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囚身將軍府
第二十五章 決斷

李鈺聞言,面色因為激憤脹得通紅,不再看蘇晚,轉而對著穆旬清磕頭道:「將軍!李鈺生在將軍府,一直忠心耿耿!此番所言句句屬實,絕無半句虛假!若將軍不信大可問其他幾名兄弟,將軍務必明察,莫要輕饒害死老將軍的兇手!」
李鈺忙道:「你輕功了得,如何攔得住?眨眼的功夫就點了幾個兄弟的穴……」
穆旬清剛剛封過穴道的兩指停在蘇晚脖間。他看著她,眼裡灰濛濛的一片,沒有波瀾,好似穿透她在看其他東西,眼神空洞無力。
穆綿見蘇晚不在乎的神色,嬌俏的臉因為憤怒而扭曲,死死瞪著蘇晚,「你根本沒失憶對不對?」
這一鞭,好似抽在蘇晚心尖。
蘇晚的心跳突然快了起來,她不奢望穆旬清會放過她,她只想說一句話……
穆旬清的兩指開始顫抖,緩緩地,像是打在蘇晚心頭。最終他收回手,閉上眼。
她只想說一句話,一句而已。想要親口告訴穆旬清,她沒有殺他爹。不管他信與不信,她說了,心下便沒有遺憾。
穆旬清未再看她,向前的步子有些蹣跚。蘇晚被人拉著離開,只看到他進了靈堂,跪下,那背影里濃郁的疲憊哀戚使得她的心猛地頓了頓。
是穆綿。
蘇晚一個跨步想要追上去,卻是跌在地上打了個滾,身上是撕裂般的疼痛。她抬頭,見穆綿滯在原地,剛開口想喊,她身形一動快速離開,在她身前的,是穆色。
穆旬清始終背對著護城河,一動不動。
穆綿激動得渾身顫抖,手裡的鞭子無法控制地揚起,狠狠甩下。蘇晚被她的話驚在原地,躲都未躲,抽在身上的鞭子也似感覺不到疼痛。
風幽出了大廳,對著慘淡的朝陽陰測地笑。宛輕塵到底如何出的宮,她猜得到。什麼背刻蝴蝶的兩名宮女,當然是她捏造的,至於殺穆老將軍的人,她也能猜出一二。只是,有什麼能比穆旬清親手殺了宛輕塵更大快人心?
穆旬清雙眼無神,臉上是黯然的笑。
第四日,風幽公主到了將軍府。
「你是為了守靈,還是不想面對宛輕塵再次背叛你的事實?」風幽面上閃過一抹自嘲,「即便你不審不問,不想不看,事實擺在眼前,由不得你不信!」
穆色甩掉手裡的長鞭,對著暗室外大喚道:「進來,把人犯押出去!」
「你看到我了?為何不阻攔?」蘇晚再上前一步,扯下臉上的面紗。
「東北斷賈谷一役,我穆家精銳和-圖-書盡損,民心盡喪,大哥在朝中地位一落千丈,若非舅舅暗扶,公主偏袒,大哥早被治罪流放。你呢?做完喪盡天良之事,一句失憶將罪孽忘得一乾二淨!你以為之前在將軍府里受那麼點罪便了不得了?大哥被你一劍險刺心脈,推落山崖,若非老天庇佑,早就一命嗚呼。我與尹天找到他,昏迷了整整兩個月才醒過來,昏迷時嘴裏念的還是你的名字。若非雲宸身有奇葯,他如今就是個四肢無用的廢人!」說到穆旬清,穆綿彷彿又看到幾個月前救起他時他那副血肉模糊的模樣,眼淚流得愈加洶湧,握著長鞭的手也不住地顫抖起來,「大哥好不容易恢復了些,就傳來你要成親的消息,你可知當時他那一身玄衣染了多少血漬?」
穆綿拿長鞭指著蘇晚,眼裡是恨到極致的血紅。蘇晚擦去不知不覺中滿面的冰冷,顧不得身上的鞭傷,扶著牆壁站起來,「我……」
穆旬清一直站在一邊沉默不語,怔怔地看著靈堂,滿身的哀戚傾瀉而出。他聽到李鈺的話,眼神閃了閃,極其困頓地撫了撫額頭,無力地擺了擺手,低聲道:「押她下去。」見旁人猶豫,又補充道,「蘇晚。」
「你還在懷疑么?」風幽揚了揚眉,「我與你說她不是我安排帶走的,你不信。親信親眼見她殺害老將軍,她說沒有你便信?」
亮眼的鵝黃色衣衫,手持長鞭,卻不如往日那般怒氣沖沖,看著蘇晚良久,大眼裡浮起霧氣,哽咽道:「你都這麼難看了,為何大哥還會喜歡?」
蘇晚鼻尖一酸,她是否有武,他早就試探過。他親自將她找回來,知曉路途遙遠,還要信他人誣陷?
「穆旬清,」風幽譏諷地笑,隨手帶掉矮桌上的茶具,叮噹碎了一地,「你好好想想!自從你認識這宛輕塵以來,可有腦袋清楚的時候?我承認,第一次她入宮我想找借口置她于死地,可隨後出現的殺手,不足以證明她與隱颯閣關聯未斷?第二次入宮,更加離奇,呵呵,雲國使臣之死,恐怕你還是有點懷疑是我安排的吧?我只想說,她對我的威脅,還不足以我用破壞兩國關係來拐彎抹角地除掉。倘若那是隱颯閣所安排,偏偏安排在宛輕塵身邊,無非是看準了你對她情根深種,會設法隱瞞。至於這次……」
明明是她所愛的男子,卻要親自對他說他愛著另外一個女人。她的驕傲就這般被自己踩在hetubook.com.com腳底下,卻怨不得悔不得。
穆色慢慢走進來。蘇晚心中一喜,撐著身子站起來,趔趄著拉住他的手臂,虛弱道:「□,你……你帶我見你大哥可好?」
蘇晚怔住,她以為穆綿會衝進來便是一鞭,再罵一句「賤人」。
穆色水靈的大眼泛起微紅,看著蘇晚道:「二姐姐儘管脾氣壞,可對大哥的事,她從來不會說謊。今天聽到的每字每句,我會牢牢地記住。宛輕塵,今後就是我穆色的殺父仇人!宛姐姐……」穆色緩緩舉起手中的長鞭,稚氣的臉上是從未見過的堅毅,手起鞭落,「啪」地一聲脆響,「不過是場戲!」
穆旬清面色蒼白,幾日來已是消瘦許多,眼睫抖了抖,未語。
「從頭到尾,你的每一步,都被他人算計好了,被人看穿了。」風幽嘴角噙著的冷笑突然收斂,厲聲道,「穆旬清!事到如今你還不明白么?你被人吃死了!」
穆旬清的身姿愈發頹敗,任由風幽講著,不附和不反駁。
「隱颯閣唯一的籌碼便是你對宛輕塵的情!你唯一的弱點便是對她的愛!你要留著這個禍害到幾時?」風幽雙眼通紅,忍不住哽咽。
「你連爹爹都殺了!」穆綿的眼淚終是沒忍住,掉落下來,「我承認我嫉妒你,嫉妒大哥對你好,可既然大哥喜歡你,我是不反對的,我知道我沒資格反對!可是……可是你不能對大哥好點么?你如此害我穆家,大哥還是拼了命地保你性命,可你……可你連爹爹都殺……」
穆旬清的身子猛地一抖,握成雙拳的手不停顫抖。
「我說的這些話,你信也好不信也罷,隨你!只是你摸摸心口,我風幽公主,可曾害過你?」風幽公主長袖一甩,背著手便打算離開,到了門口又突然停下,嗤笑道,「對了,忘了與你說,宮中抓出兩名宮女,一名替換宛輕塵在天牢中,一名腰牌丟失,二人皆背刻蝴蝶花紋,只是打死都不肯透露隱颯閣的消息,今日一早兩人同時自殺。」
穆綿眼神冷下來,猛地擦掉眼淚,甩了甩手裡的長鞭,陰沉沉的聲音,「你知道你都干過些什麼?」
冰涼的河水闖入口鼻,封住呼吸。蘇晚的身子急速下沉。被鞭子抽打的傷口觸到水,刺骨地疼,她卻再無力顧及。直到失去意識前的那一刻,蘇晚恍然驚覺,風幽的那句話,是在說:「宛輕塵,我贏了……」
「因為你從來不會有意討好我,刻意https://www.hetubook.com.com迎合大哥。公主張揚,可你不怕她,總能氣到她無力反駁。二姐姐有意為難,你總能迎刃而解。你不會仗著大哥對你的寵愛在將軍府里橫行,對所有人都冷冷的,可總是暗地裡幫人。」穆色小小的臉上盪起笑意,「我還記得有一次,我故意逗你,把你的衣服都剪花了,結果那衣服不知怎麼到了二姐姐那裡,服侍二姐姐的丫頭因此被她趕出府。我見到你給了那丫頭一大筆銀子。從那以後我就認定你是好人。」
跪在地上的那人乃奉命保護老將軍的侍衛領頭,名李鈺,可說是將軍府的家奴,跟了穆旬清許多年也算是見過世面。他見蘇晚面帶冷笑,氣定神閑地問話,身子不由地抖了抖,卻也未退縮,憤恨道:「今日申時!我親眼見你闖入老將軍房內,接著……接著老將軍便斷氣了……」
蘇晚被人帶到一處陰暗潮濕的地下暗室,推她在角落裡便走了。石門「轟」地一聲被關上,那暗室便伸手不見五指。蘇晚理了理長發,靠在冰冷的牆壁上閉上雙眼。趕了大半日的路,她累了。
所以,現在是要將她溺死么?
穆旬清在穆老將軍靈堂前跪了三個日夜,米粒未盡。穆綿哭紅了眼卻不敢多勸,穆色哭鬧了整個日夜后開始擔心大哥,可無論與他說什麼,他只是跪在靈堂前不語。
她的雙手雙腳皆被鐵鏈鎖住,被人一推二搡地向前走。穆色親眼看著她被人上了鎖鏈便走了,到了河邊蘇晚才恍惚記起雲宸曾經對她說的話。他說據傳在水中溺死之人,靈魂會被困在水底,上不得天下不得地,生生世世……不得超生……
沒有……
她在笑,燦爛得勝過春日陽光。她的雙唇微微闔動,在對她說著什麼。
蘇晚垂下眼,不與她做這些無謂的爭執。他們只信自己的判斷,是否失憶,根本不由她自己說的算。
暗室內,蘇晚吃了下人送來的飯菜,正欲睡去,石門被人打開了。
蘇晚的眼裡不知何時蓄滿了淚,面色煞白地盯著穆綿,胸口一股悶氣無論如何都吐不出來。
穆綿卻因為蘇晚的反應大笑起來,「哈哈,你連爹都殺了!失憶當然是裝的!不管大哥有多愛你,對你有多好,你永遠都鐵石心腸冷血無情!」穆綿笑著,眼淚又止不住地流下來,「十萬精兵一戰盡損,你以為真是大哥無用?若非……若非你……你可算得出多少人命喪於你手?一夜之間……哈哈,一夜和圖書之間殺盡數百將領,你可知那些將領中,有多少是我穆家三代心腹?有多少是大哥自小敬重的叔伯長輩?有多少是與大哥在戰場出生入死的兄弟?一夜之間屍橫遍野最後你連大哥都要殺!」
蘇晚失了聲,急的眼都紅了。
蘇晚抬頭看去,穿著素白衣裳的風幽,一身孝服的穆旬清,站在人群首端。穆旬清靜靜看著河面,只看背影便知消瘦許多。風幽倒是回頭瞥了她一眼,隨後嘴裏說了句什麼,穆旬清便也回過頭來,接著抬步向她走近。
蘇晚想笑,大笑這人演戲功夫上層。若說是在昨夜或今早見她行刺,她還可以理解為自己在昏迷期間被人控了神智,可今日申時,她清清楚楚地記得自己還在向西出逃的路上!一而再再而三的嫁禍,這些人,就不能玩出點其他花樣來么?
穆色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看了一眼,拾起剛剛穆綿丟下的長鞭慢慢把玩,對著蘇晚漫不經心地笑,「宛姐姐,你知道我以前為什麼喜歡你么?」
蘇晚雙唇闔動,不停重複,「穆旬清,我沒有騙你……」
蘇晚看著越來越近的河面,突然平靜下來。她不是想逃么?想要安逸的生活么?一直以來都是這一個念頭。那麼,死有何懼?死後才有新生。
「色 色……」
蘇晚撇過眼,冷笑一聲,她做過些什麼,不是沒人願意告訴她么?以前她的確很好奇,可經歷了這麼多,以前發生過什麼對她而言還有什麼意義?
「可惜蘇晚不會武功!更不會你所說的點穴!」蘇晚冷聲打斷他的話,「你們想要嫁禍,該想點更高明的法子!」
風幽面上無妝,別有一番雅緻味道,輕笑道:「不說你那些親信的指證,穆老將軍身上的傷口,除了宛輕塵,你認為還有第二個人有這能耐?隱颯閣稀奇詭異的功夫多的是,我看她要藏住內力也非難事。從她在蘇家出嫁,料定你會去搶親,再被抓回將軍府,裝作奄奄一息的模樣,料定你不會一刀要了她的性命,最後選在大婚之日出逃,料定你會急急趕去找她,趁著你尋她,府中防備疏忽時行輕功回來殺人,說不定她現在被你抓回來,仍是料定你在緊要關頭不會殺她!」
無數雙眼睛盯著她,那眼神有恨意,有憤怒,有鄙夷,有怨氣,蘇晚本該閉眼的。人不是她殺的,這些情緒不該由她來承受。可被丟入河的那個瞬間,蘇晚看到風幽的臉。
不等蘇晚吐出下面的音節,穆綿打斷道,「我怎和圖書麼忘了!打你,髒了我的手!」
「我能問問,老將軍何時遇刺么?」蘇晚毫不費力地抽開手,一個抬步便到了穆旬清身前,盯著跪在眼前的人,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表情。
春日夜晚的風本就透著點涼氣,此時卻好似突然變作凜冽的寒風,刀刮般劃過蘇晚的面頰。她能察覺到穆旬清抓著她的手沁出冷汗,微微顫抖。她能看到眼前之人眼裡的確信無疑,甚至在看著她時還有壓抑的恐懼。
李鈺說著,眼圈暗紅。
隨即甩下手裡的長鞭,轉身便打算出暗室。
蘇晚被人拖著繼續向前,腰上綁了厚實的麻繩。她回頭看那麻繩的盡頭,是一塊巨石。她對著穆旬清的方向,努力想要發出聲音,卻是徒勞。
風都的護城河很是寬敞,波光粼粼,更顯得春意盎然。河邊聚集了身著喪服的各色人等,蘇晚一眼看去,只覺得密密麻麻儘是人,沒有一個認識的。
以前的宛輕塵她不知道,可至少現下她知道自己從未想過要害穆旬清。她不過想逃出去而已,想要自由平淡的生活,這也有錯么?
她身上不見往日金燦燦的閃亮,換上一身素白,上香之後靜立一旁,淡淡看著穆旬清,半晌,嗤笑道:「你打算跪到何時?」
穆色撫了撫手裡的鞭子,抽開被蘇晚拉住的手,清澈的眸子突然變得複雜起來,臉上的笑容也散了,冷冷道:「宛姐姐,你教會我一樣東西。到如今我才知道這世上有種人,叫戲子,是會演戲的。」
穆綿擦了擦眼淚,稍稍平靜點,冷笑道:「他說要你血債血償,卻始終未泄露你宛輕塵的身份不是么?否則你早已身首異處!他知道你另一個身份便迫不及待給你醫病,說什麼要找虛還丹,結果你想來想去沒想到虛還丹的去處,他也沒殺你不是么?直至雲國使臣被刺,他壓著公主不讓她給你治罪,婚禮當場聽到你失蹤的消息便想棄公主而去,就是怕你沒有噬心散的解藥會死掉不是么?宛輕塵,大哥從始至終都未想過要你死,你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你……於心何忍?」
「穆……」
蘇晚怔住,聽著他的后話。
穆旬清已在她身前,臉上很是憔悴,雙目無神。蘇晚剛吐出一個字,便被他舉手封住穴道。
丟失的腰牌是為了掩護宛輕塵出宮,背刻蝴蝶花紋證明其隱颯閣中人身份,身為宮女私救重犯,說明暗中早有勾結。
給過她溫暖的人,自始便護著她相信她的人,卻終究,走不到至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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