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六宮粉黛無顏色

「父親,發生了何事?」
翌日,令狐團圓的宮廷日子正式開始。她隨眾女步入殿堂,再次受到金尚儀的冷遇,不過這個冷遇,令狐團圓很喜歡。金尚儀彷彿得了命令,壓根兒不理會她,只訓教著另外九女該如何如何,將她一人拋在一隅。當旁人在學宮廷禮儀,按部就班地站、坐、走的時候,令狐團圓獨自揣摩著她的劍法。
果不其然,稍晚時候宮中來人,說是令狐團圓被雍帝留宮住幾日。來人走後,令狐約似回過神,又端坐書房翻閱起文案來。
萬福頷首。
顧泊憶又是垂淚,令狐團圓看著難過,手足無措卻無詞可慰。
潘靜初曾與令狐團圓說過,後宮就是女人的戰場,可憐的女子多了去了,所以令狐團圓沒停下腳步。
「顧!」令狐團圓稍加重語音。
「請叫我馮尚宮!」美婦輕蔑地道,「她娘是個禍害精,她是個小禍害精!趁她眼下修為不深,你我該廢了她的武功才是正理。你心裏明明想做的,可卻軟了手!」
遠遠跟在令狐團圓身後的十一月傻了眼,藍衣寶林不走了,停在儲秀宮前。
令狐團圓猛地抬起頭來,卻尋不到幽語來處,四周一片花暗林深,宮牆肅穆。一枚樹葉隨風飄落,令狐團圓旋即雙足點地,迎著樹葉飄來的方向躥上宮牆。一道微弱的內力在風中飄過,盪過令狐團圓的藍衣,令狐團圓瞧准了方向,直奔前方的一座殿宇。
十一月慢慢地轉過了身,一張被歲月雕琢過的臉,卻磨不去與生俱來的清秀。
楚長卿垂首道:「長卿未贏,陛下未輸,真乃一盤好棋。」
眾女這才明白,令狐團圓與她們是不同的。她們看不出她劍技的優劣,但漂亮的劍舞卻是有目共睹的。作為令狐家的小姐,如何會同尋常家姬一般起劍弄舞?未免失了顏面。可金大人視若無睹,這裏頭就有蹊蹺。
臨到傍晚,金尚儀才拍了拍手,一列宮女手捧錦盒從殿後魚貫而出。
當眾多氏族正在為備選女兒妝扮打點的時候,令狐約卻在頭疼。令狐家不與皇族聯姻的族規,很可能在他手中破除。帝皇的旨意誰敢不從?以前的宮廷選秀,氏族擁有優先權和豁免權,大杲皇宮對望舒令狐也一直網開一面。可如今雍帝御筆親點,指明令狐家必須參与今年的秋選,令狐約沒有法子。由萬福親自送來的摺子,上面雍帝已經寫了兩字——令狐,而「令狐」兩字之後就是請令狐約自己填寫。
輪到潘微之覲見,宦官命無缺同行,無缺更覺古怪。他隨宦官入殿,大禮之後,與潘微之一左一右佇立堂上。只見長幅羅帷之後珠簾垂隔,偌大的昌華宮正殿,空空蕩蕩的不見宦官及宮女。
令狐團圓忍不住笑了一聲。
無缺百思不解,終於忍不住問他道:「父親,你下午還為了妹子們的事悶悶不樂,為何聽聞團圓要逗留宮中,反倒放開了?」
女官將宮中規矩一一說明,最後才自我介紹道:「你們可稱我為金尚儀。」
聽著小包子說笑,車輦到了地兒。令狐團圓下了車,九華宮前只停著她這一輛車輦。小包子引她入殿,殿堂內香煙繚繞,瑞氣盤旋,畫柱鏤窗,一派碧麗幽雅。堂上兩行宮女向兩人垂首行禮,堂中一女官端秀亭立,微微頷首后,女官啟櫻唇吐輕音,道:「小包公公辛苦了,這位就是令狐小姐吧,請坐。」
男子微有慍色,令狐團圓方覺失禮,收回目光道:「我走錯地兒了,不打攪你了,告辭。」
潘亦心瞟了令狐團圓一眼,真丟南越氏族的臉面,在座的貴族女子,哪個似她這般裝扮?
不知何時,令狐團圓手中多了把秋水之劍,劍光盈盈,劍舞如燕翔碧空,又似雲霓迤邐,身姿妙不可言,劍影如夢似幻,便是金尚儀的那一顆刻板紀綱之心,也起了剎那的漣漪。她安靜地觀看了片刻,轉回身,冷眼掃過眾女,清一嗓道:「做你們該做的去!」
或許是令狐團圓瞪得太久了,男子眼眸一暗,壓著聲問:「這位寶林,可是陛下傳喚我?」
「你究竟想與我說什麼?」令狐團圓不覺得十一月引她來昔瑤殿就是為了說這些。
如夢道聲「善哉」,卻不置詞,轉身離去。
令狐團圓飛身出了九華宮,走了與那晚相反的方向。雖然她很想再去昔瑤殿,可總覺得那裡的殿堂御香太濃重,怕停久了染一身煙香。
「令狐小姐,我師兄為人素來拓落不羈,當日你與梁王殿下及潘公子前來我寺,他見你等眾人皆氣度不凡,簽卜心切,硬為你們開簽,這支無字簽就是你的。我歸寺后,他自知天命不久矣,委我將此簽贈你,還望你能原諒他。」
風清日朗的初秋,北地盛京大杲皇宮已在令狐團圓眼前。九重宮闕背山巍峨,輝煌蓬萊競走香輪,無數車輦匯聚成流,此時,寶殿門啟宮扇影綽,御香縹緲雲階月地。令狐團圓的車輦融入其中,載她直往九華宮。在車旁陪她說話的小太監名為小包子,小包子說他還有位大哥叫大包子,執掌御膳房。眼下正逢宮廷秋選,宮中人手奇缺,萬福便派了御膳房的小包子來接令狐團圓。小包子也不負重託,一路上嘴皮利索,竟沒叫令狐團圓心生空暇胡思亂想。
令狐團圓坐到梨木椅上后,小包子告退。他走後,女官卻再不理會令狐團圓,繼續佇立堂中,似還在等人。
「朕不喜歡輸,但這一局卻希望你能勝出。」珠簾后,雍帝的語調帶著倦意。
馮尚宮手腕一扭,輕而易舉地從十一月指間掙脫,金甲閃閃如同猛獸張牙舞爪,凌厲的內力一道道縱橫交錯,形成了網狀氣場。十一月一蹬足,地面所鋪的青玉磚整塊整塊地彈起,由下往上,彷彿海浪般洶湧地撲入網狀氣場。
令狐團圓驚駭,並非驚駭十一月,而是驚駭于祭台上的一幅畫,這幅畫正是十一月上香的對象。畫中女子乃一琴師,琴師垂首撫琴,面容模糊不清,一枚樹葉從她肩頭飄落,無聲的旋律彷彿從畫里傳出,悠遠又神秘。
令狐團圓橫眉。
眼前不是九女,而是三百位美女,一樣的行走,場面卻大不同。那整齊劃一的雲袖、婀娜旖旎的姿態,彷彿三百朵行走的花,「規矩」一詞在她們身上準確運用。令狐團圓屏息定睛,心裏卻質疑:所有人都尊崇的,然後就變成約定俗成的了?
夜深人靜之時,一雙眼睛在黑暗裡偷窺她,狹長的雙眼精光深邃。令狐團圓的睡相同另一床的宋佚不可相比,宋小姐規規矩矩地安躺在筒形的絲被裡,而她不僅一手一腳伸在被外,腰還微屈似的抱有一物,只是那懷hetubook.com.com抱的位置空蕩蕩的。
過了一會兒,楚長卿道:「陛下,你我熟修《天一訣》,《天一訣》那最詭譎一章名為《無解》。這麼多年過去了,長卿總算參透了一星半點兒。」
令狐團圓這才知道,「七月」里的最後兩位,亦可能是最重要的兩位人物,都身處宮廷。
之後又陸續來了六位少女,桃羞杏讓,珠輝玉麗,各具特色。不知是女官刻意還是被授意,她將六女全都安排到了令狐團圓的對面。
令狐團圓只獃獃地看著那幅畫,似聽不見兩人的爭執聲。世間人心複雜,每個人都至少有兩面,萬福如此,她的娘親也如此嗎?
馮尚宮忽覺冷汗涔涔,硬著頭皮答:「只有過一招,她接擋下了。」
馮尚宮發出了一連串的笑聲,笑停后她冰冷地道:「畫師畫完這幅畫后就自盡了。」
雍帝在簾后揮了揮手,十一月與馮尚宮不發一言,悄然告退。
「好。」
金尚儀不語,上下打量她,眾人的目光也都投到了令狐團圓身上。令狐家出了名的不結親皇家,難怪這位令狐小姐素麵朝天一身青衣就來了。
昌華宮的棋局已到了白熱化階段。萬福代雍帝下了一手「碰」,在複雜棋面里尋找新的突破口。楚長卿卻回了一手「退」,以退為進,極其謹慎。
雍帝所指的四人即世家的四位公子。四人再次被召見,卻非一同覲見,而是依著長幼逐一面聖。潘微之與無缺在殿外覺得古怪,宋歌去了很快迴轉,納蘭卻一去不回。
等另一宮女遠去,令狐團圓輕聲喚:「顧……」
十一月悄悄地挨近了她,只聽令狐團圓口中喃喃:「原來他們說的是真的,多看美女就是賞心悅目,很養眼……」
雍帝拿捏得很准,在水事基本結束后,嚴正地警告了秦王,同時又將氏族隱忍的不滿徹底鎮住。揮完利劍后,雍帝的下一個舉措是撫慰。三年一度的宮廷秋選,他大幅度地徵召了氏族的女兒,甚至對原本排除在外的南越潘氏也敞開了宮門。
令狐團圓忽然明白了,她娘親必有什麼東西是這些人志在必得的。說什麼天下第一的琴師,說什麼絕代佳人,這都不是娘親真正被人惦記的原因。她再次轉身,走近那幅恐怖的畫像,答案肯定在這上頭。
令狐團圓悄然飛身躲到宮牆上。院內一宮女斜坐井旁對井垂淚,一副女兒嬌柔樣,我見猶憐。
潘微之問:「我不知你為何疏遠她,但我想總有你的苦衷。團圓是個心胸開闊的女子,拿得起放得下,什麼事兒你不能與她說個明白?」
雍帝沉默了良久,然後平聲道:「你連自己都騙不過去,如何能蒙過朕?你想騙自己,把團圓放入『七月』,她就是一枚棋子,可你卻連正面看她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令狐團圓知道宮中規矩大,並不在意,她站她的,她坐她的便是。不多時,九華宮又來兩女,竟是潘亦心與令狐海嵐,兩女見到令狐團圓均是一怔。
令狐團圓再次蹙眉,和這個死腦筋的尚儀說不通,看來只能等萬福或小包子來問個明白了。
顧泊憶紅著眼點頭,「你認識我哥?」
令狐團圓止步。
殿堂內陰氣隨即而出,萬福柔聲道:「仔細你的皮肉!」
十一月苦澀地道:「輸了就將那塊『七月』的牌子交給陛下。」
等人找上門來,還不如自己找人。令狐團圓出了九華宮就收了身法,宮廷內藏龍卧虎,她這點兒修為還是謹慎為妙。輕盈盈地落定於殿後幽園,令狐團圓順著碎玉花徑往前探走,碰著宦官便垂首而過,看似就是個尋常路過的寶林。一路前行,倒也無阻無問。
令狐約知道填上「團圓」兩字,就遂了雍帝的心意,所以他硬著心腸填了「海嵐」,可他寫了「海嵐」之名后又覺得不對。萬福手快,奪過摺子,笑吟吟地告退。令狐約只得沮喪地落回椅上,一念之差,叫他白白地賠了海嵐。
令狐團圓敏銳地感到,她被當作了棋局的賭注,「大人贏了如何?輸了又如何?」
令狐團圓的劍心被震撼,寂滅第二劍乃是女劍,從寫意轉為女劍,女劍就真的弱嗎?一雙粉拳繡腿是不堪一擊,可千百雙的多姿聯袂,由規矩統率,也可成氣場。劍氣成網,網有阡陌,疏密有序,收放自如,聚眾人之力,展柔弱之韌力。只有洞悉規矩,方可破而後立。從寂滅第一劍「初寫黃庭」一直到第三劍「鸞翔鳳翥」的劍意,令狐團圓終於參透。
令狐團圓凝望著畫像,就是看不清畫像上女子的真容。至於四月,她從未放在心上,隆德坊一事後,四月就一直暗中跟隨她。她說過他兩次,四月置若罔聞,她也就懶得說他了。按照平鎮的分析,現在的四月沒有害她的理由,最多有些私心。
小包子向她介紹了宮廷的幾位頭面人物,萬福首當其衝,「萬公公這人可好了,對我們從來沒架子。他與我道,小包子啊小包子,一口一個剛剛好,換了你哥大包子,公公我也沒那麼大的嘴。」
十一月一呆,馮尚宮已經越過他,對令狐團圓動起手來。說時遲那時快,金甲在殿堂上劃出五道金色弧線,撞擊在一道彎彎的銀光上,銀光破碎,碎裂成星星點點,又極速匯聚成河,靈活奔流。馮尚宮心中驚詫,只道少女修為不達武聖,哪裡知道她的劍技竟如此精湛,一劍借力打力,完全彌補了內力的不足。
可是,她們真的太美了,飛瓊歸月態,雲英捧玉清,只有宮廷才有如此景緻。
令狐團圓看了一會兒,竟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道:「兩位,我困了,什麼下棋什麼『七月』,聽得我頭昏昏的,沒事的話,我先回房睡覺了。」
海嵐為阿姐擔憂,潘亦心則蔑視。九華宮內氣氛沉悶,到最後只有令狐團圓神色自若。金尚儀再不言語,一站又站了半日。令狐團圓心裏想事,也不覺枯燥。
納蘭頤清冷地從令狐團圓身邊走過,後者顫了一下,又忍不住不看他的背影。先前他倚欄面湖,不覺他身形英挺,此刻看仔細了,還真是一位男子。
楚長卿閉目,可他的刀疤卻在看棋盤,長長的疤痕一顫又一顫。
表面上,治世講究仁義賢德,樹立帝王崇高完美的形象,可暗地裡厲害的君主都黑手頻頻,貫徹著寧枉勿縱的帝王權術。昌帝之黑,一個「七」字恰可體現。七月在十二月份中位居正中,講究的應是公平公正,但昌帝的「七」字只以他自己的尺度衡量。嚴刑酷罰、血腥殘暴在正史上僅寥寥數筆,史書沒有記載的卻推動歷史車輪的和_圖_書恐怖屠戮,都是「七月」所為。
金尚儀嘲諷道:「眼下入宮的,哪個不想早些見著陛下?令狐團圓,你也忒心急了吧?」
令狐團圓接過了如夢大師手中的無字簽,久久無法言語。如夢等了一會兒,合掌告退,令狐團圓方大夢初醒般喊住了大師,「既是我的簽,我在上面塗鴉一番,豈不有解?」
「什麼?」令狐團圓一驚。萬福說嵩山派滅門之日已不遠,難道已成事實?
令狐團圓已然聽不進去了,十一月前後的話語矛盾,一面說四月托他照應她,一面又說他最恨她的娘親。無論是十一月還是她父親或無缺,只要一提及她的娘親,說辭都古怪得很。所以,令狐團圓截斷了他的話頭,問道:「那你看出來了嗎?」
雍帝長聲一嘆,道:「朕就是不死心,不死心……」
萬福聞言,惆悵地望向窗外夜空,仿似葉鳳瑤的在天之靈幽靜地注視著昌華宮。
「我會安排你們入住九華宮,往後的一個月里我們會好好相處的!」金尚儀冷笑著望向令狐團圓,後者猶在疑惑,究竟怎麼回事?
片刻后,金尚儀再啟櫻唇,「望舒令狐啊,往年的確從不參与宮廷秋選,可今年你家不僅來了人,還一來來了倆。我奉勸你一句,聖上的心意不是你我能揣測的,宮廷更不是說來就能來,說走就能走的。」
「他們在下棋!」十一月提高了聲音。
無缺走到他身旁,凝視他片刻,垂首道:「你費心了。」
「這是為何?」
宋家小姐漲紅了臉,被宮女引到令狐團圓座旁。眾女這下心中瞭然,敢情對面兩人都不被待見。
「我出去溜達溜達,你先熄燈休息。」
身在太醫府的令狐團圓毫不知情,她在為另一事困擾。潘靜初派人再往北源寺,得來的回報卻是懷夢圓寂。
令狐團圓又往前走了一段,在一處宮牆下,聽到了一女子低掩的哭聲和另一女子安慰的話語,「你再忍忍,馬上就忍出頭了,新進的秀女一來,娘娘就不會總盯著你了!」
令狐團圓回到九華宮房內,宋佚終於放下了心,她想問令狐團圓去哪兒了,後者卻一頭栽倒在床上。
無缺默嘆一聲,任雍帝再高明,也打不中那球。
「我要來何用?一個四月跟在我身後已經很煩人了。」
皇宮來了車輦,令狐團圓換上不張揚的青衣,與眾人辭別後踏上了宮廷之旅。潘靜初在太醫府門前送別,揮手揮到車輦不見蹤影還不肯回府。潘微之和無缺分別勸了她一句,她才笑道:「我這是為她高興,沒準她這一去就飛黃騰達了。」
十一月險些從牆上跌下來。
潘怡和無奈地領著潘靜初回府,後者在儲秀宮操勞了一日,協助女醫官查看了上百名秀女。聽聞潘靜初入宮,潘怡和這一日的心思就放到了孫女身上,而他托宦官照應令狐團圓,宦官的答覆卻是令狐小姐入住了九華宮,旁人輕易接近不得。
令狐團圓連忙搖頭,還是難以置信地盯著他看。
令狐團圓轉身張望,沒見異狀,她又看了一會兒,感嘆著走了。望著她走的方向,十一月真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她走歪了道。
雍帝輕聲一笑,問:「那你還下嗎?」
潘怡和回到府中,在書房裡見到了等候多時的潘微之,不等潘微之問情況,他先開口道:「如夢與你說了什麼?」
海嵐等人遠遠地瞧見了她這一禮,只有海嵐玩味出一二分意思。她的四姐從來不是那循規蹈矩之人,更不會受些許刁難就軟了氣勢。
潘微之平淡地道:「沒什麼,一時逞能,卻忘了我不是你,也不是別人。」
雍帝在珠簾后心不在焉地聽了馮尚宮的稟告,「其早起習劍,而後隨眾人往殿堂或比劃或習劍,如此消磨白日光景,晚間歸寢後繼續練劍。三日之中,足不出戶,耳不旁聞,口不多言,專精於劍。臣妾與十一月兩人分時觀察,未見異動。」
「我沒耳洞!」令狐團圓湊近她,給她瞧耳朵。
無缺一怔,可他卻是不信,「陛下如何會叫團圓參加秋選,他分明知道……就算不知道,也能猜到……」
一枚樹葉飄落,秋季姍姍而至,令狐團圓入宮覲見的日子到了。在她入宮前,雍帝高懸的劍終於揮落,輝煌了近百年的杲南王家被連根拔起,一夜之間滅族。族長王詠春被賜了三尺白綾,其餘諸人被判斬立決。只有兩人幸免於難,花爽的遺孀王氏及王氏的兄長王柏雲。當時,王柏雲身在桐山城協助花野處理蠻申江水禍的後事,他得了消息,就攜妹潛逃。
「這次萬公公派我來接小姐你,還與我道,若是令狐小姐肥點兒,他就不派小包子了,得到處去找大餃子。」
女子扶井而起,四處張望,忽見一寶林從天而降。她一驚,剛想起身而腳下無力,身子便搖搖欲墜,令狐團圓一把扶起她,「你是顧侍衛的妹子?」
馮尚宮瞪著她飛身而去,最終沒有追上去。萬福交代得很清楚,只要她不出宮,便隨她去,而馮尚宮也做不到不出殺招就能拿下她。
顧泊憶哭了半晌,突然推開了令狐團圓,慌張地道:「你是別宮的寶林,跑我這兒被人瞧見就不好了,你快回去吧!見到我哥,就說我很好,旁的什麼都不要提。」
「哦?」
金尚儀逐一掃過眾女,唯有令狐團圓神情不變,頭不低睫不垂的,便盯著她看。令狐團圓連跟梁王都敢互瞪半日,何況區區一個尚儀?片刻后,金尚儀冷冷地收回了目光。
十一月沉吟道:「他正在與陛下下棋。」
「你們也來了?」令狐團圓疑惑。
「我等謝聖上恩眷!」十女之中,竟是潘亦心打頭開口,令狐團圓隨著眾人張了張嘴。
最後一位少女蓮步而來,被女官指姓訓斥道:「宋小姐,你家住盛京,竟是最後前來,實屬過分。」
令狐團圓方知此女為何宮腔十足,原來是正六品的尚儀。
「她是朕的。」雍帝的話音雖輕,卻不容反駁。
然而顧泊憶轉身就跑,丟下令狐團圓獨自疑惑。這時候,一句幽語飄入她耳中,「你自己處境不妙,還有閑心顧旁人?」
眼前佳麗,是令狐團圓所見眾女之中氣韻最美一人,一時間令狐團圓產生錯覺,她仿似身在仙宮。這樣的女子,何劍能與之般配?這樣的女子,何人能一親芳澤?令狐團圓正沉醉遐想時,那人卻優雅地轉過了身,令狐團圓的雙眼不禁越睜越大。
他們想引她入彀,她何必一定要順他們的意去探清何為美何為丑?不會下棋的人何必一定要落子?讓下棋的人下去吧,她不看便是。不懂棋藝的令狐團圓安然入睡。https://www.hetubook.com.com
令狐團圓原本不知他們究竟目的何在,但看到娘親的兩幅畫后,她大胆猜測到了。正如昌帝一手創造不朽功績,另一手黑得驚人,真相往往都掩蓋於美麗的背後。娘親那麼恐怖的半張臉的畫像只能說明一件事,她真的遭遇過異常黑暗血腥的事情。
這是閬夕殿最美的季節,亦是最美的時辰。秋季的傍晚,依水而建的宮闕,在一片湖光水色襯托下,流光溢彩。梧桐樹尚碧,卻有葉飄零,葉漂浮在湖面順水而走,它們將漂到閬風湖,漂過了閬風湖就能出宮了。
「今日秋選……」
楚長卿低沉的聲音,宛如一曲古典樂章,徘徊于殿堂上空,「一仆一起,一生一死;一盛一衰,生殺經綸;一生萬象,品物流行;所常無窮,而一不可待。她活著我無法讀懂她,而她死了,卻是永遠地活著了。」
「這是你們的宮衣,從穿上這身衣衫起你們就是寶林。聖上厚恩,從未有人像你們這般,入宮連儲秀宮都不過就直接成為寶林。」
「我能被選入『七月』,最後成為十一月,全仰仗了你娘親。」十一月微笑著道,「他們一個沒有殺我,一個個待我青眼有加,無非因我是你娘撿來的。你娘,她改變了我的命運,我很感激她,可我的感激只限於給她燒燒香……其實,我更恨她!」
十一月怔了怔。令狐團圓一把推開了他,繼續往前走。
馮尚宮嗔怒,十一月錯愕。
令狐團圓沉靜地望著兩人,「七月」內部的不和諧不言而喻。
「要我不為難她也可以,只要她把她娘親的……」馮尚宮的話只說一半,即一臉怨毒地盯著令狐團圓。
馮尚宮惱羞成怒,殿堂內氣氛陡變。十一月回過神來,插入兩人之間,左右推掌道:「住手!」
令狐約嘆道:「萬福突然來了,他帶著陛下的摺子,強要我們令狐家參与秋選。我當時萬般無奈,就寫下了海嵐的名字。」
令狐團圓覺得這一日比以往任何一天都累,雖然她只與馮尚宮對了一招,但兇險全然不在武力比斗中。從九華宮金尚儀的下馬威開始,她就被引入一局,這局看似在考驗她的耐性,實則複雜無比。十一月引她到昔瑤殿、馮尚宮貿然出手,都是刻意為之。原因很簡單,這是宮廷,宮廷里沒有那麼多的巧合。
令狐約低幽地道:「今日秋選。」
「陛下最終留不下她,只留下一片回憶。」十一月感傷地道,「你娘走得太早,你肯定記不住她的容貌,可是我要與你說,即便你記住了也是枉然。當年的宮廷畫師,大杲第一的畫師,也無法畫出你娘的全貌。畫師曾努力地嘗試了許多次,多一筆是另一個人,少一筆又是另一個人,不多不少也是另一個人,始終無法將你娘親呈現於筆下。」
「這是我娘親吧?」不知為何,有一種直覺讓令狐團圓覺得這畫像上的女子就是自己的娘親,只是娘親的畫像為何會在這裏呢?
「應聲參差不齊,不過沒關係,我會好好帶你們的。」金尚儀盯著令狐團圓,只有她一人沒出聲。
令狐團圓一點不知,她在看人的時候,人也在腹議她,脂粉不著飾物不佩的。
令狐團圓不久就踏入了儲秀宮的範圍,入選的三百名秀女與九華宮諸女一樣,在女官的帶領下熟悉宮中規矩,學習禮儀規範。
無缺回到令狐府邸,驚詫地看到其父彷彿老了十歲,歪倚在榻上,雙目獃滯地望著窗格。
她哪裡是個女子,喉結明顯,分明是一個男子。可他長得比女子還美,潤澤的皮膚、比任何人都精緻的五官,乍一看還真雌雄難分。
「不就是要告訴我,我處境危險?不就是要暗示我,我該選一邊了?」令狐團圓望著畫像道,「你們難道不明白,我娘早給我選好了?」她轉回身,似笑非笑地道,「令狐啊,這即是我娘的選擇,也是我的選擇。」
「都準備好了嗎?」
楚長卿落子,「南越葉氏、望舒令狐,其實都在看著我們。」
昌華宮正殿,楚長卿隔著珠簾與雍帝棋談。兩人面前各有一副棋盤,雍帝每落一子,便由萬福代下到楚長卿的棋盤上。楚長卿的斗笠擱置一旁,面上明顯的疤痕彷彿融入了棋盤,勝負難料,詭異難解。
這時候宮外跑入一小太監,跑近兩人,對那男子道:「納蘭公子,勞您久候了,貴妃娘娘空了,您可以去見了。」
潘微之點頭道:「你妹子被太醫留心了這麼多日,不見她內傷反覆,想來已經大好。覲見陛下的事兒,太醫也說幫忙照應一二,此刻他就在宮裡。」
金尚儀偶爾餘光掃見,只見令狐團圓時坐時站,手中不停地比劃,一副旁若無人狀。她對她冷哼一聲,她卻微笑以對,於是金尚儀便徹底當她不存在了。
「這個時候,他二人正率領部屬攻上嵩山派。」十一月雲淡風輕地道,「五月初五和六月十五兩人的修為就高於五月和六月。當日四月若帶齊他的部屬,你與梁王豈有活路?不過也幸虧他知道這是他的私事,沒帶上部屬,你活著,他的性命也就留下了。」
「唉……三年了,你就壞在一個名字上。聖上一時興起,賜了你一個名字,娘娘就惦記上了。可你多冤哪,聖上也就給了你一個名字。」
令狐團圓心中想著美女劍法,拐入了儲秀宮旁的一座宮殿。
狹長的雙眼默默閉上,這樣的女子……她的娘親叫人一點兒都看不懂,她呢?坦然大方得叫人以為看懂看透,卻一樣叫人根本看不懂。
「我等謝過金尚儀!」這回換了另一女先開口,眾人又跟。
馮尚宮冷笑道:「只有你傻,始終念著葉鳳瑤的恩情。」
粗粗地瀏覽了潘微之整理的藥材分類,潘怡和又為他布置了一番課業,多與藥性醫理有關。潘微之接過,告退。潘怡和目送他離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才露出一副感嘆的神情。玉公子對藥材的熟悉,可以說是受家族營葯的熏陶,但他對藥理的精通,卻勝過了學醫十余年的潘靜初。這是積累,更是天分。
「聽他提過。」
楚長卿起身,凝視珠簾良久,最後還是咬牙道:「請陛下儘早冊立太子,以免皇子之間再起紛爭。」
突然,一個冰硬的女聲在兩人身後響起,「你與她說多了!」
男子將香插入香爐,低低地道:「我是十一月。」
潘微之平靜地答:「他只道不解靜初的簽,因為那簽是懷夢所出。」
她沿著宮牆走過了兩座宮殿後,終於碰上一名落單的宮女,問到了萬福所在。宮女道萬福公公與雍帝形影不離,長居昌華宮。
「十二月,你想做什麼?」
m•hetubook•com.com「沒有。」
令狐團圓心中立現四字,納蘭昳麗!原來他就是納蘭頤,果然名不虛傳,也難怪他不喜拋頭露面,不與另三位世家公子為伍。他的相貌,叫女子普遍喜歡,卻叫男子大多厭惡。
「什麼事能叫玉公子如此氣惱?」無缺悠然而至。
井旁女子抬起淚眼。
令狐團圓尋思了片刻,道:「你們的這些事兒我不想知道,你的修為比我高,我跑不過你,我回九華宮去了。」
「我若不來,還不知你多嘴到什麼地步!」美婦上前一步,竟移到了兩人身前,十一月當即將令狐團圓拉到身後。
令狐團圓只覺一股龐大的內力沖她而來,緊接著她的身子盪到了半空,卻是十一月推開了她,擋下了美婦的內力。
同室的宋佚每晚都提心弔膽,只有她才知道,令狐團圓的劍舞多麼恐怖。她們兩人寢室里所有的家什都比別院的矮上幾分,那是被令狐團圓精準的劍氣削矮的。
四下一片沉默,宋家的小姐悄悄地拉令狐團圓衣襟要她坐下,令狐團圓卻沒有理會,「我並未參加宮廷秋選,不知何故小太監帶我來此,還請尚儀大人明鑒!」
無缺皺眉,立刻明白了過來。團圓的名字寫不得,海嵐的名字一樣寫不得。以往不與皇族聯姻的望舒令狐一旦結親,那一門婚事的問題就大了。
無缺的眼眸霧蒙蒙一片,無聲的嘆息徘徊在他身上,潘微之也沒追問下去。
十一月望著畫像道:「四月入不了宮,所以就求我照應你。」
潘怡和如何不懂?令狐團圓兩番來到他的府邸,前有一向張狂的梁王送參,後有幾十年難得一見的梨迦穆親自送人,她的身上必干係著西日皇族的隱秘。
這無疑是矛盾的。令狐團圓再次想起梨迦穆的寂滅七劍,其實第一劍「初寫黃庭」已經闡明了梨迦穆的劍道法則——從規矩來,謝規矩去,再行規矩,翛然之來,翛然而往,是為寫意。何為劍之領域?即我圈地我做主。何為劍境?就是以劍開拓一片天地。
「你是誰?」
日子轉眼過了三日。令狐團圓忘了覲見雍帝的事兒,全身心地投入到她新悟的劍技中。晚間也不出遊了,待在寢室里,運起一分內力,練起白日琢磨到的劍法。九華宮中,她若以內力運劍,估摸早被金尚儀趕出殿去了,如何能對著美人繼續創造劍法?
兩公子擰眉,潘靜初樂道:「好啊,好啊,我好同團圓一起去了!」眾人中,也只有她不往細處想,為何同去卻不同車?
雍帝沉默了半晌,贊道:「好棋!」
女官面無表情地走到眾女中間,道:「諸位小姐都有身家,不必與旁的秀女一般,去過儲秀宮的三審。但是你們既來到宮中,就不比旁人高貴多少,以往在自家府中的那些小姐脾性得收著,收好了。」
「這塊牌子應該是你的。」十一月轉回話題,他沒說下去,楚長卿的疤還有什麼故事。
同一時刻,潘微之折斷了手中的黃木簽。如夢在見令狐團圓前先見了他,也給了他一支簽。他用力過猛,木簽斷後,他的掌心也破了,木簽一半跌落到地上,另一小半染血陷於他的掌心。
望著孫女熟睡的臉,老太醫心中萌生了與潘岳一樣的念頭,令狐家的水渾,不是他們潘家能趟得起的。
令狐團圓微笑。萬福不正經的時候,還是很叫人親近的。
她正想訓她,卻見她起身,微一頷首后朗聲道:「啟稟尚儀,令狐團圓接陛下旨意入宮覲見,不知何時能安排我覲見陛下?」
令狐團圓一招意猶未盡,細水橫掃而變招,軟劍的劍身速顫,銀河一瀉如注,反逼馮尚宮後退一步。這正是令狐團圓與四月一戰後,根據細水的屬性改良的「龍飛鳳舞」。
令狐團圓轉身,「告辭!」
「我聽說你大哥在梁王殿下那裡得到重用,你不為自己想想,也得為你大哥著想,你若有個三長兩短,你大哥那也過不去啊!」
馮尚宮對十一月冷笑道:「你還要護著她嗎?她不跟你不跟陛下,跟的是令狐。」
兩女坐到了令狐團圓對面,一個衣裝素雅,一個正裝艷麗,叫令狐團圓覺得兩人穿錯了衣裳,該互換一下才合適。
「這個才是你娘!」
依著宮女所指方向,令狐團圓往昌華宮走去。宮女與她擦肩而過時隱隱一笑,她卻沒見著。
令狐團圓走了一段玉台路,驀然發現這不是她要去的宮殿,但她的腿似邁不動了,紮根在閬夕殿前。一位碧裳麗人,正側面俯身於湖畔雕欄。群花看遍,不及她淡佇黃昏,近水秋闌,只映她雪清玉瘦。她的秀髮披散,隨風搖曳,碧袖輕攏,纖柔萬中無一。
離遠了九華宮,令狐團圓攔了個小太監問御膳房所在,才知道走反了道。她再問萬福,卻見對方起疑,便不好再問下去,搪塞一句,趕緊閃人。
三人及眾隨從正在門口站著,忽又來一隊宮廷車輦。車輦到了太醫府邸,領頭宦官客客氣氣地道:「奉陛下口諭,宣醫女潘靜初入宮!」
「南越的公子啊……」雍帝說了一句,便說不下去了。此時,潘微之一身素銀無瑕,無缺一身正紅明麗,兩者比肩令雍帝再次回想起他的年少時光,而在他回憶之上的卻是西日皇族的族徽——紅日白淚。一輪紅日之中,一道白色懸穿,仿若淚狀。
無缺微笑著走近,沒抓住他的話追問下去,雖然那話說得極有問題。
楚長卿的手一僵,棋子嵌在兩指間,「無論棋局輸贏,最後的贏家總是陛下。」
「等等!」十一月鬼魅般飄到她身前,擋住去路。
十一月淡淡一笑,「你到底是個小女孩,一點兒都不明白跟在你身後的豈止是一個四月?這樣說吧,五月、六月就能殲滅嵩山派上下五百餘人。」
「七月」在百年間只為大杲帝皇服務,它的領導者歷來都是帝皇最信任的武者。到了雍帝朝中期,從小跟在雍帝身後、被雍帝一手栽培的楚長卿,成了「七月」的統帥。楚長卿原本應該永遠是西日雍的擁護者,可一道疤痕卻硬生生改變了兩人的關係。「七月」與皇權之間出現了裂痕,這道裂痕就如同楚長卿臉上的疤痕,明顯卻改變不了鎮國將軍的氣質。
令狐團圓又走一步,再次被十一月攔阻,「你去了,大人就輸了!」
「十二月!」十一月厲聲喝道。
懷夢圓寂前自省,說他一生精通六爻卻看不破自己,窺探世情不過是在庸人說夢,唯有最後一簽猶如醍醐灌頂,驚醒夢中人,而那最後一簽恰是一支不該出現的無字簽。
金尚儀一揮手,宮女分別將錦盒送至各人面前。
女官喝止了她,「靜聲!」
「哦!」與hetubook.com.com她何干?
令狐約道:「關心則亂,現在為父明了了,宮裡那人也同為父的心情一般,他吃不準、拿不定,又說不得,只能盯著瞅著,先瞧明白再說。可你也知道,你那妹子什麼性子……」
珠簾后的雍帝似已熟睡。
「我們都輸了。」雍帝異常疲倦地道,「恐怕令狐那隻老狐狸此時正在偷笑,他養的女兒只跟他姓。」
令狐團圓驚詫地看著那身熟悉的「七月」黑衣,與四月等人不同,這人的黑衣隱約浮現暗紋,暗紋從肩頭一直蔓延到衣擺。
「那牌子很重要嗎?」
美婦冷艷的容光咄咄逼人,「做你不敢做卻想做的事情。」
兩人打起來,卻各自控著內力,昔瑤殿只發出陣陣悶響,如同敲擊戰鼓。兩人鬥了不多時,只聽令狐團圓幽幽地道:「你們罷手吧,這戲一點兒都不好看。」
「我從九華宮一路跟隨你,想看看我最敬最恨的人的女兒會是個什麼樣的人。」
十一月一語不發,黑衣一飄,優雅地滑出了昔瑤殿。馮尚宮緊隨其後,兩人一前一後融入夜色中,去的卻是昌華宮。
如夢平靜地道:「師兄一生痴迷簽卜,所出之簽皆由他自行特製,這支無字簽也有個故事。大約十九年前,有一位女施主曾來我寺遊歷,她與師兄相談甚歡,卻對簽卜頗有鄙詞。她道,大師你玩味人情百態,洞透滄桑變遷,卻不知這世上還應有一簽,名為『無解』。師兄聽后緘默數日,這才添了這一支無字簽。」
青燈昏暗的宮殿里,令狐團圓穿過層層疊疊迷霧似的御香,最後來到一座祭台前。一名黑衣男子背對著她,在祭台上點燃了三支香。
令狐團圓疑惑。
無缺點頭,「是的,我已叫團圓換了青衣,宮內還有潘太醫照應,應該無事。」
萬福收了內力,斂了神色,垂首道:「她同穆也有三分相似,同樣是天生的劍痴。」
令狐團圓心頭一重,她的娘親與雍帝之間有故事。
令狐團圓盯著他的臉問:「你是不想我去找萬福?」
潘怡和心中有數,潘微之不想說的話,怎麼挖都挖不出來。
宋佚一怔,哪有女子不打耳洞的?一時也忘了問,耳環不戴是無法戴,那別的飾物又為何不用?
令狐團圓不禁想到萬福的戲語,「你娘和公公我好生相像,我們都是其貌不揚,放在人堆里就找不著的人,可一笑起來,你娘就是絕代佳人……」原來他說的是真的。
馮尚宮伏地稱是。一股強大的陰風將她刮出了殿外,她翻滾下台階,咬牙而去。
令狐團圓與宋佚同住了一院,兩人都換上了宮廷寶林的服飾,宋佚見令狐團圓依舊沒戴頭飾環佩,便問了她一句。
令狐團圓挺背直身,屈膝對金尚儀規矩地行了一禮,無論金大人見或不見。
令狐團圓不喜歡了,下午金尚儀改了規程,帶領諸女分別前往宮廷各樞戶。金尚儀還不帶她出九華宮,把她一個人撇下了。等眾人走後,令狐團圓淡了心思琢磨劍術,這才想到該去找萬福問個究竟,雍帝還見不見她,她何時可以出宮回府?
雍帝彷彿不願再開口,他一指輕敲龍案后,萬福接了話頭,微笑著問:「從你口中說出好字不易,你可曾與她交過手?」
令狐團圓在半空中看得仔細,美婦一手戴著尖利的金甲,手腕被十一月掐住。她飄落到兩人後方,撞到了祭台,香爐一晃,祭台上她娘親的畫像掉落下來。令狐團圓回頭一看,立刻驚麻了頭皮。琴師畫像之後居然還掛著一幅畫,這幅畫畫滿黑紅兩色,只畫了半張臉,半張血腥、恐懼、陰暗、痛苦的臉龐,偏透著難以形容的絕色,楚長卿面上的粗疤與之相比,遠遠不及。令狐團圓的心頭彷彿被利刃猛戳一刀,伴隨著十二月冰冷的聲音,鮮血汩汩流出。
女子啜泣不休,另一女又勸說幾句,道:「我先回裡間伺候著,你小聲些,哭夠了就趕緊回來。」
十一月心中感嘆,令狐團圓果然如大人所言,無心權謀,不戀權勢,有些好奇卻很聰明。他想以話套住她,顯然失敗了。可十一月還是不肯相信,他說出了這一晚最狠的話,「你可知道,你若是男子,一出生即是你的死期!」
「是啊!」十一月垂首道,「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嗎?知道顧泊憶的名字如何來的嗎?這是昔瑤殿,而『泊憶』是二十年前盛京姬肆最紅的琴曲名。」
沉默了很久,雍帝才懶洋洋地問:「她劍技如何?」
金尚儀並不知曉,在令狐團圓眼裡,她就是最特別的美女之劍。無論是站是坐還是走,金大人都標準至極,可謂宮廷女官的典範,這對令狐團圓最難參透的寫意之劍極具啟發。劍式恰到好處、中規中矩未免死板,可要將死板練出寫意、練出率性,突破口就在於規矩上。金大人的標準是規矩,標準難道是金大人自定的嗎?笑不露齒是美麗,笑出兩排貝齒就不是美麗嗎?
令狐團圓轉身,一位宮裝美婦正冷漠地注視著她。
金尚儀發現眾女目光一致地瞟向她身後,她轉身一瞥,卻是目瞪口呆。
十一月說明了牌子和「七月」的來歷。原來牌子上的「七」字,正出自大杲一代帝皇西日昌的手筆,而「七月」的歷史也要從昌帝朝開始追溯。
十六道嬌艷目光輪番投來,換了別的女子早如坐針氈,可令狐團圓卻興緻盎然。她研究的不是少女們的美姿美色,而是從八女的容光中她尋到了女劍的氣韻。美人為何不能如劍?雙瞳剪水是劍,朱唇榴齒是劍,孤芳自賞也是劍,空谷幽蘭更是劍。美人如劍,劍劍不同,微妙之別,春秋各長。
十一月斜睨著她道:「你不在淑妃娘娘宮裡待著,跑出來做什麼?」
令狐團圓蹙眉,她可不是來參加秋選的,令狐家何時也參与秋選了?她看了海嵐一眼,後者以目光示意她,稍安毋躁。
萬福行禮後退走,靜悄悄地剛邁到門檻,卻聽雍帝以極低的聲音道了句:「明兒,再把那四人召來。」
壓著他的尾音,十一月與馮尚宮停步于殿門前,兩人跪行大禮。無需雍帝與楚長卿示意,萬福已靜悄悄地收拾起棋盤。
兩公子同時蹙眉。潘靜初又說,某女入宮前,其母手撫其女後背,叫她出人頭地后別忘了自己。潘微之手掩額頭,無缺歪了嘴。令狐團圓又不是去選秀,潘靜初亂七八糟的宮闈韻史看多了。
「這怎麼可以?」宋佚話還沒說完,眼前的藍衣寶林已然消失。
等到令狐團圓消失於夜空,十一月才嘆道:「我勸你別胡來,陛下的心思我不清楚,但大人的心思我很明白,如今她已是大人在世上最重要的人了。」
令狐團圓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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