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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只有元瑤身邊的侍女覺得奇怪,即使成婚之後,王玄之也從不跟陳留公主在一間房裡過夜。他寧願整夜整夜地枯坐,也不肯多看元瑤一眼。這對詭異的夫妻,在人前相敬如賓,在人後卻常常連一句話也沒有。元瑤也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似乎再沒什麼事能令她展顏歡笑,剩下的只有整夜看著王玄之房中的燈火,沉重地嘆息。
推開殿門,元勰幾乎疑心自己走錯了地方,整個大殿內燈火通明,所有能夠點燃的燈和蠟燭上,都跳動著明亮的火苗。帳幔用金鉤鉤住,高高地懸起,元宏穿一身亮銀鎧甲,如同神兵天將一般,站在大殿正中,燈火照在鎧甲上,映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華。
那名令官連連點頭,元勰才多少放心一點,轉身走回皇帝居住的宮室,想看看皇兄怎麼樣了。
太子元恪在靈前登基即位。半個月後,新帝以舉止不端為名,將幼弟元懷軟禁在洛陽華林別館,沒有聖旨,不準元懷輕易離開華林別館。
高清歡把寫好的詔書拿在手上,俯身對馮妙說:「找不到國璽也不要緊,反正等我即位之後,國號都要改,拿到拓跋氏的國璽,不過是為了表明他們心甘情願讓位給我而已。可是現在,他們情願不情願都不要緊了。」
馮妙的心再次陡然下墜,高清歡的安排天衣無縫,元宏派回來的人卻還在路上,她只有最後一個辦法了。她走到桌邊,把那張詔書展開來看,抬眼笑著問:「詔書上說,你要迎娶皇后馮氏,難道不需要我出現嗎?」
始平王元勰大步上前,神情間滿是焦急擔憂:「皇兄,您身上的病症還沒有痊癒,不如您先留在行宮,讓臣弟帶人回洛陽吧?」
在那朗朗如日的笑意間,元宏的眼角微濕,所有這一切的背後,都有她——他真真正正的皇后,他獨一無二的妻子!
馮妙不知道他為何要如此詳細地解說這些細節,想都沒想,伸手便去拿高清歡右手上的木盒。那是能治元宏身上劇毒的藥粉,萬一碰撒了,就再也配不出來了。在這一念之間,她第一個想到的,仍舊是元宏,希望他免受病痛。
王玄之一反從前的退讓態度,在朝堂上對這些攻訐一一反駁,甚至取出指揮作戰用的沙盤,質問這些人誰能提出更好的進軍策略來。無論別人說什麼,王玄之總能將他們辯駁得啞口無言,有時候明知道他是在詭辯,卻偏偏找不到合適的話來斥責,最後只能不了了之。
高清歡在御座前站定,眼眸里的寒光在大殿中掃過。崔岸芷的叔父會意地上前,接過那道詔書高聲誦讀。雖然早已經猜到了大概,詔書中令人匪夷所思的內容還是引起了一陣低聲議論。
大軍士氣高昂,此時突然下令撤退,反倒容易引起軍中嘩變。分兵救援,是為了讓兵卒們自然而然地接受現實,知道南征的最佳時機已過,只能暫時撤回大魏境內休整,等待日後再次南下。其實這並不是唯一的方法,只要布置巧妙,讓大魏的軍隊經歷幾次看似偶然的失利,並不難做到。可王玄之堅持要這樣,是為了一個人背下南征失利的責任。他曾向元宏允諾過,只要讓他替父兄幼妹親手報了仇,他便會用後半生來償還元宏的恩義。無論元宏有沒有接受過,他的諾言總要實現。
元宏搖頭笑著,卻沒再說什麼,他返回洛陽,便等於放棄了攻破南朝都城的最好時機。直到此時,他才明白王玄之當年的話:要建千秋帝業,卻不能只建千秋帝業。王玄之是經歷過至親家人慘死的人,最能明白怎樣的取捨才不會痛悔。
高清歡清冷寡淡的笑意凝住,帶著幾分不可置信看向元宏,奉命回來處置馮妙的人明明還在路上,並且他們所走的官道,已經是從谷塘原行宮返回洛陽最快的路徑。
窗外的天慢慢變成深沉如墨的黑色,又漸漸浮起一層淺淡的白,像是沒有調勻的墨汁里泛起的水波。她搖頭一笑,世上哪有那麼多如果,幸好她還有機會,做最後一件不讓自己後悔的事。
元宏取下龍紋金弓,手指搭在弓弦上,輕撥著試了幾下,對元勰說:「她有危險時,朕總是不在,這一輩子,朕總要有一次不能對她食言,要好好地護她周全。」他自然不相信馮妙會跟旁人有私情,她一定是被高清歡脅迫,沒有辦法向宮外傳遞消息。這一次,也許是他這一生能做到的最後一次,他要趕回洛陽去,讓他的妻兒都平安無事。
元宏用力拍拍元勰的肩膀,欣慰地笑著說:「勰弟,你一向真心敬朕,即使心裏不明白為什麼,也還是願意照著朕的話去做,有你這樣的兄弟,朕這一生也算是值了。」
元瑤心底已經膽怯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元宏究竟對馮妙怎樣,她一直都看得清楚,她並不想拼個你死我活。但她想到那些把她賞賜給馮夙的字眼,還有那上面蓋著的鳳印,屈辱和不甘就像潮水一樣湧上來。她已經任人擺布過一次,絕不允許同樣的事再發生第二次了。
馮妙搖一搖他的手臂,也側頭笑著說:「猜不到了,你告訴我吧!」元宏只是搖頭微笑:「很好很好的四個字,你慢慢猜。」
高清歡心裏清楚,他能掌控的人不夠多,只能出其不意地把朝中重臣困在太極殿,此時元宏已經回到宮中,又帶來了皇陵的守兵,勝負已經沒有懸念了。他眯起雙眼微笑,俯下身子吻住馮妙的雙唇:「妙兒,沒想到還是功虧一簣,不過……我寧願死在你手裡,也絕不願敗在拓跋氏的人手上。妙兒,我沒有……沒有敗……」
元宏的手臂猛地收緊,灼熱的吻落在她唇上,讓她後面半句話都來不及說出口。她原本要說的是——
高清歡聽見那一聲「夫君」,心頭毫無預兆地顫了顫,不動聲色地邁步出了殿門:「妙兒,你先休息,待會兒我讓人送東西過來。」
那些宮女放下東西便走了,顯然是聽了高清歡的吩咐,不留在這裏打擾她,就連華音殿門外看守的侍衛,也悄悄退到了木橋另一側。這一晚,高清歡必定還有很多事情要安排布置,不會有時間再來這裏了。
從那以後,再沒有任何人敢在新帝面前提起從前的馮太后,宮中關於她的一切記錄,都被刻意抹去了,就連皇帝的起居記錄上,也被勾抹得只剩下寥寥數筆,記錄著皇后馮氏何年何月入宮,何年何月離宮修行,又在何年何月因與內官有私情而觸怒了先皇,最終被強令殉葬。
沒多久,便有一隊宮女捧著吉服、妝匣進來,放在馮妙面前。曳地裙擺如同孔雀尾羽般展開,上面綉著金燕銜尾圖,兩隻袖口處各綉著一朵木槿花,衣裳滾邊處,綉著繁複古拙的裝飾。馮妙認得那種花紋,她在甘織宮裡的舊物上,看到過這樣的圖案,那是慕容氏祈福納祥的紋樣。
高清歡斜挑著唇角一笑,就要往御座上坐去。就在此時,殿門忽然被人推開,明晃晃的日光陡然照射進來,直刺人的眼。
馮妙轉過頭去,她清楚地聽見,人群中發出一陣抽氣聲。死去的那人,有世襲的親王爵位,可在高清歡眼裡,這些都一文不值。今天凡是阻撓他的人,都必須死。他滿意地看著那些嚇得臉色發白、鬍鬚亂顫的老臣,慢悠悠地說:「太子思念他的父皇,卧病不起,今天就不能來了。」
高清歡呼吸一滯,這幾乎就是他想象了多年的樣子,那個縮在昌黎王府一角護住弟弟的女孩子,終於長成了明媚無雙的女子,等了許多年,終於等到了她在面前盈盈淺笑。「吉服早就備好了,只是怕你不喜歡,一直沒拿出來,胭脂也都用上好的,不過不用什麼小宮女了,明天一早我親自給你綰髮。」他說這些話時,仍然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馮妙竟然願意嫁他。
沒過多久,龍門山便傳來消息,大魏皇帝元宏病逝,留下遺詔傳位給太子,並將全部妃嬪遣送回家,只命皇后馮妙殉葬。沒有人聽說過皇帝患病,更加沒有人想過,皇帝竟會突然病重不治。有人私下傳言,皇帝是因為馮氏穢亂宮闈的舉動,才怒極攻心的。
「皇兄!」
在她最危險、最無助的時候,那個男人……終於來了!
元勰雖不大明白他為何要刻意強調「無論對錯」四個字,卻還是點頭答應了。
「她自然也是這個意思,」沒等馮妙有所表示,高清歡已經接過話去,「從今天開始,她就不再是大魏的皇后了,而是我的皇后。」
有人終於忍不住高聲發問:「皇上御駕南征,一時失去消息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監國太子哪有資格禪讓帝位給外人?再說,既然是太子禪讓,我等也是接到太子的諭令才進宮來的,為什麼現在見不到太子的面?」
元宏手動弦松,接連四五支箭都正正命中高清歡的后心,像在發泄滿腔怨怒一般。馮妙清晰地感受到,每次箭鏃刺入身體時,高清歡都微微一抖,可他卻始終維持著固定的姿勢,專心致志地完成那個綿長的吻,像用一生做一件事一樣。
「妙兒,我的心愿……終於就要全都實現了。」他的聲音亦真亦幻,渺渺如同飄蕩在雲端一般。碧綠眼眸中波光流轉,目光在馮妙的臉上掃過,最後凝視在她塗抹了口脂的唇上。
世人看到的,是這場婚姻給王玄之帶來了無窮無盡的好處,他從此擁有了鮮卑皇親國戚的身份,www.hetubook.com.com可以更方便地參与政事。他為人處世的態度,好像也在一夜之間全都變了,不再像從前那樣隨遇而安,而是主動結交權貴、八面玲瓏,很快便官居尚書令,這已經是漢人在大魏能做到的最高官職。
身後的兩人同時驚呼出聲,元瑤是因為氣不過把自己嫁給馮夙,才千里迢迢趕來面見皇帝的,可她心底里並沒想真的要了馮妙的命。始平王元勰大步上前,語氣焦急不堪:「皇兄,就算要處置皇嫂,也該等您返回洛陽之後吧,總該給皇嫂一個辯白的機會啊……」
高清歡並不急著回答他的話,只輕輕地咳了一聲,立刻便有兵卒上前,揮刀便向那人砍去。那人甚至連一聲驚呼都還沒來得及發出,濺出的鮮血就噴洒在蟠龍金柱上。
出洛陽城向北,便是元宏為自己修建的陵寢長陵,依著邙山的山勢,構造幾乎與方山永固陵的萬年堂一模一樣。遷都洛陽不久,元宏就開始安排為自己修建陵寢,他向負責督造的官員講明,墓室構造仿照萬年堂就好。他沒有說明的是,在萬年堂里,有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千里之外,王玄之收到始平王元勰送來的信報,久久沉默不語。許久之後,他才提筆寫了回信,請始平王分一半的兵力來救他。這個時候分兵,便意味著南征沒有辦法繼續進行下去,元勰雖然不解,卻因為元宏離開前特意叮囑過,仍舊照著王玄之的意思做了。
高清歡抬手捂住胸口,鮮血從他指縫間不斷地湧出來,他的臉色迅速變白,像開到極盛的木槿花,忽然失去了水分。他搖搖晃晃地走了兩步,抬手撫住了馮妙的臉。
馮妙抿唇微笑:「我一直生病,連自己都覺得臉色太蒼白了,不願照鏡子。沒有聘禮也就算了,總該給我準備些胭脂水粉吧,再制一身新衣,派兩個聰明伶俐的小宮女來給我梳妝。」她說得嬌媚慵懶,帶著幾分少女似的天真。
高清歡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痛苦,可很快又變成了一抹詭秘的笑意。他把兩隻木盒都遞到馮妙面前,就在她伸手要接過來時,高清歡的手腕一翻,木盒裡的藥粉被混在一處。他用氣若遊絲的聲音說:「現在……只有一個人的病能痊癒……妙兒,就算你不信,我也要證明給你看,慕容氏的男人,至少還有一點勝過拓跋氏的男人。」
他閉上雙眼,專註地親吻著馮妙柔軟的唇,把她唇上塗抹的口脂一點點舔進腹中。馮妙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原來他一早就發現了,她在口脂里摻了毒藥,只是沒有說破。那口脂本來就是高清歡命人準備的,他又精通藥理,能從顏色、氣味上辨別出端倪,其實一點也不奇怪。
馮妙坐在妝台前,定定凝視著銅鏡中的面容。如果她知道後來會發生這些事,她一定不會對元宏說出那樣的話。跋涉千里,她才終於能夠站在心愛的男人身邊,可她留給那個男人的最後一句話,竟然全是責備。
這個舉動,引起朝中重臣的激烈反對,從古至今,帝王祈福都只能是為了國運昌隆,還從沒有任何一位天子,為自己的皇后祈福,甚至說出共享餘生這樣的話來。有人言辭激烈地上書,說馮妙舉止不端,太極殿上眾目睽睽之下的一幕,那麼多人都看見了,無可狡辯。
高清歡掀開油布,他見過大魏的國璽,不會認錯,仔細辨認一番過後,得意地笑道:「天意助我!這下明天的事就更加名正言順了。」他對自己的親信吩咐:「明天一早,以太子元恪的名義宣召所有的重臣入宮,記得要客氣,不要讓他們起了疑心。只要進了太極殿,他們就只能任我擺布了。」
就在這時,有人飛奔進來,單膝跪在他面前,聲音激動得直發顫:「國璽!國璽找到了!」那人手中舉著一個半敞的油布包裹,隱約露出玉質的一角。
元宏像是看透了他此刻的驚詫,朗朗笑著高聲說:「走官道的那一隊人,只是為了吸引住你派出去探聽消息的兵卒,朕走了另外一條小道,比官道足足快了一天多。」他帶著自信的笑緩緩拉滿弓弦,一字一字地說道,「只要是朕想做的事,就一定能做到!」
這場風波過後,王玄之向皇帝上表,請求將陳留公主元瑤下嫁給他為妻。有傳聞說,為了贏得這位寡居公主的芳心,王玄之曾在公主誦經的寺外站了整夜,只為求得一個跟陳留公主見面的機會。如此痴心的舉動,自然沒人能夠拒絕,連傳說中因婚姻不如意而心如止水的陳留公主也不例外。
把她送進一處偏殿時,元勰怒瞪著她,低聲說道:「如果你害死了皇嫂,也就等於逼死了皇兄,你知不知道?!和-圖-書
或許慕容氏的血統,真的得到過上天的眷顧,她的容顏與初入宮時幾乎沒有太大的差別,雙眉修長婉約,嘴唇豐盈紅潤,幾乎不需要任何額外的修飾。可她還是打開盛著口脂的小盒,用水一點點調勻。最後,她從身上取出素問交給她的白瓷小瓶,用簪子挑了一點白色的藥膏,也同樣用水調勻,摻進口脂里,一起塗抹在唇上。
他指著自己的心口說:「我可以把命給你,而他……心裏只有霸業……」
始平王元勰跨出殿門前,最後丟下一句話:「老老實實待在這裏,別出去添亂!」
藥效很快發作出來,高清歡喉中一甜,險些吐出一口血來。他勉力咽下喉中泛起的腥甜,睜開眼看著馮妙,費力地說出一句話:「我沒有……死在拓跋宏手上……謝謝你……」
他取下馬鞭握在手中,臉上露出跟從前一樣的明朗笑意:「就算不能攻下南朝都城,朕的平生功績,也足夠供後世萬人景仰了。朕改官制、定服飾、遷都洛陽、四次南伐,還有哪一個皇帝,能做到跟朕一樣?」
恰好從前下令開鑿的千佛洞已經完工,帝后禮佛圖也已經刻好,元宏便以皇后病重需要祈福為名,遷去龍門山附近居住,並且發願一步一叩登上千佛洞頂,願將天子之身所能享有的餘生,與心愛的妻子共度。
宮中的變亂很快便被壓服,在不知內情的人看來,這場變亂就像一場鬧劇一樣,毫無懸念地收場了。只有切身經歷過的人,才知道這背後的隱秘心酸。
這些日子經歷了太多的忽上忽下,馮妙幾乎都已經麻木了。無論那隊人是不是真的奉命回來處決她的,她都不能讓高清歡真的篡位得逞。
只有王玄之和元瑤自己清楚,兩人究竟說了些什麼。長談過後,王玄之從胸口最貼身的地方,取出一張已經顏色陳舊的粉箋,投進火中。火焰跳動,很快便將那張粉箋捲成了灰燼。王玄之的目光,也跟著那張粉箋一起,一點點黯淡下去。
馮妙輕輕地「嗯」了一聲,即使不能日日相見,能知道懷兒可以一生安好,她也覺得心滿意足了。
馮妙把頭靠在他胸口,無聲地點頭,許久過後才輕聲說:「很想懷兒……」
人人都以為陳留公主必定會大怒,等著看王玄之會如何收場,沒想到她卻親自把那女子接回家中。就在同一個月內,陳留公主向新帝元恪懇求,因為自己從前在丹楊王府傷了身子,恐怕不能再生育,願將這個孩子認作王玄之的嫡子,並且懇求皇帝准許,日後由這個孩子繼承王玄之的爵位、封號。
元勰選了一隊穩妥可靠的人,讓他們天明之後啟程,返回洛陽去傳遞皇帝的旨意。他既不想違逆元宏的意思,也不忍心真的賜死馮妙,再三叮囑奉命回去傳旨的令官:「只要皇後有半點冤枉的表示,就把鴆酒先緩一緩,快馬回來報信,記住了沒有?」
元宏輕輕搖頭,一手按在胸口,吐了一口氣:「按朕說的去做。」始平王元勰知道他的病症又要發作,趕忙扯著元瑤快步走出去。
「不會!」馮妙把眼睛睜開一條縫,偷偷看著他的眉擰成一團亂麻,才忍著笑伏在他胸口說:「若有來生,你要先來找到我,懇求我、討好我,等我答應考慮嫁給你以後,還要寵著我、順著我,一生一世只愛我一人……」
「皇兄……您這是,這是要做什麼?」元勰驚得說不出完整的話來,他知道皇兄的病情反覆難愈,這一次南征一直都沒有親自帶兵衝殺,此時突然看見皇兄穿戴鎧甲,自然是萬分驚詫。
生生世世,我都會在輪迴里等著你!
沉默過後,群臣中又有人問:「既然皇後娘娘在這裏,請問皇後娘娘也是這個意思嗎?要把大魏的江山連同你自己都拱手送人?」問話的人,一面迫不及待地表現出對馮妙的輕蔑,一面卻又毫不遲疑地把罪責都推在她身上,如果皇後娘娘都屈服了,他們這些做臣子的,為什麼還要拿命去搏呢?
木盒沉甸甸地落在馮妙手中,她怔怔地看著高清歡在她面前倒地,步搖金冠落在地上滾出幾步遠,俊美的面容上沾滿血污,漸漸染上一層死灰色。元宏大步上前,抱住瑟瑟發抖的馮妙,低聲安慰:「妙兒,朕來了,還好沒有來遲,朕終於有一次趕得及……」
馮妙心中一緊,怕他看出什麼破綻來。可高清歡什麼都沒說,只向馮妙伸出手來,牽著她的手一起往太極殿走去。在路上,他側頭貼在馮妙耳邊說:「本來應該用肩輦送你過去,但我很想跟你一起走這段路。」他用修長整潔的手指,緊緊扣住馮妙的手,牢牢地握在手中。
只有王玄之心裏明白,元宏放棄了離他一生宏圖霸和圖書業最近的機會,趕回洛陽去了。他能做出這樣的決定,不枉馮妙愛他一世。這個做大哥的,終於可以放心了,也終於可以……放棄了。
他從袖中掏出兩隻木盒,抖著手打開,裏面裝著兩種顏色不同的藥粉:「妙兒,你的病……其實是可以治好的,從前不願治好你,是因為治好了病,就再沒有理由來找你了。」
她一面噘著嘴想著,一面從木盒裡倒出藥粉來,均勻地分成兩份,自己留下一份,把另一份遞到元宏面前。高清歡把兩個人的藥粉全都混在一起,他們便索性把所有的藥粉都由兩人分食。
高清歡精通藥理,又小心謹慎,藥膏放進任何東西里,都會被他發現,只有親吻時,他才會放鬆警惕。馮妙相信,她一定能夠等來一個合適的機會。
洛陽城內,四天時間已經過去,崔岸芷又帶來了新的詔書,只差加蓋國璽。那詔書洋洋洒洒、文辭風流,只為了說明一件事,高清歡要迎娶大魏天子的皇后馮妙,更改國號即位。只不過,在那詔書上並不會出現高清歡這個名字,而是用了能表明他血統身份的本名——慕容恆。
高清歡指尖上微微用力:「不過沒關係,我不會讓那鴆酒送到你面前來的,我派去的人已經打探過了,那隊回來傳旨的人,還要兩天才能到洛陽,而我明天就要登基即位了。等他們到這裏,世上已經只有大燕,沒有大魏了。」
高清歡很滿意她的沉默,鬆開手踱回桌邊,就連即位時要穿的禮服,他都已經命人制好了。
馮妙展開吉服,穿在身上,把頭髮梳理成高髻,又把那些宮女送來的頭飾一件件戴好。高清歡準備這些東西的確花了一番心思,九件不同的髮釵,九種不同的胭脂,九件貼身的小衣……他想要跟馮妙長長久久,已經想了很多年了。
隨著話音一起發出的,是弦上的白羽長箭,那箭的速度極快,只聽見「噗」一聲輕響,箭頭已經沒入高清歡的胸口,箭尾上的長羽還在微微顫動。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過後,更多身穿鎧甲的兵卒湧進太極殿內,將原本站在四面的人,都逼進了角落。元宏來不及調動正在南征的大軍,便索性孤身一人返回洛陽,調集了洛陽城外守衛新建皇陵的兵馬。
墓室的穹頂上,繪著四季星辰圖,棺床一側,用硃砂寫著四個殷紅的字:六宮無妃,那是元宏對他心愛的女人一生不變的誓言。棺床另一側也寫著四個字,卻被元宏刻意擋住,不讓馮妙看見。元宏捏一捏她的鼻尖,笑著說:「你已經猜了六天,還沒有猜中。」
元宏看過奏表,只不置可否地說了一句話:「帝王不能做,元宏總可以做,元宏願為馮妙一步一叩、祈福三日。」
「不,朕另有事情要交給你做。」元宏說得斬釘截鐵,他已經把一切都考慮周全,「朕今晚便連夜出發,你派人把這裏的情形帶個消息給王玄之,他知道朕的安排,就能明白朕的心意。一切軍令,你都暫且聽他調度,無論對錯。」
辰時初,馮妙剛剛梳妝整齊,高清歡便出現在華音殿門口。他已經換上了帶騰雲龍紋的衣裳,頭戴步搖金冠,大概是因為多年的夙願終於要實現了,俊美妖冶的臉上帶著幾分熠熠的光澤。
元宏一面把藥粉送進口中,一面跟馮妙商量:「恪兒已經能把政事處理得很好,等吃完這些葯,不如我們也去四處遊歷,說不定能在哪裡遇到世外高人,可以妙手回春。」
馮妙心中微動,五指悄悄地握緊了,只要消息傳遞給了元宏,他就一定有辦法擊破高清歡布下的局,鴆酒也許只是一個幌子。
山間冷風朔朔,兩個在世人眼中早已經死去的人,正沿著山間石階慢慢地走。元宏停下腳步,替馮妙拉攏身上的狐裘大氅,馮妙微笑著站在原地,由著他像照顧小孩子一樣照顧自己,連手指也不動一下。一切都整理妥當,他們才十指交握,繼續沿著山勢前行。
元宏理著她的發說:「有王玄之教導,又有素問和靈樞照顧,懷兒一定可以過得很好、很安全。讓他遠離宮廷,不也一直都是你的心愿嗎?王玄之把懷兒安置在城郊的外宅里,我們可以悄悄過去看他。」
太極殿內陷入死一樣的寂靜,再沒人多說一句話。大臣們都沒有帶兵卒親衛入宮,手邊甚至連兵刃都沒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兒。
眼淚在元瑤雙目中打轉,這個哥哥性情溫厚,幾乎從來沒對她說過重話,今晚卻為了馮妙一再呵斥她。元瑤雙手緊握成拳,不讓眼淚滾落下來,她不知道哪裡錯了,她就是不想嫁給馮夙,不想任人擺布。
朝臣揣摩著皇帝的態度,請求將元恪的生母高氏追封為皇后,又有人上表說,龍門山上m.hetubook.com•com的帝后禮佛圖,也應該一併更改。元恪便親自下旨,將壁畫上原有的馮妙畫像全部鑿去,重新雕鑿上生母文昭皇太后高照容的畫像。
元宏所走的每一步,都像踩踏在黃金織成的錦緞上,他是那麼自信而又驕傲的男人,如同威風凜凜的戰神一般,出現在馮妙面前。
那笑意只淺淺地浮在眼睫上,高清歡如何會看不出?但他毫不在意,反而帶著幾分壓抑不住的欣喜說:「妙兒,登基立后,我當然希望有你在我身邊,我只是怕你……怕你的喘症還沒好,不能太過勞累。」他本想說怕她不肯,卻又擔心這樣的話說出口,她就真的不肯了。
馮妙抬眼向殿門口看去,在這一片令人目眩的光亮中間,元宏身穿亮銀鎧甲,左臂上纏繞著馬鞭,身側背著箭囊,兩手之間正舉著一張金弓,箭鏃對準了御座上的人。她瞪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心裏幻想過無數次的場景,就這麼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甚至比她任何一次的幻想都更完美。
從那天開始,元恪就時常刻意對人說,他的母妃高氏,是個十分美麗、溫柔的人,從來不會斥責他,只會點頭微笑,鼓勵他做得好。某次,皇後於秋婉在宮宴上偶然說起,從前的皇后馮氏最得先帝愛重,元恪當場大發雷霆,命人將於秋婉攆了出去。
夕陽餘暉漸漸散去,夜空中布滿了點點碎銀似的星辰。在皇宮圍牆圍攏出來的四方天空里,永遠看不到如此開闊的景象。晚風徐徐,吹得人昏昏欲睡。元宏低頭在馮妙額頭上輕吻,低聲問:「若有來生,你還會不會像今生一樣,走到我身邊來,跟我生死不離?」
元宏連夜策馬狂奔,引得身上的病症全面發作,李夫人給他服過的葯,全都不管用了。皇帝身上的病症,無論如何不能讓朝臣知道,因為這太容易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拿來栽贓陷害、剷除異己。
馮妙向後一閃,避開了他伸過來的手:「那可不行,我的生父畢竟是漢人,依著漢家的風俗,哪有成婚前夜還跟夫君見面的?你叫人把東西都送來,我自己梳妝,這麼多人看守,我又跑不掉,明早吉時之前,你來接我就行了。」
元勰只覺得這話太過悲涼,勉強扯擠出一絲笑意:「等皇兄解決了洛陽的事,臣弟再跟著皇兄一起南下攻城。」
只有夜深人靜時,侍奉茶水的小宮女,偶爾會聽見皇帝喃喃自語道:「母后,你到底還是不相信我,怕我會害了懷弟……」
元恪准了陳留公主的請求,卻在她走後大發雷霆,將看守華林別館的侍衛全部處死,並把華林別館徹底封禁。
三個月後,洛陽城中又發生了一件引人私下議論紛紛的事情。一名南朝女子,帶著年幼的兒子千里迢迢趕來洛陽,聲稱自己是王玄之在南朝所娶的妻子,指責王玄之拋妻棄子。有親眼看見的人說,那女子熟悉南朝風物,能說出不少琅琊王氏的舊事。她帶來的那個男孩兒很乖巧愛笑,跟身邊隨行的小丫鬟十分親昵,只是眼睛上矇著布條,似乎有天生眼疾。
高清歡把詔書卷好,用一根手指鉤住她的下頷:「妙兒,陳留公主竟然真的偷跑去谷塘原行宮向她的皇兄告狀了,你知道拓跋宏怎麼說嗎?他說我跟你是穢亂宮闈的姦夫淫|婦,派了一隊人回來,要賜你一杯鴆酒。」
他揚一揚左手:「這是一個月的藥量,每天取一份,把這一盒全部服下,你的病症中後天加劇的部分就能痊癒。」他又略動了動右手,「這種葯,能治拓跋宏身上的鈴蘭毒,也跟你的葯一樣,分一個月完全服下,病症便能痊癒,但若是藥量不足,就沒有用。」
太極殿內,接到消息的大臣們都已經到了,氣氛卻透著些詭異的壓抑,誰也不說話。高清歡一路握著馮妙的手,走到正中的主位上。在他們身後,殿門轟然合攏,發出一聲嘆息般的悶響。大殿四面,都站著殺氣騰騰的兵卒,手中提著寬刀,注視著殿內的一舉一動。如果有人敢在這時反對,恐怕立刻就要被斬殺當場。
馮妙心中惴惴不安,她一直被高清歡困在這裏,對宮外的情形一無所知,甚至連元瑤有沒有被他抓回來都不知道。
等到王玄之與大軍一起還朝時,又引起了另一番風波,鮮卑大臣和漢臣空前言辭一致地指責他延誤戰機,才導致南征無功而返。其實此次南征雖然沒能攻破南朝都城,卻已經重創了南朝的實力,讓他們再沒有可能與大魏抗衡。南朝一名野心勃勃的刺史,意外地抓住了機會,在大魏重兵退去后,誅殺了年輕的小皇帝,自己龍袍加身,改國號為陳。
元宏的臉色陡然變了,伸手抽出另一支箭搭在弦上。
生,要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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