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婉和覃聞德聽到這麼一句,都愣了愣的,抬頭見鄧瑛正朝他們走來。
楊婉拿起一本《西遊記》翻開,隨口問道:「這本書刻板,你們廠里還有嗎?」
掌柜聽她這麼說,這才鬆開了臉。
明朝的出版行業十分繁榮,雖然管理漏洞很大,但相對也很自由,出版行業分為官刻,私刻和坊刻。鄧瑛是喜歡買書的人,尤愛在私人書局裡淘一些無名文人的私版。
楊婉笑道:「你今兒穿得也不像幹活的。」
順天府衙門在北城鼓樓東大街的東公街內,鼓樓附近有好幾家坊刻的書局,其中最有名的是周氏的寬勤堂和齊氏的清波館。這兩個書局都已經傳承經營了上百年,不僅呈堂大,自己的印刻規模也很大。
清波館是前店后廠的形制,店前是科舉前臨時擺的考攤,熱鬧非凡。鄧瑛駐足,掃了一眼攤面上的書。楊婉抬頭問他道:「你和我哥,誰讀書比較厲害。」鄧瑛笑而不答。
這本冊子是明朝一個叫杜恆的文人寫的,記錄了歷史上五位賢德的后妃,並不是一本很有名的書,但這本書並沒有流傳下來,原因不明。楊婉曾在零碎的史料里晃眼看過這本書的名字。
「我是沒什麼錢。」
鄧瑛笑出了聲,「順天府正在搭鄉試的考棚,想不想去看看。」
「有一點。」
「好。」
楊婉扶著鄧瑛坐下,自己卻挽起裙擺蹲下身。
「哦。」
「啊?」
鄧瑛趕忙彎腰捂住自己的腳腕,楊婉捏著他手背上的一層皮,硬是把他的手提溜了起來。
她打斷鄧瑛,說完用雙手合握住鄧瑛的腳m•hetubook•com.com踝,用掌心的溫度幫他抵禦寒痛,一面含笑道:「今日過來真是有收穫。」
楊婉合上書,「那《歲末寄子兮書》的板子還在嗎?」
楊婉搖了搖頭,「不累,真的,你別顧我,靠過來。你那麼瘦,我撐得住你。」
鄧瑛點了點頭。
「聽話鄧瑛。」
鄧瑛低頭看著楊婉的側臉,「婉婉。」
掌柜道:「哎喲,您問這篇文章的板子,我就知道您是有見識的,我們東家很喜歡這一篇文章,那刻板當時是他親自監著刻的,雖然寫這篇文章的人是個罪人,而今這篇文章不能再印刻了,但東家一直都留著當年刻板。」
掌柜自豪道:「我們清波館是怎麼比過寬勤堂的,不就是因為我們東家是舉人出身,真正的讀書人。」
覃聞德有些尷尬,硬著頭皮問道:「我不是說督主您窮,我就是……」
但楊婉卻沒去這些私辦書局,下了馬車之後,就拉著鄧瑛直奔清波館,鄧瑛腿傷前兩日剛發作過一次,如今走起來有些勉強,但又不願意對楊婉說「慢些」,只能無可奈何地看著她的背影苦笑。書市中的行人看到這副場景,無不笑議,「這官人脾性可真好,倒肯順著小娘子。」
楊婉挽著鄧瑛的胳膊,沖他露了一個明朗的笑容「去看看。」
掌柜道:「夫人這麼問,可是要跟我們做生意啊。」
掌柜以為楊婉持重,要等自己先附上去,便殷勤道:「這一本的刻板我們東家已經毀了,不過,還有另外一個版本的,刻板現下還存著。我們東家存板子,那得看板子他喜歡不喜歡。有些書雖賣得好,但板子奈何我們東家看不上,那也得燒。」
「可以,您先坐坐,我們廠里在招待貴和圖書人,怕衝撞著,我進去給您瞧瞧,若是不妨礙,我再帶您進去。」
覃聞德聽到這句話險些自己把自己絆倒,「這個……」
覃聞德見此忙道:「您就跟我們督主出去吧,這些我們會交給合玉姑娘,保證不傷著。」
楊婉道:「像要進秋闈的考場。」
「哦?那你們東家一定是個講究的人。」
鄧規訓這些人只有一個底線,是不能隨意戕害人的性命,平時並不會阻止底下廠衛收官民的「辦事銀」,但是他自己好像從來沒要過,即便收著,事後也拿給廠衛們分了。都說司禮監得的賞賜不少,但覃聞德看鄧瑛平時的吃穿用度,卻也著實不像是有錢人的模樣。這幾日,他和幾個廠衛幫著他置辦傢具和陳設,廠衛們想著是他出錢,手腳都放不大開。
鄧瑛一怔。
其實清波館保存了《歲末寄子兮書》的刻板,後來清波館遷至廣州,那塊刻板也被帶去了廣州,後來這個刻板幾經易手,流落到了國外,但楊婉曾在廣州博物館里,看到過它的照片。
楊婉扶住鄧瑛的胳膊,「這樣走吧,你靠著我。」
「哎喲,這可得十幾兩,還得模樣怎麼樣。」
鄧瑛看著楊婉輕按在他腳腕上的手,抿了抿唇:「為什麼……要看那個刻板。」
「啊?」
「有,過去的。」
他今日沒有穿官服,像外頭的生員一樣,穿著一身玉色的襕衫,頭頂結髮髻,沒有飾冠巾。
楊婉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行李,面露猶豫。
楊婉邊走邊應道:「還沒呢,聽說是您去給辦的。」
在大明朝,筆墨和軍隊一樣,都是利刃。他是文士的喉舌,是天下的輿論,是皇權不斷絞殺,卻怎麼也殺不盡的生命。
「婉婉。」
「你不累嗎?和圖書
」
「你們東家不在,這事兒我們就只能談到這裏,剩下的,等你們東家回來,我還會再過來一趟,與他細談。」
「你說。」
鄧瑛聽著這話,有些耳熱,忍不住喚了楊婉一聲。
他說完抬頭看向清波館的匾額,「那個時候,我與子兮交遊甚多,往來有好些詩文,不過,後來我入刑部大獄,我的文章就不能再傳通了,之前的刻板,如今可能已經燒了。」
鄧瑛應道:「我取了牙牌,可以帶你出去。」
她說完抬起頭,「鄧瑛,你以後想寫文章就寫,寫了我抄。」
楊婉接道:「他沒什麼錢,而且,他也不會去買人當奴婢使喚。」
說完便走到鄧瑛身後戳了戳他的背,「快走快走。」
「清波館有沒有刊刻過你文章。」
鄧瑛扼住袖口,笑著看向楊婉,「那像什麼。」
正說著,前店裡的掌柜迎了出來,見楊婉與鄧瑛站得離考攤遠,便道:「兩位客官,不是來瞧科考的書吧。」
覃聞德笑道:「可不。那地方,朝向都不錯,就是咱們覺得小了一點,想著督主怎麼也得給自己辦一個二進院落的,這一進啊……也不是說不好,就是局促了些。」
楊婉正要回話,忽然聽到背後的屏風後面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楊婉挽了挽耳發,看了一眼鄧瑛笑而不語。
「是,略認識幾個字。」
鄧瑛應道:「是,想帶……」
楊婉道:「您別誤會,既然是你們東家親自監刻,那自然是最好的,我就是想看看你們書局的最好的刻面兒是什麼樣。」
「這個龐凌,你讓廠衛盯住他。」
鄧瑛回頭望了楊婉一眼,她面色明朗,目光輕盈。
「楊姑娘。」
他拖著話,猶豫要不要在楊婉面前揭鄧瑛的短。
鄧瑛道:hetubook•com•com「看你興緻那樣好。」
她將說完,又聽書局的人道:「這個其實我們掌柜的也能做主,只是要在《五賢傳》後面再添一賢,這本冊子,我們寬勤堂都還沒有定板,倒不難。」
楊婉疑道:「怎麼只搭考棚啊,難道沒有修號子嗎?」
鄧瑛應聲挽袖,「我過來看看,能不能搭一把手。」
掌柜有些猶豫。
楊婉抿住唇,「我還說不清楚,但我想清楚以後,也許就跟鄭秉筆的事一樣,晚了。」
「說不定沒燒呢。」
鄧瑛忙道:「做什麼。」
「鄧瑛。」
「欸……督主的俸銀是內廷出的,我們不大知道……」
覃聞德忙道:「哪能讓姑娘打掃,以後您和我們督主住過去了,還不得買些人放著。」
鄧瑛聽點頭道:「原是該修的,但皇城和周圍城垣還沒有完全修建好,財政有限,現只能用木板和葦席等搭考棚,四周用荊棘圍牆。人們都說,一個京師的貢院建得還沒它周圍的書局好。」
楊婉沒有立即回答鄧瑛的問題,但她回想起了自己對鄧瑛說過的那句話,「要為他計較,為他在筆墨里戰一場。」
覃聞德趁著楊婉開心,便尋思替鄧瑛說幾句好話。
「您這麼說就是謙虛了,您請進。」
鄧瑛輕問道:「是誰。」
楊婉怔了怔。
覃聞德把肩上的箱子一頂,「您啊,去瞧過咱們督主那宅子沒?」
他人耿直,平時話本來就多,這會兒插科打諢的,逗得楊婉一路發笑。
「考棚?」
「不是您這說的……」
楊婉低著頭溫聲道:「想要你知道,雖然你不能再寫文章,但你的過去並沒有被抹殺掉。你有跡可循,後世也有人循跡。」
楊婉笑道:「你們督主一月到底多少俸銀啊。」
覃聞德被鄧瑛的實誠打和-圖-書懵了,只得硬轉道:「您不是在承乾宮嗎?怎麼過來了。」
「你怎麼會對清波館這麼有興趣。」
這倒令楊婉起了興緻,「那附近的書局有哪些啊,今日能去看看嗎?」
楊婉笑道:「一進的好,通透,打掃起來也不費勁兒。」
「《歲末寄子兮書》。」
楊婉挽著鄧瑛的手走進呈書堂,看倒了清波館編刻的《西遊記》《列國志傳》《三國志傳評林》《水滸志傳評林》《東西晉演義》《西漢志傳》等書籍,有些版本甚至保存到了現代。
「哪一篇。」
楊婉站起身,側躲在屏風後面,朝後堂的通門看了一眼。
楊婉露笑道: 「那行……你們仔細些。」
「那可不。」
「裝夫妻就要裝像一點。」
往婉伸手撩起他的衫腳,「趁著這會兒閑,幫你捂捂吧。」
鄧瑛點了點頭,笑應了一個「好」字。
他一時不知道該如何稱呼楊婉,誰知楊婉卻接道:「夫君想帶我進來逛逛。」
說來,鶴居案至今,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楊婉這樣笑了。
筆墨是什麼?
「嗯?」
楊婉回過頭,笑道「你們讓他買人?如今買一個人放著要多少銀子。」
楊婉道:「蔣賢妃身邊的太監龐凌。」
掌柜只當他二人是有學問的風雅夫妻,「夫人也讀書嗎?」
「為何。」
「我不能……」
「嗯?」
楊婉回頭看他臉色有些發白,忙道:「是不是腳腕又疼了。」
「我們能看看嗎?」
楊婉站住腳步,「怎麼不說啊。」
覃聞德身後的廠衛忙齊聲道:「哪能勞動您啊。」
覃聞德抬著箱子跟楊婉一路往承乾宮走。
鄧瑛笑道:「你抄了也只有你看。」
「這個……」
「我如今是挺窮的。」
楊婉聽到《五賢傳》,不由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