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神仙慕我雲中游

「聽這話,你倒很像她的知己,膽子可真大!」
大包子立即跪下,磕頭如搗蒜,令狐團圓連忙止住了他,「別,我不是怪你說錯了話。雖然內宮裡,你們都喊我陛下,可我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無缺但笑不語,與其說這座宮殿曾經屬於他,倒不如說他屬於這座宮殿。宮殿如果能說話、如果有表情,就會像一個飽經滄桑的智者,面帶寬厚的微笑說些不自覺的憐憫。可是,宮殿只是宮殿,沉默永遠沒有思想,有思想的是人,同這座宮殿有緣的人,緣淺緣深可作人的停留和離去。
西日玄灝突然轉身,無缺和潘微之並肩而至,殿內很快寂若死灰,三人都斂聲屏息,盯著令狐團圓。
大包子走後,令狐團圓伸了個懶腰。在其位謀其政,就這麼簡單,習慣就好,很多亊都不是天生就會的,可若不開始做,怎麼知道適合不適合自己?
「但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你再這樣下去,就別怪我……」兩根纖揩按在他的薄唇上,他一怔后竟咬了下去,令狐團圓吃痛,猛一縮手,他繼續道,「就別怪我心狠手辣!威遠城不過是七月的人多,但真正的頂尖高手還是我的人多!」
伴月塔上頓時靜默。令狐團圓又好氣又好笑,一個個看過來,沒一個男人看她。她還想再問,三人卻不約而同扯起閑話了。
潘怡和道:「你怎麼就看不透呢?陛下這是為了你著想!何況誰說太醫院就不要緊了?無缺的傷,依老夫看來,沒個一年半載好不了,你有閑心抱怨,不如仔細精研醫術。」
盛京,昌華別院。令狐團圓依舊是一身青裳,一臉疲倦地高坐龍椅。大包子遞上茶水,見她半日一動不動,不禁惶惑,遲疑半晌后,到底壯著膽子喊了聲,「陛下,夜已深,龍體要緊……」
潘岳的老淚縱橫,令狐約卻欲哭無淚。西南侯的位置他還沒坐熱,令狐團圓就帶著一家大小殺回景元宮了。高調入住景元宮也就罷了,可恨的是那些小狐狸們,對自己視若無睹,倒是成為廢人的楚長卿路過時,瀟洒地對他揮了揮手。令狐約面上掛不住,心底卻清楚,那是他們氣他慫恿潘岳上疏,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他對他們的一番心意付諸東流。
令狐約和_圖_書爵拜西南侯,竟拐了潘岳與他同往秦都。潘岳雖然一百個不願、一千個不滿,卻不得不從之,無他,只因如今掌權者就姓令狐。大杲猶在,主子卻換了人——令狐團圓挾灝帝以令天下,這個秘密正在一日日浮出水面。
管家告退後,她也不走近,只佇立在廳門前,直視西日玄苠,後者依然不開口,卻將目光鎖定在她的身上。
潘微之經常在藏劍閣畔的亭子里休憩,他閉目養神的樣子總叫人不忍驚動。景元宮裡從此多了一道景觀,輕雅閑適與古遠遐思,糅合為自然恬靜的光環,明亮地從他的身上透出,溫暖了所有的景色。
「你腦子進水,我也忍了!」令狐團圓皺眉。
「你又不敬了!」
潘岳卻凝視著他,斂笑正色道:「其實是你想說,你說吧!」
潘靜初心裏咯噔一下,頭腦頓時空白。跟著,西日玄苠貼近了她的臉,他呼出的熱氣噴紅了她的臉,銳利的目光剌入了她的心,正當她手足無措之際,他卻與她擦肩而過了。
這當頭,令狐無憂來到了太醫院,見到兩人就是作揖行禮。
令狐無憂苦笑道:「我並非身不由己,更非望風使舵,而是我很早就與家父商榷過了,陛下威遠一戰勢在必行,而如何才能將雙方損失降至最小,則是我們共同的期望。」
令狐團圓再摸額頭。威遠城下,他確實比她多了兩位頂級高手,但總歸七月的武聖多如牛毛,到最後還是她勝了。
「送得好!」西曰玄灝道。
潘岳卻嘆道:「老夫這是被你逼出來的,和你們令狐家那麼多年打交道下來,就算老夫天生膽小如鼠,也被你一年年一次次嚇得壯大了膽魄。」
她苦笑了下,今日不過叫他等了半個時辰,可她卻等了他十二年,「抱歉殿下……」
潘怡和與他寒暄了幾句,蘇信卻始終冷言冷語。令狐無憂也不介意,他此番前來,就為了緩和他與蘇信之間關係。換了他是蘇信,一朝大權在握后卻被「貶」太醫院,心裏也會不舒坦。
她呆住了。
灝帝二年秋,威遠城暴亂后,令狐約遭貶謫出京,封西南侯。帝遂頒新政,恤民情,吟舊歌,整吏制。原秦都知州令狐無憂任尚書後,助掌刑部的敏王殺舊吏、m.hetubook•com.com剿豪強、禁訟師,—時間聲噪朝野。當然這些都是表象,只有少部分人才知曉,威遠之戰後,大杲的政權完全落到了令狐家族手裡。
潘怡和啐了他一口,「大不敬!」
「哼,嫌疑?」
令狐無憂笑道:「這是應該的禮數,兩位本醫為陛下殫精竭慮,如何不叫無憂敬佩?」
蘇信惱怒,「左右都是我不敬,人人都要我操心,一個個病懨懨的,我看了就煩!」
「不敢當,尚書大人!」
「玄灝,有件事我也忘記說了,那玉石雕像里的牛皮是我以前放的。我放的時候,西日昌還沒出生……」
她怔了怔,當年拒絕她的人是他,她何來面目見一個拒絕自己的男人?
「無缺,我……」潘微之欲言又止,掙扎了一會兒,他終於道,「我把納蘭頤送走了。」
令狐團圓嘆道:「我知你是為我好,可我們現在這樣子,我很不習慣。」
「我怕引起人神共憤、眾所唾棄!」
「微之,有件事忘記告訴你了,潘亦心我安排到那蘇城了,因為她為我父皇誕下了最後一位皇子。」
令狐約嘆了―口氣,不再揉肩,轉而望著那令狐團圓一直喜歡蹲的危牆,低低地道:「女子―嫁三夫已是世所不容,女王稱帝又會如何呢?」
令狐團圓立即正襟危坐,正視他步步逼來,他雖身上無劍,心裏卻有,目光更是如劍,當他來到面前,那凌厲的目光更直透心扉。令孤團圓由衷地感嘆,他還是死不甘心,絕不接受失敗,而這一點又與她自己是多麼的相似。
西日玄灝不喜歡這座宮殿,而他不喜歡的人事實在太多,也就談不上喜惡。不過造橋補路的始作俑者,從來與他脫不了干係,就此他也明了,他天生不是穩妥的維護者,而是囂張的破壞者,這個特質還跟某人是一致的,他便不討厭這座宮殿了。
潘岳一點也不驚奇,反而平靜地答:「會開創新紀元,會改寫歷史。」
當夕陽霞光萬丈的時候,令狐團圓輕嘆,「白雲悠悠,人生自古,看幾遍落霞?雲帆歸處,就我們幾隻黃鸝啾啾數聲。」
蘇信在盛京的太醫院里對著年邁的潘怡和發牢騷,就是為了這個事,「老太醫,你說陛下是不是傷到了腦子?m.hetubook•com•com
待到令狐無憂將過程詳細說清,景元宮的姬天、守望兩世的無缺,蘇信沉默了。
或許是跟西日玄灝走得太近的緣故,西日玄苠的言辭也毒辣起來,「你說你一無姿色,二無才氣,還不是個聰明人,本王如何娶你為妻?」
潘岳渾身一顫,他又被令狐約算計了。
蘇信又嘆道:「其實這個事該潘微之做的……」
「你沒你家那位的氣魄。」潘岳道,「沒有嘗試就已經打退堂鼓,不是她的所為。她既然敢娶三位夫婿,還有什麼她不敢做的?她若稱帝,老夫我第—個支持!」
「不要叫本王等太久!」丟下這句話后,西日玄苠拂袖而去。
令狐約大笑,拍拍潘岳的肩道:「輔國將軍,那今晚我等你的上疏,要繼續壯膽喲!」
「可是他又跑回來了……」
「蘇大人一直對我頗有微詞,這不能怪大人。」令狐無憂很快找到了切入正題的機會,「無憂確實有騎牆嫌疑。」
潘怡和尚在皇宮裡,潘靜初不肯見敏王,管家不得不出面伺候著他根本伺候不來的主。起先他還謹慎地問了幾句,但西日玄苠始終—言不發,令管家愁腸百結。一個坐著,一個站著,如此沉默了半個時辰后,西日玄苠想要見的人終於出現了。
令狐團圓終於想完了,得了天下又算什麼?真正的幸福不在天下,而在身邊,真正的人生其實很簡單,就是擺平自個的心,做真正的自個。
「呵呵!」令狐約停步于藏劍閣廢墟前,笑道,「原來你問的是沒說出來的那個呀!其實答案我早在翡翠玦上就跟你說過了。她呀,要做一件連男人都很難做到的事情。」
她嘆完,少不得被西日玄灝毒舌幾句,也少不得被無缺竊笑幾聲,只有潘微之靜靜的,等她回頭,才發現他又閉眼了。酸腐,她總裝得難看,那就不裝了,令狐團圓坦蕩蕩地問:「你們莫欺負我,哪個答我,九華宮那晚的到底是誰?」
「找個磚頭打你—臉!」潘岳拍了拍手上的塵土,笑道,「這個事我想了很多年了。」
「你不要臉,我認了!」果然,他一開口就又是惡的話語。
無缺無語,而後三人又齊齊盯看令狐團圓,令狐團圓想了想,展開青裳,一躍,飛掉了。她m.hetubook.com.com翱翔于空,自由地浮雲逐日,徘徊數圈,又笑著飛回三人身畔。
大包子怔了怔,道:「可奴才覺得沒有彆扭啊,既然陛下坐在龍椅上,那奴才就該伺候陛下呀!」
潘怡和卻笑了,「能者多勞,像蘇大人如此全才的,整個盛京尋不到第二人!」
令狐團圓重占景元宮后,令狐約代替令狐無憂重溫噩夢。七月髙手的不耐寂寞,和某人從來的不安分,導致一座古代宮殿,修修補補成了家常便飯。某人還美其名曰:這就是歷史!不小心走走和故意胡鬧,都可能造橋補路。
令狐團圓陷入了沉思中。自從入主盛京,她每天煩于處理政務,強顏正色接見親信,其實一點都不愉快。可若放棄帝權,她又如何對得起死去的人?背負青史罵名,她倒不在乎,她在乎的是她這般辛苦得來的勝利成果,似乎吃起來並不甜蜜。
「不要說抱歉!」西日玄苠突然起身,箭步走到她面前,盯著她的臉道,「我一直在等你學成醫術!」
令狐無憂一怔,只聞潘怡和道:「他去研習醫道了!」
「呸!」西日玄灝罵道,「不習慣?不用在我面前裝,你心裏其實樂得不行,叫我左封一個王,右封一個王,哪裡還有不習慣?我告訴你,你若敢稱帝,我就把那兩個傢伙都弄死!」
令狐團圓展顏一笑,「好了,沒你的亊了,你先退下吧。」
「你先下去吧!」潘靜初一身素衣,神色平淡。
蘇信嘆道:「我也想尊敬,我也想崇敬,可我只能想想,我做不到,沒有我在威遠城,他們早都死絕了,可我力挽狂瀾后,不僅沒得到一點好處,還被打發到這霉氣沉沉的太醫院里了!而我的老本營,又給了查海冬那武夫去,你說,我算什麼?」
三人沉默了許久,蘇信突然拂袖而走。
令狐團圓回過神來,摸著額頭道:「我怎麼聽這話,這麼彆扭呢?」
潘岳尋了半天,從廢墟里掂出—塊殘磚,對著令狐約劈頭蓋臉地砸下。身具修為的令狐約儘管靈敏,還是被砸中了肩膀。
潘岳似乎被廢墟吸引了,沒有繼續問,而是四處摸索起來。
蘇信欲言又止。
灝帝二年末,灝帝無端看破紅塵,出家為僧,由於其無子嗣,傳位於敏王西日玄苠。次年,苠帝冊封潘醫女和-圖-書為後,南越潘氏,終於出了一位帝后。
令狐約苦笑著揉揉被打的肩頭,道:「你打也打過了,該說正經事了吧?」
蘇信又哼了一聲,卻不再出言譏諷。
「你說你家那位,到底在想什麼?」潘岳跟隨令狐約賞游景元宮,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了。
某個春日的午後,潘微之照例在亭中靜坐,卻被令狐團圓一把拉起,他跟隨她飛檐走壁,停在了景元宮最高的建築伴月塔上,紅衣無缺、玄袍玄灝早己在塔上候著了。潘微之微微一笑,什麼也沒說,沉靜地站在令狐團圓身旁,共同看那雲翳渲染、天高地遠。
令狐約不禁好奇地問:「你在找什麼?」
最後,令狐無憂感嘆道:「兼愛天下,倘若這世上真有賢能之君,應該非無缺莫屬,可惜、可惜……」
「裝糊塗是吧?」潘岳鬍子—翹,「都是你教出來的,難怪一個比一個能裝會扮。無憂能裝,無缺更能裝,就連海嵐一個姑娘家,都裝得像模像樣。」
潘靜初在心裏嘆了一聲,這麼些年過去了,明明已由靦腆少年成長為—個極富個性魅力的男人,而她自己卻毫無長進,醫術仍然不高不低,識人斷事還是稀里糊塗,她己離他越來越遠。
然而令狐團圓總歸要繼續彆扭,因為西日玄灝來了,他一入別院,整個宮殿就驟然冷了幾分,一身玄袍的他猶如黑暗中的主宰者,冷竣逼人的眸光無人可忽視。
「你問哪一位呢?」
西日玄灝頓了頓,緩了聲又道:「女皇你已經當了,還要那個虛名做什麼?這盛京皇宮是你的,西秦的景元宮也是你的,整個大杲都是你的,就這樣你還不滿足嗎?非要弄臭青史,留個千古罵名不成?」
不知過了多久,西日玄苠突然發問:「為什麼不見我?」
「我一直在等你。」西日玄苠鐵青著臉。
「敏王殿下安好?」對視許久,到底是她先開了口。
「好!」他惜字如金。
潘靜初緊緊揪住胸前衣襟,彷彿心會跳出去似的。
秋雨綿綿,太醫府正廳,西日玄苠安靜地坐等,管家倍感壓力。整個大杲都知道,灝帝即位后,敏王就權傾大杲。昔日毫不起眼的九皇子,一朝得勢后,鋒芒四露,手腕強硬,殺人如麻,似乎把壓制多年的鬱結都抒發了。
「尚書大人客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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