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鐵骨柔腸戰沙場
第七章 黑子白子

左相姬鳳離,在北疆人心目中,無疑已經成了護國的良相。
錦色坐在下面,仰面瞧著高台上。月光混合著淡淡的燈光照亮了她半邊素顏,俏麗的臉上慢慢地籠上了一層愁緒。
身側一個姓劉的校尉小聲問道:「寶統領,不如就別跟著相爺回京城了,留在北疆如何?這裏的姑娘們可都是極熱情的。」
花著雨伸指彈了彈衣上的雪末,起身緩步向營地走去。
突然間便覺得心痛如割,痛苦就像洪水,似乎轉瞬便要將她淹沒。在這個人人歡騰的日子里,唯有她永遠是寂寞的。
錦色這才展顏微笑,向花著雨辭別後,轉身走了出去。
黑子、白子,白子、黑子……
姬鳳離皺眉道:「不如叫軍醫過來看看吧。」
姬鳳離依然是俊面含笑,說道:「還早還早!」
雪斷斷續續地下了三日,在第四日夜間,天色終於放晴。
錦色提著裙袂在花著雨面前的凳子上慢慢坐了下來,方才還嬌媚鮮艷的臉龐如今有些蒼白。她坐在凳子上欲言又止,「小姐……我……」
花著雨放好火摺子,抬眸向漫步而來的錦色笑了笑,「我就知道你會來向我辭別的,怎麼,你們這是要先行回京嗎?」
疾風驟雨,金戈鐵馬出。烈烈樂音讓人豪情滿腔。兵士忍不住隨著樂音哼起了《出塞曲》:「金戈鐵馬土一抔,斯人憔悴斯人成,征歌漫驪歌黯,江南回味盡,狼煙塞外起。馬蹄急催踏不破,停杯還醉幾時休,醉眼望月月迷離,仰天長笑笑凄迷,多少英雄冢。天空歸雁鳴,壯士何時卸衣甲,歸家還。」
姬鳳離在軍營中佇立良久,回首看去,只見藍冰和唐玉跟在自己身後,似乎也凝立了好久。
台下的兵士和百姓鴉雀無聲,眾人無言地將碗中的水酒潑灑在地上,祭奠死難的英雄。
她從凳子上站起來,整個人沐浴在皎潔月光里,清麗絕艷的面孔上,散發出一種罕見的豪氣。一翻手,手中的酒碗扔在了地上,摔得粉碎,她一個翻身躍向高台,伸手拿起銅琵琶,坐在凳子上。衣襟沾染了些許酒漬,額前散下幾縷亂髮,她卻不管,只是垂首調弦,一副狂放頹敗的樣子。
朝廷大軍即將返回京城,陽關百姓特地在城東的湘水河畔舉行了一場盛大的民間節目,為朝廷大軍送行。
錦色發現了身後是花著雨,悄然回首向她嫣然一笑。花著雨也勾唇回了她一個笑容。
軍營里最近很安靜,沒有戰事,且因為這場雪,正常的訓練也暫時取消了。
姬鳳離從馬背上縱身躍下,快步走到錦色面前,拍了拍她的後m.hetubook.com.com背,凝眉問道:「怎麼好端端的吐了起來?」
錦色望著花著雨平淡如風的面容,猝然起身走到她面前,「小姐,你不怨我?」
「看上我有什麼用,我是絕不娶妻的。」花著雨淡淡說道。
他不敢再想下去,風掠過,冷嗎?他已經感覺不到冷。因為他的心,在這樣一個寒夜,已經凄凄冷凝成冰。
帳篷外一陣輕緩的腳步聲傳來,帳門被推開,呼呼冷風夾雜著暖膩馨香撲了進來。
一曲終,無數聲嘆息。
「我來!」花著雨舉起手中酒碗,仰首飲下最後一碗酒,刺鼻的辛辣直衝上眼睛,一雙清澈美目瞬間染上一層水霧。
皓月當空,散發著明亮清輝,寒星都在皓月的光芒下隱遁了。
幾人在街上走走停停,不一會兒便到了湘水河畔。河邊被百姓布置得花團錦簇,流光溢彩。岸邊光禿禿的大樹上,掛滿了百姓自己製作的花燈。
「誰來擊鼓相和?」花著雨眯眼問道,清眸中一片水波瀲灧。
「聽說相爺的笛子吹奏得不錯,不知可否讓我等也飽飽耳福。」一個兵士酒喝得也有些高了,朗聲喊道。他的喊聲,引起了百姓和兵士此起彼伏的贊同。
「為什麼還早,相爺不如就在陽關完婚,也好讓我等討一杯喜酒喝。若是回了京,我們可是就喝不到喜酒了。」
姬鳳離心中狠狠一震。他知悉藍冰沒有說出來的話是什麼意思,他也知道,女子但凡有孕便常有孕吐。難道說……
她凝眸,唇角勾起一抹迷離的笑容,將黑子輕輕放下。而後她伸袖一拂,將黑子白子盡數打亂,一粒一粒捏起,慢慢地收到了棋匣中。
北地冬日的風很冷,但是,這點兒冷對於北疆的百姓並不算什麼。他們穿著棉衣,傾城而出,在河邊忙碌著,搭起了一處高台。
姬鳳離微笑頷首,顧盼間俊目瀲灧生輝。
錦色忽然低下了頭,良久才抬起頭,美目微沉,「小姐,我們不是先行回京,而是要到陽關城去住幾日。相爺方才……」錦色猛然頓住,銀牙咬了咬下唇,「方才說,要在回京前娶我。」
北軍已退,陽關城得保,那些流離逃亡的陽關百姓,陸陸續續牽兒攜女回到了自己的家園。這個遭受了戰火洗禮的城池頓時有了煙火氣,散發出一種頑強的生機。
「還有什麼事?」花著雨淡淡笑道。
花著雨心中微微一滯,腳步不停地穿過營地,快步回到了自己的帳篷。
花著雨瞧了一眼被百姓簇擁的姬鳳離,走到河邊,牽了綁在樹榦上的馬,策馬回了軍營。
「相和*圖*書爺,奏哪首曲子?」唐玉低聲問道。
「好的,我會去的。」花著雨粲然一笑,語氣堅定地說道。
花著雨唇角的笑凝了凝,執起錦色的手,輕聲道:「這些日子我細細想過,或許姬鳳離真的如你所言那麼好。你能找到這樣的如意郎君,我怎麼會怨你。雖然我覺得你們的親事辦得有些突兀倉促了些,如若能待我查清一切再辦才好,但既然你已經決定,我也絕不會攔你。只要你能過得好,我就很高興。」
花著雨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調侃道:「你何時變得這般吞吞吐吐了?到底什麼事?」
王煜經過幾日的調配,已經確定了留在陽關鎮守的兵力。王煜自然是留在邊關,南宮絕升為少將軍,協同王煜留在北疆。花著雨的虎嘯營也在留守之列,王煜原本也是要花著雨留下的,但花著雨懇求隨軍回京,她自然不能留在這裏。不過,王煜倒是沒有強留,很爽快地答應了。
這夜之後,陽關城無數有幸一睹左相大人風採的年輕姑娘,再不能安然入眠,度過了無數個相思之夜。
花著雨坐在凳子上,心卻不在戲台上,空中一輪皓月,將蒙蒙月華籠在身上,清幽而渺然。她覺得自己的心彷彿也融在這月色之中,糅合著奇怪的、說不清道不明的一種傷感。
自從那一日在帳篷中互訴衷腸后,花著雨再沒有見過錦色,自然是因為姬鳳離不允許她去見他的未婚夫人。而今夜再次相見,她忽然發現,錦色原來也很美。
花著雨不待姬鳳離走近,便自行坐在了凳子上。不一會兒,姬鳳離一行人被府尹領著坐到了第一排的座位上。錦色恰好坐在花著雨身前,而她身側便是姬鳳離。從花著雨這個位置能看到兩人的背影。
花著雨遙遙掃了一眼,披著輕裘的錦色在絮兒的攙扶下,正緩步向馬車走去。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映照在錦色俏麗的面龐上,為她白皙的面容添了一抹暈紅,使她的臉看上去更加嬌媚鮮艷,如同被春風催開的花苞,乍然綻放。
唐玉不解,問道:「為何,難道有病不看?」
或許北疆的百姓早就習慣了這樣連年征戰的日子,不過半月的光景,陽關城就重新熱鬧了起來,恢復了盎然生機。晚間,還有百姓燃放煙火,映得北地天空亮如白晝,極其熱鬧。
營地外,花著雨在河岸邊一塊青石上坐著,河面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幾隻覓不到食兒的鳥雀在冰面上啾啾跳躍著。
底下兵士和百姓一片寂靜,唐玉忽然高喝道:「我來!」他快步躍上高台,拿起鼓槌,站在大鼓前。和_圖_書
一場雪,帶來了滿目蒼茫,也帶來了寒冷料峭,秋的最後一絲餘溫早已在雪的飄落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唐玉答應一聲,正要去請軍醫。
台下擺了百來張桌椅和條凳,這些都是百姓各家各戶湊的,長短高低不太一樣。一切都顯得有些寒酸,但是百姓們熱情高漲。
「小姐,我……」錦色嘴唇翕動著,眸中水霧裊裊,似乎還有什麼話想要說,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錦色坐在馬車中,一路顛簸回了軍營。剛從馬車上下來,她就覺得胃裡一陣不適,忍不住扶著馬車吐了起來。
花著雨笑吟吟地坐在那裡,對這些視而不見。當初,她在梁州,對這些事情早已習以為常。
高台下一片死寂。
這一日,天剛黑,虎嘯營的幾個校尉便陸續過來,邀花著雨一道去陽關城湊熱鬧。
百姓都知姬鳳離親民和善,膽子大了些,都朝著姬鳳離擁了上來。有的熱心地指著錦色問道:「相爺,聽說這位姑娘是相爺未過門的夫人,不知相爺何時完婚,也好讓我們討一杯喜酒喝。」
不知為何,忽然,就再也沒有了下棋的興緻。
花著雨微笑道:「劉校尉莫非看上了哪家姑娘,如若真是這樣,那你便留在此地,成就家業也不錯。」
天上一輪皓月,在地上映出她一人一馬孤單的影子。夜風徐徐而來,那淡淡的酒意已經消失殆盡,心中一片清明。她大喝一聲「駕!」胯|下駿馬急速向前奔去,呼嘯的冷風撲面而來,心頭一片冰冷。
錦色掏出錦帕擦了擦嘴,向姬鳳離笑道:「今晚在外面吃的東西可能有些涼,兼之又一路顛簸,難免不舒服了。我沒事,相爺不用擔心。」
一曲出塞,多少男兒淚,多少英雄嘆!
劉校尉猛然想起了花著雨本是太監,一時之間不知說什麼話來安慰花著雨。花著雨卻沒料到人家想到了此事,詫異地望了他一眼。
他們到得有些早,自有人引了他們到前排長凳落座。花著雨這位寶統領如今在北疆早已不是無名之輩,誰都知曉她深入敵後,立了大功,作戰又極其英勇,都對花著雨極其仰慕。百姓不知花著雨是太監,見她生得俊美不凡,一些姑娘不斷地跑過來向花著雨獻著殷勤。
姬鳳離的監軍帳篷正在拆除,錦色的帳篷也在拆除,看樣子,他們是要離開軍營了。只是,大軍五日後才開拔,他們莫非是要提前走?
藍冰動了動嘴唇,好久才說道:「女人有時候並非得病才會吐,如果……如果……讓軍醫診出來,那豈不是讓她一個姑娘家名譽掃地。」
鼓聲忽烈和_圖_書,笛音拔高,琵琶轉急。
尾隨在姬鳳離身後的是王煜、藍冰、銅手、唐玉、南宮絕等一眾將領。緊挨在他身側的,卻是一位女子——錦色。
劉校尉正不知所措,聞言跳起來說道:「相爺來了。」
花著雨再抬起手,纖纖素指間捏著的黑子便再也落不下去了。
帳篷門忽然被拍響,丫鬟絮兒的聲音傳了過來:「小姐,天色已晚,相爺催著走呢。」
寂靜的帳篷內,只有落子聲,清脆而寂寞。
姬鳳離坐在凳子上紋絲不動,過了好久,才緩緩站起身來,唇角掛著一絲慣常的優雅笑容,水墨黑瞳中卻是冷凝一片。
姬鳳離黑眸中閃過一絲黯淡,語氣沉重地說道:「就奏一曲《出塞曲》,獻給此番戰事中英勇犧牲的將士們。」
姬鳳離轉首說道:「你們去請軍醫過來為四兒診脈,看看她到底怎麼回事。」
花著雨隨著他從凳子上起身,目光穿過眼前涌動的人潮,看到前方河岸邊,十餘人緩步而來。
高台上,百姓準備的節目已經演完,一些兵士自行上去獻歌獻藝,歌聲、鑼聲霎時喧鬧成一片。忽然聽到有人高呼道:「誰會彈銅琵琶?」
花著雨原本沒什麼心情去湊熱鬧,但架不住幾位校尉的輪番遊說,最後被強行簇擁著騎馬到了陽關城。
花著雨靠在帳篷門口,凝眸瞧著錦色越走越遠。她的離去,似乎帶走了最後一抹斜陽晚照,暮色鋪天蓋地降臨。
「左相大人來了!」有百姓高呼道。
帳篷內雖燃著爐火,但寒意還是無所不在。
帳篷內一片幽暗,暗得令人壓抑。花著雨摸到火摺子,將燭火點亮。微弱的燭光亮起,心隨著跳躍的燭火隱隱亮了起來。
花著雨從包裹里掏出一盤棋搬到了爐火旁邊,這是那日到陽關參加百姓夜宴時,在夜市上順便買來的。無聊時,她便一個人左手和右手下棋。這虎嘯營里的兵士們棋藝都太差,和他們實在是沒法對弈。她只好自己和自己下棋。
不一會兒,方寸棋盤上,已經落滿了黑白子。
一行人越行越近,人群中「相爺」、「左相大人」的呼聲四起,聲音中飽含著濃濃的崇敬和仰慕之意。
姬鳳離在人群中,遙遙瞥了一眼那策馬而去的身影,唇角笑容漸漸凝住,墨瞳中涌過無窮無盡的惆悵。
一輛寬大的馬車停在監軍營帳的空地上,深藍色紋理的幕簾輕垂而下,遮住了車身,兩匹拉車的駿馬在車前昂首肅穆。
花著雨驟然一驚,手倏然握緊,握在手中的火摺子將手心硌得微微一痛。她慌忙鬆開了手,抬手將火摺子輕輕放在几案上,笑和*圖*書語道:「原來如此,我還以為你們要提前回京呢,原來是要到陽關城辦喜事,喜事定在哪一天了?」
或許,錦色的容貌在帝都那些鶯鶯燕燕中不算出眾,但是在這北疆的風雪下,也有一種別樣的美:錦色身材婀娜,容貌清爽俏麗,如同生長在懸崖上的一株寒梅。今夜,錦色穿了一襲雪白色狐裘,纖細的狐毛圍在她脖間,為她平添了一股婉轉的氣質。
他負手走上高台,站在花著雨身側不遠處,手中執一管玉笛。
「還是不要了,我真的沒事。過一會兒,喝點兒熱水就好了。相爺你不用擔心,早點去歇著吧。四兒告退了。」錦色乾脆地拒絕道,扶著絮兒的手,快步走向了帳篷。
眼前的棋局,竟然不知不覺中下成了當初她和姬鳳離的那一盤殘局。
爐火的微光,照亮了她半邊側臉,水墨色清眸微眯,專註地凝視著面前的棋盤,清澈而波光粼粼的眼底,如鏡子般倒映著黑子和白子,似乎世間除了這棋盤,再沒有別的。
花著雨悄然躍下高台,快步走回自己的座位。
一片寂靜聲中,笛聲起,長長的前奏,帶著難以拂去的傷感與滄桑。花著雨輕擊琴首,五指疾輪,琵琶曲聲如鐵騎突然而來。唐玉的鼓聲亦起。笛聲咽,琵琶泣,鼓聲重重相和。悠悠樂音讓人肝腸寸斷。
當先一人正是姬鳳離。今夜,他著一身玄色雲紋織錦官服,深沉低調的玄色也難掩他卓絕無雙的高貴溫雅。他唇角眼梢掛著溫文的笑,在河畔花燈的映照下,顯得越發俊美無儔、風華無雙。
花著雨撥著琴弦,心中也是一片傷感。
花著雨看到錦色伴著姬鳳離前來,便知曉她傷勢已好,心中一塊大石落了下來。
唐玉點了點頭。
藍冰卻忽然伸手阻住了他,抬眸對姬鳳離道:「相爺,還是不要去請軍醫了。」
「那,那天你一定要來。」錦色抬眸滿是期盼地說道。
兵士們拍開酒罈的封泥,將酒水傾倒在海碗中,大口喝了起來。不知不覺中,花著雨也飲下了幾碗,隱約感覺自己有了幾分醉意。抬首望月,皓月那樣皎潔,那樣明亮,月圓人團圓,而她這一生,註定是無法和親人團圓了。
冰面的鳥兒一不小心踩碎了薄薄的冰層,驚恐地呼扇著翅膀飛了起來。朔風起,吹起地上的雪末,撲上花著雨厚重的軍服,冷意似乎能隔著厚重的軍服沁到身體里。
鑼鼓聲聲,高台上百姓準備的表演開始,有民間的皮影戲、有姑娘們編排的歌舞戲曲。
劉校尉摸著腦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倒是看上了,不過人家姑娘看上的可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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