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凈涼,撩撥著眾人緊繃的神經。殊言靜坐在輪椅上,微微垂首,斂目,秀白的臉上只透出一個「靜」字,他不語,山間便只剩下呼呼的風聲。
秦卿,也就是晏卿。
貢冉升料到幾分,忙把自己的袍子取下,披在晏傾君身上。
「你……你怎麼可以……怎麼能如此狠毒?你可知會有多少百姓……」
「穆姑娘且隨我來。」貢冉生見晏傾君一直垂首不語,也不多問,一人當前,往洞內走去。
「穆……穆姑娘,你可知……可知……」
數不盡的細小花瓣,完美的扇形,藍紫色的熒光照亮清澈的潭水,隨著他二人腳步越近,潭水起了細小的波紋,隨著嬌嫩的花瓣一波波盪開來。
「是么?」晏卿譏笑道。
「既然王爺不肯領情,在下也不再顧及王爺顏面。」殊言面上的表情仍是淡然,說出來的話都是不帶感情的,卻突然的聲調一冷,「叫他出來。」
「皇叔已經命親信將附近全數包圍,對外稱我入山祈福,實際上只待我喪命於此……即便找到出路,無論是你還是我,走出去便會……」
生在皇室者,位及人上者,有幾個真正的傻子?
「穆姑娘快快過來。」貢冉升召喚著晏傾君道,「雖說離了其他四件物什,黃律沒有什麼奇功妙用,但驅驅寒還是可以的。」
貢瑾眼中滑過審視,面不改色地笑道:「秦卿公子,久仰大名。」
殊言垂下眼皮,祁燕向後看去。
殊言輕笑,「在下拿到黃律,自會交出夜行軍令。」
雖說月余未見,晏傾君對自己的記憶力還是很有信心的。既然貢月有人借祭月之機意欲篡權,貢冉升身陷囹圄也是必然。只是如今身在瀑布后,被囚於此?
剛剛的疲憊一掃而盡,晏傾君睜大了眼,半是好奇半是驚詫地看向貢冉升。其實,這是她重遇他以來,正視他的第一眼。
這是……黃律?
管不了那麼多了!往前走還有些許希望,若退後一步,身體浮出水面被水流擊中,必死無疑!
晏傾君正想問他要帶她去哪裡,貢冉升的身子一讓,正好讓她瞥見洞穴的正前方,不遠處,藍紫色的熒光點點,如滿幕的繁星墮入凡間,在伸手可及處對著她眨眼微笑。
祁燕見他從夜鷹的爪間取下信箋,放在眼前略掃一眼,臉上的笑容斂了斂。
祁燕的聲音更低,「可能……不在了。」
貢瑾為難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殊言蒼白的臉和一動不動的雙腿,略作猶豫便點頭道:「如此,三位請!」
祁燕聽不太明白,滿面疑惑。
貢瑾仍是無聲,屋內卻響起了另一個男子的笑聲:「多年未見,你……居然還活著。」
殊言嘴角微揚,抬眼看住來者道:「瑾王爺避世十余年,自是不曾見過在下。」
貢冉生腦中「轟」的一聲,突然明白了晏傾君做了什麼,要做什麼……
晏傾君心中一頓,突然支起身子,正色問道:「你二叔是誰?」
貢月軍突然全軍肅然,整齊的讓開一條道來,中氣十足的大笑由遠及近,人群中走出一名身著暗黃色長袍的男子,三十多歲的模樣,容光煥發。
晏傾君的手頓了頓,猶豫片刻便繼續用手舀出潭水,將瓷瓶洗凈。
「這個給殊言。」晏卿手中的信箋,一個轉手間變換了從袖間拿出的一張,扔給祁燕,「傾君應該在瀑布里。」
「小狐狸等不了,先下手為強了。」晏卿摸了摸鼻子,笑容歡快。
「穆姑娘可還有懷疑?」貢冉升笑道。
貢冉升茫然道:「穆姑娘何來此言?三番兩次救我性命,感激還來不及,怎會與姑娘為難?」
殊言未再言語。祁燕斂目看去,只見到他下垂的長睫,在眼瞼處投下濃密的陰影,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晏傾君心神一晃,不知為何,一股莫名的澀氣湧上心頭。黃律,她怎麼會不知道?從入了洞穴她就開始琢磨著如何讓順利地將黃律弄到手。她要拿到黃律,本是理所當然的事,可是在貢冉升如此坦蕩的笑容下,自己的那些算計好像突然變得齷齪起來……
晏傾君已然忘記自己的一身勞累,本來離貢冉升許遠的距離,隨著她急迫的心情漸漸拉近。
如此想著,晏傾君也掬起一捧水,連著水裡的花瓣一起喝下,若黃律是假,她還真不怕再中一次毒,最多一個「死」字而已。
「那樣也至多保存三日……」
她給他人活路,誰人來給她生路?
「哦,那每次祭月都要帶上上萬兵士?」晏卿故作好奇,拿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贊道,「看來這月神山果真有和-圖-書
月神庇佑,每月被上萬兵士盤踞山頭,草繁樹旺……一點踩傷踏壞的痕迹都未看到。」
她不會忘記他說,他寧願自己死,也不要她死。
殊言這一句話正中了貢瑾的心思,也中了晏卿的心思,他瞬時笑得眉眼彎彎,朝祁燕使了個眼色便施施然地走了出去。
「『五色』當真有傳說中的妙用?」晏傾君走近寒潭,說了見到貢冉升之後的第一句話。離水枯萎,藍紫熒光……當真與普通花不一樣,莫非,真能治病解毒?
「命都沒了,何來福祉可謀?」
傳聞中的「五色」,為世間絕無僅有,她一直以為,黃律身為「五色之花」,只有一朵,然而,眼前漂了整個寒潭的,貢冉升卻說這是黃律。
晏傾君憋出最後一口力氣,竭盡全力地向前。
晏傾君爬上水潭時,整個人已經處於完全脫力的狀態,軟泥般趴在地上不想動,一個睜眼便見到貢冉升又驚又喜的表情。
殊言的眉頭皺起來。
晏卿卻仍是沒有「自知之明」的笑著,眸子里還帶了幾分挑釁。
「若我奮起反抗,只會讓國家內亂,祁國商洛向來對貢月虎視眈眈,必然趁勢舉兵!戰爭一起,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因為戰爭而犧牲者更是無數……」
貢瑾徐徐笑道:「月神山乃我貢月聖地,外人自是不可接近。但殊公子千里迢迢至此,本王也不敢怠慢。不若你我各退一步,公子與駙馬入山,讓眾人在此稍作等候?」
晏傾君好奇地跟著,本以為這隻是一個天然形成的山洞,剛好可容三四人,未想這洞穴幽深,好似看不到盡頭,越往裡走,光線越暗,自己腰間的五彩琉璃珠發出微弱的熒光。
晏傾君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就跟……法術一般……
「既然皇上肯將黃律給我服用,那麼……我想帶一些走,皇上不會反對的吧?」晏傾君音調揚起,笑容燦爛。
晏傾君心神一凝,手腳亂動時觸到滑膩膩的水草,毫不猶豫地拉住,這才將上浮的身子又往潭底拉了拉。她勉強睜開眼,看清水草的長勢,乾脆一手拽住一把,交替著借水草的力量緩慢前行。
瀑布飛流直下,倘若直闖,由潭面游過,必然被下墜千尺的水重擊,即便體內有晏卿殘餘的內力,也是非死即傷!要想順利通過水簾,必須避開水簾墜下時施與深潭的重力,那股力度越小,受傷的可能性便越小。所以她必須潛入潭底,能潛多深便潛多深,盡量避開水的衝擊。
「穆姑娘再堅持一下,馬上就到了。」貢冉升回頭,漆黑的眸子倒影這玉牌的光亮,乾淨清澈。
晏傾君好笑地睨他一眼,獃子……終究是獃子……
貢冉升吃驚的一會看看洞外,一會看看突然站起身四下尋著什麼的晏傾君。
他就這麼……走了?
所以,殊言說他「避世」,給夠他面子了。
「秦公子。」殊言開口打斷晏卿的話,看向他,「在下與王爺有事相商,不若,你與燕兒先出去看看這山間景色可好?」
「那就該做你這種人?心如明鏡卻依舊裝痴賣傻,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江山落入他手不管不顧坐以待斃?」晏傾君冷笑著譏諷。
貢冉升伸出另一隻手,兩指小心翼翼地拈起一片花瓣,花瓣離了水,藍紫色的熒光迅減弱,隨即花瓣枯萎,化作粉末一點點散落在地上。
晏傾君的嘴角微微揚起,隨著花瓣入體,一股溫煦的暖意由內至外蔓延,如同晏卿給她的內力又回到身體,「五色」的傳說,她信了!
「久仰殊言大名,只是從未見過,聽聞五國內見過公子的人也是屈指可數,不知……」紅光滿面的中年男子面帶笑容,眸子里的懷疑之色顯露地恰到好處,讓人明白他話中的意思,又不會過於失禮。
貢冉升絮絮叨叨地說著,帶著晏傾君離藍紫色的熒光越來越近。
「我的意思嘛……」
晏卿嗤笑道:「對殊言是久仰大名,本駙馬也是久仰大名,不知還有幾個大名是你久仰的?」
「這山洞當真沒有其他出路?或者,可有藏身之處?」晏傾君蹙眉低聲問道。
晏傾君隨著貢冉升的腳步一直向前,洞穴並不曲折,筆直的一條路,對於筋疲力盡的她來說,走起來卻尤為費力。
晏傾君在石洞中寒潭不遠處,隨便找了個乾燥些的地方躺了下來,掃了一眼立在寒潭邊面色灰白的貢冉升,眯著眼欲要小憩。
「兩位有所不知,皇上每逢月底都會上山祭月,兩位實在來的不是時候。」貢瑾只將二人待到山腰處的一間宮殿內,未有繼續的打算。
「那你先答應我,救你https://www.hetubook.com•com出去后,不可與我為難。」晏傾君揚聲道。
祁燕懷疑地看著他,正在揣測這話中的真假,聽到晏卿無奈地嘆氣道:「看你耽誤了時辰。」
貢瑾噤聲,耳側的血滴順著傷口流下。
只這一句話,便讓那男子的神色凝重了幾分,再看向殊言時,多了分警惕。
貢月上任國主有一兄一弟,兄長便是曾去東昭求親的老王爺貢元,而弟弟便是眼前這位貢瑾,只是當年貢瑾與上任國主爭位失敗,就此被圈禁,貢冉升繼位之前,還特地將他的圈地外移,直至貢月邊境,就是擔心他會趁貢冉升手中皇權尚未穩固的時候懷有異心。
「公子行動不便,燕兒需左右相隨。」不等殊言身邊書童模樣的男子開口,祁燕已經搶先插話道。
殊言撇開眼,看向窗外夜色,「王爺被圈禁十幾年,不知為何突然出現在此?為何有膽妄想一夜之間取締國主?又是為何會有上萬貢月軍供你調遣?王爺,在下不說,不代表不明白。」
「是她讓你過來?」
晏傾君看了看洶湧而下的水勢,再看了看斜陽滿布的翠郁山林。黃律被奉為聖物,必定藏在隱蔽之處。與其浪費時間四處尋找,還不如找貢冉升相助。最重要的,黃律,「五色之花」,她是未曾見過的……
潭水冰涼,越往下沉,便越發刺骨,身體承受的壓力也就越大,晏傾君一度覺得自己就要閉過氣去,掙扎著睜開眼,勉強看到前方瀑布水簾打出的水柱漸小,用盡了力氣滑動雙腿,慢慢向那邊靠近。
貢瑾只聽聞「秦卿」一人出身貢月,而貢月絕無秦氏大家,料定他是出身草莽一時行了上運才會被選為駙馬,哪知他一出現便當著眾人的面給了自己一個難堪,臉上的笑便掛不住了。
貢月是何規矩她不甚明了,至少在祁國,「黃色」不是普通人可以穿上身的。來人這一身袍子,雖說微微發暗,可若在陽光下,恐怕與皇帝所用的明黃色相差無幾。
祁燕準確無誤地接住,看他正眯眼看向水流聲源。
「不是。」貢冉升忙否認,低聲道,「是二叔。」
如此一想,晏傾君不再猶豫,迅速掃過眼底,抱起一塊大石縱身躍下,剛出湖水,再入深潭。
殊言沉吟片刻,又問道:「阿傾呢?」
祁燕明白,這些人不是他們的對手,但是晏卿笑著站在中間,不運功不舉劍,這些人會給他們讓路不成?
此人身份詭秘,心思深不可測。無論是在當初的祁國皇宮身為晏卿,還是在南臨皇宮搖身一變成為駙馬「秦卿」,步步算計精準無誤,從未見他有一丁點行差踏錯。他與晏傾君之間有何交易導致晏傾君一人離開,她無從知曉。他與晏傾君之間有何感情致使晏傾君對他深信不疑,她也無從知曉。他現下要去何方,晏傾君又身在何方,她還是無從知曉。
有些東西不對勁,有些東西被她忽略了……
殊言沒有與她說什麼,但是在她離開之前,在她手心寫了幾個字——「尋阿傾,小心秦卿」。
祁燕心中的不解如同泡沫般迅速膨脹,想到自己手中還有一張信箋,舉到眼前,微微展開,只看到四個字:君當守諾。
「這位當真是殊家公子殊言?」
「誰說不能出去?」晏傾君揚眉。
貢冉升老實地搖頭。
殊言欲拿茶杯的手突然轉了方向,兩指輕彈,茶蓋便如失了重量一般飛在空中,到了貢瑾耳邊時如生了利劍般,在他耳側留下一道血痕,隨即釘入牆壁中,牆未動,蓋未裂。
「本駙馬要見的是皇帝,可不是你這落魄王爺,還不快快傳見?」
潭底水流衝擊較小,可晏傾君並不能完全伸展手腳來游過水簾,剛剛靠近便被水流沖開。如此循環往複,晏傾君覺得體內的力氣越來越小,筋疲力盡,心下一沉,乾脆丟下手中的石頭。
晏傾君的話剛剛問出口,還未等到貢冉升的回答,洞外忽然傳來刺耳的破水之聲。有人用內力將瀑布劈開!
烏雲滿布的天空,突然飛來一群夜鷹,在眾人上空盤旋鳴叫。貢月國內,甚少夜鷹。更不用說在這高山之上,突如其來的一群了。貢月軍中連中毒者都不免抬頭注視那一群夜鷹。這種夜鷹,在南臨倒是常見的,因此祁燕只是對晏卿的行為愈發不解。只見他兩指放在嘴邊,尖銳的聲響溢出,隨即夜鷹中有一隻拍打著翅膀盤旋而下,停在他手臂上。
「既然你無膽做主,讓他出來。」殊言垂下眼瞼,暗黃的燭光在他臉側鋪上一層暖色。
貢冉升只看到晏傾君的面色在一個瞬間明亮起來,m.hetubook.com.com眸光閃亮地對著他笑。
貢瑾怔住,咽了口口水,聲音都沒了底氣,「他……哪個他?這裏除了、除了本王,還會有誰?」
「祭月需祭半個月,貢月的皇帝,一年到頭都在祭月不成?」晏卿又是嗤笑。
祁燕跟在他身側,面無表情地看著前面盤踞整個山頭的數千貢月軍,為首那人拿走信物,已經有了大半個時辰,他沒有回來回話,殊言也不動,其他人便一點動作的跡象都沒有。表面上雙方就此僵持,但貢月軍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將他們包圍,殊言不可能察覺不到,卻仍是氣定神閑地隻字不語。
「駙馬這是何意?」貢瑾冷喝,兩人入了山,這裏便是他的地方!哪容得晏卿一而再再而三的出言相譏,該給殊言的臉面他都給了,是這駙馬太不識抬舉!
祁燕眼睫一顫,往後掃了一眼,低聲道:「隱在林中。」
「你為何對這裏如此熟悉?」祁燕從暗處讓出身子來,面無表情地冷聲道。
晏傾君揚眉不語,是誰要篡位她不在乎,貢月的閑事還輪不到她來管。
貢瑾臉上的笑又僵了僵,正想開口,晏卿又道:「聽聞王爺被圈禁十幾年,不知此番如何出現在神山聖地?」
隨即察覺到凜冽的殺氣由四面八方同時湧來!祁燕一個翻身,險險躲過幾支同時射向自己的長箭,再看向晏卿,也是正好躲過。
黃律是漂浮在一片水面上的,寒潭,這洞里也有一個。
貢冉升仔細看了看她的臉,見她面色發白,脫力所致,嘴唇發紫,陰寒所致,雙眼發紅,疲憊所致,他皺了皺眉頭,關心道:「穆姑娘恐怕是長途跋涉至此?若不得藥物好好調理,潭水的寒氣入體,恐怕會給姑娘留下病根。」
「按照你的說法,是只要有人奪權就該拱手相讓?否則戰火一起,百姓遭殃。」晏傾君打斷貢冉生的話,忿忿道,「但是你可曾想過,即便你讓出皇位,在位者若是暴戾,若是荒淫,若是嬌奢,百姓的苦,可會亞於戰爭?」
「你二叔一己之力怎能輕易坐穩皇位?又憑什麼抵禦兩國之力?貢冉升你這獃子為何不早些說!」晏傾君面露急色,她之前只覺得此人獃頭獃腦,又太過柔善,有人想要篡權且輕易成功實屬正常。但是若要篡位,直接乾淨地殺掉他不是方便快捷得多?為何要將他關在此處?為何一說「奪權」他就提到戰爭,而且認定讓出皇位便能避免戰爭?
「無人嘗試,但這種說法代代相傳。」貢冉升老實回答。
貢瑾一見二人走開,便不想再浪費時間,直截了當道:「還是公子有一雙慧眼,知曉誰才是這裏的主子!那麼……那張夜行軍令圖……公子當真有夜行軍令在手?」
她不掩迷惑地看向貢冉升,貢冉升卻未注意到,笑看著滿池的藍紫花瓣,微微傾身,單手掬起一捧水,上面飄蕩著幾片花瓣。
貢冉升迷茫地點頭,一面跟著晏傾君往外走,一面努力想著晏傾君打算如何出去,正想問一句,抬頭便見她從腰間又取出一隻瓷瓶,將瓷瓶內的藥粉盡數倒入瀑布的寒潭中。
貢冉升茫然地搖頭,正想問她怎麼了,山洞入口傳來腳步聲,晏傾君也在一個眨眼間停住動作,悠然地立在一邊,嘴角帶著微笑。
貢瑾驚得面色煞白,明明是個走路都不會的殘疾,居然……居然有如此內力……
貢冉生迷茫地看她自己服下藥,拿著空瓶向潭邊走去,一面吞葯一面不解道:「穆姑娘這是……」
剛剛還劍拔弩張準備血戰一場,突然之間遍布呻|吟,持弓準備襲擊他二人的貢月軍有一半痛苦的倒地翻滾,其餘人也亂了陣腳,不知是該繼續持弓對付敵人還是該放下弓箭看看戰友如何了。
「我知道。」晏傾君淡淡地回答,潭水相連,湖水相連,其實本就同屬一源。剛剛她能從山外的湖水裡游過來,這水源自然是與外界相通的。貢月境內無大河,百姓的用水,幾乎都從山上分流而下。
晏卿一上山便開始大聲呼喝,貢瑾看在殊言的份上,更看在殊言給他那樣東西的份上,強忍住心中的怒氣,只當未曾聽見。
原來是傳信之物……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晏卿眸子里的墨色又濃重起來,只是這次再也不曾散開,夜風吹起長發,拂過他嘴邊的微笑。
「不知國主身在何方?」殊言很是客氣地問道。
晏傾君垂下眼瞼,不緊不慢地走過去。
他步履熟稔地繞過宮殿,左拐繞過花開正艷的花園,穿過偏僻的小道,已經能隱隱聽到瀑布擊打岩石的水流聲,他卻突然停下步子輕笑道:「燕兒姑娘何必暗地跟隨hetubook.com.com?」
祁燕眉頭微蹙,戒備地盯著他。
貢冉升的臉比起初遇時消瘦許多,不如當初在船上,陽春三月時的明媚有神,但是儘管是在這樣幽深的洞穴里,面上仍是有一股陽光特有的乾淨耀眼。
貢冉升怔住,忽明忽暗的眸子里情緒紛雜,垂首道:「不會的……」
晏傾君輕笑道:「不錯。不出兩個時辰,飲水之人皆會中毒,要尋到毒源,自然得進這山谷,想要解藥,自然不能動你我分毫。」
晏卿突然笑了起來,笑容明媚,黑色的眸子里卻是深不見底的墨色,但那濃重的墨色只是在他眸中輕輕一點,便一波波滌盪開來,他無奈道:「我早就給過你眼色讓你隨我一道,自是帶你去找她。」
「聽聞此次南臨駙馬親自到南臨求取黃律,殊公子左右相隨,怎麼……」貢瑾有意地四下張望了一番,不解道,「怎麼未見其人?」
「上位者該以百姓福祉為先,若為一己之私將他人推入死穴,用無數性命來成全自己一人獨活,又有何意義?」貢冉升義正言辭。
「而且你我根本無法出去,帶上這黃律又有何用?」貢冉升繼續道。
可那是照常理來說……
避世,這是顧忌他顏面的說法。
晏傾君拽緊了衣物,緩了幾口氣,支撐著站起來,往透著暖意的洞穴里走了走。
祁燕自認為從未讀懂過他的笑容,此刻也是一樣,那一抹笑容只在眼前停留了片刻,便隨著晏卿突然身形如電般的離去而消失。
祁燕則是握緊了滿是冷汗的手心,緩慢地跟上。
「穆姑娘如果未曾聽過黃律,『五色』該是知曉吧?」貢冉升繼續向前,一邊帶著笑意緩緩道,「『五色』為上古神物,妙用無窮。而黃律為『五色』之花,非常嬌慣,環境稍有不適便會枯萎,世間再無處可尋。外面的瀑布,據傳是被藍花楹仙的寶器砸出來,因此寒潭裡的水沾了仙氣,百年前的『五色』便是在此處尋得,而黃律必須在潭中才得以長存,所以多年來,儘管世人垂涎黃律,卻自知無法善存而放棄。」
貢冉升被關在此處,幾日未曾言語,見到這位對他有過救命之恩的「穆護梨」,不由地喜上心頭,但是那話說著說著,他突然想到什麼,連忙閉了嘴,面帶歉意道:「應該是……穆姑娘……穆姑娘莫要見怪,都怪在下腦拙,連稱呼都記錯……」
「誰想見本駙馬?」晏卿適時地從樹林從鑽出來,頭髮上還佔了一片枯葉,懶懶地伸了個腰,漫不經心地慢慢上前。
「傾君呢?」祁燕一手停在腰間的劍柄上,好似晏卿不答,她便隨時會拔箭刺去。
貢瑾有禮地回道:「皇上為萬民祈福,如今正在山頂,今日怕是無法下山。」
「黃律為『五色之花』,這世上只有一朵!」貢瑾皺眉道,「且一旦離開所處之地便會枯萎。公子先給我夜行軍令,本王自會帶你去取黃律。」
「不瞞穆姑娘,」貢冉升見到她面上的遲疑,略微凝重道,「我是被人囚禁於此,此地前無出路,后無退路,我不知姑娘是如何到的這裏,可是進來容易出去難,你我恐怕會被困至死,所以穆姑娘無需懷疑我會騙你,這黃律,今日給姑娘服下也算物有所用,否則……就此隱匿於世,它也會不甘心的吧。」
「此次情況略有不同,皇上久無子嗣,因此……」
夕陽落下,烏雲遮月,只露出半張臉來。
這麼多的黃律?
四周不知何時圍滿了貢月軍,黑亮的戰衣,儘管是在暗無星辰的夜晚,仍是發出微微光亮。數百人齊齊拉弓,將她與晏卿圍在中間。她掃了一眼晏卿,見他並未緊張,反倒露出更加歡快的輕笑。
晏傾君憋了一口氣,抱著石塊手腳不動,迅速下沉。
她利落地從腰間取出幾隻瓷瓶,倒出裏面的藥丸,一半自己服下,一半塞到貢冉生手中,漫不經心道:「這些葯,不吃不喝半月還能保你無恙。」
貢冉升怔住,「原來你知道我……」話未說完,他微微皺眉,道:「黃律離了寒潭水的結果,你也看到了……」
是以,殊言只見他一眼便能知曉他的身份,不得不令貢瑾對他另眼相看。
「君無戲言。」晏傾君說話間,已經將幾隻空瓷瓶都裝滿,每隻瓶里都盛了三五片黃律,塞好蓋子,小心地放回腰間。
潭底的光愈漸黯淡,晏傾君明白,太陽是當真落山了,不待片刻,潭底便會絲毫光線都無。她看了一眼自己腰間的五彩琉璃珠,雖然會在暗處發光,但要用來探路,還是不夠。
她不會忘記初見殊言時他躺在冰制床榻上的蒼白笑臉;www•hetubook•com•com不會忘記殊言那間暗室里沒有一粒塵埃、被他小心珍藏的女子畫像;更不會忘記半透明的冰牆上那用匕首一刀刀刻出的痕迹,他說畫滿那塊牆壁,就是他見妹妹的日子,還有當初殊言握著她的手,「請」她帶他闖出冰室時的表情。
晏卿迅速出了山間供祭月期間休憩的宮殿,默算著時辰,晏傾君要麼已經將黃律拿到手,要麼還在四周徘徊,現在過去,應該時間正好。
晏傾君一語不發,一是沒力氣,二是被那潭水凍得開不了口。
而自從十多年前被圈禁,這位空有王爺尊稱的貢瑾隱沒於世,再未被人提起,近年各國新人輩出,貢月又是小國,他還是一位連本國人都遺忘的王爺……
「貢元?」晏傾君打斷他,她還記得去年在東昭迎親的老王爺,看起來不似野心勃勃會篡權謀位的樣子……
那是……
殊言握住她的手,阻住她的動作。祁燕卻像是被燙著一般抽離。
「穆姑娘看到了吧?就在前方了。」貢冉升對著晏傾君微笑,眼底的光澤瞬時閃爍起來,與前方藍紫色的熒光一般和煦,「那是黃律。黃律,穆姑娘可曾聽說?」
比起五彩琉璃珠,貢冉升腰間那塊玉牌的材質顯然更加特別,不僅在霓虹下會引來光束相接,在暗處亦如明月一般,灑下清冷的白光。
晏傾君斂住神色,暗道這獃子也不呆,能看出她的懷疑與警惕在一旁解釋……
正這麼想著,持弓者中突然有人倒下,接著倒下兩個,五個,十個……
「燕兒,秦公子呢?」殊言突然開口,聲音極輕地問了一句。
「王爺既然知道我等前來的用意,不知和否移步相商?」好在殊言及時解圍,將貢瑾僵硬到快要扭曲的臉拉了回來。
「你想死在這裏?」晏傾君的眼神落在貢冉升空空如也的手上,吞下可以續命的藥丸,自是不想死的。
「你……你……是護梨……姑娘?」貢冉升瞪大了眼看清地上女子的模樣,眸子里的驚色瞬間褪去,又喜又憂道,「護梨姑娘!護梨姑娘如何會到這裏來?潭水太涼可有凍著?你只身前來,莫不是知曉我被困於此?那護梨姑娘如何知道我在這裏?又是如何找到避過他人找到寒潭?護梨姑娘定是我的福星才會……」
「黃律離了潭水便會枯萎,那連著潭水一起帶出去便是。」晏傾君淡淡地道。
晏卿輸給她的內力還能在體內游移,在湖底游弋了那麼久也不覺得累,乾脆,趁著還有力氣游到瀑布之後?
晏卿轉過身,墨綠色的袍子融入夜色中,面上的表情也被夜色籠罩,他仍是輕笑:「殊言與你說了什麼?」
「在下不喜誑語。」殊言緩緩道,「王爺給我黃律,夜行軍令自當雙手奉上。」
祁燕不由地拉住殊言的輪椅,往後退了兩步。
幾乎每國都將「五色」當寶貝般貢起來,藏起來,貢冉升,居然會這般隨意地將黃律給她服用?且百年前的花朵,存留至今還能鮮嫩如斯,她還真有點不信……
但,她可以確定的是,殊言才是真正對晏傾君好的那個人。
晏傾君癱坐在地上,嘴角抽了又抽,始終沒從貢冉升的話間找到打斷的機會,只能耷拉著眼皮無奈地看著他。
所以殊言讓她小心「秦卿」,她無需多想都知道,是為了晏傾君而小心。
室外的劍拔弩張剛剛有所緩解,室內的氣氛卻是降到了冰點。
她與貢冉升都不會武,不可能用內力劈開水簾。而用進來的方法出去,貢冉升不諳水性便不多提,她自己也沒有力氣再次潛入潭底,且空空如也的洞穴內沒有輔助物,要避開水簾出去,幾乎是毫無可能。按照常理來說,要從這裏逃出去,的確是難如登天……
「夜幕降臨,山間天氣向來陰冷,潭水更是冷若寒冰,穆姑娘莫要嫌棄。」貢冉升一字一句地誠懇道。
自她在寒潭內投毒,貢冉升只質問過一句便不再言語,如失了魂魄般呆立一側,臨到晏傾君的意識迷迷糊糊了,他才突然幽幽道:「原來你和他們,是一類人。」
晏傾君猛地抽出手,譏誚道:「我本非良善。」
「你下毒!」貢冉生面色煞白地上前扣住晏傾君的手腕。
「嗯。」
這句話的力度不重,如同輕嘆般響在耳邊,卻讓晏傾君心頭的一根弦驀地拉緊,不緊不慢地滑過,騰起異樣的情緒。
這一丟,整個人便似得了自由的浮花,迅速向上漂起。若就此浮於水面,豈不是前功盡棄?
晏傾君琢磨著自己要以何種形象面對貢冉升,是繼續在他面前扮作柔弱的纖細女子,還是直截了當地說出自己要黃律,以救他一命為交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