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瑛挽起手上的刑具,屈膝蹲下。楊婉走到鄧瑛身後,鄧瑛也沒有回頭,只是溫聲問道:「要再蹲得低一些嗎?」
他下意識地答應楊婉,「那婉婉你紮緊一點。」
「好。」
「我說一句,你說一句哦。」
城門口的風吹起楊婉的衣袖,楊婉抽出一隻手,挽了挽自己的耳發,低頭對鄧瑛道:「鄧瑛,我們雖不曾做夫妻,但能不能彼此承諾一句。」
「婉婉……」
何怡賢抬頭道:「何人敢封廢先帝遺詔!」
何怡賢在嬉罵聲中沒了意識,下身鮮血淋淋,腿腳痙攣不止。
「何怡賢!」
說完對鄧瑛道:「鄧廠臣接著說。」
鄧瑛應了一聲,將原本按在地上的雙手抬了起來,他直起背,跪立起身,身上的刑具隨著這他的動作伶仃作響。他沒有看何怡賢,反而是朝太和殿上望去,平聲道:「我為何要自認死罪。」
齊淮陽輕嗽了一聲,清正嗓音問道:「假詔何時所寫。」
他朝何怡賢望去,「貞寧十四年十一月初,我與司禮監掌印太監何怡賢合謀,假撰遺詔,私蓋御印,舉皇次子易珏為嗣皇帝。」
楊婉挽住鄧瑛的頭髮,反手摘下自己的髮帶,輕道:「不管我楊婉以後有沒有錢,不管鄧瑛以後有什麼樣的病痛,我都會管著鄧瑛,一輩子。」
他說著朝前走了一步,望向鄧瑛道:「此人與承乾宮掌事宮女楊婉來往甚密,卻假立遺詔,擁皇次子為嗣君,各位大人,此人此舉,可堪自恰?他為何要自認死罪?」
楊倫站起身的,示意金吾衛將鄧瑛架起,帶至一旁。
刑杖重落,何怡和*圖*書賢的身子向上一仰,隨即又跌摔下來。
「那還可以再蹲一點。」
楊婉笑了笑,「你蹲好,別管我怎麼扎。」
「不疼。」
「你……」
楊倫不得已揚聲道:「請各位大人勿躁 。」
誰將他逼迫至於此?
楊倫「嗯」過了這一聲之後,沒有再出聲。
回溯兩年前,他也曾被這樣對待過,所以他明白,眼前這個人的下場,也是他自己的下場。
「是。」
「西華門在臨哭,走東華門。」
齊淮陽仍在班列之外,索性走到鄧瑛面前,背金台而立,低頭道:「今日准你金台自辯,不得妄言。」
貞寧末年的最後一場金台大議至此落下了帷幕,齊淮陽走回到鄧瑛身旁,「走吧。」
左督御史面向何怡賢,怒目喝道:「偽造遺詔,實屬禍亂國本,毀先帝一世聖名,此等大罪之人,有何資格立於今殿之下。」
「婉婉,你做什麼。」
齊淮陽翻開卷宗,「《起居注》所記,貞寧十四年十一月初四,陛下起卧自如,東立於御案,欽定詔文。」
話音剛落,楊倫亦撩袍在鄧瑛身旁跪下,抬聲道:「司禮監掌印太監何怡賢,拒不封廢偽詔,無視百官,咆哮金台,臣奏請當庭杖責!」
「我……我說什麼呢。」
力士們退開,群臣的唾罵聲更盛,這些人當中,有些受過司禮監的迫害,有些雖然沒有遭罪,也因為得罪司禮監太監的緣故,在官場上鬱郁不得志,此時都恨不得把一腔憤懣發泄乾淨,言辭越來越犀利尖銳。
「好。」
東華門前,楊婉抱著一隻手臂,靠在m•hetubook•com.com宮牆上等候,她穿著喪衣,一身素白,頭上只簪著一支銀簪,粉黛脂紅全無,但看起來卻並不顯得憔悴,反見一種冷清的風流態。
他說完轉身向太和殿跪下,高聲道:「老奴請將東廠提督太監鄧瑛解送詔獄,交北鎮撫司,問其誣衊先帝,禍亂朝綱,危傷國本之重罪!」
鄧瑛應了一聲:「是。」續道:「自入秋起,陛下的身子每況愈下,內閣幾度交章,奏請立定儲君,陛下都未曾批複,至陛下駕崩時止,陛下亦從未就立儲一事垂詢內閣。六宮侍疾被禁之後,皇長子殿下亦因過受罰,不得再近養心殿,內閣閣臣無詔不得入,殿內近內侍疾者,唯中宮與司禮監而已,因此……」
「不算。」
兩方的奏請同時傳進了太和殿,金台下無人敢再出聲。
「一派胡言!」
楊倫道:「我送他幾步無妨吧。」
鄧瑛應道:「此段為假,乃司禮監授意所改。」
「是。」
與此同時,鄧瑛身後的眾臣鬆開了神經,幾個御史振臂嬉罵起來,「此堪為第一痛快之事!」
左督御史看向鄧瑛,猶豫了一陣,終是開口問道:「司禮監所問,你如何自辯。」
「好。」
「愚蠢!啊……」
「不管我鄧瑛。」
「我就會好好活下去。」
金台下無人能回答。
「其心當萬誅!」
何怡賢道:「一面之詞,眾位大人便要違逆先帝遺詔,殺我等泄多年私恨?究竟是誰在禍亂國本根基,兩宮娘娘自有明斷。」
「嗯。」
鄧瑛道:「你何必折磨我呢,有話會審時說不就是了。」
https://m.hetubook.com.com此話聽起來似乎是一句自問,但又似一句刺向無名之地的反問。
他不禁仰起頭,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試著平復自己。
「那你們走哪一門?」
「你閉嘴。」
「不用,我……」
楊倫剜了一眼楊婉,側身對齊淮陽道:「給我一個面子。」
「你別說話,我在求齊大人。」
眾臣嘩然。
楊倫刻意放慢了腳步,走得有些不自在。
楊倫直呼其名,上前道:「有什麼話,在三司堂上去說。內閣即日起,會依制代先帝重擬遺詔,你們司禮監呈遞的假詔依律封廢。」
「有多不喜歡自己。」
「你去了以後,好久都不能洗頭,散著你不嫌臟啊。」
「我能跟他說兩句話嗎?」
楊倫正聲喝道:「他還沒說完。」
鄧瑛垂頭道:「是,我明白。」
他一時很難說得清楚,自己此時的情緒,唯有對刑責最真實的恐懼,被壓抑在理智之下。
何怡賢被金吾衛拖了起來,朝端門一路拖行。
楊婉抬起手,輕輕地攏住鄧瑛的頭髮。
又過了很久,尚儀女官張敏終於從太和殿內步出,隨即太后懿旨從殿上傳來——「准楊侍郎所奏,著將司禮監掌印太監除去官袍,當庭杖十,另將東廠提督太監鄧瑛一同除職,交三司會同審理,內閣即日起,重新擬詔,以彰先帝聖德。」
鄧瑛笑了笑,「楊子兮,我沒事,會活下來的。」
話音落下,何怡賢不禁膝上一軟,向前踉蹌了幾步,便被錦衣衛的力士摁跪在地,身上的官袍隨即被剝去,兩個錦衣衛將他的手臂向前一拽,立即將他拖翻在鄧瑛身旁
和*圖*書,兩根刑棍壓實了他的雙腿,何怡賢立即動彈不得。
他見鄧瑛一行人過來,便迎面走上前來,衝著楊倫和鄧瑛二人露了笑容。
鄧瑛雖然沒有流露情緒,卻抑制不住地咳了兩聲,金吾衛勒了勒他手上的刑具,示意他不可妄動。
說完,抬手示意刑部的差役鬆手,遠退戒備。
鄧瑛抬起頭,平聲道:「貞寧十四年十一月初三,當日太醫院院使張文同為陛下施針,陛下腿腹痙攣,氣息不平,院使遂將脈案呈送中宮,亥時,院使再度為陛下施針,其間陛下神智暫清,但並無任何言語,亦未親視當日內閣所呈送的票擬,所以那一日的票擬,為司禮監代筆披紅。《起居注》上所記,至此都是真的。」
文臣與宦官之間的傾軋由來已久,但由於先帝在位時,對何怡賢百般寵信,致使桐嘉一案,慘死八十餘人,至此之後,內閣與司禮監之間雖時有齟齬,暗流之下波濤萬丈,但卻從未將爭鬥擺上明面,今日是第一次,楊倫當眾奏請庭杖司禮監掌印。奏請傳入以後,太和殿內遲遲不見尚儀局女官露面。
齊淮陽點了點頭,又道:「他不能從端門左右掖門出。」
何怡賢轉頭看向鄧瑛,啞聲道:「你明明可以和我一起活……」
說完,他蹲身向齊淮陽行了一個禮,「大人放心,我在,他一點都不敢放肆。」
鄧瑛被人押著朝前行去,他走不快,楊倫的步子又收不住,走出不多遠,他不得不到,「你走太快了。」
而那一句刺向無人之地的反問,此時卻似乎化作了一隻寒箭,冷冷地逼近百官的脊梁骨。
鄧瑛沒有再出hetubook.com.com聲。
鄧瑛頷首笑了笑,重新伏下身,「自認有罪,其餘不辯。」
「不管我鄧瑛。」
鄧瑛沒有立即應聲,他回過頭,看向面前地磚。
鄧瑛側面朝身旁的楊倫看去,卻聽他輕道:「不算莽撞吧?」
「嗯。」
「有……多不喜歡自己。」
楊婉背著手走近鄧瑛,抬頭道:「你蹲下來。」
「之後呢。」
鄧瑛低下頭,「我不願與閹黨同活。」
楊婉笑道:「我教你說吧。」
齊淮陽笑了一聲,「行。」
金台下面,以楊倫為首的內閣眾臣沉默地立於東面,司禮監的眾人則惶恐地瑟縮于西面,立場分明,彼此之間的征伐一觸即發。而在這兩方之間只有一個人。此時此地,他無法堂堂正正地站立,但他面上卻至始至終,看不見一絲悲色。
何怡賢抬手朝後指去,「陛下大殮未完,其魂……尤在啊!你這等惡奴,合該被碎屍萬斷!」
「我就會好好活下去。」
這一句話說完,眾臣的嘩然之聲卻逐漸落了下去。
「幫你扎個頭。」
「只要楊婉喜歡我。」
「什麼?哦……」
何怡賢頓足顫聲,「你其心當萬誅,陛下明明有遺詔傳世,你卻妄圖蓋陛下聖意,至其遺志不達,鄧瑛啊鄧瑛……」
「何掌印。」
「承諾什麼?」
他說完出班伏身,額頭重磕于地,「臣,奏請將司禮監掌印太監何怡賢及鄧瑛一眾閹黨,一併除職下獄,交三司查辦,釐清其滔天大罪,慰先帝之靈。」
楊婉道:「你腳疼嗎?」
鄧瑛靜靜地受著背後的聲浪,對於何怡賢他並沒有什麼恨意。
楊倫跟道:「無妨。」
「只要婉婉……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