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三年後,正值海棠花開,她在滿樹的海棠花下見到那男子,一身淡紫色的長袍,墨發如絲,夾雜在衣衫間隨風而動。他站在樹底盈盈淺笑,乾淨到沒有顏色的臉,再不復往日的可怖,常年緊閉的眼睜開了,閃著星子般的光亮。他站在那裡看著她,眸子里像嵌著海棠花新發的花蕊,柔軟煦凈。他在笑,嘴角勾起,笑意卻不達眼底。
蘇晚的眼淚緩了些,聲音里泛起陰冷,「你知道隱颯閣是什麼地方么?我以前不知道的。一群六七歲的孩子,他們教我們習武,用各種狠辣的招式用來對付同齡的孩子。想要活著,就得殺死其他人。我膽小,我懦弱……我不敢殺人,我不殺他們他們卻要殺我……他本來就會武,就算是眼盲,他總能找到我,每次都是他救我……你知道我這條命是多少人命換回來的么?每天至少有一場比試,十個孩子混戰,只留下五個,一個月後六個留三個,四個留兩個,兩個……留一個……循環往複。最後,最後那批孩子里只剩我和他了。」
夠了。
夢海浮沉,記憶猶如巨浪,一波波洶湧而至。明媚似朝陽的楚若,暗黑如殘夜的宛輕塵,陰鬱如黃昏的蘇晚。人活一世,卻過了三輩子的迥異人生,前因後果,環環相扣。蘇晚在夢裡只見到一條河,無聲流淌,河的對岸是大片大片火紅的曼陀羅。
那之後她潛心習武,告訴自己,不能死,不可懦弱,她這條命,是無數鮮血換來的。
「那時我真的不知道若若是誰……我以為我是替代品,我憤怒,毫不猶豫地拔出匕首,那血濺了我滿臉,溫熱的,腥甜的……」
那之後閣主召她,說她表面軟弱,實則無心無情,是做殺手的好料子,他要好生培養。
她以為她淡然了,以為她再也不會在意過往恩怨了,夢裡這一切再次重現時仍是剜心般的疼痛,疼痛從心底的角落裡迅速蔓延到全身,衝擊在腦海。那一身明紫的少年對著自己言笑晏晏,下一刻便帶著半面殘破的臉喚著她,「若若,我冷……」
那人眉眼彎彎,看著糕點雙眼閃亮,「你親手hetubook.com.com做的?若若做的,我當然吃。」
海棠花瓣撲簌而落,如雲似雪。守她護她千夜的男子,她思之念之千夜的男子,就在百步遠的地方,花樹底,陽光下,精靈般淺笑。
蘇晚低泣起來,扯住衣角,彷彿那是最後的救命稻草,往事如雲如煙,四散在眼前,揮之不散。
蘇晚的淚再也止不住,抓著那衣角淚水滂沱似雨,哽咽著,有些語無倫次,「季公子?季公子……我知道錯了,我終於知道我哪裡錯了,我忘了十幾年,便傷了他十幾年。那麼多年我守在他身邊他對我不置一顧,我以為是因為我曾經拋他棄他,可原來不止,我錯的遠遠不止那些……」
蘇晚再也說不下去,顫抖著放開那片衣角,抱著雙臂嗚咽不止。
「我不知道爹爹為何抓起他,不知道為何他和他娘都會武,我拼了命地求爹爹放了他,可是爹爹不肯。我去求娘,娘也跟著我落淚,卻什麼都不說。我看到他娘來求爹爹,以為有救了,可是她也被抓了起來……」蘇晚聲音里滿是無助,掩埋了十幾年的回憶,壓抑在心底的噩夢,此時她再也顧不了管不了那麼多,只想說出來,抓緊了手上的衣角哭嚷道,「我想去放走他娘的,可是……可是我聽到那小屋裡他娘在哭,在喊,裏面好多男人在大笑,他們在逼問『虛還丹在哪裡』……我不敢過去,那是我第一次覺得我熟悉的人是那麼的可怕。門被打開時我看到小哥哥被關在籠子里,他像野獸一樣嚎叫,我熟悉的親人們卻在笑……我看到他娘遍體鱗傷,身上的衣物碎了一地,光著身子蜷縮在地上顫抖,她用盡了力氣向著小哥哥的方向大喊,『報仇!報仇!』她的聲音好可怕,比鬼剎的嚎哭還可怕,那是從地獄里傳過來的。小哥哥拚命地搖鐵籠,哭得滿眼血紅,我心疼,真的心疼……可是只敢躲在一邊哭……如果不是吃了我給的糕點,他不會被抓住;如果小哥哥沒被抓住,他娘不會死……那時我不懂小屋裡發生了什麼,可現在我記起來了,我知道了,他……
和-圖-書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娘被人□致死……」
「爹爹發現了,他把我關在他房裡不讓我出去……門和窗都用木條封死了,我用房裡所用的東西砸門,最後用手,我的手上都是鮮血卻感覺不到疼,我怕他們會殺了小哥哥。那門怎麼都打不開,後來……後來起火了,那夜好大的火,耳邊都是可怕的慘叫聲,白色的窗紙都變成紅色。我縮在牆角不敢動,娘一腳踢開門讓我逃,可是馬上有人進來跟她打鬥,她被人追著走了。門被燒著了,窗被燒著了,沒有人記得我,我看到滿眼的火,嗆得滿眼的淚,移不開腳……最後是他來救我,他身上那麼多傷,全是被爹爹打的,他娘也被他們害死了,可他沒有丟下我,他帶著我逃……但是我居然忘了,我忘了他是誰,我說他是怪物,我把他推下山坡,我讓他盲了雙眼。」
蘇晚迷朦地伸出手,觸到軟滑的衣角,一如多年前她緊緊拉著的那塊明紫,那衣料同樣軟滑,那時她拉著那人嬌噌地嚷嚷:「小哥哥,你瞧,我親手做的,你吃不吃吃不吃?不吃我可生氣了。」
以前她忘了楚若忘了小哥哥,暗黑的生命里只有殺戮,那段記憶都已經足夠殘忍,可現在她記起來了,記起他喚著的『若若』便是自己,記起她拿著匕首親手刺向小哥哥的胸口,對著她笑的小哥哥,逗她玩樂的小哥哥,救她出火海的小哥哥,在林子里將野果都給她吃的小哥哥,為她與母狼搏鬥的小哥哥,被她推開毀了雙眼的小哥哥……這樣的記憶,比起只記得宛輕塵的自己,更讓她覺得疼痛,恨不得將那刀子是桶在自己心窩。
「地獄……活生生的地獄。」蘇晚劇烈喘息著啜泣不止,嘴中的傾訴亦是不止,「那夜我回過神來才想起他是照顧了我半月的人,我回去找他,找不到了。我去其他地方找,可那時我什麼都不知道,連哪裡去找吃食都不知道,我以為我會餓死,可是我被人救了。後來我在那裡遇到他,他的眼盲了,臉毀了……」
空氣中淡淡的葯香飄逸,剛剛還撕扯著哭嚷的聲音忽和_圖_書然間消失,像是透過陽光的門縫突然被關上,滿世界只剩冷清。
他因她盲了雙眼,如今她也盲了。他因她毀了容貌,如今她也毀了。她如他先前所願,懷著他們的孩子,即便她恢復記憶后他不願再要,她的骨肉,她也要。
不知是誰的一雙手,帶著溫暖,帶著安慰擁住她,和聲道:「你不欠他了。」
曼陀羅有毒,毒的是人心,往事如河水般靜靜滑過眼角,喜怒哀樂一涌而上,最後只留下嘴角一抹淡笑。
他向著她走過來,一步一步,踏著彩雲一般。
她已然分不清自己的心跳猛然加快,是為那嘴角的幾許笑意,還是積蓄多年的愧疚。她一直以為,他死了,被她親手殺了。
夠了……
「姑娘,想哭便哭,這落的淚,是毒。」
以前她從來不知曉他的名諱,他救她無數次,卻從不主動與她說話,冷眼以待。那日她喚他「公子」,視他為主,她對自己說,即便傾盡所有,欠他的,她還。
蘇晚突然覺得雙眼刺疼,心頭像是塞了細密的棉花,吐不出氣來,悶氣堵得鼻尖酸澀,她想哭,卻不停告誡自己,如何能哭?自己的懦弱害過多少人?如何能哭?她要的是堅強,無論是何時,不管什麼情況,流血,不流淚。
那之後她知道,那場比試若二人都不動手,只會同時殞命,只有兩人不相上下才有一線生機。
蘇晚覺得冷得發抖的身子漸漸有了暖意,暗黑的眼前模糊閃現一身血紅的宛輕塵,她為他殺盡天下人,為他傷心傷情,為他變得人模鬼樣……心中哀慟漸漸淡去,眼淚終是有了止住的勢頭,意識緩緩恢復,不再沉浸在楚若回憶里的軟弱無力中,四肢也找到了知覺,不似在夢中掙扎,她不再言語不再哭泣,突然安靜下來。
那是過去,沒有楚若記憶的宛輕塵,懷著愧疚一心一念地償還,彼時,她以為她可以還清的,傾盡所有任他擺布毫無怨言。此時,有著楚若和宛輕塵記憶的蘇晚突然大聲地抽咽起來,無論如何都停不下,像是要流盡畢生的眼淚,哭得撕心裂肺。
蘇晚知道自己又陷在回憶里了,從她跳和圖書崖開始,七日七夜她在回憶里沉浮掙扎,走到盡頭時回首遙望,看到三個截然不同的自己,在不同的天地里固執地守著自己的堅持,明明是同一個人,卻因為有了不同的記憶,面對同一件事會做出全然不同的選擇。
幸福了六年的楚若,白紙一樣乾淨的人生,在六歲那年的夏末染上了一滴墨漬,墨漬渲染開來,擦抹不去,銷毀不凈。
她怔在原地,恍惚以為身置夢境。
蘇晚哭得聲嘶力竭,兩段不堪的記憶結合起來,竟是一個這樣殘忍的真相。七個日夜裡她反反覆復地告訴自己冷靜再冷靜,此時心中壓抑著的情感卻如決堤的洪水一發不可收拾。剛剛溫潤的聲音再次在她響起,平靜如止水,「你看你的臉毀了,武功沒了,眼也盲了,你生下孩子給他留下一線希望,夠了。」
那一年她九歲,與雲宸在那昏天暗地充斥著殺戮血腥的地方過了一千多個日夜。她數不清雲宸為她殺過多少人,記不得有多少屍體拖出那間屋子,可她不會忘記那日雲宸倒下時,緊閉著的眼裡淌下的血淚,一串串落在地上,點在她心頭,如同在她心尖留了一顆硃砂痣,在日後的無數個日夜裡灼燒疼痛,時時刻刻提醒著她,親手殺了無怨無悔地庇護著自己的人。
他問她可願幫他,聲音溫潤如風。
蘇晚又開始哽咽,聲音顫顫發抖,「我知道我打不過他,可他每次都會救我的。我以為我不動手,他不動手,那些人拿我們沒辦法的。可那次他拿著匕首對著我,刀刀致命。我本能地躲,直到筋疲力盡,他還是一刀刀地刺向我。那時我想哭都沒了時間,眼前都是血,腦袋裡嗡嗡一片,什麼都不記得……只知道他要殺我,他居然要殺我居然要殺我!我都不知道自己怎麼一刀插到他胸口……拿著刀子插入血肉的感覺——我彷彿能感覺得到,他的心跳和我的手一起顫抖……那時我明明腦中一片空白,耳邊是嘈雜地嗡鳴聲,可我還是聽到他倒下時說……他說我不是他的若若……」
「當年我真的不是有心,我只是想哄他開心而已,可做了整晚都做不出來,娘給和-圖-書我那盒糕點說他會高興,我就想著拿過去對他說是我親手做的。他不吃別人做的東西,可我做的,他一定會吃的……我真的不知道裏面有毒……」
蘇晚的眼淚一串又一串,決堤而落,「他從沒想過丟下我,我卻丟了他,我把他推到了地獄……」
蘇晚只覺得鮮血淋漓的傷口被人輕而易舉地觸到,顫抖著想要躲過,偏偏越躲越疼,哭嚷著:「不!以前我也以為自己不欠他了,我也為他殺了很多人,我也被他利用著幾次徘徊在生死邊緣命懸一線,因為他被所有人拋棄……可是原來不止的,我曾經是他最信任的人,我害死他唯一的親人……我拿著匕首要殺他的時候,他該有多絕望?他肯定一直都信我的,不管爹爹和娘對他做過什麼,他不怪我,他待我好。即便永遠面無表情,即便他從來不對我笑,他也會默默地待我好。可他所有的好,換來的卻是我毫不猶豫地拋棄,是我毫不留情的一刀,你說……我要怎麼還,怎麼還?」
蘇晚瞪大了眼,溫熱的眼淚好似帶著厲刺滾滾而落,刺得臉頰生疼。她好似回到十二年前,親眼見到那一切,聲音急切而無力,「我去地牢里找他,他不理我,我哭著說對不起說我會救他出去,讓他等著我。他答應了,他說等我,他伸手幫我擦眼淚,說『若若不哭』,苦的人明明是他,可他對著我笑。但是……但是……」
女子血跡斑斑殘破不堪的身子,撕心裂肺衝破雲霄的痛苦尖叫,和藹家人詭異莫測的笑臉,一口一句「虛還丹在哪裡」,地牢里小哥哥蒼白的臉,血淋的傷口,大火肆虐的夜晚背著她出逃時的沉重喘息,最後是林子里她一聲「怪物」之後逃之夭夭的背影。
那之後她當真無心無情,殺人不眨眼。
也不知是誰的聲音,突然響在蘇晚耳邊,溫煦如風,他說:「這是毒,身子里的毒,心裏的毒,哭出來,便好了。」
她單膝跪地,輕喚公子。
隱颯閣那件陰暗的密室里,淌過很多人的血,斷過很多人的命。她以膽小為借口,以懦弱為盾牌,手裡只沾了一條人命,那人,卻是自始至終護著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