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天高雲淡自悠然

四月驚詫地望著她,在這短短的時間內,她己經讓他吃驚了兩次。
潘微之得了楚長卿遣人送來的藥材,一邊煎藥,一邊問:「音武已出,這樣無缺的境遇會好些?」
「很多。」
令狐團圓搖了搖頭,楚長卿頭一次見到她時說的就是:殺人放火、搶奪擄掠都可以替你辦到。倘若她命令四月也如此,那和「七月」又有何不同?
這座古城見證了西日皇族的崛起,現今國內一派歌舞昇平的景象,唯有它如實地述說著歷史,無能的君主辜負了它的堅固和險要,有為的君主則讓它的優點得到印證。這座古城也滄桑地述說了一個真相,任由金鑾寶殿上高坐的是誰,一切並無多大改變,盛京還是盛京,皇權依然是皇權。
潘微之悄然握住了她的手,傳達了他的擔憂。先前令狐團圓以言行暗示他,要逃跑得趁早,可有楚長卿這樣的高手親自看護,他們該如何行事?
她突然別過臉去,他的吻便落在她的臉頰上。他停了片刻,順著臉頰貼近她的耳朵,耳釘在昏暗裡發散著幽籃的光芒。再沒有言語,他們都知道那個吻與男女情愛無關,又與情感脈脈相關。
當看到桌案上那支金鱗化龍簽扣放在最醒目之處,令狐團圓再也忍不住感慨。這是懷夢留給她的,大師竟料到了有朝一日她會來到此處,居然給了她雙關的一簽,甚至是三用。
潘微之清冷地道:「不要再說這樣的話。」
但更叫四月折服的還是令狐團圓,她終於瞅完了衣服,抬頭道:「不,我們得北上杲北。懷夢的意思,我想我明白了。」她捧著衣服走到暗門前,然後轉回身問兩人,「現在你們看明白這門上的簽是什麼意思了嗎?」
令狐團圓確實看穿了他的心思,他們仨光靠四月那點兒錢是無法維生的。倘若靠偷竊來錢,既對不起四月這位武聖,更侮辱兩人南越名門的出身,所以熟諳醫藥的陳留潘公子想重操舊業了。
她說不下去了,她的唇被他所堵。潘微之看出了她不僅心裏難受,身體更難受。隔間密閉性良好,因此空間極其壓抑,她現在幾同廢人又是個病患,如何堅持得住?
「屬下知道了。」四月低頭道。
潘微之也不問她,他相信她已尋到了法子。
潘微之念完后,與令狐團圓面面相覷,昏暗中看不清對方的神色,更增神秘。
半年之後,楚長卿的一位新夫人失蹤了,他曾一度懷疑是西門玎所為,但西門玎一去之後杳無音訊,隨著時光流逝,他便淡忘了。他的注意力完全放到了被令狐約帶回南越的葉鳳瑤身上,他失去了一位夫人,而葉鳳瑤「生」下了一個女兒。
楚長卿在懷夢房裡待了—陣,忽接到心腹手下急報。令狐團圓的預感中了,果然在他們離開積土坡后不久,雍帝遣禁軍突襲。
是預計還是等待?懷夢將這支簽留給相關的人,也順手解了相關人的難,令狐團圓又以此簽試探了楚長卿,這便是二三。
她微微搖頭,他要去放碗,她依然抓著他,他這才明白過來,沉重地點頭。
執事靜下心來,與他兩人去了。
四月眉頭擰得更緊,「我只會殺人放火和聽命於人。」
楚長卿在北源寺的人手極少,只有後院執事和一老一少統共三個和尚。他自己一身黑衣斗笠裝束,怎麼看都不像個尋常人,自然不能主動去見如夢。他將簽的事交付執事,執事捧簽后求解于如夢。
四月皺眉,潘微之掙錢的辦法她不是否決了?而她一個長年修劍的女武者難道會繡花?
令狐團圓嘆道:「你先去買葯。」
歷來皇朝對都城的選擇都有不同的要求,而周圍地勢的險要被一致認為是必要的條件。為了防禦敵對勢力的攻擊、保證皇權的存在,這樣的條件是不可或缺的。
頓了頓,她又道:「你的手藝。」
「我不怨恨,也不愁悶,我只是憤怒。」她抽著氣道,「為什麼非要逼我?為什麼一個個都不肯放過我?難道非要我決絕了、慘烈了、光榮了,他們才肯罷手……」
她需要更堅強,而他給予了始終未變的支持。無論她變成什麼樣或原是什麼樣,他都義無反顧地跟隨了。她一夜之間由純真的少女迅速蛻變為狠辣和-圖-書絕情的女子,這轉變旁人無法置信,連她自己都心理負荷過重,醫者醫心為上,潘微之無疑是位極好的醫師。
潘微之緊貼著她,她的氣息、脈搏的變化他一淸二楚。他遲疑了一下,隨後輕輕地摟住了她。他遲早都得摟住她,這樣想著,他將手貼在她後背上,輸入了他微弱的內力。龜息術她自己無法施展,只能藉由他帶動。
溫熱的內力緩緩流動于體內,清新帶點兒葯香的氣息出入鼻息,令狐團圓恍惚起來。
楚長卿含怒回到懷夢房裡,冷眼再次環視,一個修為低微,一個修為盡喪,這樣兩個人居然在他手底下消失了。
三人望他,卻聽他娓娓道:「貧僧很窮。」話畢,竟連辭別的話都未說,轉身而走。
令狐團圓瞟了一眼他素白的面容,此刻再說這個話題很多餘,潘微之似乎什麼都明白。
「命四月所屬,全力鉗制禁軍。」楚長卿轉而冷漠地道,「不惜一切代價。」他不能再錯第三次,令狐團圓更值得他動用所有手段。
懷夢房間的凌亂和她前次所見的凌亂是有著微妙的不同的,整齊可以毫無變化,稍有變化便一目了然,而凌亂卻不容易被人察覺到變化,好像房間就一直那麼亂。
如此險要的盛京城,也沒能阻止西日皇族的開國帝皇開疆闢土的腳步。大杲從杲北腹地一路發兵,攻下前朝王城盛京后,竟獨以—面制西、南諸國,而後西日皇朝幾代并吞它國疆土,國力累積到昌帝時代,最終—統天下。
「郡主真打算往北去?」四月聽了懷夢的留字,問道。
不知過了多久,四月也走了。令狐團圓動了動,那意思是他們也該走了,潘微之鬆開摟著她的手,按到暗門上卻驚詫地發現門背上刻著字。他從左向右逐一摸索字跡,令狐團圓背靠著門不方便回頭,只安心地聽他一字字道:「容動色理氣意,繆心也;惡欲喜怒哀樂,累德也。不盪胸中正則已,遺死而生。留待有緣人右移,杲北埋余衣冢。」
令狐團圓另一手覆於他的手背上,輕嘆道:「我自己手染污血,也把你弄髒了。」
三人混在香客中,逐漸遠離北源寺。北源寺最髙建築灞津塔頂,楚長卿默默注視著三人遠離的身影。
「並非為罪孽洗脫,人無罪孽感豈來良知?我殺了許多人,也累你殺了許多人……有人曾說,人命有貴賤,以前我不信,現在我信了。」
令狐團圓斂色點頭。
北源寺後門,早有沙彌等候楚長卿。沙彌在前引路,潘微之背著令狐團圓,楚長卿走在最後,四人進入了已空置半年的懷夢房內。
如夢微笑道:「看來女施主並沒有未卜先知之能,而是記下了貧僧的腳步聲。」
「佛曰: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若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佛的本意是好的,只是說來容易,做到卻難。心不動的是死人,倘若因畏懼傷害而持守本心,活著又有何趣味?」
「我們都需要時日,可是時日能等我們嗎?」楚長卿嘆了聲,轉身而去。
楚長卿接過簽,不禁變色。尋常問卜的簽上都有字,可令狐團圓給他的這支簽卻無字有畫。若是尋常山水花鳥畫也就罷了,簽上之畫竟是一幅大逆不道的金鱗化龍。
四月呆了呆后推開了暗門,相比之前兩人所處的空間,此處空間更小,小到容不下一個孩童。隔間地面上只平整地摺疊著一件舊衣,那便是懷夢想要埋入衣冠冢的東西了,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三人心底同時浮起一個念頭:懷夢死了還要故弄玄虛不成?
四月不解,潘微之卻很快看懂了,他嘆道:「不錯,我們得去杲北!」
令狐團圓上下打量他,潘微之被她看紅了臉。那一雙圓溜溜的眼睛,還如當日她漂浮香江之上逆光瞪著船上的他時一樣,只是現在眸光更淸澈了,好似能將他看穿。
「這簽你如何得來?不是命你等不準輕易移挪師兄的東西嗎?」如夢接簽后,就面沉如水。
四月複原了房間,如夢才又道:「不敢耽擱三位施主太久,貧僧只有一句話送給諸位。」
關於令狐團圓的病情,潘微之詳細地解釋了一番。她需要溫暖的環境,以葯熏法驅毒,www•hetubook.com.com而修為的恢復,則需要完整的《天一訣》中的《照曠》和《無解》兩個篇章。
楚長卿傳了四月留守北源寺,意味深長地與他道:「團圓不想待在我身邊,但你陪著她,她不會拒絕。你有機會好好勸勸她,我並不貪圖她什麼,我想要的她心裏明白,她應該回到『七月』,更應該相信我。」
這支簽應是西日玄浩的。金|鱗|豈|是|池|中|物?龍寓意的是九五之尊,可是金鱗未到化龍之際,如果懷夢當時將此簽送抵梁王之手,就會害了梁王,這是其一。
四月突然無聲息地出現在兩人背後,潘微之停了龜息術,便被正在寺內四下察看的他察覺到了,「郡主!」
顛簸的馬車中,令狐團圓掀開車簾,車外天光已暗,遠方的盛京城肅穆巍峨。
潘微之溫言輕語,「你莫惱,回頭我叫他們拿些甜食來。」
潘微之為她倒了杯水,漱完口后她說話的聲音才尋常,而不尋常的話地還在繼續,「這裏離北源寺很近,你還記得當日那個老和尚嗎?」
潘微之平靜地問:「我問過你的簽嗎?」
直至再也望不到三人,楚長卿才平聲道:「因為她是團圓。」
令狐團圓慎重地道:「這簽已出,不在簽筒里,所以麻煩大人去請如夢大師一解此簽。」
潘微之想解釋,她已替他說了,「我知道你精於醫藥,不只販賣各類藥材,還會製藥,但你賣給誰去?只要你這張臉一露面,杲北就會很快傳開,某個俏郎中賣得一手好葯。」
「大人,您既然知曉她就藏身寺院,為何還要放她走?」先前報信的心腹武者沉聲道。
令狐團圓武學的天賦與她過目不忘的記性緊密相關,她再入懷夢房間,一眼就瞧出了蹊蹺。礙於楚長卿在場,她沒有仔細察看,直至楚長卿離去,她才環顧左右。
楚長卿不解,現下他們越少露面越好,何況如夢並不是「七月」的人。「你有何事必須見他?」
「我們走吧!」令狐團圓巳經明了如夢的言下之意。以前她被令狐家養著,前一陣被雍帝捧著,最近一陣被梁王摟著,不談目的和居心,他們待她都好,但總歸都是她的衣食父母,她並非靠自己生存。從現在開始,她得靠自己的力量活著,而且還要活得很好。
執事隨手指了一個書架的方向,如夢走了過去,仔細端詳書架,看了一會兒尋不出端倪,他直起身冷冷地道:「這簽要出也是給貴人的,既然仍在師兄房裡,便是貴人未出。」
「悠著點兒!」潘微之連忙扶住,但見她環顧四周,一雙大眼睛滴溜溜地轉。房間雖亂,但物件齊備,她忽然嘆道:「如今我算服了懷夢大師。」
四月沉思了片刻道:「只要郡主你記得當日我刺殺梁王的一幕,便是要我當屠夫我也認了。」
「陛下沒有通緝郡主與公子。」四月斟酌道,「但京畿附近的盤查比平日多了,城裡城外到處都是密探。」
門開后,果然是如夢。
令狐團圓依然翻來覆去地看著衣裳,並不作答。
看著潘微之邁入藥店,她對四月道:「我們得靠手藝吃飯。」
天色逐漸黑了,盛京城越來越遠,彷彿有一層迷霧籠罩了它,也遮蓋了天地。令狐團圓放下了車簾,徹底隔絕了盛京的景貌。
三人易裝雇傭了一輛馬車,先迂迴往西,而後再北上。
出了餚西關,三人來到餚西鎮,到了鎮上,潘微之提出上藥店買葯。可是他並非無缺,無缺重要的物品都帶在身上,而潘微之隨身只帶一套金針和幾個香囊,他的錢袋習慣放在潘平那兒。令狐團圓比他更乾淨,連絲帕都不帶一塊,兩人不約而同地瞅四月,後者無奈地解囊,他身為武聖,被打劫還真是頭一遭。
令狐團圓放開了他,此間隨便一人一根小指頭就能要了她與潘微之的小命,偷聽到他兩人的對話也不難。
令狐團圓垂瞼,他的意思是他不問她的簽,她就不該問他。她再抬起眼來,眸光已是一片柔和。
四月喃喃道:「他這個和尚喊窮,那世間還有富人嗎?」如夢大名,在盛京如雷貫耳,北源寺一年的香火都及不上他三五日的解簽。
眾所周知,楚長卿有七個女兒,可不為人知的是,和_圖_書他其實有八個女兒。十七年前,他離奇地走失了一位懷有身孕的夫人……所以,他心底很淸楚令狐團圓於他的分量,絕不同於她在雍帝心中的分量。
「你想買多少葯?」在四月憋氣的時候,令狐團圓問。
令狐團圓道:「積土坡也不安全,你與楚大人說,儘早撤換地點。」
如今葉氏之子的身份水落石出,另一個疑問就隨之而生——令狐團圓究竟是誰的孩子?這個疑問被葉氏之子的光環掩蓋,楚長卿卻沒有忽略。
「是如夢大師!」令狐團圓解釋道。
「是的。」令狐團圓點頭。她若有如夢師兄弟的能耐,也不會走到今日這步田地。
楚長卿轉了一圈,回來后令狐團圓對他道:「我想見一見如夢大師。」
他的吻與他的性子一般,溫和而又堅持。令狐團圓並不是個被人一親就昏頭的女子,可惜的是眼下的狀況使她昏頭。她只覺他柔柔地觸碰、撩動了她的唇舌,一絲絲一點點糾纏住了。不要再說了,不能再說下去了,這就是他的表達方式。
潘微之背對著她道:「記得,他很古怪,死得也很離奇。」
四月對玉公子的話佩服至極,以前他只知道潘微之性子平和、款語溫言,人與之交往溫暖如春,可如今他才知道他不是尋常的謙謙君子,潘微之的溫和是有力度的。什麼叫利於安居?聽上去極順耳的話,卻飽含著更深一層的意思。換了四月,他只會說利於躲避,同樣的目的,被潘微之換了個詞,意義就截然不同了。
懷夢房間內物件原封不動,東西還那麼多,擺設依然那麼亂,可要藏住兩個人顯見不能。
楚長卿怔了怔后,借故告辭離去。令狐團圓等了片刻,而後猛地撒手,彈身而起卻閃到了腰。
潘微之勸說了一番。他們本是南越氏族,回到自己的地頭好處諸多,所謂天高皇帝遠,利於醫治她,也利於安居。
拋卻皇族公主榮耀的西門玎,嫉殺葉鳳瑤,當他趕至時,葉鳳瑤已奄奄一息。楚長卿急怒之下,拔劍斬斷了西門玎的一條胳膊,後者悲憤而去。她為他付出了一切,不過殺個不屬於他的女子,他就殘傷了她!楚長卿還記得西門玎抱著血淋淋的胳膊時怨極的話語,「我不會叫你們好過!我打不過你,就殺你和別的女人生的孽種,我殺不了她,就殺她和別的男人生的孽種!」
潘微之依原路帶她返回,再次立於房中,令狐團圓猶豫了。右移房間內所有物件,動靜必然大。潘微之沉默不語,等她決斷。
兩人在房內休息了約莫兩個時辰,便再次上路。這一回,楚長卿依然親自出面替兩人駕車。
這時候,四月步入房間,帶來了很多壞消息。無缺繼續被困宮廷,梁王繼續被軟禁于王府,潘老太醫抱病在家體養,令狐約早朝被雍帝當眾痛斥,起因卻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楚長卿在懷夢房裡說的每一句話,令狐團圓與潘微之都聽淸楚了。原來楚長卿並不相信他們能不翼而飛,他放寬了一線,不逼令狐團圓太急。其實他們就在房內狹小的隔層內,潘微之憑藉令狐團圓所傳的龜息術隱匿了他們的氣息。
令狐團圓寒暄了一句,問:「大師如何知道我在此處7?」
楚長卿靜下心來,他秘密護送令狐團圓兩人前往積土坡,知情者並不多,而雍帝如此迅速發兵,能在短時間內傳遞消息出去的人更少。當務之急已從找尋令狐團圓轉移到剷除內奸上,只有拔除了細作,日後才能真正控制住令狐團圓。如今這樣也好,令狐團圓既不在雍帝手裡,也不在他手上。
四月應聲而去。潘微之將葯碗送到她手邊,她左手捧起,一口口飲下濃黑巨苦的湯藥,咽了半碗便再吃不下去。交還葯碗的時候,她緊緊抓住他的手,彷彿遲到的難看表情浮現面龐。
令狐團圓並不吃驚,反而當即道:「你來得正好!」
四月頓時覺得這位玉公子還是不要溫柔的好。
楚長卿來了,楚長卿走了,又來了,又走了。他們沒有挪動半分,更沒有隻字片語,龜息術取代了他們的氣息,循環在他們的體內,極淡極弱卻綿綿不絕的內力,水滴石穿的力量莫過於此。在她的頭頂上方,玉公子閉上了雙目hetubook.com•com,月落星沉的淡然。
「有人來了。」四月斂了驚色,沉聲道。
他不語。
音武、葉氏和西曰皇族的糾葛,令狐團圓平淡的幾句帶過,「上輩人的恩怨情仇、絕世的武學和克制不住的慾望還將繼續,所幸的是,如今沒有戰爭,不然無辜枉死的人更多。」
潘微之沉默。
羅玄門雜學令狐團圓雖然學得晚,但該學的都學全了,無缺的瞳術她是沒興趣的,她所學的多為逃命保命之技,龜息術當然不會舍掉,可僅僅如此,她們兩人是無法逃脫楚長卿這樣絕頂髙手的掌控的,還多虧了已死的懷夢。
恍惚之間,令狐團圓品嘗到了一絲淡淡的甜味,好似幼年頑皮地跑到溪澗飲了溪水,好似冬季睡在曝晒的厚軟棉被裡,好似已成回憶的娘親最體貼的撫觸。
潘微之蹙眉,壓葯的蜜餞忘了交代,「可是苦了?」
潘微之放下令狐團圓,令狐團圓甚是感慨。懷夢房依舊凌亂,可老和尚已不在人世。她信手摸了一把桌案,並不見灰塵,想來一直有僧人打掃。
前來報信的也是一位武聖,他沉聲道:「幸而大人英明,我等部屬盡數撤離積土坡,並無一人與禁軍遭遇。」
西門玎痴情於他,緣於他的氣度容貌。諷刺的是,葉鳳瑤婉拒他,理由也是他貌美。而無奈的是,他暫時收留葉鳳瑤卻給她帶來了殺身之禍。
「還原……」令狐團圓失笑,四月已著手恢復起房間。很快,四月第三次吃驚,令狐團圓的記性好到令人髮指,大的傢具不談,小到一頁紙一支筆在什麼位置,她都記得淸淸楚楚。
她憋著聲道:「葯是趁熱吃的,還有,你的葯好苦。」比起梁王府煎制的湯藥,潘微之的葯更苦。
那支畫簽被如夢擱在了書架上,他突然覺得自己很愚蠢。令狐團圓以此簽輕易地試探了他,並藉此簽成功脫逃,更可惡的是,從積土坡開始他就被她算計上了,倘若在遍是眼目的「七月」分舵,她如何能跑?
兩人安靜地互相依偎,儘管隔間還是那麼壓抑,但潘微之的內力周遊在她體內,溫暖了她的軀體,讓她逐漸習慣了狹窄的空間,透出了濁氣。
房門打開后執事一驚,房間內竟空無一人。在他身後藏匿的楚長卿更是震驚,那兩人去哪兒了?他未涉足房間,以匿氣之術探查即知房內無人。
此時,三人來不及將房間恢複原樣,更來不及躲回之前的隔間,所以就不動了。過了一會兒,腳步聲響起,令狐團圓搖了搖頭,四月整眉。換了楚長卿在她這樣的處境,必然宰殺無赦,不留麻煩。
「殺人的刀也可以殺豬吧?」話一出口,令狐團圓就覺不妥,「咳,我的意思是,你武力高強,手藝好得很。」
沙彌走後,只有體弱的令狐團圓坐到了蒲團上,潘微之站在她身旁,她極自然地一把摟住他的腰,後者默默地撫了下她的頭髮。
如夢問道:「你指與我,哪裡得來的?」
楚長卿在懷夢房裡不死心地翻尋一番,可哪裡還有兩人的身影,兩人彷彿憑空失蹤。確定他們不在房內,他立刻往院外尋去。他身手高強,輕身功夫又相當了得,可踏遍整座北源寺,也沒能尋出兩人。
車前的楚長卿笑了一聲,兩人到底還是年少,殺死幾個人沒什麼大不了的,人是殺不完的。他沒有看到,令狐團圓在潘微之掌心畫字。
令狐團圓應聲。
他低頭望著,她彷彿變回了他熟識的令狐團圓,可她的話語卻證實了她已然超越了過往。不,其實她一直都明白著,只是不想太明白,無缺的妹子,如何會真的糊塗?
令狐團圓從懷夢死前刻意重設的凌亂中瞧出了他的暗示。書架和屏風左移了數尺,捲軸架和衣物櫃左移了數尺,房間右側的物事均左移,看似還與從前一樣凌亂,但這亂已經亂出規則了。凌亂真正改變的是房間的空間大小,令狐團圓憑感覺斷定房間必有隔層,所有物件的左移,只為留下一個空隙。
寺中的僧人每天淸理懷夢房間,卻從來沒想過把簽翻過來看看,而令狐團圓這一翻,卻翻開了當日懷夢送不出手的最後一簽,也翻開了他死前真正的惶惑8。
潘微之緊跟著道:「驅除你身上的迷毒,宜在南越之地酷https://m•hetubook.com.com暑之季,杲北恰是最不合適的。」
令狐團圓的頭腦厲害,潘微之有幾分身手悟性也佳,滿足了所有藏匿的條件。在她的指點下,潘微之懷抱她依次足點房內由低到髙的家什,在房間跳了大半個圈子,最後貼著從外看幾乎不可能出空的牆壁與傢具的間隙,溜滑到隔層門前,兩人鑽了進去。隔層空間卻極狹窄,恐怕懷夢也沒料到進來的是兩個人。
潘微之掂量了下錢袋,溫和地問:「你身上還有值錢物品嗎?」
雍帝強不得葉鳳瑤,他又如何能逼迫令狐團圓?強搶是得不到令狐團圓的真心的,而且他已經一錯再錯。當日他與萬福交手就一錯在他不顧令狐團圓,而與雍帝暗中交鋒他又再錯于視她為棋子。
執事心慌,耳畔傳來楚長卿傳音入密的話語,「帶他去,到地兒再說。」
如夢念了句「阿彌陀佛」,道:「女施主別來無恙!」他面色沉靜,見到房間內的暗門毫不訝異。
當梨迦穆找到令狐團圓的時候,他便撤回了護衛。葉鳳瑤死了,他心灰意冷了。十七年過去了,連雍帝都沒料到的無缺出現了,失而復得的心情不止雍帝一人有……
「他的師弟與我說,他不該卻還是出了三支簽,我想你應該也有一支。」
楚長卿藏起簽,沉聲道:「你二人暫且在此等候,我去去就回。」
東有安慶、南有灞河、西有泰華、北有羊涵的盛京城,雖不如山河嚴密環繞的西秦京都,但一樣地勢險要。安慶是座山城,灞河中寬兩端九曲八繞,乃盛京城南的天然屏障,泰華在餚山之西,羊腸在陽囪山上。
「你與我去師兄房,你需告知我,在哪裡拾得。」
只要他們從亊醫藥業,很快就會被人盯上,但這話她不用說下去,潘撖之也明白了。他一笑,道:「你既有了主張,為何不說呢?」
四月在令狐團圓的指點下當起了搬運工,這位髙級的武聖搬運工,挪移房內大小物件都和他的身手一樣悄無聲息。在三人驚異的目光中,右移一圈后的房間露出了另一側的隔間暗門。門上赫然雕刻著—支巨大的木簽畫,簽上只有強勁的三條橫划,好像是個「三」字,又好像不是,三條橫線相距不一,上面兩划挨近,下面一劃離得頗遠。
執事解釋:「平日我等清掃房間不注意物件,今兒一注意卻看到了蹊蹺,這才來請教大師。」
執事擦著汗,送如夢離去。
「這是不可行,至少目前不成。」令狐團圓移開了目光。
令狐團圓遞他一支黃木簽道:「這是我方才在懷夢房裡無意間看到的。」
如夢答:「一如女施主猜到貧僧到來。麻煩施主先還原師兄的房間。」
「先出去。」令狐團圓輕聲說道。
三橫添一人,合起來正是「天一」兩字。懷夢暗示得太隱晦,門上三橫、門裡一件衣裳,也虧得令狐團圓能看出蹊蹺。得到完整的《天一訣》,令狐團圓的修為才有望恢復。
一如令狐團圓所料,「七月」內部必然有雍帝的探子,正如宮廷里也有「七月」的存在。楚長卿反其道而行,沒有繼續北上,而是帶兩人去了北源寺,這也在她的預料之中。
令狐團圓只得尷尬地貼著潘微之,潘微之反倒安之若素。昏暗的光線下,他的五官輪廓淡化了柔和,平添了一分男子的堅強。令狐團圓貼在他的胸膛上,鼻尖嗅到的依然是頭一次他抱她的陽光味兒,抬頭望他,他靜默不語。縱使是昏暗都未能掩去他身上一層極淡的光暈,所以令狐團圓知道她又虛弱了。
令狐團圓展開了衣裳,仔細端詳,並無異常。尋常的一件布衣,款式是幾十年前的杲北式樣,估摸是懷夢年輕時候的衣服。
令狐團圓倚在床上答:「他會隨機應變的。從小他便比我狡猾得多,只要我一抬手,他就知道我想做什麼了。」
潘微之轉身,不防備她啪的一聲打落了他手中的葯碗。碗沒有碎,在地上翻滾了幾下停在牆角,半碗的湯藥濺濕了地面。
他秘密遣得力手下前往南越查探了五年之久,但他對雍帝的稟告提前就報了上去——葉氏所生的不是男孩。他不想葉鳳瑤的孩子遭遇不測,更不願一身傷病的葉鳳瑤再度遭受殘酷的打擊,可葉鳳瑤還是死在了令狐約懷裡。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