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明月清風音茫茫

眼前哪裡還有令狐團圓的身影,小包子苦著臉丟下抹布,喊道:「來人啊!」
風場中,十一月抓穩了桃夭,失力的令狐團圓卻被風捲起,西日玄浩一手撈住了她,一手緊握扎地的佩劍。只有應淑妃毫不受影響,冷眼瞧著遠處她的兩個侍女被風捲走,撞到清華湯的外牆上,然後摔落在地。
這是一個陽光和煦的午後,冬季尚未完全離去,春和景明已然初露端倪。令狐團圓走了不多遠,便感到了宮廷隱衛的尾隨。她不禁嘆了一聲,宮廷也是一樣,最不缺的就是人,區別只在於距離。
令狐團圓覺得頭更大了,她嘟囔了句:「我就是多睡了一會兒……」
小包子應聲,又請示道:「郡主身邊『七月』的四位如何處置?」
應淑妃轉回頭,卻見桃夭直勾勾地盯著梁王。她頓時看懂了,桃夭不可能和她兒子有染,只因這女子的一顆心全在雍帝身上。
西日玄浩生平第一次對萬福語出不敬,他揚聲喝道:「萬福!你給本王滾出來!」
萬福悄然出現在木屋頂上,應淑妃的氣場即逝于風中。十一月鬆了口氣,死裡逃生的桃夭方淌下汗來。只有萬福暗道一聲「可惜」,他就是想借應淑妃之手除去桃夭,卻被令狐團圓壞了事。
「哥……」沉默良久,令狐團圓幽幽地道:「我想娘了……」
儲秀宮距離閬夕宮最近,令狐團圓晃了進去。當日三白秀女齊聚共舞的盛況已化為春風,吹拂著空蕩蕩的殿院。三百秀女之中,只出了一位查婕妤,余者盡數淪為宮女。
死人拖出去,宦官小包子就走了進來。他接著隱衛沒說完的話題:「郡主說殿堂香太熏,衛尉說酒吃多了,御醫說吹吹風,殿下什麼都沒說,卻第一個走了出來。」
令狐團圓溜出了閬夕宮。
潘微之步入閬夕宮,在殿堂前溫和地問道:「可以走了嗎?」
令狐團圓醒來后跑出寢室,詫異地看見兩個素來不對眼的人竟在對弈。她與所有伺候的宮女一樣無聲地注視著,這樣的場面難得一見。
應淑妃的手落下,桃夭仰頭嫵媚一笑。生死之間,她彷彿看見了當年,他攬年少的她入懷,輕聲細喚:「小桃!小桃……」
風停之後,令狐團圓雙手抓著西日玄浩的一條胳膊,看見了急趕而至的雍帝。她心中緊繃的弦一松,便暈了過去。無論是劍斗馮尚宮還是激怒應淑妃,她都用盡了心力,現在的她只想好好睡一覺。
日子繼續,彷彿沒什麼改變,可是改變早已發生,潛移默化于日子里。
「我學不好琴!」桃夭輕聲笑道,「可我會的,又何嘗不是獨一門?」
萬福嘆了一聲,現在他也有秘密了。
十一月一手按在桃夭肩上,馮尚宮趴在地上看著,這就是她與十一月修為的差距嗎?十一月還能動手,她卻只能趴著。
潘微之知曉無缺會笛,只是從不知他身上竟藏了這麼一把笛子。
長發掠過,露出仰面躺在地上的令狐團圓,她吐掉了半隻殘破的香囊,還在干吐。西日玄浩已經半坐了起來,臉色鐵青。
小包子趕緊停下手中活計,緊張地道:「我的郡主啊……」
在殿頂上,令狐團圓很快覺得無聊了。誠然,宮景極好,身邊的人也好,可她心底壓制多年的煩悶卻無法言說。酒杯丟了,心飛了,然而兩腳還扎在宮廷的殿瓦上。倘若娘親真的在天有靈,為她演奏了一曲繞樑餘音,那麼她在地上,在心裏的喊聲,娘親能否聽到?
望著自己最忠誠的臣子、最貼心的手下,雍帝終於說了一句誠摯的話,道:「萬福,你太了解朕,而這卻是朕唯一不能與你、與任何人言說的秘密。」
他要直勾勾地盯著案几上的茶壺,令狐團圓一摸,壺是涼的。
「你怎麼了?」令狐團圓上前問道。潘微之雖與她說起桃夭病了,但她卻不知她病的如此厲害。
令狐團圓聽她聲音沙啞,心生惻隱,取了一隻杯子替她倒了杯茶,壺裡水很少,也就一杯。桃夭拿起杯子,卻又擱下,「你來做什麼?看我死嗎?」
潘微之雙手接過。
萬福擦了擦眼睛,會些玄術的他沒有看錯,這確實是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的位相。可是,那怎麼可和_圖_書能呢?令狐團圓居然會是東方青龍?
曲終人散。
潘微之遺憾于無缺的短笛,音階不全的舊笛,難為無缺能用它吹出樂曲來。
西日玄浩冷冷地道:「你是郡主!」
令狐團圓被她一堵,一時說不上話來。
西日玄浩放緩了步伐,與一襲白衣的潘微之擦肩而過,後者向他微微頷首,他卻冷冷地回敬了一眼。
眼見應淑妃又要拍桃夭,令狐團圓急中生智道:「慢著!」
令狐團圓搖了搖頭。
應淑妃的掌極不情願地握成了拳,再縮回去。有萬福在此,她一個人都動不了。
令狐團圓覺得身子一冷,她的娘親竟是從閬夕宮逃跑的。
同樣被雍帝遺忘的還有應淑妃,不過她不在乎。她只盯著手抱令狐團圓的梁王,梁王隨雍帝一同離去。西日玄浩,才是她兩個兒子——沛王和秦王的最大對手。
之間青袍少女起身舉杯,遙對明月似痴笑一聲,一口飲盡杯中酒。
應淑妃距離桃夭一丈時,聽到身後梁王與令狐團圓撲通一聲,梁王似乎摔了下來。她沒有回頭,繼續走著。
一年長宮女說的話嚇煞邊上兩人,「十七八年前有個琴師就在閬夕宮投水自盡,剛才的琴聲一定是那女琴師的鬼魂彈的!」
無缺一怔,她已經不怨他不提葉鳳瑤的事,反倒體恤起他來。
「蠢婦!」
「她服毒日久,毒素滲透血脈骨髓,這本不致命。可是她積憂多年,心防極其脆弱,情緒容易激動,卻是心病。兩者併發,所以就病倒了。迷毒有什麼效用什麼危害,她自己清楚得很。她真正的病不在那上面,而是在心上。她需要有人開解,更需要有人關心。」這是潘怡和的診斷,最後老太醫嘆道,「如果換一個人,可能連話都不用說……就能不藥而癒。」
「我出去逛逛。」
「為什麼娘是琴師,我就不能學琴?」
應淑妃不理她,她繼續提聲道:「今兒你拍死桃夭,明兒你的寶貝兒子就會被人拍死!」
宮殿震塌、城牆崩潰,迅速蛻變為少女的琴師彈著琴,彷彿在說一個預言。充斥絕望驚恐和屠戮的琴聲,桃夭卻聽得很舒服,或許夢醒之後會忘得一乾二淨,但在夢中,桃夭確信,其實她什麼都不想要。在廢墟之上,琴師傾情演繹,那一截截如刀的樂章顛覆了棋盤,她什麼都不想要……
「小桃……」十一月幾年前揣測到了雍帝的意思,只是他無法與桃夭說。待在宮廷那麼多年,十一月看透了,沉默才是最佳的生存法則。他也無法言語,這搭手的動作已耗去了他所有力氣。
令狐團圓一覺醒來后換了青袍;令狐無缺到閬夕宮,卸了宮袍著了紅衣;西日玄浩在宮廷中從不|穿第二種色調的衣裳;而潘微之素來一身白衣銀裝。四人磨蹭了一會兒分別坐下,可落在萬福眼底,卻是越來越不對勁。
令狐團圓晃了出來,身後的隱衛便只剩下兩人,當這兩日看到郡主又去了九華宮,就徹底放下了心來。只要郡主不打攪雍帝,不去招惹應淑妃,她想幹什麼都隨她。
兩人同時說了四字后各自一怔,他們的意思完全一樣,只是表達各有偏重。雍帝送這些給令狐團圓,不光為了她好看體面,也是按著宮廷年前的規矩。
令狐團圓側耳聆聽,直到再聽不見樂音,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驚嘆聲充斥殿堂。閬夕宮的宮人三五成群,竊竊私語適才的奇音。
就是在此時此地,就是在這三人同時出現的殿宇里,不知隱伏多少年的樂章忽然顫動著響了起來。遠比令狐團圓敏銳的無缺仰起了頭。雕樑畫棟之中徘徊的音律,彷彿能穿越碧瓦朱甍,穿透貝闕珠宮,射向幽暗的天際。
「葉子啊!一葉知秋,冬季到來之前,葉子們都會離開樹枝,投入大地的懷抱,有的浪漫些,奔水去了,而後隨波逐流。」
「水國南越夜有霜,月寒宮廷共蒼蒼。作詞我不擅長,我只知,這一年過去后,我便真正大了一歲。」令狐團圓用力拋了酒杯,杯子遠遠飛砸在冰封的閬風湖上,冰屑濺起。管什麼紛擾爭鬥,管什麼虛情假意,她只想憑著自己一腔熱血行事,按自己喜好的方式成長。
雍帝被萬福說煩了,丹和圖書鳳眸光如刃,掃過萬福的面后,宮廷總管沉默了。
「明遠郡主,這裏不是你來的地兒,你還是早些回你的閬夕宮吧!」
應淑妃狂笑起來,這真是個笑話。同為性偏之人,應淑妃倒是桃夭的「知己」。她突然明白了,桃夭和她年輕時候一樣,拚命想要引起雍帝的注意,不擇手段,不顧廉恥。要那個人多憐惜自己一點兒,要那個人多看自己幾眼,要那個人心裏只裝著自己一個……簡直是痴心妄想!
潘微之溫和地對西日玄浩道:「把酒言笑,共醉今宵。」
令狐團圓轉頭面向無缺,她的兄長低低地道:「她游出了閬風湖,從此再沒有回來。」
西日玄浩半點兒不想是他自己負氣在先,踢壞了閬夕宮的欄杆,但殿堂中的樂聲卻嘲弄了他。沉悶的旋律猶如推倒宮牆,又似瓦裂玉碎。片刻后,西日玄浩的臉色黑了,樂聲很像他當日一腳一腳踢落欄杆的聲音。
無缺的笛曲吹開了獵獵的冬季夜風,彷彿帶少女回到了過去。
無缺與西日玄浩均不想再與對方扯上關係,可世事往往與人的意願背道而馳。兩人一個往殿外走,一個步向令狐團圓,只聽嘩啦一聲后,珠落聲響清脆悅耳,他們中間的棋盤不知是哪個人,還是兩人同時碰翻了。
令狐團圓坐回殿脊上,她喊不出聲。
笛音,西日玄浩是聽不出好壞的,但是無缺吹笛的模樣卻刻入了他的心坎。他凝視望著他,賴子南越望舒的貴族少年,此刻不似少年,而像一位飽經滄桑的藝人。月色朦朧了無缺清俊的面龐,夜色則彌遠了他原本就深邃的眼眸。
應淑妃識破了她的緩兵之計,手又繼續拍下。
一棲雙雄,正紅與玄黑,兩種同樣絕對的顏色,兩位同樣分量的年輕男子,令令狐團圓恍生錯覺。眼前的畫面彷彿在夢境深處,彷彿曾經在什麼地方見過……令狐團圓按了按額旁太陽穴,這怎麼可能?
無缺安靜地收起笛子,潘微之望著令狐團圓,西日玄浩起身,冷冷地道:「鬼哭狼嚎!」
桃夭凝眉,令狐團圓的兩番出手相救,是她所不解的。如果因為十一月的緣故,那麼先前令狐團圓已經儘力了。何況應淑妃對她也包藏禍心,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她還管別人的閑事幹什麼?
雍帝不發一語,目不斜視,望著梁王手裡昏睡的令狐團圓。他之所以默許無缺和玄浩兩人陪同令狐團圓,就是擔憂宮廷中的應淑妃腦子又進水了。還好,小團圓沒事,只是面上擦傷了,雙手髒兮兮地抓著玄浩……
令狐團圓一點兒不覺得好笑。他知道得太多了,他知道得太清楚了,可是他卻不說,即便說了也不與她說個清楚,所以令狐團圓嘆道:「三哥,你累了!過完年,得好好休息一陣了!」
兩人不約而同地棄子。
應淑妃詫異地停下了腳步,微微偏頭,但見令狐團圓咳道:「我……嗆住了……咳咳……」
萬福佇立於閬夕宮蜿蜒的欄杆盡頭,一眨不眨地盯望殿上四人,他沒有聽到之前的殿內琴音,但他親眼目睹了遠比琴音更震撼的徵兆。
雍帝聽著有趣,示意他走近說,小包子叩首謝恩,便真的走到塌旁說了,「在殿門前,郡主指著月亮與殿下說,它認識你,一定被你打過,看到你就躲到雲後面去了!殿下哼了一聲,一把抓住了郡主胳膊,說道,胡扯!跟我上去看個仔細!」小包子模仿令狐團圓與梁王的語調,學兩人說話學得惟妙惟肖,雍帝不禁睜開了雙目。
久久凝望著冰藍的天音劍,令狐團圓忽地偏劍,藍盈盈的劍尖指向了帷幕後的小包子,哐當一聲,小包子手中的托盤落地,茶水果點濺了一地。
雍帝撥響一弦,放佛嘲諷般地低語道:「世間事往往如此,屬意栽花花不發,等閑插柳柳成蔭。」
「小桃……終究是朕的女人。」雍帝依然不說出真正的理由。
這句話也是雍帝對他的最高評價。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何況心思縝密、城府極深的大杲帝皇。萬福只能推測,屬意栽花花不發,雍帝栽培桃夭而不果,應是不甘心。
「殿下拉著郡主上了殿頂,郡主喊,放開我!放開我!殿下卻半空中撒www•hetubook•com•com手,郡主當然沒摔下來,她輕功好著呢,再說衛尉就在她腳下。她足尖一點衛尉肩頭,躥上了殿頂。四人全上去后,便坐那上頭吹夜風吃涼酒了……」
雍帝立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手抓緊了琴頭。
桃夭獃獃地望著,以前只遠遠地望過一眼梁王,可如今親眼相見,震撼之強,難以言表。酷似雍帝的梁王殿下,再一次證實了所有人的猜測,冷麵王爺只對郡主一人另眼相看。桃夭蒼白的面色突然一紅,跟著吐出口血來。
她曾睡過的床上現在躺著桃夭,昨日妖艷浪蕩的美女,今日形銷骨立,她面色青灰,兩目無神,若非眼波里不時一閃一動著淚光,簡直就是死屍一具。
西日玄浩遠遠地冷哼一聲,無缺回過神來,朗聲笑道:「梁王殿下停步!今晚我們能齊聚閬夕宮一聞奇音,實屬有緣。」
西日玄浩心中一動,似乎留下來吃壺熱酒也無甚壞處。
令狐團圓終於喊出了一聲。她將雙手展開成翅膀,對著掛滿寶石的蒼穹,只一聲只一音,也只有天知道她在喊什麼。
一聲嘆息隨風而去,不知是誰,又為誰而發。
她展開雙臂,閉目感受撲面的寒風和月光。同一時刻,生怕她跌落的兩人左右捉了她的一隻腳。潘微之詫異地看到無缺與梁王對峙,他兩人雖未言一字,但意思都寫在了臉上。關於令狐團圓乃雍帝私生女的謠言,再次浮現在玉公子腦海。
天音劍已經回到了她手中。據潘微之說,桃花源她吃了上頭的原因是她多心了,她雖能吃酒,但平日都不吃烈酒,烈酒多吃能不上頭才怪。令狐團圓也沒料到竟是她多疑了,可在宮廷里對著雍帝,她能不多疑嗎?
令狐團圓從西日玄浩的那一眼中捕捉到了一絲神采,她無法用語言來形容。
雍帝繼續幽思。十一月彈了那麼多年的琴,竟比馮尚宮更早衝破武聖的屏障,這無法不叫人感嘆。作為「七月」里的十一月,實際是個笑話。楚長卿想要建立一支宮廷的隱衛部隊,可十一月呢?他窩窩囊囊的,這麼多年毫無建樹,手下的侍衛還不如萬福帶出的宦官。
雍帝擺擺手,下面不用聽了,小包子也說不出東西了,四個小混蛋上屋頂就是不想叫人聽他們說話。
無缺忽地莞爾,「每年從閬夕宮的閬風湖逃出宮廷的人何止一二,簡直成千上萬。」
紅衣的少年如火,玄衣的梁王似冰,兩人一個笑裡藏刀,一個冷鋒凌厲,偏生氣質還能糅合在一起,勾畫出揪人心目的魅力。就好像兩把不該並存的利器,偏生兩兩相望了,叫人提心弔膽卻又捨不得移開目光。
令狐團圓勉強爬起來,她比他率先恢復體力,只因她的照曠心法強於他。可惜她接了應淑妃一掌后,再運照曠也提不起勁了。
無缺一共用了三個音,長長短短並不悠揚的笛聲就像孩童初學,可聽在令狐團圓耳里,那就是她的心曲——娘啊,你聽見了嗎?我想你了!
兩隱衛看著天色將暮,百日的輪值只剩最後的半個時辰,郡主徑自步入了她曾住過的房舍,恐怕要逗留一段時間,一番私語后便又走了一人。
西日玄浩沒能捉住她,眼瞅著她斜插|進去,然後被打飛出來。他手撐著她未提去的佩劍,站起身來,冷冷地問她道:「還能動嗎?」
「團圓,我只能吹成這樣了。」
夕陽如血,染紅了九華宮殿宇,橘紅妖嬈的朱瓦反射出驚心動魄的魅光。唯一留守的隱衛潛身幽暗中,忽然覺得眼皮直跳,這不是好兆頭。可他已不能離開九華宮,他若再走,就無人護衛郡主。
九華宮不僅是才人的冷宮,更是女官的冷殿。九華宮裡正六品的金尚儀,她的那套禮儀規程連應淑妃都煩。
令狐團圓到底趕在應淑妃落掌之前,替桃夭接下了。
小包子退走,又來一執寢宦官。他手托盛放玉蝶的盤子,跪伏在雍帝跟前。雍帝一手撫摸著懷裡的鳳尾琴,一手懶洋洋地晃了晃。宦官無聲而退,雍帝的意思是一位妃嬪都不宣。
雍帝輕聲一笑:「朕就那麼叫你畏懼?」
「不要難過,團圓,你想娘的時候就告訴我,我吹笛子給你聽。」
「為什麼三個能吹笛子,我就不www.hetubook.com.com能?」
「誰敢對我兒動手?」應淑妃停了手。
雍帝等他說完,又弄了幾弦琴音,才問:「萬福,你信她還活著嗎?」
「我想你娘一定很了不起,我學個笛子都那麼費勁。團圓,你說你娘在天上會不會笑我呢?」
早聽說此女下毒手段了得,令人防不勝防,居然在傷重之下,還能暗算場內所有人。應淑妃沉著臉,她再蠢也能想到十一月知情。
雍帝問:「看清楚了嗎?」
令狐團圓疑惑地注視著他。
「原先我不信的,今兒才知你真的很蠢!」
昌華別院,香霧繚繞之中,雍帝倚在榻上,閉目懷抱著鳳尾琴,心不在焉地聽著隱衛稟告。閬夕宮不早不晚,于年關前驚現了琴音繞樑。
「不不……不是的……沒有……」隱衛直挺挺地倒下。
「為什麼……」
應淑妃冷笑一聲,「自不量力!」
西日玄浩與潘微之錯開三步距離,也停了下來。他面無表情地打量殿中每一個人,最後鳳目停留在令狐團圓身上。好端端的一個閬夕宮為何重修?為何她住了不多久就出怪事?
萬福灰黑衣袖一揮,木屋前驟然颳起一陣強風,吹開了無色無味的迷毒,同時也將令狐團圓的香囊藥粉吹散。馮尚宮首先嗅到了藥味,她稍微活動了下腿腳,便立即匍匐下身,抓緊了地面。萬福的風太大了。
一路血殺,一身冤孽,一世迷茫,那撫琴的幼|女心中早有一曲絕世斷腸。她懷抱鳳尾琴,身處九重宮闕,彷彿一枚微乎其微的棋子,行走于以宮殿框格的棋盤上。
深深了解他的萬福轉移了他的心思,「陛下,請恕老奴擅自做主,老奴真不想讓桃夭繼續活著。」
桃夭在睡夢中彈出了絕世的好琴,琴聲玎玲,琴聲鏗鏘,琴聲激越。
令狐團圓被兩人捉住,微微睜開眼睛,眯眼于皎皎素月,月中仙子,人間謫仙,終究如夢一場。她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從衣袋裡掏出一連串五顏六色的香囊,遞給潘微之道:「麻煩你,幫我再裝幾個!」
已然走到桃夭跟前的應淑妃揚起了手,就叫她死了這心、死了這身,那個男人只屬於她應淑妃一人。
適時,宦官們捧著雍帝新賜之物而來。暖雪燈、芳年燈、大鳳銜珠燈各十盞;鸕鶿杯、琥珀杯、琉璃杯各十套;蒙沂、月團、鳳團極品茶葉各百斤;另有十箱新制華服、精美飾物無數。
令狐團圓的左手似比右手活絡,西日玄浩在她背上看得仔細,她緩緩地先摸出一個手爐,挪開,再摸出一個香囊,然後往嘴邊送,這混球是要咬開香囊。
雍帝嘆了聲,他早知日間的事與萬福脫不了干係,萬福不想親自動手,就慫恿了應淑妃那個蠢女人。
無缺是不信餘音繞梁或餘音裊裊之說的,可如今他親身經歷,由不得他不信。葉鳳瑤不死的琴音回蕩于大杲皇宮,葉氏無休的命運早已流入西日皇族的血脈。命耶?天意耶?
雍帝感嘆道:「著令宮廷諸部,放寬郡主的出入,別盯得太緊了!」
代替十一月面聖呈情的隱衛一直有些緊張,說到後來竟結巴起來,「他們吃吃了些……酒就到房頂上了。」
宦官們拖走了地上的屍體。
雍帝眯開一條眼線,深沉的眸子里竟似流動著琥珀的金光。他緩緩地收回手,放回到鳳尾琴上,對身邊的宦官道:「明兒叫十一月親自來!」
萬福無法理解,以西日雍的冷酷果決,怎麼會對一個桃夭再三容忍呢?
令狐團圓使勁挑釁應淑妃,轉移她的仇恨,就是斷定萬福正在此地。宮廷后妃對女官痛下殺手,如此惡性的事件,身為大內總管的萬福豈能不知?
令狐團圓屈一指頭撓撓額頭,小包子摸摸|胸膛吐了一句「嚇死我了」,然後伏地收拾。
桃夭熟睡的樣子,靜美無一絲邪魅。
無缺解釋道:「要過年了。」
西日玄浩胸膛里也似著了火,混球蠢得無藥可救,桃夭的死活干她屁事!但西日玄浩忽然冷靜了下來,混球沒有犯傻,相反她聰明得很。
西日玄浩奮力摔落,他的長發飄蕩,恰好覆向令狐團圓的面頰,掩住了他的眸光,遮住了她的面龐。令狐團圓一看到他那執拗的目光,剎那就明白了他的意圖。令狐團圓咬著香囊和-圖-書一分分地湊向他,當西日玄浩咬住的時候,兩人同時往另一側扭頭。香囊告碎,粉齏滿口,藥味巨苦。潘微之所制的香囊雖不能解桃夭的百毒,但也能化解部分的迷毒。
萬福點頭,不知何故,他沒有說那神鬼莫測、玄虛詭異的相位,只道:「依老奴看來,梁王殿下還是與令狐衛尉互不對眼,好在有潘御醫還有郡主的調和,四人還算融洽。」
萬福愕然,都死了十多年的人,死的時候還有不少人在場,雍帝卻因閬夕宮的琴音而再起疑心。
令狐團圓推開了房門,她曾與宋佚同住在寢室里,淡雅的香片味混著濃重的炭木味,直逼的她鼻子痒痒。擺了擺手,扇散煙霧,令狐團圓走入房間,不禁呆住了。
「不用熱了,我吃冷的。」
令狐團圓收劍,對小包子漸生無奈。小包子第一日來的時候就理直氣壯地說了,他要替郡主多長几個心眼,結果這心眼全長令狐團圓背後了。
令狐團圓立即附和道:「是啊,是啊,你不如留下,與我們一道……一道……」
應淑妃生平最嫉恨被人罵蠢,她胸腔里似有火被點燃,隨著令狐團圓的話語而怒火中燒。
潘微之也聽到了,與不諳樂音的梁王不同,玉公子能聽出是琴曲,曲調接近名曲《將軍令》和《京都遺恨》,曲音似是而非,猶在兩者之上。
萬福幽靈般出現在他面前,「陛下。」
時值嚴冬寒夜,閬夕宮上毫無應景之氣。夜色清朗星河璀璨,雲月相逐風過千里,噴薄欲出蜚英騰茂之相。龍眉鳳目的梁王,優雅神秘的優渥,溫潤如玉的潘郎,還有那鍾靈毓秀的少女,構成一幅令萬福驚駭的畫面——這是閬夕宮的風水,亦可能是大杲宮廷的風水,更可能是……
兩人分坐令狐兄妹兩側,同時驚愕地看到令狐團圓抓緊了青色衣擺,無缺眼瞼微垂,送笛唇邊。
雍帝道:「照舊。」「七月」的人宮裡還嫌不多嗎?那些屬於楚長卿的歸楚長卿,一個不許放入宮廷。
一行四人做成一排,可惜萬福已經遠離,沒有看見這更神秘的一幕。
西日玄浩面色稍霽,一手將她拉起,又很不耐煩地在她後背上捶了幾下。他捶人和打人無甚區別,令狐團圓猛咳數聲,苦大仇深地瞪著他,他又扭過頭去了。
其實令狐團圓提議上殿頂,只是討厭無所不在的宮廷隱衛,並無貼己話與三人說,西日玄浩與她一樣厭惡隱衛,所以第一個響應了,這兩人上了殿頂,無缺與潘微之即便一百個不高興,也只好跟著一道兒無聊。
桃夭于淚眼模糊中聽到雍帝冰冷的話語,「你到九華宮去學幾年禮儀!」可是直到離開,他都沒有看她一眼。
過年是美好的,美好到令人覺得胥韋。過年叫令狐團圓明白,世間最可怕的還是人。潮水般的宴席,流水般的面孔,滔滔不絕的話語,以往在南越,何曾如此長久地喧鬧過?烈火烹油、鮮花錦簇的盛京,過年足足要大半個月。所以,圖安靜的令狐團圓躲進了宮廷。
應淑妃對匍匐在地的桃夭再無興趣,雍帝打發桃夭去九華宮,就是對她最殘酷的懲罰。
應淑妃攜馮尚宮走後,桃夭忽然渾身抽搐起來,先是輕微的戰慄,而後開始發抖,越抖越厲害,到最後竟劇烈地震顫,身子像弓一樣反擰,若非十一月在旁,只怕她早就滿地打滾了。十一月無奈,只得拍暈了她。他看得出她病了,而且病得還很重。其實幾年前她就病了,只是她的病並非尋常葯可治。
梨佳穆冷冷地道:「你的問題太多了!」
令狐團圓乾笑道:「自是有人。」
西日玄浩已經坐不住了,卻見無缺從衣袖裡摸出一把僅手掌長的笛子,短笛看似有些年頭,漆色剝脫,木紋老舊。這樣的一把破笛,出現於一貫窮奢極欲的優渥公子身上,未免不可思議。
潘微之既無所謂鬼神之說,也不較真因果緣孽,他只是單純地覺著樂音很特別,動聽之外還透著錚錚的骨氣。在琴聲悄然湮沒前,玉公子出神地笑了。可不是嗎,這琴音像極了令狐團圓的性子,道不出哪裡好,就是聽著格外爽利。真要用「京都遺恨」比喻那樂音,反倒詆毀了它,而愴然別歌,與劍心通明的令狐團圓也相去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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