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晚掃了一眼身上剛剛上好葯的傷口,三日時間已經愈合,開始結痂。原本虛弱的身子因著穆色一氣塞入的藥丸,第二日便好了許多,如今幾乎全然恢復,甚至比先前還利索了幾分。
穆色低首,不薄不厚的劉海垂下,剛好掩住雙眼裡的水光,深吸了口氣,幾次想要開口,聲還未出便停住。
「橫豎也是死,不過是否知曉原因的區別罷了。」蘇晚闔著眼,慘淡的笑,聲音低沉到好似枯木擠壓,「你走吧,無需為我找葯。」
「晚姐姐,這三月發生什麼事我也不知道,真的!不是有意瞞著你!」穆色眼裡閃著委屈,兩手不停撕扯自己的袖子。
「色 色,你既然知道我已失憶,那……」蘇晚用力捏了捏穆色的手,想要拉他轉身,他卻始終不動,「那……你告訴我,為什麼我會被抓來此處?」
蘇晚快速向前,紗裙上很快濡濕一片,黑髮順著微風吹起,沾染了些許水珠,聽著穆色話步子並未減緩,反倒更快,自嘲笑道:「總歸是要死的。」
「哦,好。」儘管笑容醜陋,穆色仍像是被蠱惑住,輕輕點頭。
再譬如穆旬清,他只在她面前出現過三次,每次都在她以為他是來救她的時候,推他一把,而她對面的,正是地獄。說他入宮,也不知是真是假,第一次也是說他去了宮中幾日,可她在山上卻正好被他逮到。那麼這次呢?當真不在府內?
穆色心中一空,像被重物敲打了一番,久久不得回神。
蘇晚想要問出口,掙扎著吐不出半句話,想要揮散那一片白芒,突然眼前一黑,那句「你是誰」換作一句清脆的女童音,樂道:「小哥哥,今後你就是楚若的專屬抓魚工!一輩子!」
門外的冷風伴著細雨不斷襲進房內,吹得燭火明明暗暗,穆色不知是聽了蘇晚的問話,還是被這冷風凍到,結結實實地打了
和*圖*書個寒顫。
「不會……」穆色搖頭,還想繼續說什麼,又連忙閉嘴不說。
「若若,接住!看,多大一條魚,哈哈!」
他才滿十歲,哪裡懂得那麼多……自己既是將死之人,又何必多連累他人?
「晚姐姐你做什麼?」穆色連忙快步跟上,急道:「這雨雖然不大,可你身子剛剛恢復,淋雨容易染風寒,大哥回來不知還准不准我給你送葯。」
摸了摸自己的臉,世人不在乎皮相的,恐怕少之又少,會嚇到她們也屬正常。
穆色一手撐著傘,一面跟著蘇晚,著急道:「晚姐姐你走慢點,我快跟不上了。」
「怎麼了?」穆色有些迷糊,站在原地不動。
蘇晚睜眼,見穆色恍惚的模樣,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色 色你回去吧,無需再來看我。」
蘇晚暗嘆穆色的嘴還真是緊,她時常想方設法的套話,幾乎沒有一次是成功的,最多套出那問題的表面答案,稍深一點穆色便注意到了,閉口不語。
「若若,我等你,我在這裏等你,你一定回來!」
你是誰?
蘇晚的力氣只因心中一時氣悶爆發,不等穆色將話說完,又跌回床上。穆色面露愧色,猶豫著不敢上前。
清亮的童音,是個男孩,不停在蘇晚耳邊喚著,蘇晚心中一陣撕扯,有些東西在腦中翻滾呼之欲出,細細琢磨,又如煙霧般消散。
穆色無聲站在一邊,愣了許久才感覺到夜風冷冷地鑽到衣襟里,抬眼見蘇晚好似已經睡著,糾結著的雙手才稍稍鬆開,輕手輕腳地出了房。
雨未停,也未有緩下來的趨勢,飄飄洒洒偶爾濕了肩頭。
「不是……」
「既然不肯說,那便罷了。」蘇晚放開穆色的手,輕吁口氣。
突地眼前閃起一片白光,刺眼的白,蘇晚掙扎,想要看到什麼,仍是一片白。
「嗯。」蘇晚低聲回https://m.hetubook.com.com答。穆色這個語氣這個表情,這噬心散恐怕真是奇毒無比吧……
冰涼的湖水瞬間將她的整個身子包圍住,蘇晚半分掙扎都無。她記得,被推下山頂的那一夜,也是同樣的被冰涼吞噬,無法呼吸,無力動彈……
「算了吧。」蘇晚嘆口氣,整個身子滑下床榻。
穆色難得見她露出幾分喜色,點頭跟在後面。
半躺回榻上,掀起被子蓋住半個身子,蘇晚怔怔看著大開的窗外銀絲線般連綿的細雨,腦袋裡不似在蘇家時那般空洞。那時她可以獨自一人坐在房內,看著某個物什一動不動,從早到晚,在想些什麼連自己都不知道。
穆色小小年紀,在府內說話甚少有人敢反駁違逆,甚至看起來十分刁蠻的穆綿也在那夜之後未曾出現。如此看來,穆色在將軍府地位不低。怕是除了穆旬清,誰都管不住他。
「大哥給你下了噬心散?」穆色睜大了眼,不相信地問道。
在這將軍府,她明白,到頭來逃不了一個死字。她不是怕噬心散劇毒的疼痛,也不是不想多活些時日,可那湖底的誘惑,日日在腦中盤旋。
春雨未停,反倒有愈下愈大的趨勢。蘇晚閉著眼,再不說不問。穆色關心她是沒錯,可穆旬清是他大哥,看起來,還是在他心中分量十足的大哥,僅僅一句話便讓他閉口不言,即便再問也是無果。
穆色伸手指向左前方,蘇晚朝著他所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看到一泊清湖,隨著微風閃起粼粼波光,心頭一喜,拉著穆色道:「我們過去看看。」
「是啊,他不會讓我死……」蘇晚撇過腦袋,輕輕地笑:「他是要我生不如死……」
「為什麼?」蘇晚不知哪裡來的一股力道,突地從床上坐起來,兩眼閃著銳利的冷光,直直逼向穆色:「為什麼這麼待我?我不怕死,可你告訴我為什麼和-圖-書,讓我死得其所!」
穆色不知哪裡給蘇晚弄了一身淡綠的紗裙,穿起來舒適不說,還很是合身。本來有兩名丫鬟替他二人撐傘,蘇晚暗囑穆色遣開了,自己一手舉著油傘,一手牽著穆色在園子里晃蕩。
譬如出現過一次的夢境,那一聲聲「若若」,溫柔寵溺,不似蘇家那位娘的臉譜化,而是自然而然地飽含了無數寵愛的感覺,即便是讓她出逃時也是哄著她,擔心著她。蘇晚想了想,這才似娘親的感覺。
「若若,今天娘教我,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句話我也教你,就是自己不想乾的事兒不能找別人干。所以,我決定!要吃烤魚以後你自己抓,不許派遣我!」
穆色整個身子又軟了下去,拉住蘇晚的手,側靠在她手心,靜默片刻,啟齒道:「噬心散,很毒。會發作七次,第一次發作在中毒七天之後,第二次發作在第一次發作十四天之後,以此類推,最後一次發作是在第六次中毒的四十九天。七次毒發,第一次噬人皮骨,骨疼皮癢,撓不得,否則皮肉腐爛。第二次噬人手腳,十二個時辰酸疼難耐,不可動彈,否則手腳盡廢。第三次噬人毛髮,十二個時辰內黑髮寸寸成雪,不得見日照,否則毛髮焚盡。第四次噬人眼耳,耳不能聞,眼不能視。第五次……」
穆色驀地抬頭看蘇晚,動了動唇,想要開口反駁,卻是哽住,只聽蘇晚又笑道:「你知道噬心散是什麼毒么?」
「夠了!」蘇晚低聲一斥,打斷穆色的話,聲音里是止不住的顫抖:「你只說最後。」
服侍她的兩個丫頭拿著葯顫巍巍地退下,蘇晚便想到在蘇家時服侍她的丫鬟,也好似怕她到了極點。
「晚姐姐,你在想什麼?」穆色剛好進門,拍了拍身上的雨水,見蘇晚好似未察覺他的到來,便開口問道。
蘇晚閉著眼,想要找到與那日相同的感覺。身和圖書子漸漸變重,感覺到自己在慢慢往下沉,耳邊越來越靜,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眼前越來越黑,意識也逐漸迷離……
蘇晚哪裡還管穆色的叫喊聲,縱身一躍便已經落到湖裡。
說話之人是誰?是誰?
穆色小小的身子微微顫抖起來,吸了吸鼻子,拿袖子擦過雙眼,伏在床邊,細聲道:「你不會死的,真的!大哥不會殺你的!他要殺你,就不會把你從湖裡撈出來了,也不會把你留在將軍府,他親自把你帶到房裡的呢,宮裡有急事他才走的,肯定沒料到好幾天都沒法回府。他不讓人進房,說不定是怕二姐姐又欺負你。反正,大哥不會讓你死的!」
「嗯。」蘇晚微微點頭,那日醒來穆旬清正在喂她喝葯,若昏迷這幾日她記憶未有混亂,他應該說過吧,說那是劇毒噬心散。
「不會的,大哥肯定不會讓你死的!」穆色畢竟還是孩子,蘇晚又幾乎拼起了力氣往前,他有些跟不上了,又不明白蘇晚是要幹什麼,正欲小跑跟上,蘇晚卻突然停了下來。
「若若,你別生氣呀,我逗你玩兒的,以後都是我抓魚成不?給你抓三個月?一年?好吧好吧,一輩子,我勉強答應你了,給你抓一輩子魚!」
穆色未回答,略有踟躕。
蘇晚轉首,微微笑著,不經意道:「我在想,今日是噬心散第一次發作吧。」
就在他回答「好」的那個瞬間,蘇晚迴轉過身,向著已經幾步之遙的湖跑了去。穆色這才反應過來蘇晚想幹什麼,大喊道:「晚姐姐!」
「色 色,你帶我出去走走可好?」蘇晚擠出一點笑容,放輕了聲音問道。
蘇晚的聲音本就可怖,無力的質問更顯陰沉。
「最後……最後,第七次毒發,噬心而亡……」穆色撐起腦袋看著蘇晚,早已是淚流滿面,兩眼紅腫不堪,抽泣著:「晚……晚姐姐,大哥……大哥真的要你死……」
湖和_圖_書風很清涼,蘇晚剛到便覺得心曠神怡,放開穆色的手,將油傘塞到他手裡,自己迎著細雨往湖邊走去。
穆色搖頭道:「不遠啊,吶,你看前面。」
穆色被蘇晚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得站起身,往後退了兩步,看到蘇晚眼裡的堅決,低下頭,喏喏道:「大哥說……說過去的事,不許跟你提起……」
「上次我掉下的那泊湖,離這裏遠么?」蘇晚向四周看了看,洋溢滿園的翠綠,各處都是含苞欲放的花骨朵,細雨灑在上面,更是惹人喜愛。
穆色本來還掛在臉上的笑容僵住,粉撲撲的小臉垮了下來,兩手頹然地垂下,在圓桌邊坐下,低聲道:「大哥今日肯定能回的,等他回來我就去找他要解藥,你……」
春雨綿延,一下不停,整個房間也染上了濃重的潮濕之氣,伴著刺鼻的藥味,雨水滴滴答答落在窗檐上,細細聽來,竟似有節奏的韻律。
「晚姐姐……」穆色水漾的大眼裡又溢滿霧氣,玲瓏的臉上泫然欲泣:「你……你說噬心散?」
蘇晚一聽,掀開被子坐起身,對著穆色感激的笑。蘇晚開心,穆色自是樂見,也咧開嘴笑了。
可是如今她一靜下來,就能想許多許多事情。
還有穆色,他顯然知道很多事情,所以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對著她是一副不可原諒的模樣。第二次見她,知曉她失憶,便不似第一次那般彆扭,坦然地表現他對自己的關心。第三次,以及接下來的無數次,便是他遣人來替她處理傷口。
「你先答應我,站在那兒。」蘇晚仍是笑著。
穆色見她失望的模樣,再想到今日若大哥不回,她便得忍受皮癢骨疼,比起刑罰更加難耐,忙站起身道:「好!反正我們只在府內走走。」
「色 色,以前你也時常與我一起遊園么?」蘇晚遠眺前方,好似不經意地問道。
「色 色,你站在那兒。」蘇晚轉過身子,對著穆色輕緩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