外一番風景。
三十多歲就在互聯網浪潮里熬禿頭的哥哥是這樣,六七歲就被迫浸淫政治經濟的易琅是這樣,就連鄧瑛似乎也是如此。
張洛道:「武英殿。」
楊婉跟司贊女官知會了一聲,牽著易琅向中和殿走去。
因為廊上只設了宴桌,沒有設座,因此年輕的官員們都散立在各處,夾菜喝酒,相互攀談。楊婉縮著脖子,立在月台下聽他們說話,其間的話題很雜,大到清田大策,小到家裡的生徒科舉,聽得楊婉慢慢地有些發困,正當她想要閉眼的時候,忽然聽到殿中張洛一聲高喝,「拿下黃然!」
張洛笑了一聲,「可以,但你要與那個閹奴了斷,向我張家謝罪。」
他說著抬起頭,「可是天下如今是個什麼樣啊……巡鹽的死在巡鹽的船上,查礦的壓在礦山下面,我黃氏一族……祖先們打下百年基業,就被幾個無恥的錦衣小兒,一下子全搶光了……」
黃然笑了一聲,「君臣大禮……」
楊婉搖頭,「不走,等殿下陪著陛下賜宴結束,奴婢再接您回乾清宮那邊去。」
不足五品的官員,散坐在殿外的東西廊下,立膳亭和九亭開始傳宴,殿內教坊司初奏九歌,殿外的大樂便暫時歇下,與楊婉所想的不同,貞寧年間的除夕賜宴並沒有一種君臣同樂的氛圍,不論和-圖-書是皇帝還是殿中的易琅和群臣,都持重地端好了自己的身份。
「姨母,母妃今晚一定會擔心,你不要回五所好不好。」
楊婉點頭,「好。」
貞寧帝坐在御座上,低頭問他,「你將才向皇長子祝酒時行的什麼禮?」
錦衣衛頓時將黃然整個人翻轉過來,架起他的胳膊,不顧其蹬腿掙扎,一路拖出了太和殿。
說完又抬頭朝張洛看去,「要帶殿下去哪裡。」
但他並沒有在言語上表達什麼,只是擺手道:「退下吧。」
貞寧帝並沒有發作,額前的青經卻已經凸暴了出來,他握著御座上的龍頭雕,「朕再問你一次,為何要對他行君父的禮。」
他並沒有看見楊婉,只顧在白煥耳邊說著什麼,白煥聽后雖未有表露,但背在背後的手還是握緊了。
他說完這一番話,殿內竟無一人敢出聲。
「是。」
他說完,放肆地笑出聲,邊笑邊咳,嘔出的酒水帶著一絲血腥的味道,令在場的人掩鼻顫慄。
張白二人相視一望,拱手應「是」,退出了大殿。
「嗯?」
易琅低下頭, 「有違大禮,該殺。可是學生不忍先生受死,父皇若肯開恩,兒臣願為先生受責罰。」
說完用力掙脫楊婉的手,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淚,卻仍然不肯回頭讓張洛看他的淚容。
皇帝忽又道:「白閣老,張閣老,你們二人去內閣值房候著,朕另有話說。」
入場券是免費的,但她和大多數的文藝青年一樣,對這個光怪陸離的門後世界,又鄙夷https://www.hetubook.com.com,又充滿渴望。
「女使。」
「既然如此,他今日該殺嗎?」
「張副使,不準為難我姨母。」
張洛站住腳步,示意錦衣衛帶易琅先行,回頭攔住楊婉,「你想對我說什麼?」
楊倫心裏此時萬分後悔,沒有聽鄧瑛的話,堅決地把他攔下來,釀成今日這個局面。
楊婉眼看著易琅從御道邊下來,沒看見她的時候,還看不出什麼情緒,但一看見楊婉,眼睛立即就紅了,腳步越來越快,走到楊婉面前的時候,已經淚流滿面了。然而他沒有出聲,輕輕拉起楊婉的手,忍著哭腔道:
皇帝低聲說了一句,何怡賢忙高聲道:「散——宴——」
「好。」
只見黃然面紅耳赤地跪在易琅面前,剛一直身,就被錦衣衛摁趴在地上,一絲都動彈不得。
楊婉看見楊倫面色凝重地和一個人交談著,還沒等她看清楚那個人是誰,便聽樂鼓齊鳴,眾臣忙跪地伏身,楊婉抬起頭,朝月台上看去,貞寧帝身著四團龍袍,頭戴翼善冠,在司禮監掌印何怡賢的侍奉下,登臨御座。
殿前黑壓壓地聚集了京城裡大半的官員。烏紗帽,團領衫,雜色文綺、綾羅,彩綉著顯仙鶴錦雞,獅虎熊豹,張牙舞爪地充斥楊婉的視野。他們或群聚交談,或低頭凝思,或開懷展顏,或愁容凝滯,在十八銅頂的影子下面,表情各自生動。
「什麼君臣大禮。」
錦衣衛壓迫住了他的呼吸,以致於他的聲音有些斷斷續續的。
易琅答應了一聲,和_圖_書鬆開楊婉的手,轉身跟著司禮監的太監朝太和殿走去。
楊婉轉頭朝天際處看去,雲破日出之地,此時已經被厚雲遮了起來,唯一的暖光也消失了。
黃然試圖抬起頭,呼吸一口氣,卻被錦衣衛摁壓得更厲害,到最後,連臉都貼在了地上,他卻仍然不肯住口,一連咳了幾聲,即便肺脹將破,卻還是嘶聲道:「滿殿珍饈啊……臣!愣是一口都吃不進去!白首輔,張次輔,還有楊大人……你們是怎麼吃進去的啊?」
楊婉踟躕地站在太和殿後面,也踟躕地站在社會大門的背後。
楊婉捏住易琅的手,「他一個人嗎?」
殿內的易琅已經下座,面朝御座跪下,等待貞寧帝發落。
易琅抬起頭,「先生先行對皇子的大禮,我再行學生拜先生的禮。」
「對。」
因此司禮監的贊禮太監,便引導四品以上的官員入殿就席面。
楊婉抬起頭道:「你想管束我?」
也是,年輕的一代里,不論大家最初抱著什麼樣的初心,總有人會被逼著成為更實用主義的人,成為社會運轉中更為核心的齒輪,努力地完成人類本性當中,對物質,科技,政治發展的本質要求。
「您跟奴婢們去太和殿月台下去候著吧,陛下和殿下已經前往升座。中和殿此處,我們不能久站。」
貞寧帝沒有想到,他竟然說出了這樣一番言辭,氣得喝道:「拖出去!」
易琅跪在地上朝張洛看了一眼,張洛轉身走到易琅面前,一貫寒聲道:「殿下請。」
貞寧帝沉默須臾,忽笑了一聲
m.hetubook.com.com,這聲笑的意味有些複雜,有讚許,也有厭惡。
楊婉刻意看了一眼張洛的模樣,他站得筆直,目光掃視著月台下的眾臣,偶爾也落到楊婉身上,但並沒有過多得停留。
楊婉看著易琅的背影,輕聲道:「我知道,你有忠信不會報私仇,但他還小,能容我去照顧照顧他嗎?」
他想替易琅說話,卻也明知,多說一句,易琅的錯就重一分。
貞寧帝看著他,「他以前在你面前行的是什麼禮。」
御道下一聲鞭鳴,鞭身劃破頭頂的太陽,在漢白玉的地面上落下一道一閃即消的影子。
楊婉與眾宮人一道立在石雕龍頭下面。
張洛低頭道:「楊婉,你再耽擱,我即將你以抗旨論處。」
楊婉看著楊倫面色嚴肅地跟在白煥的身後,踏上玉階。
「散宴。」
皇帝站起身,對張洛道:「把他帶回武英殿看管,你領北鎮撫司查明黃然意圖回明朕后,朕再一併處置。」
易琅站起身,朝前走了幾步,忽然回頭對貞寧帝道:「父皇,您會殺了黃先生嗎?」
他說著朝楊婉走進一步,「我很不喜歡你這副自以為聰明,不受管束的樣子。」
眾人這才回過神來,起身行禮相繼辭出。
御座兩旁,侍立著四位司禮監秉筆太監,以及以張洛為首的二十四個錦衣衛護衛官。
易琅聽了這話,忙道:「姨母你鬆手。」
楊婉跟了幾步,連聲喚道:「張大人,張大人……」
張洛拱手壓低了聲音道:「臣明白,殿下請。」
殿外的眾臣瞬間停止了說笑,伸長脖子朝殿中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